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忠绑上了二差官,飞步来到城门以外,瞧了瞧看城门的那两个门军正在那儿打盹儿呢。他把身子一偏,轻如狸猫,巧如猿猴,高抬脚,轻落足,一点声音都没有就溜进了城门。到了城里一看,已经是家家关门,户户上板了。一来是天黑了;二来是今夜有“红差”,早就戒严了。大街之上冷冷清清不见行人,只有几个零零星星的巡街兵卒在来回走动。李文忠穿大街,越小巷,很快就来到了二郎庙前。他不敢由前边进庙门,先绕到庙后,四顾无人,这才往上一纵身,用胳膊肘挎住了墙头往里一瞧,只见院子里边虽然扫得干干净净,可显得凄凄凉凉、阴阴森森的。大殿的门紧闭着,靠南边新搭了一个小小的监斩棚。里边有一张高桌,两把椅子,桌子上放有文房四宝,还点着两只蜡烛。院子当中栽着一根桩撅,看样子是绑人的,大概这里就是法场。因为时辰未到,所以还没有人来呢。文忠看好了地势,飞身跃过了墙头,猫腰来到监斩棚后边。这个地方正好有个一人来宽的小夹道,能藏下自己,他抽出了钢刀把芦席挑了个小缝,蹲在后边持刀监视着整个法场。工夫不大,就听外边马踏銮铃声响,紧接着走进来数名差人,个个手举灯笼火把、亮子油松,一进来就把庙院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差人们两旁闪开一条道路,从当中走来一文一武两名官员。武职官员就是哈米里,只见他一张扁平脸,身穿软靠,头戴风笠帽,披着大红的斗篷,助下悬剑,足下穿厚底靴子;文官正是知州沈不明,此人长得尖嘴猴腮,鹰鼻鹞子眼,瘦小枯干;头戴圆翅乌纱,身穿大红官衣,腰横玉带,足蹬粉底皂靴,一步三摇,走进了法场。他们两个人来到监斩棚,客套已毕,知州坐在当中,给钦差哈米里打了个上座。差人们往两边一站。这时就听沈不明说:“来呀,快到监牢将那罪犯郭光卿给我押上法场。”差人们答应了一声往外走,套好了车,带着捆绑夫、刽子手来到十字街前。有一个差人往西街一招手,从西街口又赶过来一辆大车。车上拉的是一口柏木的金边漆皮棺材,旁边放着寿衣寿帽,还有一个长方形的大食盒。车辕上持坐着一个年迈的老人,正是老班头赵恒。原来这是赵恒早就嘱咐好了的,他告诉所有的差人:“你们到了法场之后,不管大人派你们谁去提犯人,你们都得帮我个忙。在十字街站一站,等我一会。因为我跟犯人郭光卿要好了多少年了,今天他犯了死罪,给他预备点东西。一来到牢房祭奠祭奠;二来把他的尸首缝合在一起,装入棺椁埋葬于地下,也不枉我二人要好一场。”因为赵恒这个人素日不但上和下睦有个好人缘,而且他还是个八班总头,内三班、外五刑都归他管,他是衙门里的头目人之一,谁敢不听啊,平时巴结还巴结不上呢!他托付这么点小事还办不到吗?差人们都说:“老班头,您就放心吧。”赵恒赶着车在十字街西等了一会,差人们就到了。看见刑车一到,赵恒一摆手,他的车就跟在刑车后面,来到了死回牢房。禁卒把牢门打开,给郭光卿换上罪衣罪裙,然后把他带到了外面来见赵恒。赵恒一看郭光卿这个样子,心中非常难过,赶忙紧走几步,捧杯跪倒:“老哥哥在上,小弟给哥哥敬酒了。”郭光卿早就知道自己的死信了。这工夫他心里正恨哪,恨谁呢?恨的是李文忠。他是这样想:李文忠啊李文忠,我从小把你拉扯大了,教给你满身的文武学业,十几年爱你如同掌上明珠,我是因为受你舅父的牵连,才身遭屠戮。