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的当然是谷之华。”
但一转身面对着厉胜男,或者说,面对着他自己的影子,他就要花很大的力气来支撑一些东西,这往往使他显得疲惫不堪,心力交瘁。
他内心牵挂太多,反而弄得心无所依。谷之华的圣洁,更令他感到恐惧和惊惶,最后不得不从她身边逃开。
谷之华只是他漫漫人生长旅中的一个驿站,一眼让他可以暂时解解渴,清醒一下的水井。但他终究要告别她往前走的,何处是最后的家园,他自己也茫然……
他对谷之华的感情中,更多是仰慕的成份,空谷幽兰,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他们的结局真让人感到难过。
金世遗和厉胜男的感情则最复杂。
他们曾经互相憎恶,厉胜男是经过要胁、耍赖等等邪气的方式去“掠夺”金世遗的感情的。为了得到金世遗,她曾自断经脉,百般利诱,不惜欺骗。用她自己的话说是:“我自小就不信命运,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拿到,我想办的事情一定要办到,即算是命中注定,我也一定要尽力挽回!”
她成功了,在那种不顾一切的强烈的感情的驱使下,在生前,她得到了金世遗的人;在死后,也得到了金世遗的心。
对她的感情,金世遗其实是长时间处在迷惘之中的。他怜悯过她,恨过她,也爱过她,在她生前,他一直以为他爱的是谷之华。其实那是理智高于情感,敬爱多于热爱,那是因为他知道谷之华会是一个好妻子,会把他引向一个光明的所在。但是从内心深处来说,他倒是觉得厉胜男更为亲近一些,他们的相同之处实在不少。要不,照理他那么一个素性疏狂,独来独往的人,决不会受厉胜男的牵制,但偏偏厉胜男能令他干她想让他干的一切事。就是因为她太了解他了,甚至比他自己还要了解。
终于,厉胜男那种不顾一切的感情将他拉了过去。她死了,他独立墓旁,宛如一尊石像,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呆呆的望着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忽然变成了厉胜男的影子,他是生生死死也摆脱不开这个影子了。正是: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也许很多读者对这个结局不满意,但人生就是这样的——忧欢是生命中一体的两面。
还是佛经里的故事说:
有两位仙女,一位人见人爱,美丽无比,名字叫做“功德天”;另一位人见人厌,丑陋至极,名字叫做“黑暗天”。当功德天去敲别人的门时,总是受到热烈招待,希望她能长驻家中,可是往往只过了很短一段时间,黑暗天就会接理而至,主人当然拒绝她走进门来。
这时候,功德天和黑暗天就会告诉那家的主人:“我们是同胞姐妹,向来是形影不离的,如果要赶走妹妹,姐姐也不能单独留下来;如果要留下功德天,就必须让黑暗天也进门做客。”
金世遗式的矛盾与抉择,在漫长的一生中,谁都可能遇到。聪明的读者,当你看到功德天和黑暗天相伴来到你门前的时候,你会怎么办呢?是把她们都留下,还是把她们都送走?
梁羽生对女性怀有由衷的热爱和尊敬,还有一种莫名的倾慕和博大的同情心,这是有师承的。在两百多年以前,在“女卑论”压得女人喘息不得的时候,有一个曹雪芹竟发出了“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的妙论。并把《红楼梦》一书的产生归结于:
今生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裙钗,我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裤之时,饮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者负罪团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已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故当此蓬牖茅椽,绳床瓦灶,未足妨我襟怀;况对着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润人笔墨。虽我不学无文,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
梁羽生对女性美丽而富有灵性的品质的倾慕,比照曹雪芹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只钟情于年轻纯洁的未出阁的少女。他曾经说过:女孩子未出嫁时,光彩夺目,是一颗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这时虽还是颗珠子,却没有珠光宝色,是颗死珠;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成了鱼眼睛了。为什么女人一嫁了男人就成死珠,鱼眼睛了呢?因为在他心目中,受了男子污染的女人就再也不是清纯的泉水了,再也不能作为纯洁的象征了。
作为现代人的梁羽生,已没有了这种偏见,他赋于女性的体贴、关怀,是一种精神上的博大无私的爱。所以,他笔下的大部分女性,不管婚否,他都赋矛她们很美好的形象,没有宝珠、死珠、鱼眼睛之分。因此他笔下的爱情故事才呈现了最传统最纯净的色彩。
但或许是私淑之谊太深,在有一些段落上,《云海玉弓缘》学《红楼梦》也学得太相似了。
看看这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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