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书本上去也不容易。进什么学校,回到什么书本上去呢?对于少有人生阅历,又想“学不成名誓不还”的19岁的毛泽东来说,还是颇费思量的。
他钟情报纸。
报纸登载的消息与广告自然是最容易捕捉的。于是检索报纸,成了他打开新天地的一把钥匙。
各类报纸一张又一张,广告一个又一个,在他暂居的湘乡会馆斗室里一堆老高。
倏然,一则广告扑入眼帘:“警察学堂招生”。
毛泽东没有半点犹豫,按图索骥地找到了这所警察学堂,并在其号房内,交上一元银洋,报下名。
没过两天,又一份报纸的广告盖住了“警察学堂”。那是——“肥皂制造学校”,而且,“本校不收学费,供给膳宿,且享有津贴,定能使你造福社会!”
这不能不说是颇具诱惑力的。家里寄钱少,手头拮据,生存问题不能不优先考虑。兴冲冲的毛泽东又寻至“肥皂制造学校”,在大门口一排布告栏下,挤入人丛,交钱一元,报下名。
未出三天,又一份报纸的广告盖住了“肥皂学校”,那是——“法政学堂”,又有“而且”:“三年内教完全部法律课程,以法律服务社会,良机莫失!”
毛泽东仿佛听到了召唤:“毛泽东君,来吧,进我们学校,你会大有前途的!”
一则是法律富有新鲜感,还很有些庄严;二则是“服务社会”,与毛泽东灵犀相通。他把这消息告诉家里,父亲极难得地大表支持。作为儿子的毛泽东自然知晓,父亲曾因有理却输掉一场官司而气得大病了一场。能出息一个儿子当法官抑或律师什么的,日后打官司就方便多了,至少不会再吃大亏了。所以这次不光报名费,就连生活费他都很快从乡里寄来会馆了。
毛泽东随一位朋友来到“法政学堂”,毫不犹豫地在校内小广坪上,交钱一元,报下名。兴许真能当上一名为老百姓主持公道的法官呐!
怎奈这无休止的广告太驳杂,又一份动听的报纸的广告盖住了“法政学堂”,那是——“商业学堂”。这“而且”更富有鼓动性了:“如今是民国了,国家最需要的是经济学家!……”
学经济,管家、赚钱,父亲一点不反对,还寄予不小的希望。如今这社会,不会赚钱,不懂经济,还怎么活命呀?更不消说发家了!
于是毛泽东在又一位朋友的带领下,来到“商业学堂”,交钱,报名。
报纸,广告;广告,报纸。依然层出不穷,几乎每天都有撩人心弦的广告,一个个都说得天花乱坠。毛泽东简直有点无所适从了。似乎都不错,可总不能都去哇!
毛泽东自述着:
“我开始留心报上的广告。当时很多学校都在兴办,利用这种媒界来招纳新生。我判定学校并无特别的标准,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又一份报纸的广告,盖住了“商业学堂”,那是——“公立高级商业学校”:“本校乃政府公办,教员出类拔萃……”
毛泽东的自述在继续:
“我断定要成为一名经商专家,到那里去更好一些……”
毛泽东寻至“高级商校”,在一间高雅的教室里,交了钱,报下名。
毛泽东继续自述道:
“我在新学校遇到了麻烦,入学后我发现大多数课程都是用英语讲授的;同其他学生一样,我不懂英文,实际上,除了字母之外,我几乎一窍不通。另一个障碍就是这学校没有专门教英语的教师。这种境况令我生厌,我在月底就退了学。”
再一份报纸——广告:“湖南省立第一中学”招收新生。
毛泽东的自述:
“我的下一个求学探险是省立第一中学。……参加了入学考试,并考了个第一名。”
这是1912年6月。
后来毛泽东的历史证明,这举足轻重的人生第一步,才真正开始了他生命的扬帆远行。有情的历史每每有她惊人的相似之处。
这回不是大脑袋校长,而是一位35岁的端庄秀才,正在办公室里批阅学生作文,批着、批着,骤然间拍案而起:“好一篇奇文!”
他乃符定一,字宇澄。国文教员,省立第一中学校长。中国近、现代著名语言文字学家。新中国建立后,历任中央文史馆馆长、国务院文教委员会委员等职。
邻桌的几位教员莫不惊疑地围聚过来问:“什么文章?也值得我们大学问家如此慷慨激昂!”
符定一将作文簿一亮。
众目睽睽中,毛泽东的声音宛如从簿子里流泻出来一般:“商鞅之法,良法也。……其法惩奸宄以保人民之权利,务耕织以增国民之富力,尚军功以树国威,孥贫怠以绝消耗,此诚我国从来未有之大政策。……”
见者莫不叹奇!
一位欲究其详的教员伸手翻回扉页,但见——
题名:《商鞅徙木立信论》
署名:毛泽东
符定一情之所出,挥笔评述:“历观生作,练成一色文字,自是伟大之器,再加功候,吾不知其所至。”并在右角上圈上两个大字:“传观”。
他亲自来到教室,让学生“传观”,少许,特地招过毛泽东,捧出一叠线装书道:“好好看看,会有用的。”
毛泽东恭敬地接下,一看,是《御批历代通鉴辑览》,大是欣喜:“谢谢符先生。”
书,实在是毛泽东的钟爱之物。少年时候,他就养成了读书的习惯,郑观应、康有为、梁启超的读了不少,当然,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施耐庵的《水浒》之类也没有放过。历史的书,人物的书,是他的首选,因为跟他的人生奋斗之路密切相关。他需要学习,需要借鉴。
很长一段时日,《御批历代通鉴辑览》成了他的最爱。
无论在晨光里,还是在烛光下,他可以几个时辰不走不动,会神在有情的历史兴衰中,品味着打造历史的人物——他们的言,他们的行,他们的求索与创造。
多少回,读着读着,毛泽东就止不住兴叹:“哦,我神州古国的历史,何其灿烂!……学校里的课程,又何其乏味!规章也实在叫人讨厌,我何不……自己来学嘞?”
