那时,他(指杨子青——笔者)虽然尚未动笔创作,但已经苦心自修文艺好几年了,听见我有那么多那么奇的经历,且将过去所熟悉的我的性情加以估量,便劝我无论如何也像他似地致力文艺。并把当时穷迫的我,拉到他的家里住着,使我每天都得安心地无忧无虑地从事研究,写作。又在研究和写作的路上,热心地给了我无穷的指示。记得那些日子的晚上,当我已经倦了,头偏向另一边的时候,他却还更加热烈地说了起来,一面伸出手来,摇动着我的膝头,使我又不得不凝聚精神,重新谈论下去。
半个世纪以来,这两个朋友回忆起共同的文学发端,一个说是那一个启发了他的创作欲望,另一个说是这一个鼓励了他的写作决心。这怎么能说得清楚呢!杨子青已经很长时间朝夕沉浸于文学。这年初,还偷着试笔。现在遇到这样的挚友,越是用劲地说服别人,便越是在催促自己的文学新生,两者是合而为一的。
汤道耕身边这时连一本书也没有。自修写作的生活开始以后,便借了他五、六本赵景深译的契诃夫小说看,借李青崖译的莫泊桑小说看。耿济之译的屠格涅夫《猎人日记》(即《猎人笔记》),省一师时期正在《小说月报》连载,是杨子青一本本买来撕下装订成书,两人一起读的,现在又来一起讨论。他们还谈《战争与和平》里安德烈夫人生孩子一节,气氛写得如何之好。汤道耕觉得中国小说似不必着急看,杨子青却比较宽广,废名的《竹林的故事》、《桥》,沈从文的《灯》,都找来读过。他在构思小说,对创造社的偏爱情绪已经消退。
这样,两人天天聚在一道,晚上读书,白天埋在屋里往纸上涂抹。汤的《太原船上》,他的《俄国煤油》、《风波》等小说,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写成的。
差不多每个作家的第一篇小说都带有自叙的色彩。他一构思《俄国煤油》,在描写他“熟悉的小资产阶级的青年”的时候,便加进了自己困居上海的种种感受:租界和华界的区别,亭子间或几人合住一个前楼的狭窄,二房东的奇怪职业和脸色,晨起弄堂里马桶成列的臭气,打汽煤油炉子的麻烦,在繁华马路上容易迷路,或走路不看脚下,以至常常踩了别人,招来詈骂的窘态,都是他这一年多亲身体验到的。这一段生活给他带来的阴暗心理,与他读过的外国心理小说汇成了一片。
此外,还有整个“左联”初期普罗文学对他的影响,使他在一个琐屑的故事里企图渗入重大的政治意向:有意要反映群众在中苏建交后,对社会主义国家的积极看法。他知道,对于这种知识青年的灰色情绪应抱批评的态度。可自己不也是这样的青年么?一种讽刺与自责混合的情绪在笔底自然流露出来。一个做着白日梦的罗模便在德恩里小屋,经过白日梦一样的冥思苦想产生了。
(多少年以后,有些很有特色的作家,批评你的文学是“客观主义”。他们如果知道你的处女作是这个样子,该怎样说呢?从我的道路来看,直露地抒写,像发泄自己情绪一样地写小说,是我的幼稚期,然后进入咀嚼生活、咀嚼情绪,再写出的时期)
写好《俄国煤油》,与流行的小说一比,他感到迷惑。这样一个罗模能有积极意义吗?如果写下层,他想起了家乡的生活。这太熟悉了,一条新公路的建设,会带来老百姓各种各样的惊恐,特别是推鸡公车(独轮车)苦力的惊恐,这是个很好的普罗主题。他想起鲁迅的《风波》,一条辫子引起的故事。想起读过的外国小说,用一件事来展示各种人物反应的技巧。一些片断在脑中闪过,他急忙捉笔,写了“几段乡村生活纪实”,拟题目时干脆写上了《风波》两个字。
随着第一批小说的写出和反复讨论,他与他的伙伴的忧虑加深了。汤道耕写的虽然是下层劳动人民,但与这时“左联”提倡直接反映现时代大潮流的作品仍有距离。他们没有能力写都市的集会、罢工,也没有写农村的反抗、起义,这能有价值吗?他们要从事的是左翼的文学,但稍一实践便感到其中的矛盾性,起码在“写什么”这个问题上感觉无所适从。
讨论中,汤道耕问起了“五四”时代便景仰的鲁迅先生。他在缅甸时,鲁迅正同创造社笔战,南洋的进步文化刊物是上海地下党的人在那里开辟的,他们都赞成创造社,认为鲁迅“落伍”了。现在一问起来,他即告诉:鲁迅就住在附近的景云里,先生到上海后发表的杂文仍有巨大的影响。这样,两人决定共同向鲁迅先生请教他们心中的疑问。费了不少的踌躇,由汤道耕执笔起草了一封信。提出的问题是:我们曾手写了好几篇短篇小说,所采取的题材:一个是专就其熟悉的小资产阶级的青年,把那些在现时代所显现和潜伏的一般弱点,用讽刺的艺术手腕表示出来;一个是专就其熟悉的下层人物——现在时代大潮流冲击圈外的下层人物,把那些在生活重压下强烈求生的欲望的朦胧反抗的冲动,刻画在创作里面,——不知这样内容的作品,究竟对现时代,有没有配说得上有贡献的意义?
对于人物刻画的方法,提出这样的疑问:虽然也曾看见过好些普罗作家的创作,但总不愿把一些虚构的人物使其翻一个身就革命起来,却喜欢捉几个熟悉的模特儿,真真实实地刻画出来——这脾气是否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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