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10月10日。
武昌,吼出了中华民族的强音:
驱除鞑虏,建立民国!
这一历史必然的“强音”,一时间席卷大江南北。仅仅两个月内,鄂、湘、陕、赣、晋、滇、黔、苏、浙、桂、皖、粤、闽、川等省即先后宣布独立。
辛亥革命,积十余年惨痛失败的教训,在血与火的洗礼中终于爆发了。
北京的清朝皇宫——这自十二诸侯(周、春秋)以来两千余年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倾覆了!
同一时间,在长沙,厚重的城门却抗拒着,“砰”然关上,仿佛要将革命拒之门外。
满城的《戒严令》中,掠出巡抚余诚格近乎歇斯底里的“训示”:“近查革命党贼心不灭,蛊惑人心,蓄意谋反;禀皇上谕旨,一律格杀勿论!今起戒严,昭示臣民。”
汹汹然的《戒严令》贴上——
城门口;
码头;
街心;
学校;
茶肆;
……
亦在同一时间段,大街小巷的各式店铺,无不仓皇关门。
统领黄忠浩率领巡防营清军,胜似狼虎,一家家破门搜捕。
不时有一班无辫子的革命党嫌疑犯,从小铺大店抑或民居里被押解出来。
显然,不甘退出历史舞台——由奕匡亲王组阁的大清王朝,在作着血腥的最后反扑!宛如感应到邻省的革命,湘江在夕阳的余辉中,变得血红;血红的江流,借风鼓浪,声势袭人,备显出自身无尽的伟力!
未知戒严的毛泽东一室八个告别了长辫子的平头学子,除了在江边滩头看守衣服的小胖,都在江流中戏水;也未知是在感觉着母亲河的伟力,还是在搏击着人生。兴许,两者都有罢,此时难得毕现出莘莘学子的天性与活力。
周围如死了一般,阒无声迹。
“哎,润之兄,当心——”小胖发现什么,高声提醒着已游到江心的毛泽东。
只见两座山也似的巨浪夹住毛泽东,眨眼间便吞没了人踪。
不啻岸上小胖,水中诸学友也莫不吓得失声呼叫。也就在眨眼间,在巨浪的顶头上,竟浮出毛泽东开阔的脸面,犹如乘浪般直上青云。
“砰!砰!砰!”
浪也似的一排骇人的枪声,穿破了周围墓穴一般的死寂。
往城里望去——
一抹惨烈的血红。
一座淌血的城市。
戏水搏击的弄潮儿顿悟出什么凶机似的,一个个急急忙忙地穿衣套裤。
小个子同学下意识地摸着光光的后脑勺,哭丧着叹道:“准是枪杀革命党,我们……”
“我们又不是革命党。”小胖嘴里不以为然,心里却如揣小鹿,眼光不时瞄向城廓。
“看来,真有‘革命’了?”毛泽东抹甩一把平头上的水,思量着,“走,回校看看。”
身后,又鼓起一排浪涛,“哗哗”着,似在回复他们,又似在鼓动这班学子们。
毛泽东一行学子不及回校,就在妙高峰畔的小路上,已约略听到了不远处奋激的讲演声。毛泽东、小胖等人顾不上细看路边败壁上的《戒严令》,拔腿循声赶去。
就在妙高峰下的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大门口,一围学生、教员、工友、市民,正竖耳谛听着,人人不堪忧切。
“看看这杀气腾腾的《戒严令》,听听这捕人杀人的枪声,我们不要害怕,应该高兴。”
毛泽东一行挤入人丛,闻之很有些愕然不解。
“因为巡抚余诚格他害怕革命,而革命偏偏来了!”
听众恍然有悟,愁容渐扫。
毛泽东一下盯住讲演台上挥起的手——缺一只指尖!
他立马记起切断指尖,以血作墨,切切然挥写出“予断指以送,吁请召开国会,速解国难”的那位先生。
“是他,徐特立先生!”毛泽东脱口而呼。
演讲之人正是师范学校教员徐特立。
仿佛是接踵而至,突来的“哒哒”马队,眨眼间已迫在眉下。
“在这里,抓——!”
徐特立一声催唤:“快撤!”声方落,人已被学生拥回学校。
毛泽东一瞄马路上的骑兵,急忙唤过小胖他们:“快绕小路走!”
同室学友跟着毛泽东,拐入山间羊肠小径。
他们登上妙高峰,落在后面的小个子乘人不注意,亟亟解裤拉尿。
气喘吁吁的小胖正累趴在斜硗石上喘着大气,倏然瞄见小个子在作“紧急处理”,便偷乐开了:“哎,还没有革上命,就尿湿裤子了?”
“去去!谁尿湿了?”小个子搪塞着,人一抖,打出一个无奈的喷嚏。
毛泽东忽发奇想:“嗳,去不去巡抚衙门?”
“做什么?”小胖莫名其妙。
“革命要是成功了,这个‘长辫子’的衙门倒了台,就再见不到了。”
“你是送脑袋上门——叫人砍?”一个同学不可思议地嗔怪着。
小胖怕虽怕,但还是一拍脑袋道:“走,看看去。”
在小胖他们一班中学生看来,那巡抚衙门,可是个了不得的官场,既神秘,又神气。赶到大衙门,他们便一个个都大睁起双眼……咦,今天怎么格外忙忙乱乱的?
你看看——
押人进内的,插斩牌解出的,搜捕的,巡逻的,备若兵临城下,杀气腾腾。
毛泽东与小胖一行就趴伏在大枯树翘根盘就的天然“洞穴”里,避过巡兵,探首张望着。
猝然,小胖打出个寒噤,说话声音都抖抖的:“你……你看!”
毛泽东顺势瞄去——
广坪中,旗杆上,挂着一串没有辫子的人头,有如一根粗粗的长辫。
毛泽东眼里波光一颤。
那魔窟一般的衙门,活像一具噬人的幽灵。几乎是潜意识的,毛泽东脑际即刻闪出——
森然的清朝皇宫轰然坠倒!
