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在五十年代初的香港,梁羽生笔下的义和团,更多地展现了农民运动的正面意义。而梁氏的议论及观念,似乎也受到当时正在大陆兴起的新进的历史观(被称之为马克思主义史学观)的影响。
再如《女帝奇英传》,写的是武则天的故事。
关于武则天,各种史书、文艺作品历来褒贬不一,但总的来说,在男权话语占主导的社会,对她的谴责远多于赞扬,尤其是在两性之事上,更将她说得污秽不堪。
武则天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否则,在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王权下,她如何能取得政权?又如何能将天下治理得太平繁荣?她也是一位女人,具有一个女人所具有的一切情怀。
梁羽生正是从人的立场,从客观的历史立场,来重新看待武则天。于是,在他的笔下,武则天成为一名光彩照人的女政治家。她的仇家如上官婉儿为她的气度、胸怀折服,放弃了复仇的念头,而成为则天皇帝的心腹。梁羽生也写出了一名卓越女性的寂寞,甚至无助。虽得了天下,并得到天下百姓的称赞,但真正能理解她的人,又有几许?
没有对唐朝历史的深入探究,没有对于史料的全面把握,梁羽生不可能写出这么一个形象鲜明、血肉丰满的武则天。
另外,梁羽生还写过纳兰性德、魏忠贤等大批真实的历史人物。这些人物在正史中都只是被简要地记述,而到了梁氏的小说中,他们的内心活动,他们的喜怒哀乐都变得栩栩如生,如在眼前。原来魏忠贤有个私生女叫客娉婷,岳飞则有个外孙女叫张雪波,嫁给了金国的贵公子,……诸如此类,也许并不实有其事,却令平面的历史人物变成立体的,生活于人性空间的真实人物。正史中留下的空白,小说家以其对生命的独特体验,加以诗意的填写。
总的来看,梁羽生对历史素材的选择,倾向于民族冲突、朝代兴亡之际的风云变幻及人事沧桑。这也许与梁氏对近代中国的关注与思虑有关,借历史来化开心中块垒。他的字里行间,也确然引起读者联想到近代中国的情势,尤其引起读者的“家国之恨”。一方面是异族的侵略、蹂躏,另一方面是本民族政权的腐败、堕落。如何挽救国家?而国家又在何处?
就历史观而言,梁羽生继承了中国传统的民间文艺所体现出来的价值观念,忠与奸的划分,主导着对于历史人物的描写。更为重要的是,他十分强调抽象的“人民”两字,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是历史舞台上的主角。与人民对立的是官府,是残暴的入侵者。正是基于为人民代言的信念,梁羽生确立了他小说的主题:为人民的安乐而奔波、而斗争。
但是,梁羽生并没有进一步思考:“人民”这样一个抽象的概念如何与实在的、活生生的人群相和谐?“人民”是谁?在哪里?“人民”的意念是不是共通的?
历史的发展,恐怕并不单单是人民与官府之间的对抗而促成,还有许多无法界定的人物事件、无法言说的刹那,等等,编织着复杂的历史。这正是需要历史学家、政治学家和文学家们深入研究探讨之处,有待更深刻的剖析与解释。而梁羽生看来尚不具备这种功力。
【诗】
梁羽生的小说写人写事写景,都力求一种浓郁的诗词气息。
有人说,叙事文学的诗意越浓,其价值越高,《红楼梦》所以不朽,就因为它本质上不是小说,而是一首诗。
这话不无道理。
诗是最古老的文学形式,与神话一样,反映着人类最深邃的精神、思想;同时,也是人类对于自然的一种最纯粹的审美方式。
诗在心中存在时,大地、山河无不具有诗意,黯淡的人世间便洋溢着光辉。
诗意是神性的召唤,也是人性的最后栖息地。只有找到了或感到了诗意,人才能够像人一样,甚至像神一样生存下去,并超越所有有限的拘束,在限制中享受到自由的大欢喜。
因此,在我们看来,对于文学或其他的艺术,不必有什么通俗与严肃的藩篱,但确实存在着品味的差异,最基本的就在于诗意的有无。一类是充溢着诗意的作品,另一类是毫无诗意的作品。
《金瓶梅》与《红楼梦》一样,写的都是一个男人与几个女性之间的故事,但后者是曲尽人性之奥秘,写尽人情之悲欢的诗意作品;前者只不过是一部平铺直叙的,展览式的故事书。其间的格调、风格,一读之下即能分辨。
新派武侠小说家如金庸、梁羽生、古龙等,之所以能受到热烈欢迎,并逐渐被正统的学院派所接受,一言以蔽之,他们的作品中有诗意,而不只是单纯的传奇故事而已。他们对于人世、人性有着自己独到的体会,并以内在的情愫,形诸于笔墨,感染着读者。也就是说,富有诗意的作品,引起的阅读反应不只是好奇、过瘾,还有感动与深思。
梁羽生如何营造他的诗意呢?
他在作品中直接加进了许多前人的诗词名作,而有些则完全是他自己的创作。
《鸣镝风云录》中的开头引的是辛弃疾的《永遇乐》: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谢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散花女侠》的开篇则是他自作的《浣溪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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