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我们真是累极了。僧侣们鼓舞了我们的情绪,他们接待了我们,让我们吃饭,并让我们在任何我们喜欢的地方支帆布床。梁氏夫妇选择了大殿里边,他们这样就能睡在大佛的庇荫下,一眼就能研究顶上的建筑物。我们则情愿睡在小钟楼护栏里的露天平台上,这样抬头就能望见灿烂的星空。
在早上灿烂的阳光下,我们可以看出,中国的风水方法已给这座美丽的古庙选了一个多么合适的地点。在北面后山,山坡挡住了凛冽的寒风。在山下,就在大门外,地下的泉水喷出来,汇成一涨清澈的水池。
水的神灵是龙,每发现一处这样的清泉,附近必有龙王。人们会想到近处一定有他的神龛。是的,和下寺并排,俯视着水池的是龙王庙。这是一处名副其实的出色景观。它比通常的龙王庙大得多,有两层屋檐,建在一处高平台上,由下层的檐子下延续的游廊围绕着。里面,龙王(他多半像王,不怎么像龙)端坐在王位上,但我们的注意力却被周围墙上的壁画所吸引。它们不是表现通常的宗教内容,却画出一些世俗的主题。其中一幅画的是演戏的景象。它显示出着了装的演员,脸上以传统的办法着了色,也就是后来中国歌剧中常用的脸谱。它的注文中指明的日期相当于元代的1326年,也就是中国戏剧最后成形的时候。它的研究价值是显而易见的。
尽管1933年在广胜寺发现罕有的公元1149年的佛经使得梁氏夫妇希望庙宇本身也许建造于当时或相近的年代,他们根据自己的检验还是得出结论,两座寺院都是建于14世纪,或元未明初。一种独特的建筑特色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首先是在下寺。徽因是这样描述它的:“前殿五间,殿顶悬山造……前殿除当心间南面外,只有柱头铺作,而没有补间铺作。斗拱……与梁头相交,……在平面上,……用极大的内额,由内平柱直跨至山柱上,……可以说是一根极大的昂。③”思成对于设计了这种支撑屋顶的梁架结构的14世纪“建筑师”十分欣赏,说他在别处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有机地使用木结构。
爬上通向上寺的陡坡,我们就到达了一处极好的风景点,从霍山山脉南端就能看见。往庙里去我们要经过两座大门洞。出了第二座门我们就来到了天井当中的高塔。这种古怪的放置法是唐代佛教建筑所特有的。后世的建筑一般在这种天井当中有两座塔,在寺庙的中轴线两边各有一座。当梁氏夫妇了解到广胜寺原建于唐代,后毁于1303年地震,1319年重建,因此可能模仿了某些原始建筑的设计时,他们并不会感到奇怪。他们对我们指出他们曾在下寺中欣赏过的同样的有创造性的桁梁结构。我们大家都十分欣赏那在各个大厅都占主导的美丽的佛教雕刻艺术。
那八角的宝塔有十三层高,全部由彩色琉璃瓦覆盖,在太阳光下烨烨发光。当我们察看那植根在底层的大佛时,那内部盘旋而上的阶梯的最初几级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们决定上去,而决想不到这将成为多么惊心动魄的一次冒险。阶梯很暗,砖级窄而浅,坡又很陡。唯一的亮光是来自每一层在厚厚的外墙上开的一个朝向太阳。大约有三英尺高和两英尺宽的一个小口子。我们排成单行摸索着向上爬。当我们走完第一段阶梯的时候才惊奇地发现没有歇脚的平台。当你的头撞上一块板子时你才知道已经走完了一段阶梯。你只好在那里转过身来并跨过悬空的缺口到另一段阶梯的头上。在这种危险的活动中,你要稳定自己的身体,就得挪开墙上这儿那儿的一块砖头,找一个扶手。这一切听起来真够吓人的,可是这个建筑是如此精确,当我们往上爬去时我们很快就学会怎样跨过缺口,从哪里能找到扶手。隔这么一会儿我们还能够用手和膝头爬出去从那墙上的小口子观赏这高处的奇景。我们没有弄清到底是谁在何时设计了大佛的内部,据记载,唯一和宝塔有关的日期是,明代的1515年塔身覆盖了琉璃瓦。
当我们下到下寺去和僧人们告别并取走我们的行李时,我们要求他们解释为什么大殿的四壁新近进行了粉刷。我们充分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使人难堪的问题。他们告诉我们说,1927年僧人们把大殿两边墙上的壁画卖给了一个文物商人来维修寺院建筑。看见我们不高兴了,他们又辩解说当时寺院的房子已经记坏得这么厉害,要是不修房子,壁画反正也得损失掉。这是不是一种要建筑学家们安心,说保存建筑物就是出卖壁画的正确动机的狡猾计谋?我们以前就知道,美国一些著名的博物馆和多伦多的一家展出了一些来自山西庙宇的壁画,大家都知道是从日本文物贩子山中手里买来的。这些僧人拿艺术珍宝换取金钱仅仅是为了保存建筑物吗?
回到峪道河的路程又用去了几天的时间,但比起往南去的那一次,就不那么艰苦了。我们有了时间和机会来讨论这一点和其它大家共有的经验。我们要记住的建筑瑰宝是那些寺庙,除此以外还有在常家庄那一晚住过的有带雉堞的高墙的两层楼房,那是一件意外的礼物。我们都很珍惜在那豪华的住宅里面住上几个钟头并考察在山西当地可能是唯一的建筑的机会。
至于这次考察本身以及我们一路上同外界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大家的反应就不同了。费正清和我很高兴和传教士们的交往,他们远离家乡,可是在那并不广泛受欢迎的人群中仍然显得孤芳自赏。对我们来说,这是了解传教士家中生活的短暂时光。思成却不这样看,他为在自己的国家里靠外国人获得清洁和整齐而感到丧气。他的民族自豪感多次受到不合他的准则的行为的伤害,诸如那可笑的铁路路基和阎锡山士兵们铺轨的情景,那怒气冲冲的人力车夫,宣称他们必须每三个小时中有一个小时停下来吃饭,那些把中国的艺术珍品——寺院壁画撕下来卖给外国的僧人,很可能是为了私人的利益。徽因就像她历来的那样,对于周围事物是极端敏感的。当她休息好了的时候,她对于美丽的景色和有意思的遭遇报以极端的喜悦。但是当她累了或由于某种原因情绪低落的时候,她可能是非常难对付的。当环境不好的时候我们大家都不好受,可是她在这种时候就会大声咒骂起来,这对于从小就受到父母教育要“为了别人做一个好运动员”的我来说刺激可就大了。我开始怀疑。她面对现实而大声抗议;而我,作为一个“好运动员”却静静地、消极地等待它的过去,到底谁对?可能两个都对,可能两个都不对。我们是两个不同的人,两种出自完全不同教养的人。
考察旅行意想不到的后果是体力上的精疲力竭。特别是对于徽因本来就很坏的健康和思成的瘸腿。我和费正清很快就恢复了,但对他们两人的长期影响如何就很难说了。当我们在汾州分手的时候,他们还要在回家的路上考察太原附近另一所漂亮的寺院晋祠。
在一两个星期之内,我们就会回到北京并像从前那样又住到邻近粱家的住宅里去。这一个星期我们朝夕相处喜怒与共,孕育了长年的亲密友谊。
③. 参阅《梁思成文集》第一卷327页。——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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