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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三部曲》:山河入梦第一部分

  第一章 县长的婚事

  1

  一九五六年四月的一天,梅城县县长谭功达乘坐一辆吉普车,行驶在通往普济水库的煤屑公路上。道路的左侧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岸边长着茂密的苇丛和菖蒲,成群的鹭鸶掠水而飞;在公路的右侧,大片的麦田和棉花地像织锦一样铺向远处的地平线。一畦畦的芜菁、蚕豆和紫云英点缀其间,开着白色、紫色和幽蓝的花。

  谭功达神情阴郁,心事重重。他的膝盖上摊着一张破烂不堪的地图,那是一张手绘的梅城县区域行政规划图。他不时地用一枝红铅笔在地图上圈圈点点。地图下面,秘书姚佩佩的小腿随着汽车的颠簸,有节奏地磕碰着他的神经。他不由得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姚佩佩穿着一身咔叽布列宁装,原先的蓝色布料早已退了色。梳着羊角辫,长长的脖子上有一条深红色的围巾。她正和坐在前排的副县长白庭禹说着什么。她吃吃地笑着,柔软的腰肢扭来扭去,还不时朝窗外指指点点。

  “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仙鹤?它们往那里飞?”姚佩佩问道。

  “傻孩子,那可不是什么仙鹤!那是鹭鸶和江鸥。”白庭禹纠正道。

  “那是什么?怎么还在动?”姚佩佩趴在白庭禹的肩头,伸手朝远处指了指。

  “噢,那是长江中的帆船。船身让高高的江堤挡住了,你只能看见帆尖在走。”

  “快看,花!哇,这么多的野花……太美了!天蓝得就像要滴下染料来……简直,简直就像世外桃源……”姚佩佩不住地赞叹道。

  “怎么样?这一趟算没白跑吧?昨天通知你下乡,你还不愿意呢!”白庭禹得意地转过身来,笑了笑。

  “要照我说,风景虽好,毕竟美中不足。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谭功达若有所思,插话道。

  “您快说,还缺什么?”姚佩佩眨巴着她那漂亮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县长。

  “比如说,烟囱……”

  “烟囱?”

  “对,烟囱。”谭功达叹了一口气,道:“车开出梅城之后,我就没看到一个烟囱。这说明,我们县,还很落后!我去年参观苏联的集体农庄,那儿到处都是烟囱和高压输电线,真是壮观……”

  谭功达这一说,白庭禹和姚佩佩全都也没有了刚才的兴致。佩佩的脸色也变得阴郁起来。除了单调的引擎声之外,吉普车上忽然变得一片沉寂。怎么搞的?他们一路上欢声笑语,怎么我一插话,他们全都不吭气了?谭功达只得将目光重新移向那张被他的铅笔戳得千疮百孔的地图。

  这一看,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在地图边沿的空白处,他用红铅笔写下了这样几个算术等式:

  44-19=25

  44-23=21

  22-19=3

  这几个等式,是刚才他在不知不觉中写下的。可为什么要写这些等式?每一个数字都表示什么意思呢?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一动不动的盯着这几个数字,仿佛不是他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写下的,而是另外一个人希望通过这几个数字给他什么重要的启示。他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他盯着这组数字看了半天,眼前忽然猛的一亮,微微红了脸,自己笑了起来。荒唐!我这脑子,想到哪儿去了?他摇摇头,不禁回头瞥了佩佩一眼。车厢内有一股好闻的汽油味,当然,谭功达也不难从中嗅到姚秘书身上雪花膏静静的香气。这时,他看见姚佩佩用手扳了扳白庭禹的肩膀,问了这样一句话:

  “入、入……入什么呀?”

  顺着姚秘书手指的方向,谭功达看见窗外不远处一户农舍的墙上,贴着这样一幅标语:

  现在不入,更待何时?

  白庭禹正要回答,谭功达早已很不耐烦地抢在前面,瓮声瓮气的答道:“还能入什么呀?当然是高级社喽”。

  县长的语调颇有几分愠怒的火气。姚佩佩吓得吐了吐舌头,立刻不吱声了。接下来出现的一幅标语印证了县长的判断。它贴在一户农家猪圈的门上:

  单干可耻,入社光荣。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还有一幅标语,用白石灰刷在一排行将坍塌的土墙上,读起来多少有一点令人费解:

  农民有了钱,不去修犁头,却去买留声机,就会资产阶级化。

  “佩佩,你知道这个标语是谁的话吗?”白庭禹笑道。

  “是毛主席?”