“什么人?”
一声喝问,惊得小胖瘫软在地。
“瞎眼了?!”树洞近旁,清军统领黄忠浩呵叱着,又押来一班“革命党”。
小胖暗暗擦拭一把虚汗道:“革命,太吓人啦!”
“他们,长不了!”是的,他们长不了!
10月10日,孙中山领导的武昌起义已经成功。湖北新政府成立了!
辛亥革命一星期后,那位大脑袋校长的朋友,没有辫子的中年汉子又出现在湘乡驻省中学大操场的领操台上,慷慨之情,尽溢于言表。
满坪的学生激动了,跳的、搂的、叹的,发出热血青年的真挚呼号!
“轻点,轻点!”大脑袋校长不得不登上台阶,扬手劝止道。
毛泽东眼里光彩熠熠,紧握住小胖的手问:“听见了?”
“听见了!听见了!”小胖也激奋得难以自持,“那我们湖南呢?不能袖手旁观哇!”
“就是!不能袖手旁观。”
“应该有泽东同学剪辫子的勇气,跟清朝决裂!”大脑袋校长说得极简单明了。
“说得有理。”汉子应和着,“硬是要有泽东同学这种勇气,这种决心。告诉同学们,我们湖南的革命,就在眼下!川、广、粤、赣……各地也将起而响应,清朝这个中国两千年封建专制的最后堡垒,就要崩溃了。同学们,你们生逢其时,投入到大革命的洪流里来吧,革命欢迎你们!”
奋切的泪花在毛泽东眼里闪烁。
小胖再也不能自持,激动之下,反倒哭了。
热泪在泛动;哭声在蔓延。
“打倒鞑虏!”
“恢复中华!”
开怀的饮泣中,学子们一个个迸出心底的呐喊!子夜的大寝室,灯已熄,一抹黑,是那么静悄悄的。
淡淡的月华,有情地浮映着毛泽东的泪眼。
那汉子的声音依旧回荡在其脑际:“你们生逢其时,投入到大革命的洪流里来吧……”
一个声音即刻从毛泽东心灵深处回应出:“毛泽东,你不是一心寻找救国之路么?路就在脚下。”
“嗯,新的革命,需要新的人。新的!”
毛泽东倏然欠身坐起。
小胖也没有睡着,跟着欠起身子问:“什么‘新的’?”
“喏,就像那位中年汉子。”毛泽东不晓得怎么就浮想起了那年家乡新来的教员李漱清。
这个李先生就是“新派”。他一到乡里,就把庙宇改作学校,尽收穷苦人家的子弟。毛泽东母亲是信佛的,毛泽东原来也跟着母亲信佛,而现在伢崽们居然要到菩萨庙里去上课,这令她觉得很惊讶,也有些忐忑。乡里信佛的人开初很反感这个“新派”先生,几次要将人抓到衙门里去。这李先生硬是不去,他把新的见闻、新的道理,特别是把那些维新变法的故事讲给学生们听,使他们都觉着新新鲜鲜的。他同情饥民造反,还把自己的钱拿出来接济给穷苦人家……
“这个李先生真是好人!”小胖听得拍床而起。
“嘘,轻点!”毛泽东瞄一眼熟睡中的同学,思绪仍在“新派”教员身上,“我亲眼见到的‘新的’先生,李漱清是头一个。今天的那个中年汉子是第二个。”
“润之,我发现你特别喜欢‘新的’!”
“嗯。永远都是些‘老的’有什么劲?‘新的’才有希望。”
小胖见毛泽东不响了,眉宇间又别有所思的样子,便打趣地问:“又想到什么‘新的’了?”
“我想投奔武昌,去黎元洪的革命军当兵。”
“当兵?!”小胖发觉自己失控,连连扪住嘴巴,一瞄左右,翻身下床,也不由分说,干脆钻进毛泽东的被窝里。
大寝室里,鼾声起伏,不时可闻。
“你……真的想去当兵?”
“嗯。你不是也说了?不能‘袖手旁观’。”
“为什么非去武昌不可?”
“那里是大本营,有仗打,使得上劲;说不定还能亲眼看见清王朝崩溃、倒台呐!”
“不是说湖南也快了?”
“谁晓得嘞?我不能等。”毛泽东心潮难抑,渐渐将遐思的目光投向窗外。
夜空中,流云走月,透出一缕迷蒙的银辉。
毛泽东的自述:
“在这次讲演之后四五天,我决定参加黎元洪的革命军。”1911年10月22日。继武昌起义后,湖南迅速响应,爆发革命。
这天一大早,毛泽东与号房的老工友正谈得投机,看得出他似乎在等什么人。
“喏,来了。”老工友瞄见小胖,手一指。毛泽东即刻迎出,见好友泪眼汪汪的样子,便猜得个八九不离十:“怎么?你爹妈没同意?”
小胖点点头:“爹想通了,就是妈……”
“舍不得?也难怪,你是棵独苗哇,不像我家——三条汉子。”毛泽东理解地宽抚着好同学,“那我先去朋友那里借雨鞋了。”
“做什么?”
“老伯先前去过武昌,说街上湿得很;我也去查看了地理书,正是的。”
“砰!砰!”零星的枪声,益发加剧了城市的躁动与企盼。
“我陪你去。”
“不不,你没听见?打枪嘞!”毛泽东劝住小胖,只身出校。
经过军械局门口,他见到出入的清军匆忙不迭地运出一箱箱弹药,一个个神思紧迫。
“干什么?”一声喝问,枪已打响。
子弹从街口子上的毛泽东头顶心上穿过。他不得不亟亟返身绕开。
毛泽东一路小跑,闪出城门,枪声伴着追踪的脚步仍迫在身后。
他不由得益发提起心,撇开大路,拐入小道,不想差点陷入沼泽般的烂泥坑里。他舍不得鞋子,两下脱掉,干脆光起脚板赶路。
“妈的,溜了?准是剪辫子的革命党!”身后的追兵还在诅咒。
紧跑慢赶,总算找到湖南起义的新军驻地。
队伍正在开拔,一个个、一排排,溢泻出临战的急切与兴奋——前面枪炮声大作,战火正烈。
“站住,去哪里?”站岗的卫兵拦住了陌生的高个子学生,不解地看着来人手里捏着鞋,腿下又光着脚的模样。
毛泽东如实相告:“找一位朋友,冯知君。”
“,都什么时候了?还找什么朋友!”卫兵生硬地挡了驾,未及驱喝,他瞄见了谁,猛可一个立正道:“敬礼!”
