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庆春上头有四个姐姐,三个哥哥。可长大成人的只有庆春和大姐、二姐、三姐、三哥。庆春童年里印象最深的要算是他的姑母了,姑母在中年居孀后,就搬回了老家,和他们住在一起,当起了大姑子。这大姑子在家里顶上半个婆婆,她整天除了嘴上时不时地哼上几句二黄,就是用那管总不离手的长烟袋四处敲打。大约是脑袋上吃烟袋锅吃多了,庆春总是忘不掉这位姑妈。
庆春出世那天,姑妈走了过来,漫不经心地看了看生下来的光屁股孩子和刚刚醒转来的弟媳妇,猛然,她不知那根神经被扎了一下:“哟,灶王爷上天,这秃子落地,有来头啊!”别看老太太对佛神并不是那样虔诚(就说给灶王爷供的糖瓜吧,每年腊月二十三头睡觉前,总要就手拿一块,躲在被窝里去磨一磨她那坚固的利牙。她才不在乎灶王爷到天宫后会不会见外呢,反正她知道,就是天王老子也不会拿有钱人问罪的,而只会拿穷人寻开心,不吃白不吃。)可她对这偶然的巧合却很重视。认为这是天意,说不定这小窝窝里会飞出个金凤凰(这一点,她还真有先见之明),她不敢轻视这个小小的“生灵”,可又妒嫉的不得了。
本来嘛,一个关着三两饷银(就三两啊)的穷护军,却是人丁兴旺。而她这个每月吃着几份钱粮的女人,大小也算是个财主了,却断了子息?不过她是绝对不相信报应的。这人间的不平等,分配的不合理,只是使她养成了对佛神的反抗和不敬。尽管如此,倘若叫她把银两撒些给度日艰难的兄弟,叫舒永寿过继给她个把两个孩子,她是万万不肯的。她坚信一条:钱撒出去就不会回来了,好像泼出去的水。孩子嘛,也许早晚还是会有的。况且看见弟媳妇生孩子又是那么容易。老太太从她那泛着黄光的牙缝间挤出了一句话:“这小狗尾巴”。算是给庆春的“赐号”吧。不过这外号倒是再贴切不过了,戊戍年是狗年,这孩子又是年底生的。虽说不太中听,可这年月谁又计较这个呢?再说穷人家的孩子历来爱起个猫啊、狗啊的浑名,一是盼着他能好养活,二来据说沾了这些小生灵的性气能命大。所以这小狗尾巴的称号真是太合适了。
小狗尾巴的落地,还引来了一位贵人,子爵的女儿,佐领的太太,骁骑校的妈。这可是一位正儿八经一点不含糊的努尔哈赤的后代。且雄风不减当年,这就是大姐的婆婆。大约是“不赊东西,白做旗人”的信条鼓舞了她,凡是债主登门讨帐,她总是双目圆睁,掷地有声地对债主说:“听着!我是子爵的女儿,佐领的太太,娘家婆家都是铁杆庄稼,欠得了你们日子,欠不了钱!”一口气就把敌人打退到西直门外高梁河下。这会儿,她正叉着腰和姑妈争辩着产妇是因为中了煤气,还是因为身子骨虚弱才昏迷过去的。
母亲醒来了,她看见了她的老儿子。她看不出老儿子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天庭并不饱满,地角也不甚方圆。两耳不垂肩,两臂裹在破布里,也看不出是否过膝。当母亲的并不难过,她不求儿子有个什么“贵象”,能活下来,这已经是好造化了。
小狗尾巴来了,姑妈的大姑子地位的优越性受到了影响。要是遇见饭吃的不顺心,茶喝的不顺口,她就摔盘子,砸碗,敲烟袋锅。好在母亲从来就是个懂规矩的好旗人,打年轻时,从德胜门嫁到小杨家胡同,宁愿吃多大亏,也从不和旁人拌嘴逗气。就知道一心伺候丈夫,伺候大姑子,下死力拉扯这一窝孩子。旗人嘛,礼仪是少不得的,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少不了换上洗得干干净净的大褂,上门贺吊。日子虽穷,两吊小钱总是要给的,算是“礼轻情份重”吧。赶上兄弟、外甥来串门,她总想方设法弄点像样的吃喝。一来,到底是亲戚,二来,哪个嫁出去的媳妇愿意叫娘家人看着自己苦哈哈的。就是再穷,也得对付弄锅打卤面吃。赶上兄弟、外甥自己掏钱沽酒割肉,她脸会羞得绯红,谁不争个脸呢?
姑妈生性好从鸡蛋里往外挑骨头,稍不顺心,就扯着走了音的嗓子,骂上几句,摆摆大姑子的谱儿,母亲从不顶嘴。私下里她也能找出宽心丸来:“没受过婆婆的气,还不受大姑子的吗?命啊,这就是命。”
好几年后,姑妈死了。母亲“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再也不用受这份气了。可她比谁哭得都伤心。“母亲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来,一直哭到坟地,不知哪来的一位侄子,声称有继承权。母亲一声不响,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烂板凳,而且还把姑母养的一只肥母鸡也送给他。”
窄窄的小杨家胡同添了个小狗尾巴,日后中国多了个大作家,这是谁也没想到的。大凡旗人后来都种个园子(象常四爷),当个油漆匠(象二哥富海),混个手艺,找条谋生的路子。铁杆庄稼指不上了,也指不上什么佐领、子爵,连皇上也指不上了。大清的龙旗虽说没倒,可旗人却大不如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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