  “不,是斯大林同志。”

  噢,原来是斯大林。我还以为是毛主席呢!看来,只要一天不学习,思想就会生锈,就会落后于滚滚向前的时代洪流。谭功达将那张地图折叠起来,这才发现,原来一直在磕碰他小腿肚子的并不是姚秘书的腿,而是当年他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一只公文包,他小心地将地图放入公文包,然后嘟囔了一句:

  “车到哪儿了?”

  “前面不远,就到普济。”白庭禹道,“要不要停一下,回家看看?”

  白庭禹这一说,司机小王就知趣地放慢了车速。

  “我看就不必了吧。”谭功达身体倚在靠背上,闭上了眼睛:“水库那边,事情闹得正急,我们还是加紧赶路吧。”

  听他这么一说,姚佩佩就侧过身来,笑嘻嘻地抓过谭县长的一只胳膊,摇了摇,嗲声嗲气地说:“县长不回家倒也罢了,走了这么远的路,水也不曾喝一口,人家的肚子早就饿得直犯酸水了……”

  这个姚佩佩,平常在县里做事,倒是细致周到,样样在行,只是说起话来莺莺燕燕,娇娇滴滴。还常喜欢在人身上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即便是对一县之长的谭功达也是如此,弄得他一腔浩然正气找不到个地方发泄。他曾多次严加训斥,可惜这傻孩子不仅毫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常常弄得人哭笑不得。要是提拔她当个科长什么的,倒也合适。佩佩呀佩佩,只是你那一嘴吴侬软语,一身千娇百媚,自己还像个孩子似的,如何去约束下属?

  “我看这样吧,”白庭禹接话道:“谭县长要学大禹治水,过家门而不入,可我们的肚子也实在饿得不行了。一路上尽嚼些压缩饼干,就像啃了黄沙煤屑一般。不如就在普济的烈士陵园那儿停一下,一来算是祭拜了先烈,二来也好找个地方吃口饭。”

  “要说这俩破车,不停也不行了。一路上老熄火,气缸烧得直冒白烟。”司机小王一边附和,一边通过反光镜察看谭功达的脸色。他见县长未表示反对,就开始减速刹车。

  吉普车停稳之后,小王从车上抄起一只铅桶,到路旁的沟渠边打水去了。白庭禹和姚佩佩也早已跳下车来。姚秘书一手揉着她那细细的腰肢,在马路边蹲了下来,看了看路边那一丛幽蓝色的花朵,随手摘下一朵,一边嗅着,一边走到白庭禹跟前,问他道:“这是什么花?这么漂亮!”

  “嗨!你看你,又在作孽!”白庭禹笑道:“这可不是什么野花,这是蚕豆!”

  等到谭功达从车上下来,三个人就一同穿过马路,朝对面的一间店铺走去。即便马路上没有过往的车辆,姚秘书还是用她那柔软的小手带住了谭功达的胳膊,惟恐他被车撞着。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谭功达呼吸着山野里清新的空气和她身上令人沉醉的芳香,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等到第一个五年计划完成,普济水库大坝建成发电,就给她安排个去处让她去独当一面。团县委早已人满为患……妇联呢?那里倒是有一个副主任的位置空着,不过赵副县长几天前向自己推荐了县广播站的小朱。不如去县文工团!她肚子里倒也有些墨水,平时又爱唱唱跳跳,没准儿正合适。不过,白小娴也在文工团……一想起白小娴,县长不由得脸红气喘,心里一下子就乱了。

  这样想着,他已随着白、姚二人走到了这家店铺的门口。

  门外的路槛边坐着一老一少两个卖唱的。老人是个瞎子,坐在一张竹凳上,拉着胡琴,嘴里胡乱地唱着普济一带流行的旧戏文。那女孩挨着他坐在地上,乌黑的大眼睛怯怯地打量着眼前的这几个陌生人。脚边搁着一支破铁罐,内有硬币数枚。店内光线阴暗,一张四仙桌靠墙放着,板凳上坐着一个白发老者,正伏在桌上酣睡。桌上放着一溜盛满茶水的玻璃杯,几只蜜蜂不知在什么地方嗡嗡地叫着。白庭禹推了他好几下,才把老头唤醒。

  “老伯,你这里有什么吃的?弄点出来充饥,吃完了我们还要急着赶路。”

  老人懒懒地睁开眼,瞅了瞅眼前的这几个人,道:“我这里只卖茶水,不卖吃的。”说完仍旧伏下要睡。

  “那就给我们下几碗面条也行,我们多付你钱。”姚佩佩说。

  没想到她一提起面条,老头忽然来了气,捉过桌上的一块抹布,擦了擦眼屎,冲着姚佩佩怒道:“面条?呸!面条,姑娘,你是哪路神仙光降,这时候还想吃面条?你去外面看看,树上的树皮恨不得都叫人拨下来吃光了,你倒还要吃面条?这都是合作化闹的,还他娘的要修水库!麦子长在地里,还没抽穗呢!”

