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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风景》:这边风景第五部分

  “穆萨哥请您去呢,伊力哈穆哥。”

     

  这边风景 第三章(2)

  伊力哈穆有礼地一笑。

  “请您现在就去。”马玉凤慌乱地说。

  “好。我过一会儿就去。”

  “穆萨哥说,家里没有别人,请您一定去。”

  “知道了,我一定去。”

  “穆萨哥让把这个给您。”马玉凤打开红布包,里面是一个撑得圆圆实实的羊肚子,羊肚子装的是炼好了的雪白羊油。

  穆萨打发妻妹送来了那么多羊油,这使得伊力哈穆他们三个人互相望了一眼,巧帕汗转过了脸去。

  米琪儿婉说:“谢谢你,好妹妹。羊油我们不要。你们自己用吧。”说着,她把羊油又照原样包了起来。

  “你们不要,穆萨哥会骂我的……”不知道是由于害怕还是羞愧,马玉凤脸憋红了,眼泪几乎掉了下来。她第二次又打开红布包,把羊油放在锅台上,用求告的眼光看了米琪儿婉一眼,不等主人再说话,回头走了。

  “马玉凤妹妹。”身后传来米琪儿婉的唤声。她走得更快了。

  这一肚子羊油给伊力哈穆出了难题,他用目光询问着。巧帕汗哼了一声,躲开了。

  “怎么办?”米琪儿婉也不知如何是好,她商量着,“现在再原封给他拿回去?未免太不好看,穆萨会从此和你结下仇。就这样收下吧,送这么多羊油未免也太过分。要不就先收下,明天我去看马玉琴,给她带上一罐子酥油……”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然而确实是一件难办的事。乡间是经常互相帮助、互通有无的。伊斯兰教更提倡施舍和赠送。然而,赠送的情况和性质各有不同。农民们大多数也比较注意情面,哪怕是打出一炉普普通通的馕,他们也愿意分一些赠给自己的邻舍和朋友。拒受礼物,这就够罕见的了,原物退回,这便是骇人听闻。穆萨毕竟不是四类分子,送羊油的动机又无法进行严格的检查和验证。你很难制定一个标准来判断何者为正常送礼,何者为庸俗送礼,何者为非法行贿啊!但是,制定这样一个标准困难,并不等于这样一个标准是不存在的。不,它是存在的;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把尺。

  伊力哈穆对米琪儿婉说:“你说得倒好,他今天送一肚子羊油来,明天你送一罐子酥油去,瞧咱们两家有多热闹。”

  “那……”米琪儿婉的脸微红了一下,她也意识到自己的方案是行不通的。

  “不忙,”伊力哈穆说,“等吃过饭以后,我先去看望下热合曼哥,然后,再去找穆萨。”

  阿卜都热合曼满脸通红,眼窝下陷,斜靠在专为他放的三个大枕头上,粗重地喘着气。他的样子像一个高热的病人。

  伊力哈穆吃了一惊,清晨他们开碰头会的时候,老汉的精神还好着呢。

  一见伊力哈穆到来,热合曼就睁大了眼睛。“请来,坐到这儿,”他指一指身旁,从身下拿出了一个信封,命令道,“来,再给我念一遍!”

  “这是干什么呀!不要让人家念了……”

  “要念。要让人们知道我们俩的耻辱。念!”

  伊力哈穆拿起信封。信封的落款是“塔城新街三十五号哈丽妲”,哈丽妲是热合曼的妹妹的女儿,由于婚姻不如意,热合曼的妹妹在生下哈丽妲后不久又改嫁了,把孩子给了热合曼抚养,算是热合曼的最小的女儿。热合曼的妻子伊塔汗生了三个儿子,但他们还是希望抚养个女儿,他们不怕孩子多的麻烦。热合曼常说:“栽株葡萄也要花好多工夫,操上点心,受上点累,一个人长成了,多令人高兴!”哈丽妲这个养女,因为小和聪明,比他们亲生的孩子还受宠爱。这个孩子怎么跑到塔城去了呢?她的信又与热合曼的情绪有什么关系呢?伊力哈穆按捺不住心头的惊疑,打开信笺读道:

     

  这边风景 第三章(3)

  亲爱的热合曼父亲和我的慈祥的母亲伊塔汗,您们的小女儿向您们问安。您们的情况怎么样?都好吗?身体健康吗?家中平安吗?克里木哥、巴拉提哥、阿依姆嫂、姑丽扎尔嫂,还有艾海提侄子、瓦力斯侄子和坎贝尔侄女都好吗?我想你们都是很好的,我祝福你们健康和平安。

  “把每一个人的名字都说了一遍,倒好像她没有忘记似的……”热合曼阴沉地插嘴道。

  伊力哈穆不解地看了老汉一眼,继续读下去。

  我现在来到塔城,在我的同学艾山江家里,我们已经决定结婚了。父亲、母亲,希望能得到您们的允许和原谅。艾山江的父母,领到了侨民证。他们准备明天就走了,我打算和他们一块儿走。等您们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在那边了……

  伊力哈穆怔住了,他打量了热合曼一眼,热合曼严肃起来,脸上似乎布满了冰霜,面孔显出了从所未有的衰老和憔悴。伊塔汗眼圈红了,她好像受冻了一样地把自己缩成了一团。热合曼做了一个苦恼的手势,叫伊力哈穆继续读。

  伊力哈穆小心翼翼地读道:

  ……我年轻,需要幸福和富裕的生活,而我们的国家还很穷……

  “等等,再念一遍!”老汉抓住伊力哈穆的手。伊力哈穆感到了他的手在抖。

  “他父亲!”伊塔汗惊恐地叫道。

  热合曼指着信。

  伊力哈穆读道:“……我们的国家还很穷……”

  “听到这话了吗?伊力哈穆兄弟!”老汉脸上的表情是吓人的,“就像一个孩子责备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脸上长了皱纹而手上长了老茧!”老汉咳嗽起来。

  “您休息,别生气。”伊力哈穆劝慰着,准备继续读下去,热合曼却打断了他,说:“把刚才那一段再读一遍!”

  “……还很穷!”

  “我们穷吗?”老汉沉重地问道,“可能的,是真的。但是,她怎么不想想,正是我们这些穷苦人省着吃穿,省着花费,让她吃饱穿暖,把她养大,把她打扮好,让她坐上了汽车火车,让她到上海上了大学……二十多岁了!二十多年来,父母养育着她,中国养育着她,她现在嫌我们穷了……”热合曼大声地说着,任凭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流过面颊,他也不擦。他哽咽着说:

  “你再念一遍,我的好兄弟!”

  伊力哈穆迟疑起来。

  “念吧!念吧!你们都听听啊!大家都听听吧!我们这一代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我们的上一代和下一代的生活又是怎么样的?我们流血、流汗、受苦、斗争,收拾这破碎的土地……正当我们流着汗平整稻田的时候,像哈丽妲这样的小姐开始为了我们没有给她端去装在圆盘子里的现成的抓饭而责备我们了。难道他们有权利向我们索取轻松、安逸和享受吗?我们从上一辈接过来的可不是装着热气腾腾的抓饭的大盘子,而是镣铐、绳索,套在脖子上的夹板。多少人流血牺牲,才换来今天的当家作主的幸福生活。这个该死的哈丽妲小姐,写了那么多亲属的名字,连我的小孙女也没有落下;请问,她为什么不写上我的大儿子,她的大哥艾克拜尔呢?”

  艾克拜尔是阿卜都热合曼的大儿子,在一九四四年,他参加三区革命政府领导的民族军,牺牲在与国民党军英勇对阵的玛纳斯前线。

  艾克拜尔这个名字的提出,使伊塔汗大哭起来。

  “不,她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热合曼说,“当她假惺惺地提到这些活着的亲属的时候,她忘记了艾克拜尔。她不敢想也不配想那些为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们而在革命斗争中牺牲的人。我不知道‘那边’的生活怎么样。也许,她到了‘那边’能够多吃一块糖球儿?不是有这样的讨厌的家伙吗,他们手里拿着一块糖,去骗一个幼小的孩子,让那个孩子去骂一下父母,然后就可以得到那个糖块。但是,即使是嘴馋的幼小无知的孩子也很少上这样的当。因为他们已经有了尊严和良心。哈丽妲还不如这样的小孩子,她是这样自私和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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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子,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们的哈丽妲……”伊塔汗劝阻着。