今天夜间出我的“红差”,城里告示满街,家家知晓,大概你不能不知道吧,别人不来瞧瞧我,倒情有可原,你怎么也不来看看我?难道你是怕我连累你吗?看来娃娃年幼情薄,真是可恨之极呀。他正想着呢,忽然面前跪倒一人,手捧酒杯,泪如雨下。他仔细一看正是结拜的兄弟赵恒。郭光卿不由得一阵心酸,赶紧双手相搀:“好兄弟,快快起来吧!”赵恒声音颤抖地说:“哥哥呀!你我弟兄情如手足,此番兄长遇难,小弟因公事在身,孤掌难鸣,未能救得见长活命,我的心中实实不安。今夜备下衣冠寿木,薄酒淡饭以表寸心,望兄长宽恕小弟吧!”说完嚎啕大哭。郭光卿听完这话,双手抱住赵恒,泪水夺眶而出:“哎呀,我的好兄弟呀!自从愚兄入狱以来贤弟日夜操劳,费尽了心血。在我临终之时你仍能备齐花棺彩术前来祭奠,我是感激不尽啊!看起来我郭光卿一生交友满天下,知己者唯独有赵恒一人。在此时刻,我能得见贤弟一面,就再好也没有了。贤弟你不要过于悲伤,愚兄已是年近七旬之人,死有何借?来来来你我弟兄同饮这最后几杯断头酒吧。”说罢双手接过了酒杯,颤抖抖一饮而尽。赵恒哪还喝得下酒去呀,光剩下哭了,一连哭昏过去好几次。差人们一看这可不行,赶紧上前解劝赵恒,又催着郭光卿上了刑车。大伙好容易才把赵恒劝过来,他勉强支撑着跟在车后。车还没走多远呢,赵恒就又来问郭光卿:“老哥哥,您还有什么挂心的事儿吗?”郭光卿想了想说:“我没别的事了,就是想见见刽子手,你看行吗?”赵恒说:“那并不难。”他回过头来喊了一声:“张头!”张德标赶紧答话:“赵大爷,您有什么吩咐的?”赵恒问:“今天谁是当班的刽子手哇?”“回赵大爷的话,今天有玩票的。”他们俩在旁边说话,郭光卿在车上听得是清清楚楚,他一听说今儿个有玩票的,当时就打了一个冷战,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怎么呢?他懂得规矩呀,在那时滁州城内根本就没有专门干刽子手的。每逢杀人都是由本地面的屠户们代干,这是官家指派的。不过他们不白干,屠户们不管是杀人还是宰牲口,都要有一定的代价。你叫他给宰一头猪他们不要钱,只要一个猪头、四个猪蹄、一个猪尾巴。别看他们要的这点东西不多,那里边的偷手可挺大。假如你和屠户有交情,你让他给宰一头猪,他在留头、蹄、尾巴的时候就给你少伤耗点,他砍猪头就从猪的后脑海下刀,割下来的猪头不大,带肉不多,猪蹄从蹄根儿上下刀,割猪尾从尾巴根上下刀,这都是留着情哪。假如你跟那个屠户没交情,或者平常还有点小别扭,你就瞧着吧,他那刀下去才狠哪。割猪头的时候,他从猪的肩膀头上下刀,喀嚓一下,这一刀最少削下八斤肉去。割猪蹄的时候,从猪的大胯下边下刀,一个猪蹄带下一个肘子来,削四个猪蹄四个肘子就没了。割猪尾巴呢,那就更绝了,照定猪的屁股蛋子,吭吃就是一刀,最少也得旋下二斤多肉。这个猪宰完之后,也就剩不下多少东西了。每当官家出“红差”,都是这几家屠户们轮流执刑。虽然说轮流执刑,可谁也不愿意干这个活。为了这个,知州就给定了点便宜。凡是本城的肉铺平时都不上税,只是每逢有“红差”的时候,每家肉铺要给执刑的屠户拿五斤肉,这样一来,屠户每干一次活就能得个二三百斤肉,所以就有人愿意干了。他们又在屠户当中指派了两个头目人儿:一个叫张德标,一个叫李德胜。官家有事就找他们俩。他们俩说叫谁去谁就得去。他二人还管领班到各家去敛肉。那个年头还时兴了一阵子刽子手玩票。假如要杀的这个犯人和你有仇,你想亲手杀死他,你就可以到张德标、李德胜那儿去挂号。只要他们俩答应了,你就可以当这个执刑的刽子手,敛了肉还给你三分之一。因此本地面出“红差”就常有玩票的,不过要是杀好人,玩票的就很少了。