  “那你说,”姚佩佩被他抢白了几句,也有点急了,“那你们这儿有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老人说着就咳嗽起来,咳嗽半天,就憋出一口浓痰来,只听得啪的一声,那口痰不偏不倚,正好吐在姚佩佩的脚边,害得姚秘书跳起脚来躲闪。

  “那你们平常都吃些什么?”司机小王这会儿也来了,他扶着门框问道。

  “屌!”老头拍了拍自己的裤裆,吼道。

  一句话把白庭禹和小王都逗得笑了起来。姚佩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装听不见,转过身去,看墙上的那幅年画去了。

  “老郭,”谭功达皱起眉头,冷冷地说,“你也觉得这水库不该修么?”

  听到有人叫他老郭,这老头吓了一跳。他转过身朝谭功达看了一眼,脸色立即就发了灰,怔了半晌,满脸堆下笑来,大嘴一咧,连声道:“该修,该修,谁他娘的说不该修?这大坝一修,家家户户通了电灯,那该多好!我活了这把年纪,什么事没见过?可就是没见过电灯。大坝好!谭县长好!我怎么就没认出你来呢?合作化好!谭县长,原来是你们!你们几位先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老头说完,就挪板凳、擦桌子,招呼这几个人坐下,一掀门帘,立即消失不见了。

  时候不大,老郭从蓝布帘子后面倒退着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还有一碟红糖,外加一碟小菜。

  “你们四个人,可我只有三个馒头。”老郭嘿嘿地笑着,“不瞒你们说,这馒头还是上个月我做七十大寿时剩下的,一直没舍得吃,你们将就着分了吧。”

  谭功达拉过老郭一块坐下,边吃边聊。他问了问水库上的事,又问他一个人照看烈士陵园是不是忙得过来。老郭眨巴着他的小眼睛,字斟句酌地做了回答。两人正说着,只见姚佩佩指着那碟小菜道:“老伯,这是什么菜?怎么这么香?”

  老郭笑道:“姑娘,你这是笑话我穷呀!这哪是什么菜,这是我腌的柳芽。”说完仍是嘿嘿地笑。

  过了半晌,老郭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情来,在谭功达的手背上拍了拍,郑重其事地问道:“谭县长,毛主席他老人家,近来身体可好?”

  一句话,问得四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姚秘书紧抿着双唇,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偏偏司机小王煞有介事地接话道:“怎么不好?每天早上都去园子里打

  太极拳,吃饭香,睡觉甜,好着呢!”他这一说,害得姚佩佩再也忍不住了,“噗”的一声,将嘴里的柳芽喷得满桌都是。一向不苟言笑的谭功达都跟着笑了起来。佩佩很少看见他笑。

  吃完了饭,白庭禹从口袋里摸出两元钱,递给老人:“这就算是饭钱吧,你可不要嫌少啊。”老头嘴里嚷嚷着,死活不要,可一只手就是捏着那钱不放,最后趁人不备赶紧塞到了裤子口袋里。

  一行人告辞而去。谭功达因听见门口那瞎子的戏文中唱到了母亲的名字,出门时不由得止住了脚步侧耳细听,心中颇有不悦。

  母亲秀米的生平事迹,在普济一带无人不知。省县的各级剧团早已将它改编成了三四个剧种,走村串巷,四处巡演,去年还被编入了小学课本。可这些事迹怎么到了卖艺的瞎子口中,不知不觉就变了味,令人有麦秀黍离之感。那瞎子所唱,文辞考究,曲调悲切婉转,想必另有所本,却不能不涉虚妄。谭功达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渐渐地,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却又不便发作。那四五岁的女孩,骨瘦如柴,头发蓬乱,和着曲调的节拍,用一支筷子敲着破铁罐,那一绺清鼻涕,吸进去又流出来。瞎子旁若无人地拉着胡琴,慢悠悠地唱道:

  见过你罗裳金簪,日月高华

  见过你豆蔻二八俊模样

  见过你白马高船走东洋

  见过你宴宾客,见过你办学堂

  到头来,风云黯淡人去楼空凄惨惨天地无光

  早知道,闺阁高卧好春景

  又何必,六出祁山枉断肠

  如今我,负得盲翁琴和鼓

  说不尽,空梁燕泥梦一场

  ……

  谭功达心中凛然一震,鼻子发酸,竟然流下泪来。如同突然坠入深不可测的梦境之中,怎么也挪不开步子。他抬头看了看那个瞎子,又看了看那女孩。他的目光越过烈士陵园的森森翠柏和高耸的纪念塔,看见瓦蓝瓦蓝的天空中白云堆积,一群小学生正排着队,在纪念塔下唱歌。那歌声随着微风一阵阵地飘过来,他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了。