焦达峰毛泽东随之扭首,见两位显然是做长官的人,从军营跨马而至。一位是焦达峰,字鞠荪,共进会主事;一位是陈作新,字振民,同盟会会员,新军首领。
“小先生是来……”焦达峰定睛打量着眼前这位眉清目秀的中学生。
卫兵抢着禀报:“他来找朋友,叫什么……冯知君的。”
“我找他借雨鞋。”毛泽东恭敬地补述着。
焦达峰看定毛泽东手里的鞋子问:“雨鞋?”
“武昌地湿,我没有其他鞋子。”
焦达峰与陈作新领悟了,相互赞可地一递眼色,又问:
“你是想?”
“参加革命军。”
“有志气!”焦达峰很是赏识,一摸兜,空的,“你有吧?”
陈作新总算搜寻出一块光洋。焦达峰接过,递下道:
“真过意不去,我俩也没有钱,拿去买双雨鞋还够。”
毛泽东不无困惑地望着两位居然无钱的长官,暗生敬意道:“谢谢长官,无功不受禄。”
焦达峰与陈作新莫不意外,益发生出爱意。
前方又一声狂猛的爆炸,接着荡开一片厮杀之声。
“好。革命需要你这样的青年!后会有期。”焦达峰无心逗留,将银洋归还给同道。
“军械局,务必拿下。城里见!”焦达峰叮嘱后,在混色马上一夹,便驰往厮杀正烈的战地。
同道陈作新应诺着,毫不怠慢,夹马插入岔道。
“咳,有财不发,傻蛋一个!”卫兵大惑不解。
毛泽东置若罔闻,抬首目送着消逝于硝烟之中的两位长官……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城门内外,莫不卷入到清军与革命军的厮杀之中。
毛泽东与一班遑急的市民百姓,迅疾涌入城内。
守卫的清军早已无心守卫,惴惴地张望着迫在眉睫的炮火,未几,也悄然混入逃难的人流,调枪回城。
一张新贴在墙上的《告示》,引起了毛泽东的注意:
清朝大势已去,革命在所必然。市井乡邻,幸勿惊慌。建立新政府,人心归一统。
都督谭延
辛亥十月二十二日
“谭延?”毛泽东咀嚼着不曾知晓的名字。
猛听得一声“轰隆”,大略是城门轰塌了,接连着呼号勃发,滚滚迫来,势如万马千军!
毛泽东虽提着心,却感到周身热乎乎的,自己寻思过千百遍的去路——革命,不就在眼皮底下了吗?几乎未加思索,他便快捷地登上一个“制高点”,眼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高高的然而已蔫蔫的大树……
“新军攻打衙门了?!”
从来威势赫赫的巡抚衙门,今天竟也摇摇欲坠了。
统领黄忠浩伤血斑斑,居然截住了新军的进攻。
“弟兄们,为了大清王朝,给我死死守住!”他装上弹药,又挥起短枪,喝令开来。
无奈的清军不得不拼死抵抗。
前面一排新军先后中弹倒地,后面的就不得不退向两侧。
“哈哈,王八羔子,上呀!怎么不上了?”
冷不防一声长嘶,那匹混色马载着焦达峰划空而出:“你笑早了,鞑虏!”声落,手扬,一道银光破空直去。
黄忠浩正待举枪,却已中下飞镖,痛呼一声,瞪目倒地。
谁个又料想到衙门内居然突起喧嚣,须臾,竟杀出一拨人马来。新军一惊不小,急急护住焦达峰。焦达峰认出来者,止住势欲搏杀的下属,旋身下马。
为首的清军管带冲焦达峰一拱手道:“焦将军,衙门已夺下。”
“有劳接应。巡抚余诚格呢?”
“听候大人处置。”
与摇摇坠地的衙门一样,大堂里的巡抚余诚格今日此刻,已然威风扫地,在焦达峰、陈作新咄咄逼视下,趴在地上,无可奈何地在白旗上写出一个大大的“汉”字。
书着大大“汉”字的白旗,旋即便迎风抖擞在衙门门楼的顶上。
毛泽东在“制高点”上眺望着抖擞的“白”旗,不胜慰悦!
未知是人为,还是天意,在阵阵裂地的喧腾中,那株高高的枯树在阵风中摇晃着,终于倒伏了下来。毛泽东俨然像是亲眼目睹到了大清皇宫,在晃摇着、倾覆着……
也仿佛是在“万岁”的缭绕余波中,激扬的声响一如山呼海啸:
“革命万岁!”大寝室的朦胧灯光下,一围七只没有辫子的脑瓜,一动不动地聆听着毛泽东入情的追述。他们俱听得一惊一乍的!
“咳呀,润之兄,你真运气,都看见啦!”
“我是叫你带我去嘛,都是你!”小胖撅着厚嘴,大为惋惜。
“幸好没带你去,满街、满路的枪呀炮的,死了不少人呐!”毛泽东也思之后怕。“今天还算客气,子弹没‘照顾’上来。”他释然地拍拍交了好运的脑瓜。
“哎,那两个长官叫什么?”
“一个叫焦达峰,一个叫陈作新,是好人,跟穷苦百姓一个样,也没钱。”
“当官的没有钱?”