毛泽东断然的自述:
“在读完《御批历代通鉴辑览》后,我得出一个结论,对我来说,自学读书可能更好些。”
可以说,毛泽东这个伊尹式的“唯明而后”的自学决断,达到了“事未有不成”的效果,由此而结识的人物,汲取的知识,激发的动力,养育的心志等,使他整个青年时代乃至一生,都受益匪浅。自学生涯,是他人生坚实的第二步,第二个台阶。1912年秋,毛泽东踽踽来到“表里湖山,风物开廓可观”的胜迹定王台。二层“洋楼”的湖南省立图书馆就在此间。
毛泽东在院中石级下,抬首凝视着久所向往的“更大的学堂”,流露出饥渴的热望。
一进到大厅,毛泽东就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新奇的双眸睁得大大的——
墙上,挂着一幅硕大的《世界坤舆图》。
慢慢地,他一步一步朝大地图挪去,仿佛是步入到一个前所未见的无限广阔的知识殿堂。
哈呀,自己虽然读了小学、中学,也当过兵,却还不曾见过世界大地图哩!中国自古就称为天下,但从这个地图上看,却只占世界的一小部分;湖南省则更小了;湘潭县在地图上根本就看不见;韶山当然更没有影子了。
“世界原来有这么大!”
有顷,他来到一楼大阅览厅,选了个靠院子的窗角下的位子,初选了一堆哲学、历史、政治、伦理、地理等诸多方面的世界名著,便一头扎了进去。笔记本是必不可少的,稍有共鸣、感悟,他就记录下来,一丝不苟。
“神权何有?造神权者取媚于封建政体而已……”
毛泽东念念有词,忽有所想,把笔顿住,将书页翻回封面——
孟德斯鸠《法意》
“这位法国的孟德斯鸠先生,怎么又主张‘君主立宪’嘞?”
毛泽东疑惑的目光投向窗外——
秋去冬来。
朔风漫卷,雪雨纷飞。
大自然季节的更迭,气候的变化,对于忘情书中的毛泽东来说,几乎是“毫不相干”的。
诚如后来周世钊一辈老人所回忆的:他“贪婪地读、拼命地读,正像牛闯进了人家的菜园,尝到了菜的味道,就拼命地吃一样”。
当然,肚子的温饱问题还是不能不对付的。午饭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两只烧饼。吃来实在有些本能的下意识。好在烧饼本就没有什么大味道,无需品嚼;其实即便有山珍海味,此时此际的毛泽东怕也无“味道”可“悟”了。你看他那奕奕的双眸,现在就只晓得贪婪地盘桓在新书中了。笔记本又换了一册。
这一天,正在“忘情”中,一声“毛先生”,将他唤醒过来。回首一看,竟是小华贞的父亲朱辛贵。
毛泽东立即欠身致意:“朱先生?你也来……”
“不不,”朱辛贵无暇寒暄,从内兜里掏出份报纸,“你看看我杭州同学寄来的。这个袁世凯!”
“嘘——”
邻座投来战栗的眼光。一时间,这眼光中的战栗,便漫及四座。
毛泽东让朱辛贵坐下,打开报纸,见是《汉民日报》。醒目的标题刺入眼帘:
排异己、结私党,袁世凯意在窃国!
“邵飘萍?!”毛泽东咀嚼着这个陌生的作者大名,浏览着文章,“好一个险毒的袁世凯!”有顷,他联想到什么,随手抽过书堆中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熟稔地寻到一页。
“人民有权推翻破坏‘社会契约’、蹂躏人权的专制政体。嗯,你卢梭先生也该是同意推翻袁世凯的?可你的‘少数聪明人’的领导,我却不敢苟同。”
毛泽东比照着、思量着,少许,又锁眉览阅着叫人凝忧集忿的报纸……
“毛先生,你要的书。”
毛泽东扭首,见是管理员送来一摞自己要的书,忙欠身致意:“麻烦先生了。”随手将桌上的书叩齐,奉还。
管理员捧回书,惊疑地走而又住,返顾这位少见的饥渴得近乎痴迷甚而“疯狂”的读者。
朱辛贵巡顾着如许的书,也大是诧异。
毛泽东兴奋地检看着书目,未几,忧心忡忡的目光不觉又投注到中国的“袁世凯”上:“这个袁世凯,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不禁念起了孙中山先生。他为孙中山让出大总统之位而深抱不平:“要是孙大总统执政,何至于此?”袁世凯的“窃国”之举,使他益发担忧起中国的出路来。
中国的出路究竟何在呢?眼下,他不能不借助于书籍。
冬去春来。
毛泽东在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亚当·斯密的《原富》、孟德斯鸠的《法意》、卢梭的《民约论》、赫胥黎的《天演论》、约翰·穆勒的《穆勒名学》、斯宾塞的《群学肄言》……以及俄、美、英、法等国的历史、地理书籍和古代希腊、罗马的文艺作品里,有滋有味、痛快淋漓地游弋了整整半年的光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潜移默化中,他着实体察到了知识与人生的升华。
诚如毛泽东所自述的:
“这样度过的半年时间,我认为对我极有价值。”
当然此时此际,毛泽东伫立在大厅内的《世界坤舆图》跟前,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学生涯的终结会不期而至的。
他细细端详着图中的大世界,心里升腾起一个业已涌动了多时的声音:“我们中国,何时能少几个慈禧、李鸿章、袁世凯,多几个达尔文、华盛顿、拿破仑……那就好啦!”