  司机小王在马路对面不停地按着喇叭。谭功达一边过马路,一边玩味着瞎子戏文中“闺阁高卧”和“六出祁山”的出典和寓意,心里七上八下。这戏文仿佛是特地为他写的,让人意气顿消,萎靡不振。

  到了车前,他听见姚秘书和白庭禹两人还在谈论着刚才的事,姚秘书笑得直喘气:“那老头,还以为我们和毛主席住在一个大院里呢!”

  白庭禹正色道:“小姚,你可别笑老郭傻。那老头,精着呢!他前面说了一大通儿合作化的坏话,心里不踏实,就找个法子逗我们开开心罢了。”

  谭功达接话道:“你们这些从大上海来的知识分子,可比不得我们这些苦出身。那些农民,看似木讷呆板,实则是天生的哲学家和外交家。他们心中的花花肠子一点也不比你我少。什么时候我们小看了农民,什么时候我们就要犯大错误。”

  “可不是!”白庭禹笑着转过身来,对谭功达道,“老谭,你要是喜欢听戏,明天回到梅城,让文工团的白小娴专门给您演一场不就得了。”

  姚秘书道:“白县长,老听你小娴小娴的,这个白小娴是谁呀?”

  白庭禹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他白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谭功达,对小王吩咐道:“时候不早了,开车。”

  那吉普车就开足了马力,卷起一股漫天的尘土和煤屑,朝水库大坝的方向疾驶而去。

  2

  普济水库原是谭功达提议修建的。1935年,燕京大学水利工程系的几个学生和他们的教授美国人罗伯特曾来到普济,做过一年多的水文调查和地质勘探,画出了详细的施工图纸,并在两年后给南京的国民政府提交了一份可行性论证报告,后因卢沟桥事件爆发,此事遂被搁置起来。

  自从谭功达提出这个议案之后,大会小会开过十多次,响应的人寥寥无几。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在异想天开。尤其是主管工业和水利的副县长赵焕章,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的理由是:眼下连年饥荒,县财政入不敷出。刚刚上马的铜管厂、水泥厂都濒临倒闭。河道要疏浚,灾民要救济,军烈属要抚恤,学校要新建,教师要工资。这大坝一修,少不得要淹掉几个村庄,移民安置费从哪里来?他这么一说,县政府大小官员同声相应,把谭功达脸都气歪了。

  他私下里还问过姚秘书。不赞成倒也罢了,这小妞还尽拿一些不着边际的风凉话来打趣他:“呦,谭县长,您随农业代表团去了一趟高加索,见识了斯大林集体农庄的电灯电话,回来就逼着我们修大坝发电,您若是去了圣彼得堡,还不得让我们去修克里姆林宫呀。”

  谭功达被她的一番话噎得牙咬切齿,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掐住她那娇嫩细长的脖子来解气。不过,转念一想,又隐隐觉得这个小妮子颇不平常。毕竟是从大上海来的有文化的青年,她竟然也知道克林姆林宫在列宁格勒,而且还知道列宁格勒原来叫作圣彼得堡,看起来她似乎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傻。

  他又去把那通讯员出身、现任县办公室主任的钱大钧找来问话。钱大钧过去常年跟着他打游击,一直伴随左右,人前叫他谭县长,人后叫他谭大哥,是谭功达惟一可以无话不谈的心腹知己。不料,谭功达说起建筑大坝之事,钱大钧略一沉吟,便用那“掏心窝子的话”好心规劝道:

  “旧社会做官的人,只图地方太平无事。若遇紧急,能拖就拖,能混则混;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如果硬是蒙混不过去了,火烧到眉毛,也只是拆那东墙补那西墙;移那桃花接那梨木;引那北江之水灭那南山之火。只为得保住头上乌纱,为官一任,白银千两,任期一满自顾升迁。管他冬夏春秋,冷热温凉。现如今,解放不久,百废待兴。就眼前这些鸡零狗碎,焦头烂额之事都不惶应付,何苦无风兴浪,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水库大坝我是外行,却也知道那不是一个便宜的买卖。伤筋动骨,吉凶难测,万一弄出个三长两短,只怕是不好收场……”