“我看,他们的心倒是向着穷人……”不晓得怎么的,毛泽东的脑际随即跳出自己颇钟情的王安石的传世绝句:
千门万户日,
总把新桃换旧符。旧桃尚未换新符,在当晚的省咨议厅内,新军与立宪派即交锋上了。
焦达峰、陈作新在一片剧烈的争执中,处乱不惊。另有一人也端坐在上首。此公31岁,椭圆脸,圆身坯,一派祥和。只是辫子刚剪下,每每不甚习惯地要去摸摸短发。他便是颁布《告示》的谭延,字组庵。湖南谘议局议长,老牌军阀。
“谭先生原为谘议局议长,有何资格冒充都督之名,颁发《告示》?这是篡权!”新军团长——亦即讲演的那位中年汉子,一针见血。
谭延心下抽紧,脸上却堆笑道:“言重了。战争一起,城里大乱,总得有人出来安抚市民百姓哇。谭某只是……”
“谭议长是我立宪党首领,充任都督,有何不可?”一位立宪党人一言吐出,众立宪党人群起响应。
团长拍案而起:“立宪党本意在改良,维护的是清王朝!”
新军各将领亦群起呵叱。哄乱的火爆中,有人已拔枪而出。
“诸位!”焦达峰倒不急不忙,手一挥,劝止着:“清王朝尚未倒台,我们革命党人切切不可先自内讧起来。”
陈作新不失机警地提议:“我看,不如就表决。选焦达峰为都督的,请起立。”
“刷!”全体新军军官挺身立正。立宪党人里也有人犹豫着慢慢欠起身子,还有几个则迟疑不决。
焦达峰倒毫不为怪,宽解道:“各随其便,千万不要勉强。”
几个迟疑的立宪党人这下反倒决然立起了。
“通过。”陈作新断然宣布。
“副都督,我提议……”焦达峰不失友善地将目光投向谭延。
不待提议出口,会场上呼声同起:“陈作新!”
“好,通过。”焦达峰只得歉然收回提议,肃然起立,“目下战事尚紧,希望我辈能同舟共济!”
老到的谭延闻声不动,习惯地摸摸“发辫”,微微颔着首,犹如“此心相共”一般,但那对看似漠然的瞳仁里却隐泄出两缕叵测的寒光。还是湘乡驻省中学的大操场上,同寝室的七位学友跑在一堆,只留下小个子一人守着闹钟在计时。
“太好了,你就在省里参军!”小胖一喘一喘的,为好友不远走高飞而喜形于色。
“湖南也革上命,也有仗打了!”毛泽东跑着,思量着,“推翻清政府,建立民国,我辈责无旁贷。”
“哎,慢点慢点。”
同室诸友们,距离慢慢拉开了。
小胖勉力支撑着,问道:“今天报名?”
“嗯。”毛泽东跑得来劲。
骤然间,校外不远处,枪声大作,人呼马叫。
小胖人一颤,停住步:“又怎么了?”
毛泽东也缓缓停下,仿佛从枪声——战事中思量出什么,决然道:“我……现在就去!”这是1911年的10月31日。
小胖“责无旁贷”地陪同毛君泽东前往报名。
“今天,不晓得又有什么新奇的事……”小胖期待中不无怵惧。
“莫把我俩的脑壳给‘新奇’掉。”毛泽东半戏半真。
天真的小胖一吓,下意识地紧摸住圆脑瓜。
他俩来到原巡抚衙门前的广坪上,但见新军进出匆忙,戒备依然森严异常。
街口子上,毛泽东与小胖不由得警觉地驻足观望。
毛泽东很有些不解了:“奇怪,巡抚衙门不是推倒了么?怎么还是紧紧张张的?出什么事了?”
“哎,你、你看!”小胖果真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又嚷又瞪眼的。
毛泽东顺着小胖的引指,扭首望去——
折断的大枯树下,围聚着一群惊恐不堪的市民百姓:
“太惨了!”
“什么人?”
“像是当官的。”
“你没见?说是‘会匪’!”
“‘会匪’?不就是土匪吗?!”
毛泽东和小胖挤入人丛,但见地上躺着两具穿着军装的尸体,一个满身刀伤,一个满身弹孔,无不血肉模糊。
小胖不觉倒抽一口冷气。
毛泽东觉着似曾相识,定睛一打量,凄怆的眼光猛然一记抖颤。他蹲下身子,将惨死之人脸面一一扶正,一看,不由得失声惊呼:“是……他俩?!”
“谁?”
“焦达峰、陈作新都督!”
“啊?!他们怎么会?!……”
“咳,你们没看见?这里写着呐——”
毛泽东与小胖这才发现断树上挂着一块木牌,牌上写着刺目的大字:“会匪”,还打着红“”,犹似死罪的判决。
毛泽东几乎未及思索,身一起,抓过木牌,凝眸少许,随即掷落地下,一脚踩碎!
人丛大哗!
“啊呀,你?!”
“要砍脑壳的!”
胆小的路人,惟恐惹事,一个个悄然开溜。
毛泽东踱回尸体旁,默默地端详着:“我要参军了,不想你俩说的‘后会’已……无期;你俩怎么就先走了呢?!”
毛泽东自然不会想到,1911年10月31日这天,原湖南谘议局议长、立宪派首脑谭延,策动原新军五十标二营管带梅馨,率部分新军与原巡抚营反正的清军,武装政变,谋杀了正副都督焦达峰与陈作新,登上了他神往已久的都督宝座。谘议局的招牌刚摘下,“湖南省临时政府”的大招牌便刻不容缓地挂上了。
毛泽东注视着招牌,开阔的脸上喜庆少了,难解的狐疑与愁思多了。
“哎,又出《告示》了!”
小胖攥着毛泽东往东边头的布告栏挤去。毛泽东一眼发现“新大陆”:“谭延?!”
“怎么?”小胖不知所以。
“你看——”
只见《告示》落款署名:
都督谭延
毛泽东益发地狐疑了:“他变都督了?”
