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埃娄塞尔博士的诊断,徽因的身体状况显然已不适于继续呆在这潮湿、寒冷的环境之中。她也不再美化她在陪都的暂住。她把她的厌恶说得很明白:“这可憎的重庆,这可怕的宿舍,还有这灰色的冬天光线。这些真是不可忍受的。”同时思成写信来告诉我们说,为了治理长江险滩,一系列的爆炸已使重庆和李庄之间的班轮停运。就是邮递也只能靠步行的邮差来维持。徽因要回李庄已不可能。
事有凑巧,我正好在这时候要到昆明去,于是决定同老金去商量一下这件事。他当然也是很担心了。我们两人都认为这是徽因重访昆明的天赐良机,这也是她一直渴望的。我向老金说了医生的严重诊断,这也使我们两人觉得,假如能使她快活,即使必须坐飞机迁到高海拔地区,冒一下她健康的风险也是值得的。当我们在张奚若家附近找到一所迷人的独立小房子的时候,这计划就算定下来了。这房子就在军阀唐继尧的老祖居的后山上,那祖居的窗户很大,有一个豪华的大花园,几株参天的桉树,挂下来的芳香的长枝条随风摇戈。这房子的“下江”房客刚刚搬走,老金可以搬进去给她看房子。
当我们把这个计划告知徽因时,她当然明白其中对她健康的风险。然而在稍事犹豫之后,她认定“再次到昆明去,突然间得到阳光、美景和鲜花盛开的花园,以及交织着闪亮的光芒和美丽的影子、急骤的大雨和风吹的白云的昆明天空的神秘气氛,我想我会感觉好一些。”于是决定很快作出,她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她的第一次飞行。
她到达昆明之后,张奚若和他的夫人坚持要她开始几天住在邻近的他们家里。飞行的紧张和疲劳使她只能卧床休息、但在长期分离之后又由亲爱的老朋友环绕着,又使她狂喜不已。钱端升夫妇,当然还有老金,也都在围绕她床边进行没完没了的谈话的亲密朋友之列。
她从床上写信来说:“既使我在李庄时用以自娱的最大胆的希望,也不能和这次重逢的真实的、压倒-切的欢乐经历相比拟。为了把关于在特殊条件下的昆明生活和李庄人们的生活的各种奇怪信息整理得使聚集在这里谈话的朋友们全都能理解,用了11天时间。但是重建和扩大那旧日的挚爱和相互理解的桥梁所用的时间比我们任何人期望的都要短。在大约两天时间里,我们就清楚地知道了每一个人在感情上和学术上都在何处。我们关于国家的政治情势、家庭的经济状况、个人和社团参与或不参与战争的看法,一般来说是自由地讨论的,而谁都在理解别人怎样会得出那样的看法和想法上不存在任何困难。即使是在那最漫不经心的谈话中,在我们少数几个人当中总有使人心安的相互信任和共同兴趣以及刚增加的感谢和全新的激情的交流,它们是在这多事之秋突然团聚的结果……
“只有到现在我才体会到古代唐宋诗人的欢乐,他们都缺少旅行的手段,但在他们的贬黜途中却忽然在小客栈里或是在小船上或是在有僧侣做住持的庙里,不管是什么地方吧,和故人不期而遇。这种倾心的谈话是多么动人!
“我们的时代可能和他们的有很大的不同,但这次重逢却和他们有着很多共同点。我们现在都很老了,经受了特殊形式的贫穷和疾病、忍受了长期的战争和不便的通讯,现在又面临着伟大的全民奋斗和艰辛的未来。
“而且,我们是在一个远离家园的地方重逢,这个地方我们曾经因为环境所迫而不是出于自愿选择居住过。我们渴望回到我们曾经度过最幸福时光的地方去,就像唐人渴望回到长安和宋人渴望回到汴京一样。我们已经疲惫潦倒。通过了各种测试,我们现在已经有了新的品德,好的、坏的或无所谓的。我们尝够了生活而且也受过它的冷酷艰辛的考验。我们已经丧失了我们的大部分健康但意志一点也没有衰退。我们现在确实知道享受生活和受苦是一回事。”
春暖花开的时候,徽因从飞行的疲累中恢复过来,张奚若放她到她的“梦幻别墅”去了。
“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部到花园周围来值班,那明亮的蓝天,峭壁下和小山外的一切……这是我搬进新房子的第10天。房间这么宽敞,窗户这么大,它具有戈登·克莱格早期舞台设计的效果。就是下午的阳光也好像按照他的指令以一种梦幻般的方式射进窗户来,由外面摇大的桉树枝条把缓缓移动的影子泼到天花板上来!
“要是老金和我能够想出合适的台词来,我敢肯定这是一出戏剧杰作的理想环境。但他现时正俯身一张小圆桌,背对着光线和我,像往常一样戴着帽子,振笔疾书。(他年岁一大,就得保护他敏感的双眼免受阳光直射。)
“腻味人的高原反应或什么别的东西使我气急得很,我常常感觉像是跑了好多里路似的。因此我只得比在李庄时还要安静得多,以便得到必要的休息。一点都不让我说话,尽管我想说的比允许说的也多不了多少。但这所谓的‘谈话’对于周围环境真是少得太不公平了。”
她气急的消息让人惊恐,但她字里行间表露出来的写作风格的生动性说明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开心。她在信中也涉及了在她周围进行的家务事的某些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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