  一席话说得谭功达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欲申斥,又无言。没等大钧把话说完,他就把桌子一拍,一声不吭,径自走了。出了门,这才在走廊里骂道:“呸!我还当你是个智囊,却原来也是一个獐头鼠目之辈。”

  最后,他只得向他的老上级,住在鹤壁的老虎求援。老虎原名聂凤至,家在庆港,曾跟着他父亲宝琛,在陆家帮佣多年。谭功达刚参加新四军的时候,老虎已经是挺进中队的一个团长了。1926年,席卷梅城一带的大饥荒中,老虎扛着一袋大米,踏着深深的积雪,星夜来到普济,救了一村人的性命。这件事,老虎多少年来一直津津乐道:“你母亲直到去世之前,也没有弄清楚那袋大米究竟是哪儿来的。”

  对于在普济修建大坝一事,聂凤至起先也极感踌躇,禁不住谭功达的软磨硬泡,最后只得说:“你要的钱,地委只能替你出一半,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工程技术方面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不过老弟,这长江之水可不是闹着玩的,凡事可缓不可急。万一弄他个坝塌堤崩,水淹七军,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你可不能指望我再来帮你擦这烂屁股。”

  吉普车驰进水库大坝,山路也变得陡峭险峻起来。山上的猕猴跳下来挡道,司机小王左躲右闪,颠得姚佩佩一路大呼小叫。可白庭禹照样一路呼呼大睡,鼾声如雷。汽车进入一片茂密的山林,谭功达看着身边直呕酸水、脸色惨白的姚佩佩,又看了看村舍上空那一轮恹恹西沉的红日,眼前突然浮现出家家户户花放千树、灯火通明的美好蓝图来。想着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桃源盛景,他的目光飘忽不定,渐渐的游离出一片恍恍惚惚的虚光来。

  姚佩佩嗔道:“县长,我的头上被撞出了好几个大包,不信你摸摸。”说着就歪过头来,让县长查验。可谭功达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佩佩见县长目光痴呆,与那《红楼梦》中着了魔的贾宝玉一个模样,知道他又在犯傻做美梦了,就推了推他,低声说:“县长,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谭功达经她这么一推,就听得前面隐隐约约传来一片哭喊之声。

  吉普车刚刚在地上停稳,一伙披麻戴孝的农民呼拉一下围了过来。他们不顾民兵的阻拦,向潮水一般把吉普车围得水泄不通。谭功达他们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打开车门,刚一下车,吉普车前面的挡风玻璃早已被数不清的扁担和竹杠敲得粉碎。当地的几个乡干部眼见着县长驾到,想控制一下局面,也早已被人群冲散。幸亏几个身背钢枪的武装民兵拉出一道人墙,谭功达才得到片刻的喘息之机。

  他早晨在电话中只听说大坝出了事,可没想到聚集了这么多人。谭功达对夏庄一带彪悍的民风早有耳闻,没料到居民如此蛮横。他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可这样的场面,倒是第一次遇到,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姚秘书,起先手里拎着一只红色的皮鞋,还满地去找另一只,被人群一冲,连手里的一只也顿时不见了踪影。她使劲地抬起脖子,而谭功达的一支胳膊正抵着她的后脊梁。他的骨头还真硬!不知不觉中,她的双脚也已离开了地,随着人潮飘移沉浮。正在这时,她突然看见脑袋顶上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家伙,不知是什么玩意,可等它到了近处,就吓出一身冷汗。

  原来是一口红漆大棺材。姚佩佩躲躲闪闪,最后很自然地依偎在了谭功达的怀里。她的头晕乎乎的。忽然,她听得人群中有人高声叫喊:“让那个狗日的县长出来说话!”心里不由得替谭功达捏了把汗。

  她看见白庭禹副县长在司机小王的护卫之下,身先士卒,已成功地爬到了吉普车的顶盖上。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只铁皮喇叭,要对百姓们训话,来它一个长坂坡一吼,喝退百万雄兵:“大家不要闹,我是……”

  他一句话没说完,只听得“啪”的一声,一枚石头打中了他手里的喇叭。白庭禹干笑了一声,似乎不以为意,清了清喉咙,高声叫道:“大家不要闹,我是白副县长……”

  人群中有人高叫:“打的就是你个狗县长!”话音刚落,第二块石头疾飞而来,不偏不倚,正中白庭禹的下颏。白县长只得丢了喇叭来护他的下巴,双腿一软,从吉普车上滑了下来,捂着嘴嗷嗷地怪叫着,吐出一口鲜血来。