小胖益发地懵懂了:“又怎么?”
谭延不阴不阳的宣告,宛如就从《告示》中穿透出来一般:
革命,当以文明为旗帜,当与巨家世族、军界长官同心努力而后可。
毛泽东不觉紧蹙起双眉。
“说得在理。总不能光着屁股穷闹哇!”
一句不雅的俗话引得围观人一片哄笑。
毛泽东回首,见说话人也是位学生,长自己几岁,颇有点“巨家世族”的派头。其周围拥着一帮同学,争说言笑,不拘形节。
“走,报名去!”
这帮学子彼此簇拥着一窝蜂地涌进大门。
小胖大是惊讶:“他们也……参军?简直像是逛戏院!”
毛泽东沉吟未语,眼光中又平添出几分愁思。
在新兵招募处,报名参军的人还真不少,大厅内,中、青、少,学生、工人、市民,熙来攘往,人声鼎沸。
那富态的高年级学生与那帮喧哗的同学拥在“学生军报名”纸牌下,嬉笑着,相与争报着。
小胖正替好友挤挪着开道,回首,却见毛泽东已朝另一头“新军报名”纸牌下挤去。
“哎,润之兄,你不参加学生军?”
毛泽东瞟一眼“学生军报名”牌下闹哄又躁动的学生,头决然一摆。
毛泽东的自述:
“我不喜欢这支学生军,认为它的基础太混乱。我决定加入正规军,帮助完成革命。”
毛泽东还未及挤到“新军”报名桌前,倏然发现了那位没有辫子的汉子——在学校讲演的中年人,一身戎装,显然是个长官。那汉子也居然认出了领头剪辫子的学生——毛泽东。
“你?!”
两人不约而同地相顾一怔,彼此都乐了。
“他是来投军的。”小胖越俎代庖。
长官汉子的大手在毛泽东瘦挺的肩膀上一摁,求之不得地赞可道:“太需要你这样实心实意的热血青年啦!”
毛泽东听出话中感慨,不觉引发出内心的疑虑:“焦都督、陈都督……”
汉子抬手止住,一睃左右,压低嗓门透露:“谭延捣的鬼。现在他的立宪派掌权啦!哼哼。”
毛泽东心下陡地一沉。
“来,先报名。”汉子拉着毛泽东来到报名桌跟前。
负责报名工作的下级军官突见上峰,连忙立正敬礼:“团长。”
“给这位先生报个名。”
“是。他叫?”
“毛泽东。”毛泽东端谨地自报家门。
不待这位军官往下发问,一旁的小胖又自告奋勇地介绍开来:“他呀,是我们学校了不起的……”
“莫出丑!”毛泽东不能不暗下一扯小胖。
汉子信任地审度着个子高高的毛泽东道:“你先当个见习排长,好好练练,再……”
小胖一蹦三尺高道:“排长?哈呀,太妙啦!润之兄一定胜任。”
连报名的军官也大为羡慕。
“不,团长。”毛泽东感激之下不失冷静。
“怎么?我自信眼光不会错。”
“投军,是我平生头一回,也是头一步。我什么都不懂、不会,应该从普通一兵当起。”
汉子反倒始料不及,头重重一点,自信的目光中益见信赖。
有个铁匠模样的粗壮青年,本已大不服气地欲转身离去,见状,不禁又返顾起这位瘦长的彬彬秀才,大脸上浮出意外与敬重。
“来,我报个名。铁匠,大李!”
这声音、这用语,掷地有声,就像打铁,激得四下里发出一阵友善的笑声。
汉子爱抚着难得的报国青年,频频颔首道:“好,就照你的,从这头一步开始你的革命!”
“是,团长!”毛泽东慨然应命。
“团长先生,你是我们毛泽东君见到的第二个‘新派’人。”小胖又越俎代庖地介绍开来。
“喔?”团长不觉看定毛泽东,玩味着“新派”两字,颇生共鸣,“这个污浊的社会,再不生出‘新派’,那就只有被污浊吞没。要救社会、救中国,绝不能是旧的,必须是新的军队、新的革命!”
轮到毛泽东颇生共鸣了。他想到“新派”教员李漱清先生给老旧的乡村吹进一股新风,大家这才有了些许人气、活气;而眼门前的这位新军新团长,则给军队与革命带来一股清纯、笃诚的清新。由这样的人进行的革命,才是新的,才是为穷苦老百姓的。
“谢谢团长的教诲。‘新的’,才有希望……”毛泽东还想跟团长讨教什么,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
“咳,那不是毛泽东君吗?”
毛泽东闻声抬目,竟是一师“高材生”萧子升,他已经是一副戎装了。
“唷,高材生?!”
萧子升穿挤过来,迎住毛泽东,一下卸掉军帽,露出剪去长辫的西发。两人同有所感,相视而笑。
小胖圆脸上露出不无友好的讥讽,他盯着萧子升的后脑勺,随手一摸道:“哈,到底把‘大清朝’给剪掉了。”
“去去。”萧子升并不怎么尴尬,依然振振有辞,“我是水到渠成,不作过激之举。”
小胖反被激恼了:“‘过激’?我看你‘高材生’……”
毛泽东飞眼制止住小胖,宽容地笑笑:“迟早一样,都是革命军了。”
萧子升眼观六路,忽见到近旁的长官,连忙戴上军帽,一个敬礼:“长官!”
汉子玩味地注视着萧子升,徐徐道:“欢迎。也革上命了!”
“刚参加了学生军,请长官多指教。”
汉子未置可否,目光又移落到毛泽东身上,须臾,在两人间一掂量。
“团长!”挤来的年轻警卫催叫着汉子。
汉子冲毛泽东与萧子升一点头:“后会有期。”说完,转身离去。
又一个“后会有期”!几乎是条件反射,毛泽东心里一抽。他想到与焦达峰、陈作新两位都督已然后会无期了,此次跟离去的团长总不会再相遇“无期”了吧?