  “我们的哈丽妲,我们有个叫哈丽妲的女儿吗?没有,根本没有。即使养活一只小狗它也会帮着你看家,养一只猫也还为你捉老鼠,但我们的哈丽妲小姐呢?这怨我们自己,这怨我们自己呀,伊塔汗老婆子!咳!谁让我们从小那样娇惯她。她的三个哥哥上过学吗?没有。她上了学。她的三个哥哥哪一天不到地里劳动?她呢,不去。在上海学了一年音乐,回来过暑假的时候,乡亲们想听她唱歌,都来了,挤了一屋子。你看她那个难呀,她那个狡猾、冷酷、高傲的样子!她居然溜掉了,说什么出去一下五分钟就回来给大家唱歌。她出去了五个小时,乡亲们都摇着头走掉了。那时候,我们就应该狠狠地批评她、骂她,应该把这些情况反映给她的学校的领导……再不听,就像小时候那样,应该揪住她的耳朵。咳,老婆子,我们错了,我们没有给国家养育出一个人民的歌手,而是……而是什么呀?她算什么呢?”

  “您不要那么气恼,那样伤心,热合曼哥!”伊力哈穆劝慰着。虽然,念了信,听了老汉的话,他自己心里也很不平静。恰恰是热合曼,这个好强的、火爆的、爱社会主义的祖国胜于爱自己的生命的阿卜都热合曼的小女儿,那个具有着百灵鸟一样的嗓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哈丽妲,全村第一个到上海求学的大学生,被认为最最幸福的年轻人的哈丽妲,如今,对老人,对乡亲不辞而别了。谁能受得了这种背叛,这种亵渎,这种冷酷?

  伊力哈穆说:“走,就走吧。这不是你我的愿望所能主宰的事情。她走了,还有一些什么人走了,但是天山没有走,伊犁河没有走,我们没有走!祖国还在这里,人民还在这里,用不着为这样一个轻浮的孩子伤心……”

  “我不为她伤心,”热合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只是憋了一肚子话。临走的时候她为什么不来见我,不来见她的母亲?我不会拦着她的,我不会拉住她的衣角。但是,我要责备她;我要骂她,要让这个人抬不起头来!她走到哪里,让我的谴责和愤怒像影子一样地跟她到哪里。我需要的就是这个,但是,这个狡猾的丫头逃掉了,让我骂谁去?为了这,我气得活不下去!”

  “她不敢见您,这样的人都是怯懦的,您看她下面写着,”伊力哈穆拿起信读道,“我知道,您会骂我,我不敢和您告别。但我还是请您,原谅我……”

  “不,我不原谅。”热合曼缓缓地,用特别洪亮的声音一字千钧地宣告。他的眼睛凝视着远方。他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张四寸的照片,是哈丽妲在上海照的,原来放在墙上的镜框里的,阿卜都热合曼拿出照片来,看了一眼,缓缓地把照片撕了两半,又撕了四半……没有人阻拦他。伊塔汗和伊力哈穆都静静地注视着他,老汉庄严地、清晰地再次重复说:“不,我不原谅。”

  这是阿卜都热合曼的心声,这是老汉内心的裁判。尽管在一九六二年的伊犁—塔城事件中,像哈丽妲这样的人并不只一个,尽管他们当中有种种不同的情况,而其中绝大多数是被起哄,被闹腾过去的,尽管我们相信,其中许多人后来并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他们仍然是我们的亲友、邻居。事实上,在往后的年代中,也有不少的人千难万险地又返回了故国,他们痛哭流涕……人们对他们并没有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人民啊,你怎么说人民呢?最聪明的是人民,最犯傻的也是人民,最伟大的是人民,最可怜的也是人民。但是,人民也有坚决的和断然的声音:阿卜都热合曼的“不原谅”这样一个否定式维吾尔动词将永远保持在生活里与空气里,使人清醒,使人难过,也使人长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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