  这时姚佩佩已经无可奈何地蜷缩在谭功达的怀里。谭功达感到佩佩一头秀发已经拂到了他的脸。佩佩。佩佩。我可不是故意的。她脖子里的汗味竟然也是香的。她的唇齿间水果糖橐橐有声。难道她在吃糖吗?佩佩,都什么时候了,难道你还有心思吃糖吗?谭功达拼命地试图与他的下属保持一点距离,折腾了半天,最后只得放弃挣扎,听之任之了。她的身体竟然这么柔软!浓浓的糖果的芳香似乎不是来自于糖块本身,而是直接来源于她的唇齿,她的发丛,她的身体……不远处一个武装民兵,手抱一杆枪被人群挤得原地在打转。谭功达的心怦怦地跳着,汗水早已将衬衫浸得透湿。眼看局面就要失去控制,谭功达忽然怪笑了一下,低声对那个民兵说:

  “你他娘的手里拿的是什么?”

  “报告首长,是枪。”

  “废话!”谭功达骂道,“枪里有子弹没有?”

  “有。”

  “那你会不会放枪?”

  “会。”

  “那你他妈的还愣着干什么?打呀!”

  “朝朝朝,朝哪儿打……”

  “这个我不管。”

  那个民兵脸色惨白,他艰难地转过身来,似乎想弄清楚首长的真正意图,可哪里还找得到谭功达的半个影子?那民兵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见他“唰”的一声拉开了枪栓,举起那只半自动,朝天就是一枪。

  枪声一响,空气似乎一下子被收紧了,四下里顿时鸦雀无声。那民兵一看这一招果然有用,索性将手中的枪横着端了起来。其他的民兵也朝他聚拢过来,枪口向外,子弹上膛。人群开始有了些松动,推推搡搡的,向四周缓缓退却。百姓中有一个胆大的,直着嗓子叫道:“大家不用怕,共产党的枪不杀老百姓……”他这一叫,人群退得更快。不一会儿的功夫,棺材前就腾出了一大块空地。谭功达见时机已到,一猫腰,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他整了整衣领,人们以为他要说话,谁知他竟然皱着眉头绕着那口棺材,踱起步来,差不多走了两个来回,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

  “夏庄乡乡长孙长虹在哪里?”

  半晌,一个披麻戴孝的中年汉子躬着身子走到近前,垂手而立。谭功达看也不看他,大手一挥,对身边的几个民兵道:“绑了!”

  随后,他又问:“普济乡乡长高麻子在哪里?”

  一个五短身材的人快步走到谭功达面前,抬头对谭功达挤眉弄眼:“哎哎哎,伙计,不管我的事,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谭功达没等他把话说完,照例喝道:“绑了。”

  姚佩佩仔细一看,这个姓高的乡长脸上果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坑坑。

  “谁家死了人?”

  人群中立刻走出来四五个人来,身上披着白洋布和麻袋片,为首的一个长者走到谭功达身边,一个劲地作起揖来。

  “老人家,死者是你们家什么人?”谭功达问他。

  这时,站在老头身后的一个年轻妇女突然一把推开老头,将脖子一扭,大声道:“那死鬼是我短命的丈夫,怎么着?”

  姚佩佩与这个女人一打照面,就知道她是个厉害的角色。谭功达打量了她一眼,语调明显地变得温和起来:“怎么死的?”

  “死都死了,你还问这些鸟事干什么?”那妇人说。人群中一阵哄笑。旁边的一个老婆子手里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上前道:“死者是我的儿子。名叫王德彪。前日里大坝闹事,争执不下,人群推挤,我的儿脚底一个不留神,跌下山崖,摔死了。”

  “你们几个人留下说话,其他的都散了吧。”谭功达说。

  “大家都散了吧。”白庭禹跟着嚷嚷道。他的腮帮子早已肿起了一个大鼓包。

  谭功达这才回过头来,看了看刚才那个鸣枪示警的民兵,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干得好!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3

  白庭禹的老家就在离水库不远的夏庄,第二天又是清明节,在处理完水库大坝的械斗事件之后,他就提出回老家待几天。

  此前,在大坝附近的工棚里开了一个干部会。在如何发落孙长虹、高麻子这件事上谭功达的态度十分坚决。他说:“水库上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完全是当地乡干部采用绥靖政策,姑息迁就的结果。高麻子倒也罢了,这个孙长虹应当就地免职。他本来就对修水库一事阳奉阴违,因为死者是他的外甥,他就蓄意偏袒,甚至带头闹事,故意制造事端,其险恶用心路人皆知……”