“他是团长?”萧子升意外之下,觉着“稍纵即逝”的惋惜。相逢也是“缘”,尤其在新、旧时代的交替时刻。
出了报名处,毛泽东、小胖与萧子升三人信步而往。
“我已是正目——班长啦,一队的首领!”萧子升虽很矜持,却还是憋不住这些许自得。
“唷,‘高材生’当官啦!”小胖半是恭维,半是奚落。
毛泽东笃诚地致着意:“恭喜你。”
“这才是革命的头一步。”萧子升宛如胸有城府。
“那第二步,第三步?……”小胖故作夸张地追问着。
萧子升行至横贯的铁路边,指着通向远方的路轨,满怀憧憬着道:“我们这一代,生逢其时,前途是无可限量的!”
毛泽东一睃对方,也不由得纵目眺望——
路轨曲折逶迤,伸向无尽的远方……
萧子升兴之所至,三步一跳。
毛泽东目光从无尽的远方收回,踏着枕木,走在后面。
小胖望望奔跳着纵身独进的萧子升,又看看一步一枕木的毛泽东,忽有所想:“嗳,我来做个裁判,十年、二十年、四十年以后,看看你们二位革命军,到底谁前途‘无可限量’!”
“唿!这倒是蛮有趣的。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十年、二十年、四十年以后……”萧子升停步回身,昂起西发下的橄榄脸,尖挺的鼻子似乎更显突兀。有顷,他目光一收,看定毛泽东,友好而又不无挑战似地追问:“怎么样?毛泽东君?”
毛泽东凝视着脚下的一根根后去的枕木,心下的忧思多于投军的兴奋:“我第一步是跨出了;第二步、第三步,还不晓得会怎么样嘞……怕不会容易。”
大煞风景!
萧子升头一摆,转而一想,邀请道:“干脆,你就到我们学生军里来,当个副班长,我们一起来打一番天下!怎么样?”
小胖情不自禁地大笑开来。
“副班长嫌小?我才是班长。一步步来嘛!”
“副班长?人家排长……”
毛泽东立即截住话头:“小胖。”
“排长?”萧子升有点莫名其妙。
毛泽东接口道:“排长让我就去报到。”
“可惜。”萧子升显出一腔真情,“好,我们就此分手。”
毛泽东诚挚地迎视着对方的目光。
“别忘了我们打的赌哇。”萧子升似戏若真地提着醒,径自离开路轨,拐入马路。
毛泽东沉吟着,回过视线——
没有笔直的坦途,铁轨又打弯了。昔日的审判厅,如今已是新军的驻地。
操练场上,两支开拔的新军,蜿蜒而去。小雪霏霏中,毛泽东在为带队的汉子——团长送行。
“团长是去武昌?”
“嗯,支援黎元洪的新军;早盼着真刀真枪地干一场,打掉鞑虏,建立真正的民国——当然不是谭延这号立宪党的政府。”
“本想好好跟团长学点真本事,早点上前线……”
团长钟情地端详着一身军服、遍是泥污的毛泽东,满怀着信赖与期待道:“你一定会学到,学得还比我多、比我好。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毛泽东感怀地望着自己的启蒙老师。
一声哨子,随之传来排长的口令:“集合!”
团长伸手在毛泽东尚稚嫩却坚瘦的肩膀上一摁,充满着深深的期望道:“你一步一步走吧,泽东君,苍天不负有志人!”
毛泽东肃然颔首,依依难舍,脚一并,敬了个长长的军礼,而后返身归队。
团长犹若估量出什么,心下慰藉,目送着远去的高高背影。在操场的另一角上,排长审视着集整的列兵,一声命令:“散开。”
“还练哪?”一个身体壮实的方脸兵叫开了苦。
“你不想比清军活得长,就歇着。”排长正色警告着,“注意,枪和手持平,好。现在听口令——趴下!”
列兵相继趴下,有的躲过地上的雪水,“避实就虚”。方脸兵吐出一口怨气,只得软软地趴下。
“前方是清军最后的掩体,匍匐包抄!”
雪地上的列兵,执枪爬行着。毛泽东、铁匠大李几个越水坑、过石坎,一丝不苟。有几个,落伍了。少许,方脸兵干脆躺地不动,来了个仰面朝天。
“爬——包抄!”
“‘抄’不动了!”方脸兵望天兴叹。
几个落伍的,也躺倒不动了。
休息号应时吹响。
方脸兵双手一揖道:“菩萨开眼。”
对于大冷天里的操练者来说,最大的享受莫过于洗个热水澡了。“抄”不动了的方脸兵此时此际又变得生龙活虎了。
澡堂里,一片迷蒙,一片闹腾。
“列兵毛泽东,有人找。”
方脸兵闻声探出脑瓜,故意无事生非地笑问着:“不是女人吧?”
“哦——”几个人怪号着助开心。
“闭上臭嘴!”一个黧黑的精干汉子不平地警告着。
毛泽东套上长短裤,抓过毛巾,不屑地一瞥方脸兵,径自出门。
等在营房里的不光是小胖,还有小华贞。
“呵呀,小华贞?!你怎么也来了?”
“爹让我送点枣子来。”
“她刚才送到我们学校去了。”小胖解释着,定定地打量着多日不见的老同学。
“瘦了,黑了。累吧?”
“本就是来吃苦的。”毛泽东淡然一笑,拉过小华贞,端详着问,“书读得还好吧?”
小华贞羞赧地头一点。
“你爹教书也辛苦,枣子叫他自己留着吃,补补身子。”毛泽东将小竹篮还到小华贞手里。
小华贞连连摇头:“这是老家送的,我们还有。”
“咿——呀”门一响,进来粗壮的铁匠与那黧黑的汉子——矿工。
毛泽东欣然起身介绍:“我的新朋友大李,铁匠,看看,人也像铁打的;这是老谢,水口山矿上来的。他是我的老同学——”
“小胖。”小胖自报绰号。
“这位小妹子叫华贞,刚念书,硬是个学生嘞!”毛泽东从竹篮里捧出红枣,送到新朋友眼门前的桌子上,“我借花献佛,来,尝尝。”
老谢疼爱地一把将小华贞抱坐在腿上问:“几岁了?”
