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想知道吗?”老舍那满带着伦敦口音的英文,立时叫对方感到一种威慑、那主儿不敢再说,只是唯唯诺诺的想躲进人堆里。老舍索性丢开那主儿,反正我这话又不是对他一人讲的,老舍郑重其事地说:“我告诉你。如果问我们希望美国政府如何帮助中国,那只有一条,就是,你们美国军队应该赶快从中国退出!”参加集会的人立时报以热烈的掌声。
“真痛快!”
三十年代便活跃在电影界的司徒慧敏,特地把老舍和曹禺请到百老汇一家饭店,他激动地说道,听到老舍那么脆生的回答,甭提有多痛快了。
“说的痛快,听得痛快,咱们吃也要吃的痛快。”司徒指着满满一桌名菜佳肴。
饭店老板来了,司徒把他们一一介绍给老板。老板使劲握住老舍、曹禺的手。
“感谢你们,感谢你们。”
老舍不解其意,待老板退出去后,悄悄地问司徒。司徒哈哈地大笑起来:“你们是名人,现在更有名了。你们知道美国现在是头号资本主义强国,两个中国书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人家的政府给批评了,胆够大的!”
老舍和曹禺也笑了。“做为政府来说,美国政府要比蒋介石政府开明得多。”老舍说。
饭吃完了,老板又出来了,客气地说:“你们来了,我就特别高兴,不用付我了,算我请客了。”
九月份了,曹禺继续着往四处去讲学,老舍应邀留在了纽约附近一个川萨拉托加·斯普林的地方。这里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花园,占着一万多亩的土地,森林、小湖、花圃、楼台,最神密最令人神往的是松林中一间间单独的书房。这地方叫“雅斗园”,是位喜爱艺术的财主的私产,财主死了,私产留给了一个专门委员会,用做艺术家寻找灵感、勤劳耕耘的地方。
秋天了,雅斗园里秋风瑟瑟,最初的堕叶颤颤巍巍扑落到尘埃,但这并没有使雅斗园失去它的芳泽,雅斗园夏天的魅力去了,也着实带走了一批夏天的客人,而金色的迷人的雅斗园的秋天,却使得好几位客人流连忘返。下午四点钟艺术家们放下手中工作,活动活动身子骨,就合到块堆聊聊天,因为待的过于久了,不容易扯出新鲜的话题,于是便望着林子中,微波荡漾的湖水。
委员会的人陪着一位个子不太高的东方人走过来。他,一付深度的近视眼镜,西装笔挺,领带不花里胡哨。
“这位是来自中国的作家、老舍先生。”委员会的人介绍道。
“我要和各位在这里度过三个星期左右,请多关照。”他是那样不想尽意讨好谁,也不想有意疏远谁地向各位打了招呼。
一个女人,猛地从木凳上起来,脚步很快地走到老舍身边,伸出手,说:“我是半个中国人。”话是用汉文说的,生硬不说还稍稍带点磕巴。
“这位是美国女作家,艾格尼丝·史沫特莱。”委员会的人向老舍介绍。老舍握住了史沫特莱的手。他太熟悉这位中国人民的好朋友了:“在中国没能碰上您,我遗憾了好一阵子,还托斯诺先生问候过您,没想到在这撞上了,总算有缘份儿。”
史沫特莱大笑起来。她抽烟,也帮老舍点上一根,立刻象个老朋友似地把在场的英国作家拉罗夫·贝兹,日本艺术家石垣绫子介绍给老舍。委员会的人发现用不着自己了,乘机溜走了。史沫特菜带者老舍在园里参观,一边热烈地谈着中国。走着走着,在一株粗壮的桱树下,老舍停住了脚步,脸色变得很难看。就在几秒钟之前,史沫特莱告诉他,闻一多先生被刺身亡。沉吟了很久,老舍慢慢地说:
“应该是和蒋介石政府彻底决裂的时候了。他们不会再让人讲真话,因而,他们也就快结束他们统治。一个没有民主的国家,在现今的世界上是无法进步的。闻先生可杀,还可杀成千成万的进步人士,但他们无法争得人们的心。”
雅斗园一片静谧,月光皎洁。很久了,老舍没有闲心赏月,终日东奔西跑,定规好了的学要讲,设定规好了的会要开,碰着找岔逗贫的,你得掰开了揉碎了说个明白,周岁四十七的人了,喜欢东跑西颠,气力也远不如当年了。再加上吃的也不习惯,虽说,有过吃英国饭的经验,那终究是不情愿的。临离开重庆的时候,和臧克家又一块到了“天霖春”,那是一家北方小馆,专门做乏麻烧饼。两杯小酒,一盘烧饼,一碟花生米,快分手了,却相对无言。抗战胜利了,可内战的阴云一天浓似一天,衰祚的国事更使人们痛苦。他抽着烟,望着一缕缕烟云,想说,忍了忍,又不说了。最后分手了,老舍握紧了克家的手:“甭急,把话攒起来,有一天,咱们说个痛快。”诗人为朋友远渡重洋深为担忧,叮嘱再三,才转身消失在山城的青石板路上。
毛泽东主席到了重庆。人们像吃了颗定心丸。明摆着共产党无意和政府继续作战,委员长也点头应诺,可谈归谈,说归说,日子不多,老实巴交的百姓便瞧出来了——和平黄了。起先是山西上党打了起来,后来,越打就越大发了,国民党的精锐部队包围了一个个解放区,非要把共产党赶尽杀绝才算了事。
冯玉祥将军、张治中将军为老舍、曹禺赴美举行宴会,气氛也如同“天霖春“一样,尽管有插科打浑的,却让人们笑不出声来。冯玉祥拉着老舍的手说:“让我借一句话:中国之大,可连我冯玉祥落脚的地方也没有。”老舍不信事情会糟到那种程度,还劝慰了几句。可今天听史沫特莱说,有消息证明,冯玉祥先生将做为水利专员来美考察水利事业。
老舍推开房门,走到林中,踩着一层薄簿的落叶,发出吱吱的响声。他觉着这一切是那样似曾相识,——身居异城,身上沐沿着月光,静寂的夜晚,清新潮湿的空气,思绪翩。有点像在英国,夜晚在地图上为北伐军的胜利而插上一面面小旗。又象重庆,吸着清新潮湿的空气。这地方那么美、那么静,如果叫我待上一辈子……,可惜了的,不是中国。老舍突然抬起头,冲着月亮扮了个鬼脸,走回屋去。
雅斗园起得最早的是老舍。当他伸胳膊动腿,蹳柞着草叶上的露水珠,展示着太极拳的时候,史沫特莱也必定起来了。她为了每天可以有二十五个小时,便拼命地提高走路的频率,甚至连路过老舍身旁的时候,招呼也不打一个。她有许多事情比写作更为重要,而她不管怎样,总可以把人们说服,而同她一起去奔波。“打扰你了,老舍先生。”史沫特莱今天路过老舍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我们是雅斗园中最不贪睡的人,你说对吗?”
其实,老舍早瞅见她冲自己走来,他微笑着,按着外国人的习惯,问过早安,便询问史女士有什么吩咐。
“去讲一讲。有一些新退役回来的士兵,年轻的娃娃,如果不让他们真正了解中国,他们会糊里糊涂,跟着别人瞎跑。过去有过一些退伍军人,根本没去过解放区,却把解放区说的坏透了,简直就像他自己去过,而且身受其苦一样。”
史沫特莱老朋友一样的微笑和恳求,叫人没有办法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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