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论十大关系》中,毛泽东在谈到中国和外国的关系,中国的缺点和优点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我国过去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不是帝国主义,历来受人欺负,工农业不发达,科学技术水平低,除了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以及在文学上有部《红楼梦》等等以外,很多地方不如人家,骄傲不起来。”对《红楼梦》评价之高,可以说是无以复加了。
毛泽东在韶山读私塾时,就爱读旧小说,但同斯诺的谈话中,没有提到那时读过《红楼梦》。毛岸青和邵华在《回忆爸爸勤奋读书和练习书法》一文中说:“《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红楼梦》、《聊斋志异》等古典小说,爸爸在少年时代就看过。”估计是到了长沙读书后,才读到《红楼梦》的。据毛泽东自己说,《红楼梦》他至少看过5遍,他极其喜欢读《红楼梦》。说到这里,笔者想起了自己经历的一件事。那是1958年南宁会议后不多天,一天晚上,奉召到丰泽园他的住所,对《工作方法六十的草稿等,漫谈很久。上卫生间时,看到一张方凳上放着一本翻开的线装《红楼梦》,可见此书之不离左右。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最令毛倾心的,无疑是《红楼梦》。直到晚年,他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建议高级干部要读《红楼梦》,一两遍不行,至少要读三遍。由于《红楼梦》读得极熟,因此他平日讲话作文,常常不经意就引了出来。
1949年初,国民党战败求和,提出以他们“军队有确实的保障”,为和平谈判的条件之一。毛泽东在《评战犯求和》这篇评论中,这样挖苦地予以反驳:“大观园里贾宝玉的命根是系在颈上的一块石头,国民党的命根是它的军队,怎么好说不‘保障’,或者虽有‘保障’而不‘确实’呢?”
《红楼梦》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中,凤姐向前来求告的穷亲戚刘姥姥哭穷:“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毛很欣赏这句话,作比喻时,不只一次引用过。
《红楼梦》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赚入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中,记凤姐发觉贾琏偷娶尤二姐,到宁国府撒泼一事,当时她的长篇讲话中有一句:“俗语说:‘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话很使毛泽东感兴趣,在谈话、开会时,不止一次引用过。在八届二中全会上的讲话中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是古人有言,其人叫王熙凤,又名凤姐儿,就是她说的。”几个月之后,在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谈到整风的时候,又引了这句话。经过他的一再引用,“文革”期间成了造反派的口头禅了。
《红楼梦》第八十二回“老学究讲义警顽心,病潇湘痴魂惊恶梦”中,记林黛玉听到袭人评论尤二姐惨死的事之后,说:“这也难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这话他也不止一次地在庄严的会议上引用过。在八届二中全会上,谈到北京城里有两个司令部的时候,这样说道:“我们的古人林黛玉讲,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现在呢,不是阳风阳火压倒阴风阴火,就是阴风阴火压倒阳风阳火。”1957年在莫斯科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会议上的发言中,他用此话来说明“世界大好形势”:“现在我感觉到国际形势到了一个新的转折点。世界上现在有两股风:东风,西风。中国有句成语: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认为目前形势的特点是东风压倒西风,也就是说,社会主义的力量,对于帝国主义的力量占了压倒的优势。”毛泽东给东风和西风赋予了如此重要的政治内容。从此,强劲的东风吹遍了神州大地,北京城里,历史悠久的东安市场一度也改名为东风市场。
《红楼梦》是一部奇书。尽管清代江苏巡抚丁日昌曾两次把《红楼梦》列入淫词小说,要求严行查禁,但自《红楼梦》问世以后的一百多年,《红楼梦》却愈禁影响愈大,愈禁流传愈广。据乾嘉间经学家郝懿行记述,那时,北京已“人家案头必有一本《红楼梦》”(《晒书堂笔录》)。京都竹枝词也有“做阔全凭鸦片烟,何妨作鬼且神仙。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是枉然”之咏。到光绪年间,李慈铭说,《红楼梦》“甫出即名噪一时,至今百年,风流不绝。裙屐少年以不知者为不韵。”一方面是官方查禁,一方面是读者需要,于是书商又以各种化名——如《金玉缘》、《石头记》、《大观琐录》等书名出版,以应付官方的检查。
在毛泽东少年时,社会上对《红楼梦》仍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一些伪道学斥之为淫书,甚至编出种种故事,说,《红楼梦》的作者死后堕入拔舌地狱之类,肆意谩骂;而一些有见地有眼光的人,则认为《红楼梦》“乃开天辟地、从古到今第一部好小说,当与日月争光,万古不废者”(黄遵宪语)。笔者在长沙读小学五年级时,正是1927年,长沙城轰轰烈烈,儿童团也经常上街游行。我结交的大朋友中,有高等工专的大学生,谈恋爱者甚多,他们在公开读《红楼梦》了。于是,父辈老人,大大慨叹人心不古:居然读起这种邪书来!
