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回忆是琐细的,但却充满了情致韵味,读后甚或能让与之不相于的人也难免产生“思古之幽情”。比如他回忆儿时北京街道的名字就是饶有趣味的,非常富有民族的传统文化色彩:“北平街道的名字,大部分都有风趣,宽的叫‘宽街’,窄的叫‘夹道’,斜的叫‘斜街’,短的有‘一尺大街’,方的有‘棋盘街’,曲折的有‘八道湾’‘九道湾’,新辟的叫‘新开路’,狭隘的叫‘小街子’,低下的叫‘下洼子’,细长的叫‘豆芽菜胡同”。有许多因历史沿革的关系意义已经失去,例如,‘琉璃厂’已不再烧琉璃瓦而变成书业集中地,‘肉市’已不卖肉,‘米市胡同’已不卖米,‘煤市街’已不卖煤,‘鹁鸽市’已无鹁鸽,‘缸瓦厂,已无缸瓦,‘米粮库,已无粮库。更有些路名称稍嫌俚俗,其实俚俗也有俚俗的风味,不知哪位缙绅大人自命风雅,擅自改为雅驯一些的名字,例如,‘豆腐巷’改为‘多福巷’,‘小脚胡同,改为‘晓教胡同’,‘劈柴胡同’改为‘辟才胡同’,‘羊尾巴胡同’改为‘羊宜宾胡同’,‘裤子胡同’改为‘库资胡同’,‘眼乐胡同’改为‘演乐胡同’,‘王寡妇斜街’改为‘王广福斜街’……幸而北平尚没有纪念富商显要以人名为路名的那种作风。”看,梁实秋对自己的故乡有多么熟悉,而在这种娓娓细语中又透露出多少的亲切。
似乎事无巨细,凡是与北京有关系者,梁实秋讲起来无不如数家珍,且总是充满了一脉深情。上到典章文物的历史变革,下到市井间的风味小吃,象通过了程序处理后的电脑一样,他全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印象愈益分明。就说小吃吧,从“豌豆黄”“热芸豆”“铁蚕豆”
“豆腐丝”“豆渣糕”“儿糕”“浆米藕”到“爬糕”“油炸花生仁”“糖葫芦”等等,梁实秋全都能一一说出它们的制作方法,味道特点。如若追究一下梁实秋之所以然的原因,很容易使我们想起他谈京剧时说的一番话:“我很早就离开北平,与戏也就疏远了,但小时候还听过好戏,一提起老生心里就泛起余叔岩的影子,武生是杨小楼,老旦是龚云甫,青衣是王瑶卿、梅兰芳,小生是德珺如,刀马旦是九阵凤,丑是王长林……有这种标准横亘在心里,便容易兴起‘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一句话说到家,他是太热爱自己的故乡了!
五、退休
1966年8月14日,在台北宽敞漂亮的欣欣餐厅里,举行了一次有六十多人参加的盛大宴会。参加者全系台湾师范大学英语系和英语研究所同人。人们欢声笑语,喜气洋洋,充满了欢乐喜庆气氛。
宴会厅上最显眼的一个位置上,坐着一位幡然老者。他身躯不十分魁伟但却厚实,穿一身中式衣装,宽阔的前额下架着一副宽边眼镜,器宇宏深,意态安闲。一望而知是个风度、修养俱佳的知识分子。
老者正是梁实秋。他在师大服务已经16年,若把年青时在大陆的“教龄”也计算在内,则他从事教育事业已足足有四十多个年头。敏感的人们常感叹人生如白驹过隙。梁实秋对此算是有了切身体验。他今年已整整六十三岁,昔日的风华少年如今变成了龙钟老者。在考虑了多方面情况之后,他于今年提出了退休的要求,并很快获得了批准。今天,正是师大英语系全体同人在此设宴饯别,向这位名播海内外的文教界巨子致敬。
其实,梁实秋要退休的念头在此之前很久就已萌生了。