  白庭禹表示,他完全赞同谭县长的意见。可说到后来,却是完全的不同意,至少在姚佩佩看来是如此。“这么点小事,夏庄、普济两乡的干部,本来完全有能力平息,根本用不着惊动县委。死个把人算什么?你们就惊慌失措,应对失当,终于酿成事端。若不是谭县长巧施苦肉计,挥泪斩马谡,这事如何收场?谭县长这么做,是基于丰富的革命斗争经验,不得已而为之,并不是当真要撤你们的职!哪天不死人?死个把人,慌什么?你二人只有吸取教训,戴罪立功,方不辜负谭县长的一番苦心。”他这么一番话,当地乡、村大小干部立即随声附和,事情最终不了了之。谭功达正要发作,只见坐在一旁的姚佩佩不断地给他使眼色。他转念一想,在县委各级领导班子中,只有这个白庭禹还时常支持他,因此只能强忍下这口恶气,铁青着脸,一声不吭。

  听说白副县长要回家看看,孙长虹立即让手下套上一辆驴车,在车座上铺了一床锦缎棉被,亲自赶车护送白庭禹回夏庄去了。谭功达他们几个仍旧坐上吉普车连夜赶回县城。

  高麻子嬉皮笑脸,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一路与谭功达说笑。佩佩本能地觉得,这个满脸大麻子的乡长与县长的关系颇不一般。一直将他们送出了十多里,高麻子这才下车作别。最后,又将一大篓子新摘的杨梅悄悄地交代给司机小王。

  高麻子刚走,天空滚过几道闷雷,大树晃动,忽然下起雨来。谭功达满脸不高兴地对坐在身边的姚秘书道:“哎,刚才开会时,你怎么老是朝我使眼色?什么意思?”

  “我?”姚佩佩一脸无辜,吃惊道:“我何曾对你使眼色?要说眨巴几下眼睛,或许是有的,您误会了。要么是困了,要么是眼里进了灰……”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们彼此看不到对方的脸。雨水落在到路边的棉花地里,沙沙的雨声连成了一片。小王抱怨说,吉普车的挡风玻璃碎了,雨水淋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加上车灯又暗,车窗外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这辆车在电闪雷鸣中老是熄火,走走停停,弄得谭功达心绪极坏。白天活蹦乱跳的姚佩佩这会儿也有点发蔫。谭功达故意找出一些话来逗他,她也假装没听见,不予理睬。

  谭功达没话找话道:“我说要修大坝,你们都还不赞成。要是有了电,这公路两边都装了电线杆,再按上路灯,我们还用得着这么抓瞎么?”

  姚佩佩仍然没有接话。可我觉得黑暗挺好。只有在黑暗中,我才觉得自已是个人。谭功达颇觉无趣,最后,他只得直截了当地问道:“姚秘书,你睡着了吗?”

  “没有。”黑暗中,姚秘书答道。

  “你嘴里是不是在吃什么东西?”

  “糖。”

  姚佩佩张开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用舌尖托出一片扁扁的水果糖片来。可惜,谭功达什么也看不见。

  “您要不要吃一块?”姚秘书问他。

  谭功达没说要,也没说不要。佩佩从衣兜里摸出一支小锡盒,打开它,碰了碰县长的胳膊。谭功达犹豫了一下,将手在灯芯绒坐垫上用力擦了擦,从锡盒里捡出一枚糖块,塞到了嘴里。姚佩佩说,这糖果是她姨妈托人带给她的。

  “听你说过,你的姨妈好像在上海,是吧?”

  “不,她在香港。”

  “你爹妈也在香港么?”

  “不在。”

  “他们在——”

  “他们哪儿都不在。”

  姚佩佩嗓子喑哑地说。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照亮了她的脸。谭功达吃惊的发现姚佩佩那惨白的脸上竟然满是泪水。在黑暗中,姚佩佩齉着鼻子道:“这车的帆布顶棚漏雨,弄得我满脸满头都是水。”

  他用舌头裹动着那枚糖果,听着它在牙齿间留下的清脆的声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这个佩佩,到了晚上,完全就变了一个人。她就像传说中的两条青白巨蟒,到了中秋之夜,喝了雄黄酒,立即就现了原形,幻化出两条肥胖的蛇来。

  “在梅城的这个亲戚是你什么人?”

  “姑妈.”

  “没想到,”谭功达想了想说:“你的社会关系还挺复杂的么!”

  就在这时,司机小王一个急刹车,只听“吱”的一声,吉普车在马路上横了过来,差一点翻在路边的水沟里。借着微弱的车灯的灯光,谭功达看见不远处的马路中间,停着几辆三轮

  摩托车,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一个黑影正朝他们挥着手,另外几个人手里拿着电筒,身披雨衣,正快步朝他们走来。一个身背卡宾枪的人面容忧郁,将脑袋从车窗里伸进来,举起手电筒,朝他们晃了晃,低声命令道:

  “证件!”

