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五臣在燕府宴毕散去。到了次日,宋忠即奉诏旨要调选燕府精壮兵马,隶守开平。燕王因问道衍道:“如此奈何?”道衍道:“任他调去不妨。”燕王道:“府中精壮,能有几何?若被他调去,明日谁人为用?”道衍笑道:“调是凭他调去,用是终为我用。殿下勿忧。”燕王犹不深信,然没法奈何,只得开了册籍,听宋忠选调。
不期这护卫中有两个官旗,一个叫做于谅,一个叫做周铎,俱是精壮,大有勇力。恰恰宋忠选调中有他二人名字。他二人商量道:“我二人皆燕王心腹,异日燕王举义,我二人在阵上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也不枉一身本事。今若调去守边,混杂行伍中,何日能出头?”遂用银子在管事人手中买脱名字,又另签两个。那两人不服,访知于谅、周铎密议之言,就告在百户倪谅处。倪谅闻知,见事有关系,就星夜奔到京师,阙下告变。
建文帝即传旨,将于谅、周铎二人拿至京师,付法司审问。法司严刑拷打,审出真情,遂将二人斩首。因二人口称“异日燕王举义”等语;遂降诏切责燕王。诏曰:
天下一家,国无两大。朕系高皇帝嫡孙,既承大统,王虽尊,属臣也。前入朝不拜,擅驰御道,朕念亲亲,屈法赦王,王宜改过,作藩王室,奈何蓄谋叵测,致及士卒有“异日举义”之词?其为大逆不道甚矣。姑念暧昧不究。诏书到日,宜尽削护卫,以尊朝廷。特诏。
诏书将到之日,燕王先已探知,忙与道衍商量道:“朝廷有诏来,迫我甚矣。此时若不举事,尚待何时?”道衍道:“此时尚早,王须耐之。”燕王道:“非寡人不耐,诏书一到,何以对之?”道衍道:“这也不难,殿下只托疾不开读便了。”燕王点头解意,遂假装中恶之病,忽然佯狂起来。也不带人,也不冠履,竟跑出宫来,满街乱走。宫门近侍,谁敢拦阻?只好紧紧跟随。燕王走入市中,看见名店饮食,便取来乱吃;哭一回,笑一回,口中胡言乱语。走得倦了,看见街上土堆,便睡在上面,全不怕污秽。近侍慌了,只得抬入宫去,遍召医生下药。或说中痰,或说中风,俱不知其故。
迟了数日,诏书到了,因王病狂,不省人事,只得将诏书供在殿中,候王病好开读,写表申奏朝廷。布政张昺、都司谢贵,每日入宫问疾。此时夏月,天气炎热,见燕王拥着烘炉而坐,犹寒战不已。张昺退出,与谢贵说道:“燕王何等英雄,今日一旦狼狈如此,真朝廷之福也!我欲飞表,将燕王实病消息,报知朝廷。”谢贵道:“你我外臣,纵然体察,不过得其大概。内中发病详细,必须会同葛长史公同出本详报,方见你我做事的确。”张昺道:“有理。”遂密遣心腹吏李友直,请葛长史来议事。
葛诚请至,问道:“二位大人有何见谕?”张昺因叱退左右,邀入密室,说道:“我等奉命来守兹土,实为监制燕王,若有差池,我等罪也。今幸燕王大病,昨见他这等炎天,尚拥炉称寒,料不能痊矣。就使好了,也难图大事,你我责任可以少谢。故会同贵司,将燕王病状,细细奏闻也,使朝廷得以安枕。”葛诚道:“二位大人若如此轻视燕王,我等不久皆为燕王戮矣。”张、谢大惊道:“何以至此?”葛诚道:“燕王之疾,诈也。就其诈而急图
之,使彼不暇转图,庶可扑灭。若信以为真,防御一懈,彼突然而起,则堕其术中矣。”张昺道:“贵司何以知其诈?莫非有所闻见乎?”