今天郭光卿一听说杀他也有玩票的,不觉心里就打了个寒战,暗想道:我郭光卿这一生不敢说是挥金如土,也说得上是有求必应。我惜老怜贫,乐善好施,怎么今天杀我,也会有玩票的呢?我倒底要看看这个玩票的刽子手他是谁?老人家心里虽然百般难过,可还是强打着精神说:“我还是要见见刽子手。”赵恒点点头,冲着车后一喊,有人答应一声,随声音从车后转过一个人来。此人身高七尺,圆脸庞,赤红脸,两道浓眉,一双大眼,长眼睫毛,高鼻梁,连鬓络腮的黑胡子茬儿,亚赛钢针一般。身穿大红,腰系油围裙,足下一双薄底快靴,怀抱鬼头大刀,怒目横眉,气势汹汹,说话瓮声瓮气的。听口音是个山东人。来到了车前,眼望郭光卿一抱拳说:“我就是玩票的刽子手。”老人家郭光卿不看还则罢了,这一看哪,可了不得了,哎呀一声,登时就气昏过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郭光卿认识这个玩票的刽子手,他就是西街刘记肉铺的掌柜的,姓刘名叫刘合。他是个山东人,因为黄河发水淹了他的家乡,他背母逃荒才来到滁州。娘儿俩在西关外租了一间小草房暂且存身。瞧了瞧滁州这个地方还不错,老太太就拿出了多年的积蓄,叫刘合在城里西街开了个刘记肉铺。因为刘合脑袋顶上长着一撮白头发,还总立着,平时他又常喝醉酒,所以人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醉毛儿”。醉毛儿除了每天晚上要回家给母亲做出一天的饭来,他白天在肉铺里盯着买卖,晚上在肉铺里睡。因为他是庄稼人出身,不会做买卖,认不准秤,账也算不清,不到半年的工夫就赔光了,还拉了不少的亏空。这买卖一落套,要胀的可就都上来了,整天价堵在门口向醉毛儿讨债。醉毛儿呢,只能是卖一份肉还一份账,别的路没有。账主子们一看这可不行,他铺子里的肉也不多了,甭等还清账肉就没了,那可怎么办呢?干脆咱们就顶他的东西吧。大伙商量好了,第二天还没等醉毛儿开门哪,就都挤进来了。这个顶肉,那个顶肉案子,一会儿的工夫就把个肉铺给划拉干净了。还有十几个没捞着东西的,他们更不干了,围住醉毛儿不放手。有的就说了:“今天不把账还清,你就甭想出这个门!”醉毛儿说什么好的也不行,急得他直掉眼泪,恨不能上吊。就这样大伙也不走。眼看着天都黑了,醉毛儿可实在憋不住了,他心里惦着七十岁的老娘啊,该回去做饭了,要不然把老娘饿坏了怎么办呢。他冷不防瞅个空子,抱着脑袋撒腿就往外跑。账主子们一瞧:哈哈,姓刘的跑了,那也完不了,咱们追!大伙一窝蜂似地就追了出来,一边追一边喊,吓得醉毛儿也不敢回家了,他怕账主子们追家去,再把老太太气着。没办法只好钻胡同。东一头西一头瞎跑,跑着跑着,没留神前边大门里出来了两个人。头前走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家人,后边跟着一位老员外。这位老员外慈眉善目,三绺长髯,头戴蓝缎员外巾,当中嵌美玉,双飘帽带搭在胸前,身穿一件蓝缎员外学,腰系黄绒丝综,青色中衣,白袜云鞋。两个人一前一后刚出大门,前边的老家人就让醉毛儿给撞倒了。这下子撞得还真不轻,老家人摔得直哎哟,半天没起来。可把个醉毛儿给吓坏了,他心里话:这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这要是把人家老头儿摔个好歹的,我可怎么办哪!