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之为小鱼儿,是因为他是在恶人谷长大的,而抚养他的那几个恶人,采取的又是那么一种奇特的方式:一个月跟着一个人,完了又再轮着来。
那位“血手”杜杀,脸上从来没有笑容;“笑里藏刀”哈哈儿却整天大笑不已;那位“半人半鬼”的阴九幽最阴恻恻;那位“不吃人头”的李大嘴嗜吃人肉;那位“半男半女”的屠娇娇最为难测……他们抚养这个小婴儿,也不是出于人道精神,而是因为他们被仇人逼到了恶人谷,心有不甘,想合他们之力,把这个不幸落在他们手中的小婴儿,调教成世界上最恶的恶人,再让他到江湖上去兴风作浪,为他们出一口恶气。
小鱼儿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你把他想象成什么坏样子都不过分。要不,他还能是什么样?
但古龙的高明之处也在这里,他偏偏不让你往“坏”的路子去想。这不仅仅因为恶人谷里还有一个万春流,这位不苟言笑却还未丧事良心的医圣,而是小鱼儿本就是一片漆黑的世界里的一缕光明。还因为古龙很相信“人之初,性本善”,或者说,他很同意“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他曾经说过:
人性并不仅仅是愤怒、仇恨、悲哀、恐惧,其中也包括了爱与友情,慷慨与侠义,幽默与同情。
我们为什么要特别着重其中丑恶的一面?
说得非常之对。
因此,在《绝代双骄》中,我们也看到了许多仇杀,许多贪嗔怨毒,许多无良劣行。但我们也看到,人性的善良之光总是不绝如缕,最后终于汇成满天霞彩,照耀着每个愿意在阳光下生活的人。
小鱼儿也“坏”,他的“鬼心思”特别多,他对抚养他长大的人,也动“坏心眼”:他向屠娇娇要一包臭药揣在身上,以防爱吃人肉的李大嘴整天嗅他;一转头,他又从李大嘴那里端了一碗“红烧肉”给屠娇娇,弄得她足足吐了半个时辰,也足足有一天不想吃饭。
这边厢,杜杀把他关在屋子里和一只猛虎在一起,他竟然能躲过猛虎,骗得杜杀开了门,把猛虎再,“送回”给杜杀,使杜杀能站起来的时候,半边身子已成了血葫芦般。
那边厢,他笑得像个天使,还拼命地拍杜杀的“马屁”,弄得社杀只能冷冷地望着他,久久没有说话。面对小鱼儿的狡猾他简直已说不出话。
最后,弄得这几个恶人都怕了他,只得每个都给了他一些“好处”,把他“请”出了恶人谷。
连恶人们都“头疼”的人,出到江湖之后会怎么样了,是否如哈哈儿所说的:“哈哈,江湖中的各位朋友们……黑道的朋友们,白道的朋友们,山上的朋友们,水里的朋友们,你们受罪的日子到了。”
出道了的小鱼儿,确实做了许多让人头疼不已的事,但说到底他还是个人,一个“远看不是个好人,近看还是个好人”的人,平凡却又带有传奇色彩的人。
反而是初出江湖的花无缺,过于十全十美了,倒不像“人”了。
人总是软弱的,总是有弱点的,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人才是人。
花无缺却只有“优点”我们来看一看他的出场:
灯光下,只见这少年最多也不过只有十三、四岁年纪,但他的武功,他的出手,已非这许多武林一流高手所能梦想。他穿着的也不过只是件普普通通的白麻衣衫,但那种华贵的气质,已非世上任何锦衣玉带的公子能及。
他说的话总是那么谦恭,那么有札,但这情况却像是个天生谦和的主人向奴仆客气。主人虽是出自本意,奴仆受了却甚是不安--一有种人天生出就是仿佛应当骄傲的。他纵然将傲气藏在心里,他纵觉骄做不对,但别人却觉得他骄傲乃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之事。
他面上的笑容虽是那么平和而亲切,但别人仍觉得他高高在上,他对别人如此谦恭亲切,别人反觉难受得很。
这种“人”当然难以亲近,他也不屑与人亲近。他是那种如同在密封罐头般的环境中长大的人,最亲近的人又是那个被仇恨扭曲了心肠的冷血无情的移花宫主。他成为这样的人也是毫不奇怪的了。
环境在某一个程度上,确能牵制与主宰人的情感,甚至是人的一生。
而性格就是命运。
这命题当然已是历史悠久。古希腊之时已被人反复确证。古龙在《绝代双骄》里,只不过是重新印证一下罢了。
何况,古龙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老生常谈”。他所要认真表达的是人性的方向感与善良的峰顶。
在罪恶的,仇恨的,怨毒的土壤里,能不能开出美丽的人性之花?
〖洒脱与冷傲〗
双骄绝代:
一个是会活动的木头人,
另一个是活生生的,
有血有泪的人。
黑暗的底子上,什么时候才能透出希望的曙光?
在花无缺刚出扬的时候,我们对此并没有抱什么希望。
在花无缺和江别鹤走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几乎已绝望。
直到了六十六章《高深莫测》里,花无缺一向淡漠的眼睛中映着小鱼儿的笑意,并忽然说,“这三个月,你我是朋友”时,我们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古龙毕竟没有让我们失望。
他一贯喜欢写这么一类“人”,他们心无旁贷,孤高自许,别人不理解,甚至不喜欢,却不能不佩服的,一种已接近“神”的人。、、无论是剑法,是棋琴,还是别的艺术,真正能达到绝顶巅峰的,一定是他们这种人,因为艺术这种事,本就是要一个人献出他自己全部生命的。
他们一定是久已习惯寂寞的,一个像他们那样的人,本就注定了要与人世隔绝的。正像是个苦行的憎人一样,尘世间的一切欢乐,他都无缘享受。
因为“道”是一定要在寂寞和困苦中才能解悟的、剑道、棋道及其他道也一样。
他们没有家,没有朋友,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什么亲人都没有。
在他们的一生中,寂寞本就是他们唯一的伴侣,但他们不怕忍受这种寂寞与孤独,因为在他们的生命中,同时也充满了尊荣和光彩。
这样的人,在古龙的作品中,数得上的有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花无缺堪堪算得上半个。
不仅仅是花无缺的年轻,还由于在友情和爱情的影响下,他很快地还原为“人”。而且因为古龙写他的时候,并不像学写西门吹雪或叶孤城那么“纯粹”在花无缺这个形象里,他还蕴含着一些内在的“有味”与“有道”。
正是这内在的“味”与“道”很发人深思。
中国人历来奉行“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受人恩惠千年记”,“血债要用血来还”的人生哲理。认为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并已成为一种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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