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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第十部分

  第40章 水塔与小拉

  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停在顺风旅馆门外,她惊讶地发现了柳生的身影。柳生穿着白衬衣和黑色西裤,衣冠楚楚的,正用抹布擦着面包车的挡风玻璃。见她在台阶上发愣,柳生满脸堆笑,朝她挤了挤眼睛,哈罗,白小姐,你从日本回来了?

  她没有料到柳生等在外面。那两个香椿树街男人的关系令人费解,她分不清他们是朋友,还是敌人,或者干脆就是同伙?她不清楚现在谁是老大?唯一清楚的是她的处境,现在她像一个猎物,他们是两个猎人,她被围剿了。她骂了一句粗话,返身走回旅馆,倚靠着玻璃门怒视柳生,你们两个人,到底搞的什么鬼?

  柳生用抹布擦了擦手,走过来要跟她握手,被她用力拨开了。你误会了,我们是来跟你叙个旧。柳生说,保润请我开车,说给他当司机,给你当保镖,他说要请你跳小拉,怕你不给面子,我来了,你不就放心了?

  她厉声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凭什么让我放心?

  柳生做了个鬼脸,看看顺风旅馆的招牌,说,连我也不放心?那老阮你总归放心的吧?你去问问老阮认不认识我?他以前开餐馆,都是我给他送菜的。你去问他,我柳生是不是好人?

  她仰着脸思忖一会儿,豪迈地走下了台阶,什么好人坏人的,本小姐还怕坏人?她将一片口香糖塞到嘴里,鄙夷地说,你们好我就好,你们坏,我比你们更坏,今天就跟你们走,我倒要见识一下,看你们的小拉怎么跳。

  她素来不辨方向,面包车驶上了郊区公路,才发现那是去井亭医院的路,保润所称的别墅,原来是井亭医院的水塔。这个舞会的目的地太阴险了,这样的和解之路,闪着一圈邪恶而深沉的光晕,她的脑袋訇地一响,依稀看见一个黑暗的陷阱,十分钟前的豪迈,忽然便烟消云散了。停车停车,我不跟你们去,我凭什么跟你们去跳舞?她大叫着去拉扯柳生的胳膊,面包车在高速公路上扭出了一个s形。柳生赶紧刹车,面包车停在了路边。冷静,白小姐你冷静点!不过是去叙个旧跳个舞啊,有我在,能出什么事?她朝柳生脸上啐了一口,厉声道,你们俩的智商,加起来也没我高,敢把我当白痴?要跳舞去舞厅,跑水塔去干什么?说啊,你们究竟要干什么?柳生抹了一下脸,委屈地咕哝道,我不好说,是他要去水塔,是他要跟你跳小拉,十年前没跳成么,现在要补跳一次。她回头朝保润瞥了一眼,补?你到底要补什么?你补了损失,我的损失找谁去补?保润朝驾驶座上的柳生努努嘴,说,你的损失,找前面的人补。她的情绪一下失控了,推开车门就往下跳,嘴里喊,两个人渣,你们俩跳小拉去,我不奉陪,本小姐不做你们的舞女!

  她没来得及跨过隔离栏,保润从后面擒住了她,他的鼻息急促地喷在她脖子上。然后绳子来了,保润的绳子来了。绳子先是箍住了她的肩膀,然后是胳膊,至多十秒钟,她来不及挣扎,身体已经像一只包裹被保润拽在手上了。今天的舞会少不了你,不给面子只好捆人,算我对不起你了。保润说,这是如意结,记得吗?绳子如意不如意,要看你老实不老实,你老实就如意,你要是犟了,绳子肯定不如意,自己慢慢去体会吧。

  车子又发动起来,她被保润按在一只塑料菜筐上,保润的手捂住了她的嘴,那只手大而粗糙,手心上有一丝淡淡的咸味。如意结果然阴险,她越挣扎,绳子便越来越紧。绳子捆扎了她的身体,也勒断了她的意志,她渐渐地安静下来。一个噩梦回来了,一个记忆也回来了。疼痛回来了,羞耻也回来了。水塔在前方,水塔在目的地等待她。她不敢与保润的目光交锋。保润的眼睛愤怒而空洞,空洞堪比当年,而愤怒比当年更炽热更尖锐了。她寄希望于柳生,柳生从驾驶座上回过头来,脸上有些歉意,但更多的似乎是怨气,不怪我,怪不了我吧?你看你,还说你智商高?智商高的人会自讨苦吃?你吃了那么多年娱乐饭,都白吃了?法国日本也去过了,都白去了?拜托你不要装烈女了,开放点嘛!