他赶紧上前扶起老家人,趴到地下就磕头:“老爷子您别生气,是我撞的您,您打我、骂我、揪我、拧我都行,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得给俺窗口气,我家里还有个七十岁的娘哪,我给您磕响头了。”他说磕就磕,嘣嘣蹦一连磕了三个响头。常言说,竖的好吃,横的难咽,谁也怕说好的,醉毛儿又磕头又说好话,闹的老家人也不知如何是好了,瞅着醉毛儿直打愣。这时后边的员外来到家人的切近,问了一声:“郭安哪,你觉着怎么样?伤着筋骨了吗?”郭安掸了掸身上的土说:“不要紧,刚才是把我摔岔气儿了,这工夫好多了。”员外说:“好,既是没事,那就叫他走吧。”郭安点了点头。员外想叫醉毛儿走,可是留神一瞧,那醉毛儿趴到那儿还磕响头呢。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哀告着:“考爷子我可不是故意的,要不是后边有人追得急,我可决不能撞您,您就饶命吧,您就修好吧,您就积德吧!”老员外看着他怪可怜的,心说这个人可真够实在的,听口音他是个山东人。他说后边有人追他,眼泪还围着眼圈转,八成儿他是有什么为难的事。老员外随口搭音地问了一声:“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跑得这么慌张啊?”醉毛儿听见员外一问,可就忍不住了,唰,眼泪就下来了:“老人家,我姓刘叫刘合,原籍山东人,因为逃荒才来到滁州。家里有个七十岁的老娘,常年有病。为了养活老娘,不到半年小内铺就让我给赔了个一干二净,又借了好多债。债主子们要账,堵着门口不让我出来。天都这时候了,我怕家里的老娘惦着我,想回去看看,给我娘做口饭吃,我再回来顶账。谁知道那些账主子们不干哪,不依不饶地拼着命在后边追,闹得我也不敢往家里跑,只好来回串胡同躲账。我光顾了往后瞅了,一进胡同就把那位老爷子给撞倒了。您说我怎么办,家里穷,腰里又没钱,只有磕头说好的呗。您们二位高高手,我就过去了。”说着话又磕了一个头。员外一笑,伸手拉住醉毛儿:“刘合呀,你究竟有多少债务,多少账主子啊?”醉毛儿说:“其实账并不多,就是欠的户多,今儿早晨他们顶了我不少东西走了。现在还有十几个账主子,总共八十吊钱的债务。”员外说:“你这个肉铺要再开张,还得多少钱呢?”醉毛儿说:“那就可多可少了,有钱大着点,开三十两、五十两的,没钱吊儿八百的也能开张。老爷听您这个意思,您是不是想兑我个肉销哇?您要是能兑那可就太好了,我可以少算一半。”员外摇了摇头:“我没那个意思,我想叫你自己再开张。”醉毛儿哭丧着脸说:“我可不敢再说做买卖,腰里分文没有,穷得叮当响,账主子还追着要账,哪还敢想做买卖呀!我早琢磨好了,把肉销兑出去,当、卖、折、押,还清了账,就拉着老娘要饭吃唆。哎,我说老爷子,说真的,您老究竟兑不兑肉铺啊?”老员并没理他,回身吩咐郭安:“你快去取五十两银子来。”老家人答应了一声,进院里工夫不大就拿来了五十两银子来。员外把银子接过来托在手上,对醉毛儿说:“你把这银子拿回家去,让肉铺重新开张吧,不够你再到我这儿来取。你的账主子们要是再跟你要账,你就叫他们来找我,我替你还。”