毛泽东的自述:
“这时候我一文不名,除非我进学校,否则我家里拒绝供养我。……此时,我严肃地考虑了我的‘职业’,我几乎定下来,教书于我最适宜。”1913年10月,毛泽东考取了第四师范。翌年的2月,第四师范并入省立第一师范学校。
一师的校舍,人称“洋楼”。四周是院墙,大门外一条大马路,好几条岔道就从大马路延伸开去。学校后面有座玲珑的小山,叫妙高峰。长沙城就位于学校右侧,左侧是一溜五百来级石阶,直通该路。再稍往前就是湘江。
开学典礼这一天,新同学们在大礼堂入口处所见到的一块横匾颇有点与众不一:
智德军美
——蔡元培
兴许是“缘分”不浅,毛泽东一眼就认出了台上的徐特立先生。而徐特立的第一句话,就把学生,乃至台上的领导镇住了:“如今,中国出了个袁世凯!”
沙哑,带着悲愤的声音破空而出,似与蔡公的题辞相照应。
“此公拥兵为王,逼清王朝退位,迫孙中山下野,为了剪除异己,又不惜刺杀农林总长宋教仁!”
全场哗然!
毛泽东明澈的双眸里溢泻出难抑的惊忿。
方维夏
正首的校长诚惶诚恐了,一面跟邻座的学监暗递眼色,一面悄声制止:“徐先生,你言过了!”校长叫孔昭绶。
“校长,国难当头,人人忧心如焚哇。”学监悄声搪塞住校长。他戴着黑框圆镜,瓜子脸,溢泻出清纯的书卷之气。他便是方维夏,时年35,教育家。南昌起义后,曾任二十三军党代表。在国民党第五次“围剿”中,重组红四团,于1935年夏不幸因叛徒出卖而被诱杀于湖南桂东小水山桃树窝。
方维夏见徐特立负气坐下,自己便缓缓立起道:“现在请杨……”
尚未请出讲演人,一个高年级学生已一挺而起,恰是萧子升。他习惯地一捋西发,高挺的鼻子一耸道:“我拥护二次革命!”
方维夏点着头,示意他坐下,萧子升却依然禁不住慷慨陈词:“我辈莘莘学子,责无旁贷,自当起而响应,推倒袁世凯!”
像是回应,一声突发的枪响,霎时将会场镇住。众目惊顾——
但见一位未足三十,戎装笔挺的军官,汹汹然而至,手里的枪口还冒着青烟,身后紧随着一列执枪警卫。
“谁在狂论大总统?!”
此人系北洋军汤芗铭部旅长李佑文,后来又转投赵恒惕省长。1922年初,杀害湖南工运领袖黄爱、庞人铨的,正是此人。
萧子升已悄然落座。会场里人人目瞪口呆。
孔昭绶校长连连欠身致意:“这位长官是哪部分的?本处是学校,非……”
“本人是北洋军汤芗铭部旅长,奉汤都督之命,进驻你校。”
全场大愕!
“二次革命?哈哈哈!”李佑文一脸傲气,俯瞰着礼堂里的全体师生,警告着,“谭延滚蛋了,革过袁大总统命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全场死寂!
杨昌济徐特立头一斜,立身欲起,被方维夏紧紧拽住。
毛泽东的双眸里掠出鄙夷的光波。
“谁是杨昌济先生?”李佑文口气和缓少许,询问着。
“我是。”
站起一位天庭开阔,双眼微陷,皮肤黧黑的谦谦君子。他正是杨昌济,字华生,号怀中,时年43。著名伦理学家、哲学家、教育家,后来做了毛泽东的岳父。
李佑文从兜里掏出一份挺括的函件道:“汤都督专程嘱小弟奉上,请过目。”
杨昌济莫名其妙,接手拆阅了,大是不解:“邀我出任教育司长?”
一句询问,顿令全场惊讶,又不乏躁动!
“教育司长?!”
“正是。”李佑文显出几分恭敬与热忱。
孔昭绶校长转忧为喜,连连提醒:“前番谭延请兄出山,兄不从;这次为自己、也为学校,再不要回绝了。”
杨昌济沉吟少许,看定送函人,不热不冷地进而一问:“我和汤都督素昧平生,他何以……”
“哈哈,先生留学英国时,汤都督也同在那里,还听过先生的‘伦理’课呐!”
“喔?”杨昌济淡淡一笑,依旧心静如水地回应,“请转告都督,本人无意官场,恕难从命。”
全场再度惊讶,多半人显出不解,而毛泽东、萧子升一些同学倒流露出对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师长的意外与敬重。
台上的徐特立与方维夏几位同仁暗下交换着眼色,透出理解与赞可。
倒是李佑文料所不及,顿生出愠恼:“你——杨昌济!”
——这是毛泽东见到杨昌济的第一面,第一印象。
第二印象,是在上课的教室里。
杨昌济那只黧黑清瘦的手,在黑板上爽然写出——
自避桃源称太古
欲栽大木拄长天
“若问我杨某平生的志向,这便是。”杨昌济情出于衷,但了无激昂之色,只是静静谧谧地一指黑板上的心迹。
“桃源虽好,毕竟难栽‘大木’;中国,现在急需拄天的‘大木’。”
毛泽东心潮一荡,骤然起立道:“杨先生!”感奋之下,深深鞠躬。
罗学瓒、周世钊、彭道良……一个个同学不约而同地站起,心热眼湿:“杨先生!”