  她听懂了柳生的劝告。你不是烈女。请开放一点。她在他们的眼里是下贱的,她的身体在他们看来是一个秘密的花园,而他们是持票的游客,她应该向他们开放。是什么纵容了他们?是什么贬低了她?辱没了她?纷杂的往事里隐藏着千百个理由,千百个理由都不公平。她仇恨地看着柳生的鼻子,那个高挺的鼻子堪称完美,鼻尖上泛着一小圈油光。有一部分封闭的记忆突然喧嚣而至,她记起了柳生青春期刀片似的腹股沟,他的生殖器像一根紫色的萝卜,在水塔的夕照里闪烁锥状的光芒。那光芒原始,蛮横,猝不及防,它剥夺一个少女的贞洁,也刺伤了一个女人的未来。她想起了小拉。小拉。遗弃了十年的舞步,现在她都想起来了。咚嗒嗒咚。她朦胧的爱,从小拉开始,她炽热的恨,也是从小拉开始。咚,嗒,嗒咚。一,二,三四。那舞步的节奏很像一个咒语,你堕落了,你堕落了。小拉,该死的小拉,小拉所有的舞步,都是堕落的咒语。

  她的泪水落在保润的手上。保润凝视着他的手背,手掌突然一翻,将那滴泪珠抹在绳结上了。绳结无声地吞噬了她的泪水。那绳结出自一个捆绑天才之手,简约而流畅,呈现出一种几何线条,静止不动的时候,她的身体并没有太多的不适。她后来的顺从,不知是出于智慧,还是因为绝望。井亭医院到了,她听见柳生和门卫热络地打着招呼,面包车畅通无阻地经过井亭医院的三道门岗,停在水塔外面的空地上。保润终于松开了手,看看她的面孔,用手指弹掉她眼角的一滴泪珠,不管多漂亮的脸,哭肿了都很难看。他说,哭什么呢?你欠我十年时间,十年自由,跳个舞就还清了,你会吃亏吗?

  又进水塔了。

  她注意到水塔的门上新挂了块小木牌:护工宿舍。她闻到了一股男宿舍特有的酸臭之味,来自鞋袜,来自久泡未洗的衣物。香火堂原有的格局并未有太多的改变,郑老板当年请来的菩萨还放在佛龛里,供着一盘灰蒙蒙的塑料水果,佛龛下面摆了一张行军床,皱巴巴的格子床单上扔着保润的汗衫和运动裤,还有几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最奇异的风景悬在她的头顶上,她看见一根粗铁丝横跨半空,铁丝上搭满了长长短短粗细不一的麻绳,门一开,绳子闻风起舞,似乎在向客人表达热忱的敬意。

  她命令保润解开身上的绳子,遭到了拒绝。保润说,怎么?都进水塔了,你还想跑?她冷静地说,你到底长没长脑子的?不是要跳小拉吗?你绑着我,我怎么跟你跳?保润观察她的表情,似乎无法判断她的诚意,用眼光征求柳生的意见。柳生说,你别小看了人家白小姐,白小姐也是女中豪杰,说话算话的,你赶紧解开她吧。

  她不给柳生留面子,绳子刚刚离身,马上就要复仇,手抬起来,原意是要打保润,但保润凛冽的目光使她胆怯,她退而求其次,走到柳生面前,赏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柳生捂住脸说,打我?好吧,没关系,我替兄弟挨你的耳光,算我的荣幸。她气咻咻地说,你们都欠打,绑女人的男人,算什么狗屁男人?

  这个瞬间,她的耳朵灌满了时间呼啸而过的声音。水塔的桶状空间隐隐回荡着一个少女尖利的呼救声,它被水塔保存了十年,至今还在井亭医院飘荡,却没有人听见。她抬眼注视着保润的绳阵,门已经关上,水塔里没有了风,但绳阵仍然微微颤动,向她倾诉多年以来的思念之情。她看见了自己一绺一绺的魂,它们在一根粗铁丝上微微颤动。她的魂曾经散落各处,现在被保润收集起来,一绺一绺地挂在水塔里,陈列,或者示众。这座水塔是她的纪念碑,它也许一直在等她,等她来瞻仰自己的魂,等她来祭奠自己的魂。柳生递过来一罐饮料,被她推开了。她的脚在地上踮几下,咚,嗒,嗒咚,准确地踮出了小拉的节奏,然后踢掉了脚上的凉鞋,她突然拍拍手,CoME oN!来音乐!今天豁出去了,就做一次你们的舞女!