醉毛儿听了这话倒傻了,直着脖子瞪着眼瞧着员外,都不会说话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二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人哪?员外看出了他的心事,就笑着说:“刘合,你就快把它拿去吧,我们还有急事等着走呢!”醉毛儿一看是真的,噗通跪在地下,又要磕头。员外说:“得了,你就别总折腾了,快起来吧!”说着搀起了醉毛儿,把银子放在他的手上。醉毛儿千恩万谢,转身刚走了两步,他又回来了:“老菩萨,您算是救了我的命了,我一辈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将来我有了钱,一定要加信奉还。恩公,您就给我留个姓名吧。”员外一笑,摆了摆手:“你就不必多问了。”正在这个时候,就听胡同口有人呐喊:“你们看哪,醉毛儿就在这哪!”说着呼拉就涌过来一群人。原来是追着醉毛儿要债的账主子们。他们进了胡同,一看见那位老员外,都笑嘻嘻地去给老人家施礼。这个说:“员外您好。”那个说:“员外,我们这儿有礼了。”那员外也就带着笑还礼:“诸位别客气,你们大伙儿这是往哪去呀!”大家说:“员外,我们是来追肉铺刘掌柜的来了。”员外说:“追他干什么呢?”“员外您不知道,醉毛儿这小子短我们的钱,我们是迫他要账的。”员外听到这儿,把脸一沉,冷冷地说:“你们别管他要了,他欠你们多少钱,你们就都报报数,到我的账房去领吧!”账主子们一听全直眼了:“郭员外,怎么他欠的钱,到您账房去领呢?”员外说:“对了,他是我的朋友嘛,我不替他还谁替他还哪?”账主子们一听,闹了半天醉毛儿是郭员外的朋友,我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有的就埋怨开了:“我说不来吧,你非叫我来不可,你瞧见了没有,这多不够交情啊!”那个说:“我要知道他是郭员外的朋友,这俩钱我就不要了。”还有的说:“我不但不要了,再借给他点儿也行哪!”醉毛儿一听,狠狠地吐了他们一口:呸!原来你们这伙子人都是贱骨头哇,刚才差点没把我挤对死,跟你们叫爷爷都不行,这么会儿的工夫,又变得这么好说话了,真是一群势利眼哪。员外说:“刘合,你就先走你的吧,有我给你顶着账,他们就不会再追你了。”醉毛儿点点头,这才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醉毛儿这回再开张,这买卖可就好做多了,因为有了本钱。常言说,有本不愁利呀,买卖一天比一天强,账也还清了。后来他才打听出给他银子的这位员外就是郭光卿。醉毛儿感恩不尽,挣了钱就去还账,哪料想人家郭光卿不要了;买礼物登门去拜访吧,人家还不收。醉毛儿很不忍心,他就把思公郭光卿的名字求人写在木牌上,供在佛龛里,一天三遍烧香参拜。这几年,醉毛儿的日子可就混好了,不但扩展了三间门面的大内铺,还开了个小饭馆。
今天夜间二郎庙设立法场,衙门里通知了张德标、李德胜,这两个人就挨着家的去敛肉。还没走到醉毛儿的肉铺呢,他们俩就商量好了。张德标说:“醉毛儿这小子太不厚道了,每次要肉他都不好好给,不是骂大街就是甩闲话,我两次都没跟他要肉了,咱们可不能再惯着他了。今天你先去管他要肉,这回他要是顺顺当当地给了没事,他再不给,这个活儿就让他去干,看他哪头上算。”李德胜说:“对,就这么办了。”李德胜来到刘记肉铺一瞧,还真巧啦,正赶上醉毛儿在肉案子上答对买卖呢。