窗外不晓何时挤满了各班同学,他们也一样地情不自禁!
无怪乎毛泽东在回忆一师生活时,会慨然自述:
“……对我印象最深的教员是杨昌济,一位从英国回来的留学生。他的生活,后来和我有了很密切的关系。他教授伦理学,是一个唯心主义者,一个有高尚道德的人。他很坚定地信仰他的伦理学,努力灌输一种做公正的、道德的、正义而有益于社会的人的志愿给他的学生们。”引自李锐所著的《毛泽东同志的初期革命活动》。李佑文回到都督府,便将杨昌济的“不识抬举”,向顶头上司汤芗铭作了禀报,很替主公不平。
汤芗铭却置之一笑,略无芥蒂:“中国的文人学士,可敬在清高,可悲也在清高。”
这位都督全无军阀模样,反倒还文文气气的,脸上不时浮出一丝莫名的笑意,这与他那一身威武的海军戎装似乎大不相宜;只是其深藏的眸子里,不时会闪划出难以捉摸的微光。此人系北洋军阀海军次长汤芗铭,新任湖南都督。时年34。
“要不要……”李佑文习惯性地摸住手枪。
“不必。书生之见,谅无大浪。”汤芗铭正说着,一声“报告”,进来一位特缉队长,满脸得计地禀报:“一网就兜了两百来条‘鱼’,都是‘讨袁军’。怎么处置?”
“一个不留。”
“那……另外七十八个嫌疑犯?”
“你看呢?”汤芗铭坐回案前,径自浏览起案卷,宛如不经意一般,双眸微一斜,寒光自出,“大总统有令,湖南、四川、广东,是国民党孙中山的发难地,不可手软。”
李佑文与队长立时领悟,挺身应命:“是!”趁着清明的曙色,毛泽东着一身淡灰褐色的“土地袍子”,还是蹬着那双洗得泛白的黑布鞋,寻觅到饮马塘“板仓杨寓”。
他见到一位清丽的小妹子在池塘边快手利脚地打水擦脸,便凑上几步问:“小妹子,请问杨昌济先生住在这里吧?”
小妹子旋过身,眼光一亮,打量着端端谨谨的来者,嘴里掠出一抹笑意,手一指道:“喏,挂着铜牌子那里。”
“多谢了。”毛泽东顺势看去——
一座泥屋,门墙上镶着“板仓杨寓”的铜牌。
毛泽东见门开着,便驻足轻唤:“杨先生。”
随声从堂屋里迎出一位妇人道:“哪一位呀?请进请进。”她叫向仲熙,杨昌济夫人,时年41。
“是师母吧?”毛泽东已然猜度出妇人的身份,应声进门。
堂屋里没有人。
杨夫人端上茶,歉意地解释着:“先生在练筋骨哩,你坐一歇。”
“‘练筋骨’?”
“老习惯,洗冷水澡。”
“喔?冷水澡?!”
紧旁的侧屋内,杨昌济正闭目静坐在特制的大木盆里,冷水没颈。
“老头子,来学生了。”杨夫人轻敲着房门。
“喔。”杨昌济直身吁气,睁开眼皮。随即他套齐整了粗布浴衣,进到堂屋。
毛泽东连连立身行礼。
“润之哇,来,书房坐。”
“嗯。先生冬天也用冷水洗吗?”
杨昌济平静地头一点。
毛泽东不无触动。至书房口,他驻足仰视门楣——“达化斋”。
达化斋里是一屋的书刊。中国线装书与西洋英文、德文等“洋装书”,加之日文书,可谓古今合璧,中西一炉。
杨昌济猜得学生眼中的疑问,便抽出一册线装书,解释道:“孔子说‘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冷水浴,正可以练志、养志,尤其在天寒地冻的时候。”
杨夫人替毛泽东端过堂屋里的茶水。毛泽东起身欲谢,被先生止住:“不必拘礼。”
“先生所说的‘志’?……”
杨开慧“志,即志向、意志。志向为先,意志便有目标,便有依托;人如果没有了意志,志向再好,再伟大,也只能是海市蜃楼——空的。”
毛泽东细细咀嚼着,大受启迪。
杨昌济闻得堂屋里有响动,一笑:“又一个‘冷水浴先生’回来了。”“霞。”他向门外轻轻一唤。
随声出现一位小姑娘,正是那位池塘边濯洗的妹子,手里拎着只小木桶,一身津湿,水珠还在嘀嗒着。玲珑的身,秀丽的脸,娴静中透出独有的心志。她便是杨开慧,字云锦,号霞,时年13。后来是中国最早的共产党员之一。1930年11月14日被军阀何健杀害于长沙识字岭。
“就是你?”毛泽东顿自一怔,“掉塘里了?”
杨开慧粲然一笑。
“这是毛先生。”杨昌济介绍着,又一指杨开慧,“小女开慧。”
“毛先生。”还不待毛泽东起身招呼,杨开慧便先行施礼。
“不敢当。还是叫我毛润之的好。”毛泽东连连欠身回礼。
杨开慧欲叫而又觉着失礼,嫣然一笑,随即退出。
“她呀,怕是嫌澡盆太小,喜欢到大池塘里去洗。”
“也跟先生一样,四季不断?”