到台湾后的十来年,梁实秋夫妇便日渐面临着“老”“病”的威胁。首先是程季淑,搬进安东街自建的新居不久,便患上了严重的匐行疹,中医又称之为“转腰龙”。围绕腰部长出一连串小疱,发病原因不明而剧痛。西医除能镇痛外别无办法可想。有一度很紧张,一位朋友来探望病人,偷偷地把梁实秋拉到一旁低声说:“此病不可轻视,等到腰上的一条龙合围一周,人就不行了。”搞得梁实秋惊恐不安。也有人很不严肃,来家后“笑嘻嘻的四下打量着说:‘有这样的房子住,就是生病也是幸福。’”又使得梁实秋愠怒交加。所幸有朋友给推荐了一位中医,用自己密制的偏方治疗,后竟妙手回春。
随后,梁实秋本人也开始生起须时时注意调护保养的“富贵病”。他得的是老年性糖尿症。他自己认为“饮食无度,运动太少”为致病之由。程季淑则引咎自责,认为是自己“所调配的食物不当”。但总而言之,自从发现了病症开始,梁实秋便被特别“保护”起来,再也不能随随便便,尤其在饮食上,必须特制“食谱”,不可违犯。
这种情况是很令人感到别扭的。比如,遇到有各种形式的宴会而又非参加不可,程季淑便预先特制一枚“三文治”,放在梁实秋口袋里。等到宴会开始,所有人都笑迷迷地举箸互让时,他只能“取出三文治,道一声‘告罪’,徐徐啮而食之。”这不仅使别人败兴,就是梁实秋自己,看着满桌的佳肴美味,既禁不住食指蠢动,却又不敢下箸欣赏,那份洋罪也够受的。
再比如,糖尿症严禁甜食,这也是为梁实秋很难忍受的。梁文琪谈过这方面情况:“父亲……自罹患消渴后,禁糖。他本非特嗜甜食,但是物以稀为贵,此刻甜点,巧克力、汽水,较甜的水果,乃至放了糖的莱肴,一齐变成了伊甸园中的美味苹果,越不准吃越想吃,此上帝之所不能禁也,纵然不能公然大嚼,私下小尝实所多有。每以此发病,赖有特效药耳。”
更为严重的是,梁实秋在饮食数量上也必须严加克制,说句白话吧,就是不能吃泡肚子。他尝大诉其苦:“糖是不给我吃了,碳水化合物也减少到最底限度,本来炸酱面至少要吃两大碗,如今改为一大碗,而其中三分之二是黄瓜丝绿豆芽,面条只有十根八根埋在下面。一顿饭以两片面包为限,要我大量的吃黄瓜拌粉。动物性脂肪几乎绝迹,改用红花子油。”可以想见,对于一个一生以追逐口腹之欲为乐的人,忽而实行如此的“苦行”,该是多么的烦恼不堪。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要活命就只能这样。
病,不能不使梁实秋开始考虑如何更妥善地安排自己的生活。还有防不胜防的不虞之虞,也会给人造成一定的心理影响——
1963年12月18日,梁实秋一家经历了一次巨大的危险。那天程季淑在市场上买来几尾黄缮,准备以生炒鳝丝招待刚从美国回家省亲的女儿梁文蔷。正在兴高采烈地操作时,忽有强盗闯入家中,程季淑在厨房里“闻警急奔入室,见盗正在以枪对我作欲射状。她从容不迫,告之曰:‘你有何要求,尽管直说,我们会答应你的。’盗色稍霁。这时候门铃声大作,盗惶恐以为缇骑到门,扬言杀人同归于尽。季淑徐谓之曰:‘你们二位坐下谈谈,我去应门,无论是谁吾不准其入门。’盗果就坐,取钱之后犹嫌不足,夺我手表,复迫季淑交出首饰,她有首饰盒二,其一尽系廉价赝品,立取以应,盗匆匆抓取一把珠项链等物而去。”但这个倒霉的强盗当天晚上就被逮住了,半月后就地正法。以人道主义为本的梁实秋和程季淑在定谳前竟“力求警宪从轻发落,声泪俱下”。终于枪毙后,他们还“为之痛心者累日”。可以想见这次突发事件对他们的心理影响是难以忽略的。必须尽快调整一下生活秩序以与现实状况取得谐调,他们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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