李德胜没好气地往案子前边一站:“哎,刘掌柜,今天夜间有个‘红差’,你要是再不拿肉,你可得干这个活儿去。”醉毛儿本来就讨厌李德胜,今天一见他是带着气儿来的,心里就更加不满意,他连眼皮都没撩,满不在乎地说:“我干就我干,这还有什么了不起的,杀谁呀?”李德胜说:“杀郭光卿。”“谁?杀郭光卿?!”他听了郭光卿这仨字真好像闪雷击顶一般,差点没吓个跟头。心里话:天哪,他老人家怎么会犯了死罪呢?想当年人家郭光卿与我素不相识,就真心相待,要不是他老人家,我能有今天吗?有道是: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我醉毛儿可不能忘恩负义呀!他想到这儿,眉头一皱说:“肉我不能给你,这个活儿我可以去干。”李德胜一听更高兴了:“好哇,你既然愿意去干活儿,那还不好办吗?等着我给你敛肉去,这回你可肥了,咱们滁州又新增添了三家肉铺。”醉毛儿说:“你别去了,连你那份肉也省了吧,我一份都不要,今儿是刘爷我高兴,我要白玩玩票。你就告诉我法场在哪儿,几时去,找谁就行了。”李德胜说:“那敢情好,我就更省事了。我告诉你吧,今夜二更无,法场在二郎庙。定了更你就到庙门那儿去找张德标就行了。呆会儿我再给你送家伙来。”醉毛儿也没理他,李德胜去了一会,又给他送来了一大包东西,撂在肉案子下边就走了。他走之后,醉毛儿赶紧准备:他把伙计们全叫到一块,给每个人割了一大块好肉,择了两捧钱说:“诸位,从今天起,我的肉铺、饭馆儿就关张了,反正平时我也不欠你们大家的。今天咱们就算分底子红,多分的也别高兴,分不着的也别烦恼,你们看铺子里什么东西好就随便拿,谁拿了归谁,这个肉铺、饭馆我是不要了,将来咱们还兴许在一块搭伙。可有一件,谁可也不许问我为什么。”大伙一听全愣了,不知掌柜的这是犯什么病了。平时他的脾气就是说啥是啥,这回大伙儿也只好按着他说的办吧。一会儿的工夫,大家就都散了。醉毛儿只把大师傅留下,告诉他:“先别走,把那腰子、肝、里脊外脊的给我炒几个菜,搬上一坛酒,你再走。”大师傅答应一声就赶紧切肉炒菜。醉毛儿把门关上,上好了板,从向案子底下拿出那个大包来,打开一看原来里边都是刽子手应用之物。他先把鬼头大刀抽出来,仔细地瞧了瞧,觉着还不算快,他把磨石搬过来往地下一蹲,沙沙沙就磨上刀了。他一边磨刀,嘴里还一个劲儿地直嘟囔:“奶奶个孙子,你们等着刘爷吧,瞧我怎么收搭你们这些坏蛋。”他在这儿气势汹汹地一边磨刀,一边骂。那边炒菜的大师傅可发了毛了,吓得他浑身直突突,心里说:今天我们这位东家是怎么了?买卖也散了,吹胡子瞪眼的,尽说些气话,好像是跟谁过不去似的。他这是骂谁呢?跟谁闹别扭呢?我先问问吧。他想到这儿说:“东家,您磨刀干什么呀?”醉毛儿看了大师傅一眼,说:“宰人呗!”“啊?!”这下子差点没把大师傅的魂给吓丢喽,腿肚子都朝前了,说话舌头根子也硬了,嘴唇也哆嗦了:“东、东家,你说什么?”“宰人哪!”“您宰谁呀?”醉毛儿说:“还没准哪!”大师傅一听更害怕了;我的妈呀,闹了半天他还没准儿宰谁呢。我知道他这口刀给谁撂上啊?吓得他把大勺往地下一扔,撒腿就跑。醉毛儿瞧他这个相,也笑了。他把刀磨好了,另外又找了一口刀也包在红布里边。吃了个酒足饭饱,穿上刑衣,系上油围裙,怀抱鬼头大刀,走出了肉铺,嗖嗖嗖一溜小跑来到了二郎庙。
