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小庵原来是个卖窑器的店铺,院子里堆放着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徐志摩的遗体停放在庵内入门左边贴墙的一侧。在济南中国银行工作的一位姓陈的办事人,早已把徐志摩的遗体装殓得干净整洁,他照当地民间寿衣的样式,给徐志摩穿了件蓝色的绸布长袍,上罩一件黑马褂,头戴红顶黑绸小帽,露出掩盖不住的额角,左额角有个李子大小的洞,这显然是他的致命伤,他的眼睛微微张开,鼻子略微发肿,门牙已脱落,静静地躺在那里的。这就是那个永远生气勃勃、永远渴望飞翔的徐志摩。
梁思成、金岳霖、张奚若3人,11月22日上午9时半赶到济南,在齐鲁大学会同乘夜车到济的沈从文、闻一多、梁实秋、赵太侔等人,一起赶到福缘庵。
梁思成带来一只用铁树叶作主体缀以白花的小花圈,这只具有希腊风格的小花圈,是林徽因和他流着泪编成的,志摩的一张照片镶嵌在中间,照片上的徐志摩是那样充满灵性,生龙活虎,而现在已成古人。人生的渺茫和命运的不可知,就像这凄风苦雨,让人感到悲凉。
下午5时,徐志摩的长子徐积锴和张幼仪的哥哥张嘉铸,从上海赶到济南,朱经农夫妇也来了,晚8时半,灵柩装上了一辆敞篷车,将由徐积锴、张嘉铸、郭有守等人,护送回沪。
在返回北平之前,梁思成悄悄捡起了“济南号”飞机残骸的一块小木板,珍贵地放进自己提包里,这是林徽因再三叮嘱的。
徐志摩的灵柩运到上海万国殡仪馆,上海文艺界在静安寺设奠,举行追悼仪式,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许多青年学生排着队来瞻仰这位中国的拜伦。
北平的公祭设在北大二院大礼堂,由林徽因主持安排,胡适、周作人、杨振声等到会致哀,京都的社会贤达和故友纷纷题写挽联、挽诗和祭文。
蔡元培的挽联是:
谈话是诗,举动是诗,毕生行径都是诗,诗的意味渗透了,随遇自有乐土。
乘船可死,驱车可死,斗室生卧也可死,死于飞机偶然者,不必视为畏途。
梅兰芳的挽联一唱三叹:
归神于九霄之间,直着噫籁成诗,更忆招花微笑貌;
北来无三日不见,已诺为余编剧,谁怜推枕失声时。
张歆海、韩湘眉的挽联椎心泣血:
十数年相知情同手足;一刹那惨剧,痛切肺腑。
温柔诚挚乃朋友中朋友;纯洁天真是诗人的诗人。
杨杏佛的挽联不胜哀痛:
红妆齐下泪,青鬓早成名,最怜落拓奇才,遗受新诗又不朽;
少别竟千秋,高谈犹昨日,共吊飘零词客,天荒地老独飞还。
庐隐和李惟建夫妇的挽联是一片手足之情:
叹君风度比行云,来也飘飘,去也飘飘;
嗟我哀歌吊诗魂,风何凄凄,雨何凄凄。
黄炎培的诗长歌当哭:
天纵奇才死亦奇,云车风马想威仪。
卅年哀乐春婆梦,留与人间一卷诗。
白门哀柳锁斜烟,黑水寒鼙动九边。
料得神州无死所,故飞吟蜕入寥天。
新月娟娟笔一支,是清非薄不凡姿。
光华十里联秋驾,哭到交情意已私。
……
公祭之后,林徽因把那片飞机的残骸,悬挂在卧室中央的墙壁上。志摩轻轻地走了,他把他的苦闷、惆怅、落寞、欢愉全部交付与了万里云空,唯一没有带走的,是他轻轻挥手作别之后,留下的这片烧焦的云彩……
〖八宝箱的奥秘〗
对徐志摩的赞美和攻讦自他逝世后不久就开始了。
新月社的同仁筹备了《新月》志摩纪念专号,刊出了小曼的《哭摩》、胡适之的《追悼志摩》、郁达夫的《志摩在回忆里》、韩湘眉的《志摩最后的一夜》、杨振声的《与志摩最后一别》、周作人的《志摩纪念》、何家槐的《怀志摩先生》、方令儒的《志摩是人人的朋友》、陈梦家的《纪念志摩》等十二篇文章。
林徽因、凌叔华等也在《北平晨报》发表了纪念文章。
志摩的碑文,大家委托在武汉大学任教的新月社故旧凌叔华题写。
不只是新月社同仁,整个北平文化界都把志摩的遇难,看作是中国新文学的一大损失。
另一面,社会上对于他的个人生活,往往有不能谅解之处。他的离婚和他的再婚,是他一生中最受社会谴责的两件事。现在志摩虽已盖棺,却未定论,种种指责,也理所当然地牵涉到林徽因。这使新月社的朋友们为之愤怒,他们在悼念文章中,很直率地谈到了这一点。
胡适说:“谁都能明白,至少在志摩的方面,这两件事最可以代表志摩的单纯的理想的追求,他万分诚恳的相信那两件事都是他实现他那‘美与爱与自由’的人生的正当步骤,这两件事的结果,在别人看来,似乎都不曾能够实现志摩的理想生活。但到了今日,我们还忍用成败来议论他吗?”
杨振声说:“他所处的环境,任何人要抱怨痛苦了,但我没听见他抱怨过任何人,他的行事受旁人的攻击多了,但他并未攻击过旁人。难道他是滑?我敢说没有一个认识他的朋友会有这个印象的,因为,他是那般的天真!他只是不与你计较是非罢了。他喜欢种种奇奇怪怪的事,他一生在搜求人生的奇迹和宇宙的宝藏。哪怕是丑,能丑得出奇也美;哪怕是坏,坏得有趣就好。反正他不是当媒婆,作法官,谁管那些!他只是这样一个鉴赏家,在人生的行程中,采取奇葩异卉,织成诗人的袈裟,让哭丧着脸的人们看了,钩上一抹笑容,这人生就轻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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