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是7月末,郑慕周带着几个从前的部下,住在北京石驸马大街太平湖饭店。饭店位于西单附近的市区,嘈杂热闹。他一去,便在旅馆房间里另加了铺,舅甥俩吃住在一起。郑身边围绕三、五个绵竹人。蔺简斋是云南陆军小学出身,对北京很熟。他的女婿和另一个青年,是中国大学学生,京戏迷,都是“读公爷书”,熬资格的。还有一个吴克仇。这些人在北京仍组成自己的四川世界。这是子青从小看惯了的生活,可以相安无事。
他安顿好后,便马上去寻自己的人。先到沙滩北京大学西斋找毛坤。毛坤与罗晓云同班,毕业后也在省师附小教书几年,有了积蓄后,才来住北大的。此人在省师同学中很有点名气,彼此不熟,但他很尊重他。杨子青向他打听罗的下落,才知罗已离京,而北大的考期也过了。毛坤为人很直爽,对这个一时表现出沮丧神情的小老弟说:“考什么大学啊!订一份《语丝》读好了。喜欢听北大的什么课,你就来听。这里好多人都是这样旁听的!”
这个主意正中下怀,他格外听得进去。南京的经历,使他相信再好的大学,课程也不会全如自己的意。它们怎么能抵得上《语丝》、《莽原》这些新的报刊书籍的力量呢。现在,他来到新文化的发源中心,来到华阳书报流通处那些长期吸引他灵魂的书报的产地,来到鲁迅等人的身边,为什么不可以痛痛快快地学一顿,反而非要套上一个学校的枷锁呢。对,太对了,道耕去当“游学先生”了,我就在北大旁听自学,真正掌握一些新知识吧!
后来,他又去会见了几位省师前几班的校友,像余必达、王光熹、李夏云等。见他们一个个只是埋头功课,对北京刚刚发生的“三·一八”惨案,以及思想文化界的斗争,都很漠然。而且他们不学文科,都是学理工农的,便更觉得没有必要像他们那样被关死在学校里。于是,他便积极地筹备起舅父走后在北大附近租房自学的事情来。
杨子青暂时处于无人交往的境地,只是与郑慕周等人去游过几处名胜,听过高庆奎、梅兰芳、郝寿臣这些名角的戏,进“落子”(评戏)馆,逛天桥和前门外的夜市。他最喜欢的是听大鼓,听了一次,又听一次。北方的大鼓使他想起家乡的摆围鼓、唱善书,感到亲切。他也喜欢城南天桥的游艺场,去这些地方像是赶场,赶梓橦会。
二十年代第一次到北京,曾随我舅父看过当时的杂技表演,印象深的是一位艺名“大饭桶”的小丑,个子很大,功夫也很到家。这自然使他想起那些河南流浪艺人来了。杨子青在娱乐中,只对北京的民间艺术感兴趣。此外,他便独守旅馆,一人看书。特别是“北新”、“未名”两家所出的新书。鲁迅的书,过去在成都没能得到的书,他都搜罗来看,包括吴稚晖的那本《上下古今谈》。这些书使他感受到一个真实的北京世界,这是他熟悉的,向往的。晚上旅馆里吵闹,他便偷偷溜出去,进书场听书,享受一个平民社会的生活乐趣。到了9月,他感到北京慢慢变成了一块沙漠。鲁迅于8月末南下后,他觉得《语丝》、《莽原》、不如过去吸引人,整个北京不像“五四”、“三·一八”那时敏感,站在前列。鲁迅等大批文化先驱的离京,使北京好象抽空了它最精华的部分。只有南方革命传来的一些简略的新闻,使人振奋。
不久,毛坤去武昌“文华大学”图书馆。他一去,住北大附近的计划受挫。其时,北伐军攻占汉阳、汉口的消息传来,郑慕周手边的钱花光了,便提出要与他一起回川。舅舅不放心他一人在这样战乱的气氛中留在北方,并且认为战局会拖延下去,汇兑必将发生问题,在京的生活将无法保障。他想想也就同意了。
(你知道吗?张天翼也是这年夏天从南方来京的,这时正在北大预科。你们当然无缘相识。但是在同样的历史条件下,张天翼也对那时的大学课程不满,不久退学南返。是社会革命的热情促使我北上求学,北伐战争唤起了社会实践热情,又使我离开课堂,而向往行动,急于投入时代的潮流。这就是我与张天翼不谋而合的经历)10月下旬,郑慕周变卖了一些东西,筹了路费离京。杨子青之外,同行人还有蔺简斋。在武汉一下车,他便被北伐军全部占领这座长江重镇后的胜利情景所激动(武昌为10月9日攻占)。他亲眼看到了宏大的游行及青年学生街头宣传的场面。汉口街上扎着大的彩牌楼,到处是旗帜的海、口号的海、飞扬着传单的海。各色人民团体的旗子,学校的旗子,白竹布或红布写着大的黑字、白字的横幅,写着口号的芦柴杆小纸旗,和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配着军乐声、歌声,和每面旗子下一个个通红激昂的脸孔,使他的身心受到震动。什么是革命?这不就是革命的真实显示吗?这不就是书中预告过的壮阔群众场面的具体体现吗?他的热血沸了,恨不得家乡立时也这样翻腾起来。他体会到,时代需要的是行动,行动,行动。
三天以后,他们搬上了一只开往宜晶的上水轮船,水陆兼程,年底前回到了安县。
【江流回旋】
第一次远行虽然给他打开眼界,但还谈不上广泛地了解中国。他基本上只生活在南京、北京两地的省师同学圈子里。在与外部世界的接触上,他永远不是个充分开放型的人。最宝贵的是看到武汉革命的实况,虽然只是一掠,使他回家后,再也按捺不住,旧历年前后曾几度折回到省城去探听形势。北伐的成功搅动了四川,各派军阀不断变换脸孔,调整自己的地位。他密切注视着时局。
每次去成都,都住在小福建巷郑慕周旧部萧维斌家中。每天逛书店,坐茶馆,与还没有毕业的省师同学来往。刘尔钰、冯棣很合他的脾胃。他们读恽代英译的《共产主义ABC》、郭沫若译的日本河上肇《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读《人民周报》、《猛进》和《语丝》上关于海陆丰农民运动的报告。周尚明尽管忙,也赶来与他见面,热烈地交谈对政局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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