“嗯。”
毛泽东不由得暗下感佩。小小年纪,居然抗得住严寒酷暑?!是个有“志”的妹子哇。
小开慧当然不知道来客的“感佩”,换了一身素净的布衣布裤,就熟稔地接过母亲手里的扫帚帮起忙。“妈,我来。”
“嗯。我去准备饭菜。”杨夫人疼爱地看一眼自己女儿,拐进厨房。
书斋里的一对师生,此刻谈兴正浓。
杨昌济巡指着翻开的英、德文书刊,剖析着国事:“孙中山先生创造民国,想借用欧美的总统、议会制,各设权限,相互制约,可惜没有成功。”
“爹,又有客人来了。”杨开慧引领着一位学生进门。此生身材也算得颀长,长发中分,五官挺拔,看得出是个严谨的求学问道之人。
蔡和森来客叫蔡和森,字润寰,号泽鹰,又名蔡林彬。时年19。后为新民学会创建人之一,也是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之一。1931年6月因叛徒出卖,在香港英租界被捕,引渡至广州后,被军阀陈济棠开膛杀害。
杨昌济欣然欠身引见道:“蔡和森,又名蔡林彬,高你一级。这是毛泽东,字润之。”
毛泽东与蔡和森四目相交,互相恭敬而愉悦地微微鞠躬致意。
此时的毛泽东自不会想到,他与蔡和森这一见面,从此就成了再也分不开的好同志、好朋友了,并且后来都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中国的大革命里去了!
杨开慧也给蔡和森端上热茶。
“霞,”杨昌济召过爱女,“我教书忙,以后你就多跟这两位大哥哥好好学。”
杨开慧秀脸浮红,快意地点下头:“嗯。”
蔡和森心有所系,急急相告:“城里到处在抓国民党,说是参加过‘讨袁军’的一个不放过,成批成批地枪杀。”
杨昌济大是意外:“会是这个留学英国的汤芗铭干的?”
“既是袁世凯叫他督守湖南,他自然要报效主子。”毛泽东倒不觉得意外,“这个‘大总统’,还想干什么?!”
“独裁。”杨昌济决然认定,“他是大清王朝熏陶出来的,不会允许孙中山搬来欧美的一套。”
开慧坐在门边的小竹椅上,听着、记着,忽闪着半懂不懂的目光。
“孙中山先生怎么会让权给他呢?”毛泽东满腔不平。
“是哇!……不该。”蔡和森沉吟道。
“照孙中山先生的学识、明悟,不会一点看不出袁世凯的居心来的,总是……无奈吧。”杨昌济估量着。
书房里顿时静默下来,溢洒着忧切的气氛。
远处城里,又是一阵枪响,随即伴以零星的枪声。
师生三人益发感觉到沉重的迫压。
厨房里切菜的杨夫人也不由得忧心忡忡地竖起耳朵来,低语道:“城里又怎么了?”
“在杀人。”开慧悄然进来,往灶口里添柴烧火,目泄惊疑。
杨夫人执刀的手,不由得一记颤抖:“谁杀人?”
“袁世凯。”
“他……不是才当总统吗?”
达化斋里的师生也在思索这个大问题。
“你们这一辈,”杨昌济凝视着眼下这两个不可多得的学生,“不会安稳,少不了枪林弹雨,甚至血雨腥风。”
毛泽东与蔡和森聆听着,四目中折射出些许庄穆。只是一个幽深一些,一个热切一些。
“也好。佛教里有‘涅’,西方天主教里有‘炼狱’,意思相通:万死而后超生。中国的希望,大概也在于此!”
庄穆的眼光,顿时变得凝重而炽热。
“紧要的是,不可浮躁,不可逞匹夫之勇,要做‘潜在’的学问,用‘心’去准备。不然,袁世凯没倒、方世凯没倒,你们倒先‘圆寂’了。”杨昌济难得逗出个趣,自己却一点都不笑。
毛泽东与蔡和森悉心领受,相顾会心。
“爹,”开慧出现在门口,“吃饭了。”
毛泽东闻唤起身道:“杨先生,打搅了。”
蔡和森却懵懂了:“现在吃什么饭?”
杨昌济微微一笑:“我不吃早饭。你们来了,中饭提前,名曰‘早中饭’。请——”
“先生,我们……”
毛泽东与蔡和森还想推辞,被杨昌济止住:“恭敬不如从命。”
杨夫人催客入座:“饭都盛了,请请。”
毛泽东与蔡和森遂入座,见筷子人各两双,再看先生一家,都一样,有些诧异。
杨昌济一笑,解释道:“一双是公筷,留洋养成的习惯。”
毛泽东与蔡和森这才恍悟。
“开智呢?”杨昌济问。
“哥到舅父家去了,晚上回来。”杨开慧回复着。
杨夫人招手相请:“来来,吃。”
“为你俩相识,也为开慧——”杨昌济又将目光投落到爱女身上,“找到了小先生,请——”吃罢饭,毛泽东与蔡和森意犹未尽,情犹难舍,遂双双信步来到湘江边。
“才进一师,就遇上了徐特立先生,现在又有这么一位学通中西,识贯古今的杨先生,真是我们的‘造化’!”毛泽东幽默中仍透出不胜感慰,转瞬又肃然有加,“只是杨先生期望太重……”
“是哇。”蔡和森也体察着负重,眼里燃出火花,“既生在乱世,也只有横下一条心啦!”
两人不期而然发现什么,便驻足抬目。
天色阴霾,江水如墨。
一叶打鱼的轻舟,在昏黑的浊浪里艰难地穿梭、颠簸着,蓦然间,掀起一簇逆浪,在相连波涛的鼓噪下,劈头压下,吞噬了轻舟。
蔡和森一声大嚷:“糟了!”