“八岁。”
“喔,跟我女儿一样大。”
“小胖,拉你个差,给老谢写封家信;我给大李‘效命’。”毛泽东说着,取过案间笔砚。
“哎哎,大学问家,不急不急。”李铁匠很是知礼。
“‘大学问家’?”小胖听着新鲜。
毛泽东自嘲着:“那是带‘引号’的学问家。”
“带什么引号呀!”矿工老谢纠正着。
原来毛泽东在新兵连里,跟不少贫苦的工友、农友交上了朋友。谁个要写封家信什么的,有请必到。谁个要问康有为、梁启超什么的,毛泽东就跟他们介绍《大同书》、维新变法。近些天谈得最多的要数孙中山怎么又下野了?那个袁世凯本是清王朝里面的人,能“民国”得起来吗?等等。当然少不了会说到湖南的新都督谭延。
顺理成章,毛泽东成了新兵连里的“大学问家”。
经老谢、大李一介绍,小胖与小华贞乐得拍起巴掌来。
“大学问家”拉上同学小胖刚提笔写信,忽然“呼啦”一阵风动,涌进方脸兵几个油子,有的捏着酒罐,有的捧着荷叶裹扎的粉蒸肉、花生米之类的下酒菜,哼着情歌,其乐融融。
独具“天赋”的方脸兵,一眼瞄见朱华贞,淫光一荡而出道:“唷呵,好一个小媳妇。唔,小是小点,还有几分姿色。”
“来,陪兵哥哥喝两盅!”
“来来,嘿嘿!”
方脸兵从怀里一掏,竟摸出个脂粉盒来,“啪哒”一声打开道:“让方哥哥给你上点胭脂。”
毛泽东扭身迎住方脸兵,奚落道:“你还晓得人有张脸皮不?”
“废话,脸皮……”方脸兵猝然悟出话中的讥刺,“唔?你骂人?!”
毛泽东略露耻笑:“真稀奇,你居然还能感觉到‘骂’?”
方脸兵顿时噎住,欲骂,无辞;动手,又犯疑,憋迫少许,突将胭脂盒往桌上猛一按,一手抓过小华贞:“老子今天非要……”
“噗!”一拳击中下颌,壮实的方脸兵错步跌出,翻倒在床脚下。
“操你个祖宗!”方脸兵哪甘如此丢人现眼?直冲出拳的铁匠大李扑去。
大李不躲不闪,迎头顶住,铁钳似的大手一把钳住方脸兵的领口,竟将人提了起来。方脸兵憋着气,拼出蛮力,提脚冲铁匠大李胸脯蹬去,双双滚翻地下。
小华贞害怕了,连连躲到毛泽东身后。
方脸兵想是个中老手,一脚得手,旋即翻身而起,又死命地冲铁匠踩去。李铁匠人在地下,一手接住踏脚,一扳,一搡,顿将凶狠的对手掀倒在案角下。
“干什么?干什么?造反呐?!”
不知何时,排长出现在门口,一脸的怒气。
“还没有跟清军交上手,自己倒先打起来了?真有脸!又是你惹的事?”
方脸兵摸着下颌,撑起身子,来了个恶人先告状:“他先动的拳!”
老谢冷笑着:“要不是一对一,我也要动拳!”
“去,站到雪地去!”排长喝令着方脸兵,又无奈地一瞟铁匠:“你……也去。”
“排长,大李是出于义愤。”毛泽东挺身而出,止住了欲去的大李,“罚站,我去。”
“你?”排长犯疑地审度着毛泽东单薄的身子。
方脸兵一瞟铁匠与矿工,幸灾乐祸开来:“烧纸钱吧!”说着招摇而出。
毛泽东漠然一笑。
小华贞泪眼巴巴地拉着毛泽东不让去:“毛先生!”
“没事的。”毛泽东蹲身抹去小华贞脸上的泪水,慢慢欠起瘦长的身子。
罚站是在窗外的天井里。冰天雪地的,这可非同儿戏!瘦瘦高高的毛泽东身子,一如相邻的那棵年少的香樟树,直面着漫天的风雪,伫立着,倒是独立不阿。
另一头的方脸兵,叉着手,瞟瞟大雪,又瞄瞄毛泽东,讥刺着:“穷秀才,今天你可栽下啦!哈哈……”
“不许说话!”排长的喝令声,断住了方脸兵的浪笑。
一片寂寥。
惟有肆虐的朔风,狂舞的飞雪和那棵不为所屈、默然屹立的香樟树。
莫道室外,就是在室内,大家都觉得冷飕飕的。再看着天井里挨冻的人,屋里人更是会禁不住打起哆嗦来。小华贞面窗垂泪,憋不住低声抽噎起来。
小胖揽过小华贞,宽慰着:“毛先生没事!”
老谢决然欠身道:“我找排长去!”
“老谢,”小胖叫住矿工,“我了解毛先生,冻不死他的。”
“死是不会,怕就直挺挺的——硬啦。”
戏谑方起,铁匠大拳一击,吓得戏言之人立时哑口。他仓猝后退间,不想为凳子所绊,一个倒翻筋斗。
八目注视着窗外……
远望去,毛泽东身披银装,恰与年少的香樟树叠合为一。
风卷地,雪扫空。
其实担心毛泽东的还有值班室里的排长。他看着手里的怀表,心也跟指针一样不安地跳动着。随着时间的逝去,他脸上也止不住透出隐隐的忧虑。
反倒是天井里的毛泽东,神思安闲地凝注着相伴的香樟树——
香樟树负荷着雪衣的重压,依然闪烁出绿色的光华,有气有节。
毛泽东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斗天之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曾益其所不能。”
兴许跟生长在韶山有关,毛泽东从小就喜山爱树。在东山高等小学堂读书时,登到山上,他会伴着大树如对好朋友般厮守许久。他跟树有一种天然的默契与沟通。眼下风雪中的香樟树,你看多有骨气和操守哇!那些花花草草们都被风雪击灭了,而这香樟树却偏不信邪,它虽不是巍巍然的百年大树,却也能挺直身子骨,与朔风和大雪相抗争。人就该像它那样有生气,有骨气,有志气。人该像树,树亦像人哇!