他来得太早了,走里走外的转悠了好几圈,也没看见一个人,直等到天交一鼓张德标他们才到。等知州吩咐提犯人,他才跟着刑车来到死囚牢房。他真想在牢门就动手杀人,可是又一想:不行,这个地方对门就是守备衙门,即便是我能把老爷子救出牢房,我们也走不了。只好等着到法场再说。谁知郭光卿上了刑车走了没几步,就非要见刽子手不可。这时醉毛儿的心里可就慌了。他自从受了郭员外的恩典以后,就非常敬仰这位老人家,在肉铺里每日三餐都不忘供奉。他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如何报答老人家的恩情,往常还盼不得见上一面呢,可今天就不然了,他想:当真的要是见了面,我又应该怎么样才好呢?我如果说实话,老爷子心里会好受一些,可是不行,两旁边耳目太多了,弄不好会坏了大事;我如果冷冷冰冰地对待,这岂不是伤了他老人家的心吗?你别看醉毛儿平时粗鲁,这工夫他倒细心了。左思右想,最后他才拿定了主意:还是别露马脚为好。他稳了稳神,来到车前,双手一抱拳说:“郭老爷子,您还有什么嘱咐的吗?”郭光卿并不知道醉毛儿心里的事,一看是醉毛儿玩票,你想他能受得了吗?气得他立时就昏过去了。赵恒和差人们赶紧上前捶打呼唤:“老哥哥,苏醒苏醒。”呼唤了半天,郭光卿才长叹一声,睁开了眼睛。老人家紧咬牙关,直勾勾地二目怒视着醉毛儿。这时候醉毛儿心里真跟刀子扎的一样,暗说道:老爷子,我并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哪,今天我散伙计,关内铺,全是为了救您呀。眼下当着这么些人,我是不得不如此。我知道您现在是恨我,可过一会您就明白了。这时候就听郭光卿问了一声:“刘合,今天是你玩票吗?”“对了,就是我。”“你跟我无仇无恨的,为什么非要玩这个票呢?”醉毛儿心里话:还不是为了救你吗,要不我怎么会干这个活呢?不过嘴上又不能这么说,只好昧着心眼儿说瞎话:“老爷子,我是为省五斤肉呗!”这一句话又差点没把郭光卿气死过去。老人家仰天长叹:“唉!看来真是人情薄如纸呀!他为省五斤肉就能狠心杀人,我跟他还有什么说的呢!”他把头一低,把眼一合,说了一声:“得了,走吧!”把式赶着车,转眼间来到二郎庙前。当差的转身往里回话:“启禀大人,罪犯郭光卿提到。”知州沈不明一拍桌案:“快把他给我带进监斩棚!”两名差人答应一声,来到外边给郭光卿去了刑具,五花大绑捆好了,上前刚要去架,郭光卿说:“用不着搀架,我自己能走。”说着话他就跟着差人走进了二郎庙。
郭光卿一进法场,小英雄李文忠就看见了。只见舅老爷面色惨白,花白的头发技散着,身穿罪衣罪裙,叫人家五花大绑绑着。小英雄恨不能马上冲出去抓知州,斩钦差,把这一伙赃官斩尽杀绝,方解心头之恨。正在此时,就听那该死的知州喊了一声:“下边来的可是郭光卿吗?”老人家回答:“正是。”“郭光卿,今天动刑杀你,你还有什么说的吗?”老人家微微一笑:“我郭光卿一生清白,无愧于人。朝廷说什么朱元璋造反,像你们这样倒行逆施,草管人命,我真恨不能和我外甥同举义旗啊!狗赃官,你们就动刑吧。”知州沈不明拿过招子来将郭光卿的名字用红笔勾上,派差人给他插于背后,并在印堂当中用笔打了一个点儿,吩咐人推出去,点炮斩首。两名捆绑夫、两名差人又把老人家带出监斩棚,绑在桩柱之上。郭光卿把头一低,净等着一死。