未几,轻舟披着一身碎浪,又猝然钻出;浊浪不甘,又群起扑压。
鼓噪的喧哗,声声震耳。
毛泽东不由得联想横生:“不斗则亡,事不由人。”他俩回到城里,真又目睹到了体察着的“扑压”——
一班北洋军押解着一队“革命犯”。同时间,猛听得对过巷口里一阵砸桌破门的碎响,一个教员模样的“秀才”滚翻到街心,随即步出特缉队长,身后执枪的队员还抓着几个文弱教员。
毛泽东目光一颤,脑际即刻闪划出——
清军统领黄忠浩率兵破门而入;
如鸡鸭般被驱赶的革命党人犯;
……
血腥的枪声,亡命的惨叫声。
脑际的清军渐变做眼门前的北洋军。
许是因为担心,毛泽东颤动的目光掠出鄙夷:“一丘之貉!”
蔡和森斜眉一锁,眼内的火星随即燃烧出来。
毛泽东忽有所念:“走,去看看我的一位朋友。”
朋友在求是小学。
“他是我前些年认识的,”毛泽东介绍着。他俩刚到校门口,就听得孩子们的哭声,两人不觉心一提,连连跟号房通报:“我们找朱辛贵先生。”
等不及号房工友说什么,两位访客已匆步循哭声而去。
咦,这哭泣怎么在校长室里?
毛泽东、蔡和森一脚跨进校长室,便双双怔住——
一群小学生拥着显然是做校长的人,哭作一团。
毛泽东一眼发现朱华贞:“小华贞。”
已经11岁的小华贞见到毛先生,返身扑来,哭诉道:“爸爸叫他们抓去了……”
“怎么回事?”
校长年在而立,一脸惶惶道:“就因为上历史课时,朱先生骂了袁世凯一句‘独夫’,被探子听见,就……”
“朱先生绝食都三天了,只怕……”一教员忧心如焚。
校长一筹莫展:“保释,不准;去探监,也不准。”
蔡和森义愤满腔:“只手遮天了!走。”
毛泽东拉过小华贞,转对那位教员道:“请带路。”
蔡和森、毛泽东一行径直赶到监狱的铁门口。
警卫横枪赶开毛泽东、蔡和森一行:“去去去,你们当看马戏呀!”
蔡和森一把将枪拨开道:“里面关的是人,不是马!”
“你也想进来呆几天怎么的?”
警卫正威胁着,一位大略是班长什么的,闻声从邻屋里出来呵斥:“吵什么?吵什么?!”
警卫连忙立正报告:“又来看什么朱、朱……”
“朱辛贵。”毛泽东倒不急不忙。
“我要爹爹!”小华贞哭嚷着。
“怎么?非要汤芗铭都督下令,才让进吗?”毛泽东虚实莫测地扯起虎皮。
班长暗下一愕,紧盯着毛泽东、蔡和森,略一迟疑道:“让他们去收拾吧。”
除去小华贞听不懂“收拾”外,余者无不闻之一颤!
“他是自作自受!”
被两个看守兵从铁牢里拖出来的朱辛贵,业已气绝身亡。
“爹——!”一声痛呼,小华贞飞扑上去,“爹!爹——!”
毛泽东蹲身细睹着如此脸色惨白、身体枯羸的故友,一阵心酸眼热。他怎么能忘记——
码头畔,街口上。朱辛贵寻踪而至,揽过女儿,负疚地忏悔着;
求是小学。朱辛贵轻轻推开教室门,一指讨论中的学生,自豪地称许着;
图书馆。朱辛贵送来《汉民日报》,忿忿引指着袁世凯的劣迹;
……
毛泽东悲泪难禁,颗颗滴洒在业已木然不知人间之凄苦的朱辛贵那惨白的脸上。
蔡和森眼里火花一迸而出道:“不能就这么歇手!”
毛泽东断然颔首。几乎不由自主,他的脑海里即刻浮现出少年时代那深深铭记在心头的往事……
那是辛亥革命前些年,腐朽的清王朝“哺育”了腐败的社会。洪灾、兵灾加上骚乱,活不下去的长沙饥民揭竿而起,头一个造反的目标就是衙门,连巡抚大老爷都被赶出了衙门,好不扬眉吐气!可惜不几日,清军一围剿,好多谋反者被砍了脑壳;有的还被满门抄斩。少年毛泽东纯洁的心灵震动了!他那时在读私塾,跟小同学们议论了好些天。他深深地同情攻打衙门的饥民们!他和小同学们大多认为是因为没有饭吃活不下去了饥民们才造反的,饥民是和自己家里人一样的良民,抓捕他们,砍掉他们脑壳是极不公平的。不久,活得太艰难的韶山农民学着长沙饥民造反的榜样,也秘密组织了“哥老会”,跟地主、富人们“借粮”,“借”得后分发给穷苦人家。一个姓彭的铁匠是首领,穷苦乡民们都拥护他。可惜地主富人们串通了县衙门,派兵镇压了“哥老会”。逃进深山的彭铁匠又被自己人出卖,还是被抓走了,当众被砍掉了脑壳。“砍掉我脑壳,还会有张铁匠、李铁匠生出来!”乡里流传着的这句铁匠的遗言,毛泽东自然记忆良深。他怎么会忘记呢?
对弱者,对弱势群体,毛泽东从小就有一种近乎天性的同情。兴许这与母亲的熏陶和影响有不小的关系;兴许这亦是一种遗传基因使然?
弱小的朱辛贵之死,点燃了毛泽东积聚在心头的抗争之火。这抗争是颇有些谋略的,与长沙饥民攻打衙门、与彭铁匠“借粮”迥然有别——借送葬来示威抗议,这在长沙城里怕还未曾有过!