对《红楼梦》这部书,尽管喜欢的人甚众,但各人所得不同。鲁迅说过,读《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欣赏,本来就是一种再创造,即在作者的作品中,掺入了欣赏者自己的立场、观点、思想、经验,以及现实的需要。见《易》、见淫、见缠绵、见排满、见宫闱秘事,均因此而出。
但毛泽东读小说,另是一路。如果说,少年时当作有趣的故事读,那么,后来特别是在他掌握了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的学说之后,阶级斗争无所不在,小说不是单纯当作文学来读,而是首先当作社会生活的反映,当作历史书来读的,当作阶级斗争史来读的,是一种对社会历史生活的解剖考察。他说过,不看古典小说,怎么知道中国的封建社会呢。从《水浒传》中,他看到了“官逼民反”,“逼上梁山”,“造反有理”;从《红楼梦》中,同样看到了阶级斗争,看到了封建社会的衰败没落。
1962年1月,在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的讲话中,回顾资本主义发展历史时,他说:“17世纪是什么时代呢?那是中国的明朝末年和清朝初年,再过一个世纪,到18世纪的上半期,就是清朝乾隆时代,《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就生活在那个时代,就是产生贾宝玉这种不满封建制度的小说人物的时代。乾隆时代,中国已经有了一些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但是还是封建社会,这就是出现大观园里那一群小说人物的社会背景。”这就是从历史的角度读《红楼梦》。从这个与众不同的视角来看,他特别提醒人们注意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其中提到了一张“护官符”,即所谓:“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说这贾、史、王、薛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毛泽东认为,这第四回人们都不注意,实为全书总纲,一部《红楼梦》写的是四大家族的兴亡史。“《红楼写四大家族,阶级斗争激烈,几十条人命。统治者20几人(有人算了说是33人),其他都是奴隶,300多个,鸳鸯、司棋、尤二姐、尤三姐等等。讲历史不拿阶级斗争观点讲,就讲不通。”① 他注意到书中有这样的话:“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这段话说明了在封建社会里,社会关系的兴衰变化,家族的瓦解和崩溃。这种变化造成了土地所有权的不断转移,也助长了农民留恋土地的心理。”① 他还注意到书中描写了中国封建社会制度的根基家长制的动摇:“贾琏是贾赦的儿子,不听贾赦的话。王夫人把凤姐笼络过去,可是凤姐想各种办法来积攒自己的私房。荣国府最高的家长是贾母,可是贾赦、贾政各人又有各人的打算。”② 20世纪70年代谈及《红楼梦》时又说:“作者是把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写出来。真事不能讲,就是政治斗争,吊膀子(谈情说爱)就是掩盖它的。”③ 毛泽东还指出,贾宝玉虽是封建家族的逆子,但曹雪芹写《红楼梦》还是想“补天”,想补封建制度的“天”。不过,《红楼梦》里写的却是封建家族的衰落。可以说是曹雪芹的世界观和他的创作发生矛盾。④ 将楼梦》当历史读,以及对作者的这种分析,同恩格斯论巴尔扎克及对《人间喜剧》的看法,有相似之处。