醉毛儿怀抱鬼头大刀站在了桩柱旁边。他的两只眼睛都红了,像血泡一般,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他想:只要炮一响,我就杀差人,挑绑绳,放老爷子走。这工夫张德标看见醉毛儿在那儿东张西望,好像不大对劲,就有点犯嘀咕,不放心。因为他是屠户的头目人,法场上出点什么事,尤其是刽子手有了错,他有责任。他赶紧凑到醉毛儿的面前很认真地说:“醉毛儿,你有准没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炮一响你可别慌,要照准犯人脖子砍,一下就得,如果你手一发怵,那可就坏了!”醉毛儿把眼睛一瞪,没好气地说:“你这是什么话?我没有金刚钻也不敢揽这个细瓷器呀。不信,你把脖子伸过来先让我试试。”这一句话可把张德标说得没词儿了,他把脖子一缩,又软了下来:“嘿嘿,那还行,一试我不就完了吗?我是怕你没干过,出了事咱们都不好,既然你有把握那就算了。”他这才往旁边一闪。醉毛儿假意给郭光卿紧绑绳,靠近了老人家的身边低声说:“老恩公啊,你可要精神点啊,呆会儿还得顶着跑哪。”因为声音大小,郭光卿没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抬起头来看了看,只见醉毛儿五官都挪位了,一个劲儿冲着他努嘴。老人家这才恍然大悟:哎呀,闹了半天这个醉毛儿是个有心的人哪。看意思他是要劫法场,这怎么能行啊,这法场里边都是差人、官兵,你一个人又不会武艺,怎么能敌得住他们呢。倘若事情不成你就完了,我可不能叫你白白送命。老爷子急得摇了摇头,意思是告诉醉毛儿:你可千万不能这样干。醉毛儿假装没看见,这时催斩令可就下来了。火功司拿火杆、架火绳、晃去蒙头灰,对准信门一点,药力翻身,火到烟出,耳听通通两声,追魂炮响了。法场上是这么个规矩,两声炮响是给所有的人们送信,告诉大家都准备好,第三声炮再一响,人头就得落地了。可是醉毛儿哪晓得这里的规矩呀,他生怕误了事,赶紧唰地就把蒙鬼头刀的那块红布给扯下来了,亮出了两把钢刀,一把鬼头刀是自己用的;另一把是给郭光卿准备的。他听说老人家会武术,所以就多带了一把。说他是粗人哪,他可是粗中有细,鬼头刀照定绑绳就去了。噌!挑开了绑绳,喊了一声:“老思公给你刀!”话音还没落呢,后边的张德标就过来了。他本来对醉毛儿就不放心,这回一瞧醉毛儿把犯人的绑绳挑开了。这还了得,他往上一蹿,使出平生力气抱住了醉毛儿拼命地喊:“来人哪,醉毛儿造反了!他要劫法……”“场”字还没说出来呢,嗖!身后飞来一镖,正中张德标的后心。这小子惨叫一声,松手栽倒在地。紧接着一条黑影,手压钢刀跳到醉毛儿的面前……
谁呀?正是小英雄李文忠。其实李文忠这只镖是给醉毛儿预备的。这就叫艺高人胆大。他早就转到了监斩棚的左侧,在灯影的黑暗之中,把全场看得一清二楚。他根本没把法场上的这些人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净等炮声一响,用镖打死刽子手,挑舅老爷的绑绳,爷儿俩逃走。这些人还挡得住我们爷儿俩吗!他把镖亮出来刚要打,一看那刽子手把舅老爷的绑绳给挑开了,这才知道刽子手原来是自己人。他心里正高兴哪,猛然瞧见有一个大汉把刽子手给抱住了。晓得他一定不是好人,心里话:这支镖我就便宜了你吧。李文忠手疾眼快,嗖一声,镖打了过去。镖打中了,他随着也跳进了法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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