白竹布围箍的灵柩左右,是两行醒目的大字——
只因说了“独夫”
坐牢绝食身亡
由教员、学生自愿组成的送葬队,哭声喑哑,缓缓从求是小学出发。毛泽东与蔡和森牵着呜咽不已的小华贞,走在灵柩最头里。
一行送柩人,无哀乐,无口号,只有泪眼,只有抽噎,只有苍凉与悲恸的沉默!
路人驻足,店人探首,一路上相识不相识的路人过客同怀着一般的苍凉与悲恸——沉默!
无人喊、无人拉,竟不时有人默默汇入到送葬的行列中。
沉默的队伍,沉沉行来——直趋都督府。
都督府门前的一排警卫,如临大敌一般,挺着身、横着枪,一个个虎视眈眈。
督军室面街的窗口下,站立着汤芗铭都督。他没有想到,也未曾遭遇过这般的抗议示威。
特缉队长焦灼不堪地请着命:“都督,我看先把那些个大人都……”
“都抓起来——这么一大帮子?!你叫我在湖南还如何立足?”
“那……冲了它!”
少顷,汤芗铭漠然一笑:“只要给两头的字撕了,就是游到北京、游到天边,也悉听尊便。”
“哈呀,对对。妙!”
警备的北洋军一接得密令,便群起出击,宛若虎狼般突入送葬队伍,一时间,都督府眼皮底下撞的、倒的,攥的、扶的,哭的、叫的,乱作一团。
毛泽东紧护着小华贞,蔡和森领着一班教员手拉手紧护着字联。人打倒了,又爬起;手脱开了,再拉上。
毛泽东亟亟叮嘱抬柩人:“莫停下,走!”
骚动中,队伍又行进了。
也未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被几经撕扯而变得残破的字联,依然留下了两个分明可辨的大字——“独夫”。
衣破人伤,残缺的队伍依然在沉默中行进、拓展……
破损的灵柩,伤残的队伍,行到一师门口,还是惊动了整个学校。
迎候在门口的师生们,不顾驻军的驱喝,涌动着、抗争着。
何叔衡“你北洋军无权阻止我们师生送葬!”一名学生激烈地冲开横枪的士兵,招呼着师生。此生身短,脸圆,一口引人注目的八字须,言行举止,莫不透着动人的感情。他是何叔衡,字玉衡。一师学生,时年38,后为新民学会会员,中共“一大”代表。1935年2月24日撤出苏区时,在福建上杭水口附近被敌人包围,跳崖牺牲。
杨昌济、徐特立、方维夏……默默地加入了游行行列。
萧子升、罗学瓒、张昆弟、陈昌、萧三、彭道良……一个个同学,噙着泪,怀着忿,随之融入沉默的队伍。
醒目的“独夫”两字,人人可见。
由泪与忿凝铸而成的队伍,宛若湖南的母亲河——湘江一般。
湘江有情,碧波崩雪,千浪相衔,似积聚着什么,呼喝着什么,滚滚北去!
这是一次出乎人们意料的奇特的示威抗议,它不能不说是得益于毛泽东、蔡和森对商朝伊尹与晋朝陶侃的借助。毛泽东熟知伊尹,知晓汤伐桀灭夏,一统天下,乃是听了伊尹的谋略:“唯明而后可断,既明而断,事未有不成者。”陶侃身为大将军,不啻有毅力、能决断,还事事从小处入手,“事事俱不忽略”,由小及大,终有大成。冥冥之中,一伊尹、一陶侃,帮了毛泽东、蔡和森的忙。对此杨昌济、徐特立也多有赞誉。
当然也有大为窘恼的,如堂堂老牌军阀汤芗铭,尤其是其心腹干将李佑文。自然也少不了持批评态度的,如一师校长孔昭绶。“学生就该专心读书、做学问,社会的事,有政府!……”孔昭绶在大教室里训导着示威的学生。军阀当政,学校安危系于一发,一校之长也自有其苦衷。
毛泽东的视线由校长移往门口正监督着师生们的面带愠恼的李佑文旅长,眼神中透出漠然的奚落。
下了课,萧子升找到毛泽东,笑问着:“挨训了?”
“旅长督阵,校长还能不做傀儡?”毛泽东付之一笑,随即从手里书刊中抽出作文簿,“你的大作拜读了。”
“怎么样,我这篇《评范仲淹的〈严先生祠堂记〉》?”口气里流露出来的,是明显的自得。
“很受教益。”毛泽东的回复是笃诚的。
“教国文的先生也很喜欢,专门批给班里传观。”说着,萧子升仿佛回入到了文中意境,“我很佩服严光的超然气概,连光武帝刘秀的邀请都敢拒绝!”
“我倒以为,严光应该当宰相,像两百年前张良辅佐汉高祖一样。”
萧子升大是意外,头重重一摆道:“不不不,你显然还没有理解严光。”
应该说,萧子升理解严光,持欣赏态度;而毛泽东也理解严光,但持批评态度。萧子升与毛泽东这一对老乡、同窗,都爱读历史,尤其是人物类传记。刘秀与严光的情谊对他俩的友情来说,也是颇有启迪作用的。一个是身为一国之君的皇帝,一个是无官无爵的一介学士、书生,情到深处还能同榻共眠,并且于熟睡之中,严光的脚居然还“放肆”地搁到了至尊皇帝的龙体上!若不是平等的朋友,严光纵然有10个脑袋也早就被砍光光啦!
毛泽东自有自己的理解,他微微一笑,反诘道:“那‘高材生’你又如何理解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呢?”
萧子升噎住。少许,他又振振有辞:“人各有志,那是勉强不得的。严光不爱权力、不图功名,放任自我,实在是人生的至乐。你能否认吗?”
