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集和辨认甲骨文字,也给家庭增添了乐趣。有一段时期,每天吃晚饭的时候,沫若总喜欢把骨片一块一块地摆在食案上,让全家人一起来辨认,说:“来,大家猜猜看这是什么字?”次子博生往往猜中的最多,沫若常常竖起大拇指夸奖他。然而谁也不会想到,他们爷儿俩还是一对暗中的酒友呢。事情是这样的:郭家的饭桌上一般不备酒,因为安娜怕丈夫嗜酒饮过量对身体不好。但他们家却从未断过酒,厨房的一个角落里总是放着一瓶。一天一天地酒在减少,谁也不追究是谁喝掉的,一旦酒瓶空了,安娜又会重新摆上一瓶。原来沫若总是趁没人看见的时候,跑到厨房去干上一杯过过瘾。博生便钻空子,也时常偷偷去呷上两口。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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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菊地三郎:《郭沫若先生流亡十年拾零》,1986年《郭沫若研究》第2辑。
诚然,甲骨文字之学大抵以罗振玉、王国维为两大宗师,沫若对他们极为推崇,但又认为他们未能摆脱陈腐的封建观念,诸如“山川效灵”、“天启其衷”之类的神话时不免流露于笔端,这当然会影响他们治学的科学性。至于一般古文字学者,平素更缺乏科学的教养,对绝好的史料往往只是零碎地发挥出好事家的趣味,而不能作有系统的科学的把握。他们的所谓研究成果,不过是一些材料的杂揉,沫若戏呼之为“纸上的杂货店”,对此他当然很难满足。他的研究目标十分明确,即要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思想,以罗、王等人的业绩为出发点,从古物中去观察古代的真实的情形,还历史以本来面貌。他觉得:
世界文化史的关于中国方面的纪载,正还是一片白纸。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上没有一句说到中国社会的范围。
外国学者对于东方情形不甚明了,那是情理中事。中国的鼓睛暴眼的文字实在是比穿山甲、比猬毛还要难于接近的逆鳞。外国学者的不谈,那是他们的矜慎;谈者只是依据旧有的史料、旧有的解释,所以结果便可能与实际全不相符。
在这时中国人是应该自己起来,写满这半部世界文化史上的白页。
外国学者已经替我们把路径开辟了,我们接过手来,正好是事半功倍。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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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自序》
毋庸置疑,这个设想十分令人鼓舞,然而在实际研究工作中,沫若也碰到了不少困难:一是资料匮缺,连必要的工具书都无法自备;二是孤军作战,苦无相与研讨之人。东洋文库藏书虽丰,但身居乡间的沫若,远道前往查阅深感不便。《殷虚书契前编》和《殷虚书契后编》当是常用书籍,可惜前编无力购置,后编仅能买个残本,以致每查一字必须奔走东京。他不得不冒昧投书国内学者,祈求给他这个“未知友”以帮助。从一九二九年八月开始,他与王国维曾称许的当时燕京大学容庚教授订下了亲密的文字之交,以后频频通函,乐与相商,彼此同气相求。沫若尤其感激容庚慷慨惠借珍贵图书资料,主动为他推荐文稿。此外,李一氓也经常在上海为他搜集、购寄所需要的书。患难之中得到朋友们的勖勉和支持,更鼓起了他攻克科学堡垒的勇气。
考释甲骨、研究历史是极为严肃的工作,任何一个结论都必须建筑在对材料的审慎研究上。沫若觉得书斋生活的乐趣就在于不断获得材料,不断消化材料,不断有所发现,不断有所突破。每当他打听到哪里有新发掘的地下材料,必定千方百计觅来过目。获悉董作宾曾于一九二八年冬从事过殷墟之发掘,著有《新获卜辞写本》,他便通过友人的帮助得以一睹。一九二九年十月底,传闻历史语言研究所考古组赴安阳小屯发掘甲骨,他恨不能飞返国门。不久又听说发掘工作遭到国民党河南省政府阻止,他为之惋惜、感喟不已。类似小屯的被封锁在地下的图书馆和博物馆,潜藏在祖国的腹腔中不知有多少,有哪个执政者懂得要利用它们来为人民造福?