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年的秋天,刚从日本返国的安娜知道沫若身体不好住院多时,特地带了女儿淑瑀赶来看望他。多年不见,此中原委两心知。她带来了许多这次去日本拍的市川故居及周围环境的照片给他看,告诉他哪些地方还保持原样,哪些地方已经改建了,亲自栽种的树木长得如何如何了,沫若兴致勃勃地听着,好象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居住过的屋子。①最后,她和女儿按照日本的方式,双手放在膝盖上向他行了告别礼,沫若躺在病榻上无法还礼,只能用深情的目光把她们送到门外,谁也没想到这竟是他俩最后一次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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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王廷芳1986年6月23日复笔者信。
沫若的身体时好时坏,经常出入医院,对北京医院给中央送去的沫若病情报告,周总理总是不论工作如何繁忙,也要详细审阅。当沫若病情出现异常现象时,总理都通过自己的大夫了解情况,及时指示要慎重用药。毛主席也曾派人前来探望,并向沫若要去了他的《读〈随园诗话〉》备阅。这些温暖的关怀帮助沫若战胜了一次又一次袭来的病魔。同时,沫若也一直十分惦记着恩来的健康状况,近来由于自己不断住院,而总理又忙于国内外的大事,他们不可能常常见面了。但只要报上一出现总理的照片,沫若就要拿来端详半天,见恩来日益消瘦的面容,他心里十分不安。后来知道总理因健康状况欠佳,都不能接见外宾了,沫若常为那牵肠挂肚的思念而热泪盈眶、老眼昏花。恩来啊,你可要为中国人民多多保重,人民需要你!从报上看到恩来有时偶然能在医院中接见几位外宾,这消息能使沫若兴高采烈好几天。沫若情绪的水银柱,与总理的病体紧相连。
沫若最担心的事终究发生了,一九七六年一月九日传来了周恩来总理逝世的噩耗,他卒然感到象有一根巨大的冰柱向他打来,整个身体都被压住了,心儿冻住了,脑袋震呆了,一切思想活动都已停止,只有“总理死了,总理死了”的声音在轰鸣。护理人员和秘书只见他坐在临窗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痴呆呆的,他们喊他,搓他,揉他,全无反应,要想扶他站起来,也直不起腰,好不容易七手八脚把他扶起来了,他也不会行动。把他扶到床上躺下休息,好半天他才从完全木然的情况下渐渐甦醒过来。恩来走了,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不!他是不会走的,……往事如烟云一样在沫若眼前浮荡起来:在南昌起义的路上,是他热情地接待了遭抢挨打的沫若;在庄严的党旗下,是他介绍沫若参加了共产党;在上海的白色恐怖下,是恩来冒着生命危险为沫若谋划出路,毅然决定送他去日本;在武汉、长沙、重庆每次面临艰难险阻时,又是恩来象一棵大树一样,庇护着三厅和文化工作委员会的同志们,把来自延安的甘露洒向他们的心头;在建国后的许多难忘的日日夜夜里,沫若曾无数次伴随恩来一起出席国内外的重大会议,冲过了一道又一道险滩、礁石;在“文化大革命”的蹉跎岁月中,又是恩来为保护革命同志避免不必要的牺牲,绞尽了脑汁,榨干了心血……沫若晃晃悠悠地从漫长的回忆中走回来。恩来啊,你为人太宽厚,一切只想等候、等候,可是你最后等候到的却是自己的逝世,千百万善良的人依旧没能逃脱“劫难”,沫若感到自己的心在抽搐。然而,总理毕竟是伟大的,象他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就此消逝的,他将永远活在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心中。沫若胸中诗潮在澎湃,他要求医务人员重又将他扶到书桌旁,含着满眶的热泪和一腔的爱与憎,用颤抖得几乎写不成形的手,歪歪斜斜地写下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字句。
第二天沫若不听任何人的劝阻,无论如何也要去向恩来的遗体告别。他步履艰难,勉强由人们搀扶着,向恩来行了鞠躬礼。他双眼紧盯着恩来的脸庞,想要看得再清楚些,但昏花的老眼今日格外迷离;他想跟颖超说上几句知心的安慰话,但干涩的嘴唇徒然开合,发不出一点声音。没关系,战友们的心是相通的,此时无声胜有声。只是见到江青、张春桥一伙在恩来遗体告别会上的丑态,令他气得肺都要炸了。回医院后,他一直沉浸在悲痛中,只得把无尽的哀思熔铸成诗句,几经斟酌,十三日写下了七律一首:
革命前驱辅弼才,巨星隐翳五洲哀。
奔腾泪浪滔滔涌,吊唁人涛滚滚来。
盛德在民长不没,丰功垂世久弥恢。
忠诚与日同辉耀,天不能死地难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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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沫若诗词选·悼念周总理》
沫若知道这样的诗在当时是不能发表的,因为家属、秘书、医务人员已给他带来种种个人气愤的消息:“四人帮”不允许老百姓开纪念总理的追悼会,甚至不允许刊载悼念文章,却以大批判文章充斥了报纸的版面!不过没有关系,“盛德在民长不没”,丑类们的倒行逆施只会更加暴露他们自己,有助于擦亮人民的眼睛。
十五日下午,沫若抱病参加了周恩来总理追悼大会。他是坐着轮椅被推进纪念的灵堂的,到该站起来的时候,两条腿一点没有力,两位同志左右挟着他都站不起来,沫若急得一身大汗,他咬着牙命令自己:“站起来,必须站起来,我一定要站着向恩来致哀!”是的,他要让全国人民看一看,他也要向“四人帮”显示一下:恩来是离开了人世,但他的战友们还挺立着,并没有倒下。他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并昂然将弯曲的腰尽量地挺直,向最敬爱的战友致以最后的敬意!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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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张颖:《领导·战友·知音》:1980年1月27日《光明日报》。
自从恩来逝世后,谁也不敢在沫若面前提起总理的名字,一提起,他悲痛之情就难以抑制。这沉重的打击使他的病体又出现第三次危机,好不容易度过了难关,可是再也不可能康复如前了。这年的五月一日,他身体稍有好转,便参加了庆祝活动,与首都群众、各国朋友一起游园联欢。这也是鉴于以往的经验教训,怕不参加这样的活动,谣诼会再蜂起。八十多岁高龄的朱德也参加了这次庆祝活动。谁知仅仅相隔两个月,平日相当健康的朱老总竟染上重病,不幸于七月六日溘然与世长辞。沫若回想起北伐途中在南昌朱德家,他连夜赶写了檄文《请看今日之蒋介石》;抗战初期在武汉他与匆匆从华北前线飞来的朱德促膝谈心;一九三九年返故乡,他在凌云山尔雅台上曾赋就怀念朱德的诗篇。往事历历在目,而转瞬间友人又已成古人,现在沫若能做到的,也仅仅是前往医院,与永别的战友见上最后一面。能瞻仰到遗体的象范文澜、陈毅、周恩来、朱德等还算是令人欣慰的,还有多少朋友连看上一面都不可能……这一幕幕的惨剧实在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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