“我否认。”
“抛弃仕途俗念,归于淡泊、宁静,那是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至高境界。你难道不承认?”
毛泽东接过问话,继续反诘道:“生于乱世,眼见着国已不国、家已不家,你还能‘超然’度外,归隐桃花源吗?”“好。”
杨昌济在自己的小书斋里审览着毛泽东的作文,油然赏叹。
作文中,毛泽东的心声有如湘江之水一般汩汩不绝:“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凡有压抑个人、违背个性者,罪莫大焉。故我国的三纲在所必去,而教会、资本家、君主、国家四者,同为天下之恶魔也!”
杨昌济朱笔一挥,在毛泽东的作文《心之力》天头,批上一百分。
一旁看书的杨开慧不由得也凑到桌边,挪过作文问:“《心之力》?是毛先生写的?”
“嗯。你好好看看。毛泽东的心力、志向,绝不在中国的谭嗣同、德国的泡尔生之下。”
“泡尔生是谁?”
“喏,就是这位——”杨昌济拿过案头的《伦理学原理》,“了不得的思想家。”
毛泽东的自述:
“我读了一部蔡元培先生翻译的《伦理学》专著,受此启发下,写了一篇题为《心之力》的文章。我那时是一个唯心主义者,杨昌济教授从他唯心主义的观点出发,对我那篇文章大为赞赏,给我打了一百分。”无独有偶。杨昌济在自己受聘的湖南第一女子师范学校,也审览到一篇令他心动的好作文。
那是在女校成绩展览厅里。
杨昌济与教员、学生、宾客们一起愉快地巡顾着。骤然间,一册学生日记吸引了他。他始而驻足浏览,继而让服务的同学从橱窗里取出来给他细看……
一个女学生的声音从日记里无遮无拦地流泻出来:“生母早亡,美德不去;勿忘劳作,勿忘俭朴……”
杨昌济联想横生,怦然心动,连连翻阅开来……
“意大利教育家、医师蒙台梭利的‘教育实验’之举,大有益于教育之开化。传统的锁闭教育,禁锢了我们创造的天性……”
杨昌济心下共鸣,翻回到封面——
向俊贤日记
字迹清秀,未可多得。
向警予“噢,本科生向警予。”杨昌济正释然自语着,不想一对姐妹似的学生已飘然来到眼皮底下。
“杨先生,请多指教。”头里的学生爽朗地叩请着,认真地鞠了一躬。鹅蛋脸,天生丽质,活泼的眼神溢泻出自身的活力,灵动的身子显示出矫健的体魄。
她正是日记的主人向警予,原名俊贤,女校学生,时年19。后为新民学会会员。中国共产党早期著名的妇女运动领导人。1928年3月被捕于汉口法租界,同年5月1日壮烈就义。
杨昌济静静的目光又在日记“向俊贤”名字上一顿,又掂量起眼门前的这位女生问:“为什么把‘俊贤’的名字改了?”
向警予如实道出了自己的心曲。原来女师的校长朱剑凡,锐意教育改革,把学生的学习、学校的办学与国家的命运紧密地结合了起来,深得学生爱戴,不想竟被顽固派免职,调来一个什么“俊贤”之士,还是前清的翰林,老朽得要归复到科举时代去。向警予联络了陶斯咏等十几位进步女同学集体退学,转入周南女校,此举轰动了女师。就在此时,她将俊贤之名改作警予,以时时警策自己!
“好,好。那类‘俊贤’是不足为训的。”杨昌济听罢介绍,很是称许。他又浏览一眼日记,有心“考问”着:“看来,你是想做个新颖的教育家?”
向警予并不避讳:“‘家’倒没想,只想毕业后,去教书,让新国家多长出几个生力军。”
“好。”正中下怀,杨昌济大是慰悦。
“我呢?”一旁的学生佯作生气地一指自己的作文。她叫陶斯咏,女校学生,学生运动中坚,时年19,长得温良、文秀。
“拜读过了。”杨昌济鹤望良深地凝视着两位学生,“你俩真有点像我在一师的两位学生。”
“谁?”向警予与陶斯咏顿来兴致。
“毛泽东、蔡和森。有为之士!”
杨昌济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还有一位学生就是萧子升。此生也不可多得,算得优秀了,只是杨先生有一种潜意识的忧心。他希望自己的忧心是多余的。萧子升与毛泽东在一师的大礼堂入口处,还在继续着前几天的争论。
萧子升指着横匾上的“军”字,不无调侃:“那你一定很欣赏‘军’育?”
“是的。”毛泽东毫不含糊。
“错了,泽东君。”萧子升又浮出居高临下的气势,“蔡元培先生的宗旨虽有道理,但也平常;只有‘美’育一项,才是创新。”
“我还是那句老话,现在国已不国、家已不家,‘美’育再好,又有何用?”
“那你的‘高见’呢?”
“提倡‘军’育,加上‘德’育和‘智’育,推倒独裁者,赶走洋鬼子!”
“看来,我得早替你准备‘后事’。”萧子升半戏半真。
“嗯?”毛泽东一时不解。
“你太好斗,决活不到那一天。”
“也许是,也许……不是。”毛泽东寻思着,不觉仰首眺望长天——
乱云横斜,天光晦暗。
面对这横斜的乱云,这晦暗的天光,他感悟着什么。他知晓自己的命运同这昏朦的“天宇”是不可分割的了。要不被同化,就必须冲破这昏朦。
如何“冲破”?
自觉不自觉的冥冥中,毛泽东心底里涌动起一股炽热的潜流,这股潜流后来成了他终其一生的信条——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
与地奋斗,其乐无穷!
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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