他愤慨,他烦恼!放眼欧美各国,无论是地上的考察抑或地底的发掘,短时期内几乎把所有的领域都踏遍了。旧大陆的西半部就好象动过腹腔手术一样,已经把五脏六腑的秘密全都探明,学者们自然要背负行囊希冀开垦东半部的处女地赤县神州,毋怪乎西欧各国纷纷派遣学术探检队来踏访中国,连日本人的足迹也已经到达了满蒙、山东,中国的学者怎能按兵不动?沫若热切期待考古学的黄金时代快点到来,能集合多方面的学者、多方面的资金,作大规模的科学的发掘,自己亦能跻身这一行列,因而他在给容庚的信中说:“归国恐尚非其时,弟之梦想将来如有机会,与兄携手同把锄头于秦陇之间,必一快事也。”①无奈理想毕竟不是现实,中国的学者们尽管动了起来,中国的当权者却又把他们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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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曾宪通编注:《郭沫若书简(致容庚)》第39页,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5月版。
卜辞艰涩,考释颇费功夫,抄写尤耗精力。沫若日以继夜地钻研,废寝忘餐地撰述,不幸偶感风寒发了高烧,可他仍然不肯放下手中的毛笔。作为书稿《甲骨文字研究》重点篇目的《释支干》,他已经连续抄写了好几天,文字愈写愈大,手愈来愈不听指挥,病躯终究支持不住而躺倒。安娜摸摸他的额头,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扶上床去,他在呻吟中还念叨着书斋里的那些宝贝。虽然他头疼脑热,但他的意识十分清醒:“对于未来社会的待望逼迫着我们不能不生出清算过往社会的要求”,“认清楚过往的来程也正好决定我们未来的去向”。①沫若天天独坐小书斋,心里却时常想着外面的大世界,历史上的风云变幻每每有助于他认识现实斗争的纷繁复杂。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七日夜,他为了把自己初步的研究成果汇集成一部书稿《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便在继续赶写最后一篇文章《周金中的社会史观》,以周代的彝器和铭文进一步证明西周社会是奴隶制度。青铜器铭文多属于西周,自北宋以来方零星出土,而且出土情况多已泯灭,伪器甚多,千余年来虽有不少著录,而体系尚未能建立,作为史料是十分珍贵的,有极高的研究价值。沫若选择的这个课题,在他的脑海中盘桓已久。历来的见解一向以为周代的社会是封建制度,实际上这个观点经不起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发展规律学说的检验,按照社会发展的客观程序,氏族制崩溃以后,必定经过奴隶制的阶段,然后才能进展到封建社会,中国当然也不能例外。沫若的这篇文章,是对一九二八年冬发表的《中国社会之历史的发展阶段》一文的补证,用事实回答了“中国国情特殊”论者李季、陶希圣之流对于共产主义学说的非难。沫若写完最后一句话:“草径已经开辟在这儿,我希望更有伟大的工程师,出来建筑铁路。”他放下笔,抬起头来,双目紧紧盯着墙上的挂历,心中默默纪念着“十一月七日”这个闪光的日子,唤起了他对三年前的这一天的回忆:北伐中才攻克不久的武昌城民情沸腾,为了筹备庆祝北伐以来的第一个十月革命节,沫若忙得穿梭于长江南北之间,没等庆祝会开完,就奉总政治部主任命令,火速带领人马去九江、南昌开展工作。当时似这般奋斗下去,中国也会迎来与苏联一样的革命节。是的,只不过时间有早有迟,世界各国的社会发展,都在不约而同地遵循着共同的规律。他越想越兴奋,如果不是安娜来催促,他丝毫就没有一点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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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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