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情不断深化时,梁实秋也有黯然伤神的时分,——那是当他从浪漫的幻美境界回到现实生活之中来时。这时,他揽镜自照,须发如霜,切切实实地意识到了“老”的现实,纵然心中的热情一如青春时代,奈肉体生命的青春确实已永逝不返何!于是,他感叹,他伤怀:
好花不长开,开时恨其短,
世上有情人,相逢何太晚。
珍惜眼前欢,酒杯须要斟满,
须要斟满;
知否流光易转?
知否流光易转?
其实,就是在这时候,他所表露的,也主要不是老年人的迟暮之感;更多的,还是积极奋发、努力争取个人幸福的只有青年人才会有的热切心情。为了未来的美满幸福,他甚而有意把年老的事实撇诸脑后,向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抗争:
人生谁能不回忆?回忆令人老。
往事如烟如梦幻,苦多欢乐少。
不如掉头向前看,前途无限好。
努力自然有收获,何由着烦恼?
和韩青清结婚后,人们惊讶地发现:“粱实秋的精神变得年轻,外貌也变得年轻。在韩菁清的细心照料之下,他的种种病症明显减轻了。他在六十五岁时外出讲课,已不能久站讲台,只能坐着讲。如今,他上楼时轻捷如飞,走路时脚板也不再在地上拖,人人见了都称奇。”
随之而来的,他的诗情也更饱满。他依然如同一个小伙子一样趴在爱人耳根旁反复倾诉衷情:
花可爱,
爱花的人更可爱,
适时施肥
勤加灌溉
手捧着一盆小花
左看右看
欣赏它的妩媚的姿态
这是人间天上
最难得的一股爱
爱,我是一株小草
从海陬移植了过来
有幸摆在高楼的阳台
我没有花朵
供你采摘供你插戴
但是我也怕风吹雨打
骄阳直晒
爱,我也需要甘露
我需要小天使的抚爱。
在诗中,他把自己比作“一株小草”,渴望得到莳花人的关心、爱护。所以,一旦“小天使”暂时离家外出,他就会写出一段段缠绵绯恻的断肠华章:
未到别时心已醉,怎堪南浦送人?几番叮嘱莫消魂;心头酸梦,热泪堕青衿。
独自归来无意绪,开窗痴对白云。转身有意倒清尊。无人管也,醉了更伤神!
或许是受梁实秋的感染,韩菁清也搦起了已搁置多年的笔管。青年时代,她在香港写过数十篇优美清丽、哀感顽艳的散文诗,而后,还写过不少旧体诗词和歌词,颇得时人赞赏,称其为“名媛才女”。如她的一首《玉楼春》词:“微风吹度夜阑干,梅影凄凉独自看。蜡炬有心心燎乱,多情化作无情叹。春来不带春消息,万缕情丝欲系难。幽思无从寄远梦,人间到处是关山,”便曾博得不少多情种子为之洒下同情的泪水。如今,她重理旧业,也写起了别具一格的情诗。梁实秋在《清秋戏墨》中自题道:“余身份证职业项被填写为无业。北方呼无业游民为混混儿,菁清戏作《混混儿之歌》”。
韩菁清的这首《混混儿之歌》旨深词浅,既俗且雅,既写情,又寓“微言大义”,既抒发个人感触,又富“社会内容”,堪称为佳作:
大混混儿,小混混儿,谁不是到世界上来混一阵儿?我俩同是天涯无业人,云里来,云里去,各自东西无踪迹。不知是哪一阵风哪一股力使我俩混和为一。就这样,我俩混混儿,混进了礼堂,红烛点燃,喜气洋洋,无业人混得有名堂。
他混进了玻璃书房,我混进了迷你厨房,在七重天的小楼上,飘出了书香,墨香、花香、菜香,还有日以继夜的柴可夫斯基和萧邦(按梁实秋睡觉打鼾极响,此处以交响乐作比)。
大铁树茁长了十三条叶,小盆里迸出了并蒂紫兰。混混儿的一天有甜有酸,有苦有辣,沾上泪水会咸。大混混儿,小混混儿,就这样永远混下去——没个完。
受太大的激励和督促,梁实秋益加才情勃发,在韩菁清的《混混儿之歌》之后,他写下一首《我们俩偎在七层楼上的小鹊巢》。抒情言志,这大概是最能代表他此时期志趣追求的一首诗:
重阳何处去登高?
摩天楼巍巍峨峨。
也摸不到云霄,
崇山峻岭,崔嵬崛崎,
有一环白云围上楼腰。
毕竟是苍冥下一杯土,
说什么碧天寥。
倒不如我们俩偎在七层楼上小鹊巢,
饥来烹蔬米、煮藜蒿,
闲来歌一曲、唾壶敲,
两股柔情,织成一绺,向上飘,
飘到九霄云外。这时节天上人间,无与比高。
诗的落款为“写给菁清以博一粲。秋秋。”
由他们这两首相映成趣的诗歌内蕴来看,年轻人般的同心相应,意浓情深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他们还表露了只有具有相当阅历者才会有的那种对人生世事的某种共同体验。这种爱情似乎又是为一般年轻人所不可能达到的更高品位。
新婚之后,梁实秋还写了一本散文集,1980年由台湾九歌出版社出版,封面上印的是一只白猫的彩照,书名则叫做《白猫王子及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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