人应该学硬气的香樟树们,不要做软弱的花草们!
毛泽东犹如从风雪中的香樟树身上汲取到了无形的精气,益发无畏地抵御着彻骨的严寒。
方脸兵不解地瞄瞄对手,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强自镇定着自己……
“呼啦”一股狂飙,猛地将方脸兵刮出一个觳觫,他禁不住冲天打出个喷嚏。
狂舞的乱雪,将天地搅得一片混沌。
值班室里的排长出门喊话了:“时间到,回营房!”
方脸兵已瘫倒在雪地里,抽筋似地颤动着。
“快,抬走!”
几位酒肉兄弟张皇不堪地一冲而来,拨开雪,扶起方脸兵。方脸兵恍惚间不忘顾盼一眼对手——
“雪人”毛泽东仍伫立未动,似乎已与风雪中的少年香樟树叠化成一个整体。像人,又像树。
“列兵毛泽东,还不快回房去暖暖?”排长大为不解,关切地催促着。
“嗯。”毛泽东嘴里应着,人却没动,就势捧起把雪,往脸上擦去。
“来喽——”小胖从窗口一纵而出,边奔边摔脱衣服。
室内的李铁匠与谢矿工不由得瞠目结舌:“天爷,疯啦!”
但见天井里,毛泽东与小胖双双捧着雪,像在学校里一般,相互擦拭着,蹦跳着。
“毛先生!”小华贞也兴高采烈地奔突而至。
我们不妨左右巡顾一下,在那营房窗口里,瞪出了一双双不胜诧异、费解而又不无被感染的眼睛!
彻骨的严寒中,两大一小三个“疯人”似在与风雪戏耍、搏击,不时迸发出奋切的吆喝声。
许是应了“不是冤家不聚头”的古话,这天晚上,就是这个方脸兵,悄悄摸到毛泽东床头,跪拜下去,低声道:“毛先生,我……甘拜下风了。”
毛泽东侧过身,瞳仁里折射出窗外的雪光,拳拳道:“大敌当前,我们该齐心协力才是。”
方脸兵拉住毛泽东的长臂,“唔”了一声。
此后,毛泽东、铁匠大李、矿工老谢与方脸兵等人果真经“打”而相识、而要好了。
连值班挑水的事,方脸兵他们只要是毛泽东当班,就会时不时地来“插一杠”,帮一把。
因为新兵连驻在长沙城的东区,军营里的用水,要到离驻地五六里外的湘江抑或白沙井去挑。凡是新兵,当按日轮班挑水。不少人宁肯出点钱,请担夫送水,也不愿自己去挑,因为毕竟有五六里的路程,来回差不多要一整天时间,这显然是件极费力、极辛苦的活计。
毛泽东开初亦曾花钱雇人挑水。除了训练,他就将自己埋在报纸堆里,了解形势,捕捉各种信息。许是在乡里养成了劳作的习惯,几次在啃读报刊时,心里老觉着不踏实。怎么回事呢?一思二想,噢,他明白了,是挑水的事。于是下一次轮到值日,他便自己去挑水了。方脸兵“大不平”了,愿意由他出钱,让“定有出息”的毛泽东专心研究军事动态——他们新军该何去何从?好几次毛泽东从湘江挑水回来时半途“遭劫”,都是方脸兵要来“接班”。
打心里说,这么五六里路,走路尚且要花一定的气力,更何况还挑着一担水。这一担水,毛泽东盛得还特别满,比雇请的担夫都盛得满,那可不是怎么好受的。他在乡里担肥挑谷也算得一把好手,可远距离挑水,还是觉着累,有点力不从心。但他偏偏就是要跟自己过不去,谢绝了方脸兵的“套近乎”。
“你这是算什么?还信不过我老方?”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哪有信不过的?”
“那不就是了?我来。”方脸兵抓过扁担就挑。
毛泽东还是按住了对方道:“我不能让自己太娇贵了。你老方一定要叫我‘半途而废’吗?”
“唔?!”方脸兵立时悟出些什么。他自然想到了那场风雪之中的“较量”,原来眼门前这个瘦高个胜得一点不冤呀,自己不败才怪呐!
几回一拼,毛泽东五六里路程的挑水,已不在话下。
他战胜了自己。
铁匠大李、矿工老谢几个早已耳闻目睹了毛泽东挑水的变迁,对这个能写会算的“大学问家”不由得益发地看重了。对这位不那么一般的新兵,他们似乎还判断出些什么……
自讨苦吃的新兵训练在继续。
暴雨里,新军们依然成双作对地在练拼杀。
这是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出任临时大总统,改元阳历,定国号为中华民国。
青天白日旗下,阵阵掌声里,孙中山满怀热望,挥手登台。
狂风中,新军欲作最后的冲刺。
同年2月12日,清朝皇帝溥仪在全国革命的怒涛中,被迫下了诏书,宣布退位,政权交于袁世凯。
新军们仿佛耳闻到“轰隆”一声巨响,清朝皇宫终于倒塌。渔人得利的袁世凯,脸浮矜持,双眸间隐泄出老谋深算的幽光。
同年3月10日,袁世凯窃取了辛亥革命的果实,在北京宣布就任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壮志未酬,被迫下野。
毛泽东的自述:
“正当湘军准备行动的时候,孙中山和袁世凯达成了协议,预计的战争取消了,南北统一了,南京政府解散了。我以为革命已经结束,于是就退了伍,决定回去读我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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