《红楼梦》问世以来,关于这部小说的研究,已经构成一门专门的学问——红学。从最早的评点派,到后来的索隐派,以至胡适、俞平伯考证派的新红学。尤其胡适,用了比较科学的考证方法,考证了作者与版本,尊重事实与证据,彻底批判了附会清初史事的索隐派百年来的影响。后来俞平伯又批判了胡适坚持自叙传,将作者身世与作品内容相混同,同样重复了索隐派穿凿附会的老路。此外,红学家还有“宝黛爱情主线说”、“色空观念主题说”,以及“封建社会百科全书说”等等。红学各家虽然各有发明,但都没有像毛泽东这样将它当作一部清代社会史来读——要把“红楼梦当作一部历史来看”。毛泽东是政治家,他对《红楼梦》的分析,是独辟门径,别是一家,是以这部小说来印证阶级斗争的理论的。
由于喜爱《红楼梦》,所以他也极其关心《红楼梦》研究。他不同意以蔡元培为代表的索引派,以及胡适、俞平伯等派观点,欢迎以马克思主义观点来研究《红楼梦》的学术成果。1954年10月,当看了李希凡、蓝翎评论俞平伯的《红楼梦简论》的文章后,十分兴奋地当作一件紧急大事,写信给政治局的同志予以推荐,以为“这是三十多年以来向所谓红楼梦研究权威作家的错误观点的第一次认真的开火”。看来,当年毛泽东是希望以此为突破口,在思想文化方面(特别是这方面的老知识分子)掀起一场“兴无灭资”的斗争。因此,这封由《红楼梦》谈起的信,接着就谈到《红楼梦》以外去了。信中说:“看样子,这个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也许可以开展起来了。事情是两个‘小人物’做起来的,而‘大人物’往往不注意,并往往加以阻拦,他们同资产阶级作家在唯心论方面讲统一战线,甘心作资产阶级的俘虏,这同影片《清宫秘史》和《武训传》放映时候的情形几乎是相同的。被人称为爱国主义影片而实际是卖国主义影片的《清宫秘史》,在全国放映之后,至今没有被批判。《武训传》虽然批判了,却至今没有引出教训,又出现了容忍俞平伯和阻挡‘小人物’的很有生气的批判文章的奇怪事情,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俞平伯这一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当然是应当对他们采取团结态度的,但应当批判他们的毒害青年的错误思想,不应当对他们投降。”一时报刊上充满了有关《红楼梦》研究的文章。其中许多文章与其说是对《红楼梦》的研究,不如说是对研究者的政治上的围攻。这一场凭空而起的大风波,几个月之后,兴奋中心由“胡风事件”取代了,《红楼梦》的斗争热,才逐渐冷却下来。粉碎“四人帮”以后,当然批判俞平伯一案,也是随同其他这一类冤假错案平反了的。
文学和历史同是反映时代和社会的。一般说,文学是通过现实生活的概括,创造出富有典型意义的形象,来反映时代和社会生活的。我们很难设想,拔贡出身的曹雪芹,是有意识地描写封建社会的兴亡史或衰败史。但我们也不排除形象大于思维在鉴赏中的存在。毛泽东对小说的评论,与其说是一种艺术批评,不如说是一种社会批评。他是借小说之酒杯,销胸中之块垒。就像他借《水浒》、借《西游》来阐述他的政治思想与策略思想一样。这种批评,它的主要价值在于批评者的思想观点。然而,批评者的观点,也同样反过来丰富着小说的鉴赏的内容。这是我们就事论事——就《红楼梦》的研究即各家之言而说的。不过,从20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的“文化大革命”,历次惊天动地、伤筋动骨的政治运动,毛泽东多是借对文艺作品特别是古典文学的批评指责而发难的,其中一些比附不当或不科学,这就不是这里要谈的范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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