  谭功达将自己的证件掏出来递给姚秘书,姚佩佩将它交给那个人。他用手电照着看了看,嘴里道:“嗬,还是个县长呢!”随后,他大概是看见了前车座上的那一篓子杨梅,随手捡起一粒,放在嘴里,一边吃,一边怪笑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姚佩佩看,末了道:“我们是省公安机关的,正在奉命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你,为什么哭?”

  姚秘书吓了一跳,嘟囔着解释说,是吉普车的顶棚漏雨。为了证明自己刚才没有哭,她还勉强咧开嘴笑了一下。那人又用手电筒照了照谭功达的脸,似乎完全不把这个县长放在眼里:

  “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一个叫做界牌的地方?”

  “不知道!”

  谭功达的声音表明,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满脸发红,眼睛布满了血丝,伸手在腰间乱摸起来,就摸到了姚佩佩的一只手。他在乱摸什么?难道是摸枪吗?佩佩赶紧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袖子,还抓住他的手使劲地捏了一下,暗示他不要激动。

  姚佩佩和小王都赶紧发誓赌咒,说他们从未听说过“界牌”这个地方。那人肩上的卡宾枪管碰在吉普车的车门上铛铛直响。

  “那好吧,再见。”那人笑了一下,伸手从竹篓里抓了一把杨梅,将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吉普车开出去很远了,姚佩佩还是哆哆嗦嗦地浑身发抖,她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谭功达关切地问她,是打摆子了还是什么地方不舒服?佩佩缩了缩身体,心烦意乱地说:“我挺好,没什么事。”谭功达用手背碰了碰她的前额,凉阴阴的,没见有什么热度,也就放了心。她不时地回过身去,朝身后张望。她的神经系统太脆弱了。得找个机会和她好好谈谈。在上海的时候,她或许受过什么刺激……说起父母她就忍不住流泪,不知是什么缘故?刚才那几个陌生人怎么会把她吓成这样?我得找个时间和她好好谈谈。为了松弛一下她的神经,谭功达竟然一反常态,与佩佩开起玩笑来:“我说你在工地上朝我挤眉弄眼,你还不承认,可刚才是谁拽我袖子来着?”

  姚佩佩没有吱声。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呛鼻的汽油味。窗外的雨变小了,司机小王显然在加速赶路。半晌,姚佩佩用胳膊碰了碰他,低声道:“刚才那个人打开车门查你证件的时候,你注意到他的脸了么?”

  “没怎么留意,”谭功达道,“他的脸怎么了?”

  “他没眉毛。”姚佩佩说。

  谭功达知道她又在疑神疑鬼了。

  “他的嘴唇上好像涂着厚厚的口红,脸上还抹了一层胭脂和粉霜,让雨一淋,一塌糊涂……”过了一会儿,姚佩佩又说道。

  “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在脸上涂脂抹粉?那不成了唱戏的了?”谭功达笑道。

  “要我说,刚才我们遇见的那几位,根本不是人。”

  “那他们是什么?”

  “鬼呀。”

  司机小王听她这么说,也吓得浑身一激灵,侧过头来,对佩佩道:“姚秘书,你可不要吓我,把我吓得肝胆相照。我这个人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鬼。”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姚佩佩自语道,“梦见阎王爷在清明节派鬼来捉我,为首的小鬼和刚才那人长得一模一样。界牌那个地方遍地丘壑,似乎也是梦中见过。”

  谭功达哈哈大笑:“你没听那人说吗?他们正在奉命追捕一名重要的案犯。”

  “他们该不会就是来抓我的吧?”

  “你又没犯什么罪,人家抓你做什么?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犯罪?”

  谭功达苦笑了一下,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情来。他浑身上下乱摸了一气,似乎在找什么重要的东西。随后,他又从脚边拿过那只公文包来,在里边乱翻了一通。姚佩佩问他找什么东西,他也不说话,过了半天,他一面吩咐小王停车,一面对姚佩佩道:“佩佩,你身上可带着纸?”

  “这会儿你要纸干什么?黑灯瞎火的。”

  谭功达嘿嘿的干笑了几声,不好意思地说:“我说的是草纸……”

  小王和姚秘书全都明白了,原来县长是要解手。

  “前面不远就是梅城了,谭县长,您是不是先忍一忍。”小王建议道。

  “这离县城还有多长时间?”

  “最多也就是二十来分钟吧。”

  “不行不行,”谭功达脸都红了,“二十多分钟,怕是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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