葛诚道:“非有闻见,以理察之。盖因让责诏书将到,不便开读,故作此态。病固不可知,然夏月非拥炉之时,而故拥炉?拥炉非有寒可言,而特特言寒,非诈而何?”张、谢二人听了,连连点头道:“若非贤长史才智深微,几乎被他瞒过。但此事如何区处?”噶诚道:“如今可乘其诈病,人心解体之时,急急请旨,夺其护卫,拿其官属,然后击之逮之,一夫之力耳。”张昺大喜道:“承教承教,即当行之。”
葛诚、谢贵辞出,张昺就在后堂,叱退吏者,写下表章稿儿,报说燕王之病是诈,乞速敕有司削夺护卫,并拿有名官属等事。做完本稿,又亲自写成表章,密密封印停当,犹恐怕内中有甚差讹,拿着本稿只管思察。不料一时腹痛,要上东厕,本稿不敢放下,就带到东厕上,重复审视。看了半晌,觉无着错,便将本稿搓成一团,塞在厕中一堵破墙缝内,料无人知。上完厕走了出来,将封好的本章着人星夜赍往京师去了。
不料这事被那心腹吏李友直看在眼里。原来这李友直最有机智,久知燕王是个帝王人物,思量要做个从龙功臣。时常将张昺的行事报知燕王,以为入见之礼。燕王甚是欢喜,就吩咐管门人说:“这人来,即时引入见我,不可迟缓。”管门人应诺。恰恰李友直这日看见张昺叱退书吏,自坐后堂,写下表章,知与燕府有些于碍,便留心伏在阁子边悄悄窥看。看见张昺写完表章,封印停当,又看见他将本稿带到厕上,去了半晌,及出来却是空手。步到堂上,发过本章,自回私衙去了。
李友直放心不下,走到后堂,细细搜寻,不见有甚踪迹。又走到厕上来寻,也是合当有事,那厕边破墙缺中,露出一些纸角来。他伸手扯出来,理清一看,恰正是参燕王的本稿,谢贵、葛诚俱列名在内。遂满心欢喜,以为此本稿又是进身一个好机会,忙忙拿了,即去报知燕王。
走到燕府,管门人认得李友直是燕王吩咐的人,即时引他入见燕王。李友直将张昺之事说了一遍,就将本稿呈上。燕王看了大怒道:“这等奸臣,怎敢如此害我!我必要先杀他。”就对李友直说道:“你为寡人如此留心打探,异日事成,寡人自然重重赏你!”李友直叩谢,退出去了。
燕王就召道衍,将本稿与他看。又说道:“寡人诸事已备,如今时势又急,正宜发动,不可迟缓。”道衍道:“大王独不记袁柳庄神相之言乎?他许大王‘年交四十,髯过于脐’方登大宝,今大王年虽才交四十,似乎可矣。但臣窃观大王,髯尚未过于脐,则犹未可也。”燕王听了不悦道:“年可坐待,而髯之长短,却无定期,如何可待?若必待髯长过于脐,方登大宝,寡人恐大宝之登又成虚望了!”
道衍道:“大福将至,鬼神自然效灵,非可寻常测度。愿大王安俟之,髯生不过旦暮事耳。”燕王似信不信,无可奈何,只得退入内宫,时时览镜,自顾其髯,或拈弄而咨嗟,或抚视而叹息。徐王妃见了,问知其故,暗想道:“髯乃气血所生,必积渐而后长,怎能顷刻便过于脐?王情急望,何以得安!必须如此如此,方可稍慰王怀。”算计定了,因治酒,苦劝王饮。燕王被劝,多饮几杯,不觉大醉,就倒在榻上睡下了。
徐妃乘王睡熟,因将自己头发,捡选了数百根摘下来,悄悄用手将一根根都打一个结儿,结在燕王龙须之上。接完了,再用手细细拂拭,竟宛然如生成一样。及燕王酒醒,坐起身来,徐妃贺道:“恭喜大王,美髯得时乘运,已长过于脐矣。”
燕王听了,低头一看,用手一捻,果然黑沉沉一缕。香髯直垂,过于脐。不觉又惊又喜,因看徐妃笑说道:“我只睡得片时,为何须忽长如此?虽鬼神栽培,亦所不及。贤妃忙忙贺我,定知其故?”徐妃笑而不言。燕王再三盘问,徐妃方奏道:“此妾之发也。因见王情不悦,妾心正忧,故将妾发戏接王须,以博大王之一笑。不期天假妾,若竟若生成,实大王之洪福也!”
燕王听了大喜道:“此乃凤尾接龙须也!”因挽徐妃同坐,道:“贤妃有如此灵心,又有如此巧手,异日同享富贵,是贤妃自得,非寡人所及也。”二人甚喜。只因这一事,有分教:
天心有定,人事凑合。
欲知后事,请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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