  她的洒脱多少有点可疑。保润靠着墙一动不动,目光追随着她的凉鞋,两只粉红色的坡跟凉鞋,一只被她踢到床上,另一只飞到了佛龛下面。保润说,我这里没有音乐,我从来不听音乐。保润的目光稍稍上升,注视着她裸露的脚踝,我在里面跳小拉,从来没有音乐,是干跳,你陪不陪我跳?

  她毫不示弱地说,干跳湿跳随便你,不过你要记得规矩,今天我做你的舞女,不是你的妓女。

  柳生斜倚在钢丝床上,表情乍看轻佻,轻佻中透出了一丝紧张,他突然讪笑一声,跳起来往门边走,你们跳,我出去上个厕所。她一下慌了,厉声喊道,柳生你站住,你往哪儿跑?柳生回头对她挤了挤眼睛,外面有我,里面有菩萨,你怕他干什么?他是个老实人么,你白小姐一定能搞掂他的。

  水塔的门被撞上了。她倚门而立,眼睛看着佛龛,嘴里咕哝道,老实不老实,跳了才知道。他们各占水塔的一角,僵持着,谁也没有向对方主动靠近一步。她的后背在铁门上不安地晃动,嘴里试探道,这样多别扭啊,我看就算了吧?保润摇了摇头,他端详着她的眼睛,开始用手势命令她,过来一点,再过来一点。她很不情愿地朝保润挪过去,别扭死了,太荒唐了,哪儿有这么跳小拉的?简直笑死人了。保润抓住了她的手,先是左手,抓得拖沓,然后是右手,抓得急切一些。她能感觉到那两只手上有冷汗,像两件湿润的铁器。咚,嗒,嗒咚。她尽职地念出了拍子,小拉其实是四拍,先拉,后拽,跳一会儿才转。她说,我最近容易头晕,你别急着让我转啊。他拉起她的手,摆了一下,突然停住了。她说,手摆得对呀,你忘了步法了?他还是摇头,表情显得很痛苦。她说,怎么了?要不我来带你?他说,不行,这样跳不起来。她说,主要是没音乐,没音乐,本来就跳不起来么。他用一条胳膊箍住她的腰肢,抬头看着铁丝上的麻绳,另一只手突然往空中一探,抽下来一股麻绳,音乐无所谓,还是要有绳子。他说,算我对不起你,我要把你捆起来,捆起来跳。

  保润如此依赖绳子,出乎她的预料,所有的妥协,并没有换来任何好结果。她气恼地挣扎起来,放开我,变态!白痴!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你还不如狗,狗有良心,你没有良心!我一直在配合你,为什么还要捆我?你捆了我还怎么跳小拉?保润说,捆还是要捆,我们不跳小拉了,改跳贴面舞吧,我从来没跳过贴面舞,你教我跳。她不知道他是临时起意,还是事先设计的阴谋,她觉得自己受骗了,大声向外面的柳生呼救。柳生闻声在外面敲门,你们怎么啦,跳个小拉,怎么还吵起来了?保润大声说,我们在商量,我们不跳小拉了,我们要跳贴面了。柳生在外面思考了一下,说,保润你别太急了,从小拉到贴面,要注意过渡啊。

  柳生轻薄的表现让她伤心。她在保润的怀里徒劳地挣扎,脑子里想到了一些自救措施。保润你冷静点,她说,贴面就贴面,你别捆我,我保证陪你跳,你对我尊重点行吗?保润说,我很冷静,你也要冷静,我告诉过你了,你今天不会吃亏的。他说话的时候注意力集中在绳子上,他凝视绳子的那道目光,分不清是阴郁还是温存。麻绳很快勒紧了她上身的皮肤,一朵绳结编织的花朵,瞬间在她的腹部绽放。保润说,别说我不尊重你,这是梅花结,梅花结最舒服,你马上就知道了。她尖声叫喊,什么结都不准捆,我不是牲口!你又犯法了知道吗?你才刚刚出来啊,我再告你一次,你又要坐十年牢!他说,无所谓,跳完这支舞你就可以去告,我哪儿怕坐牢?最好的十年都毁了,再来十年怕什么?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一个疤。

  起初保润并没有贴她的脸,贴住的是身体。他用身体抵住她往前走,不像是跳舞,像是一种稚气的恶作剧。除了绳结带来的刺痛,她能感受到他的胸肌、髋骨和大腿从上而下的压迫,还有紊乱的毫无节奏的冲撞。她敏感地留心他生殖器区域的动态,幸运的是,那个区域,暂时风平浪静。她熟悉各种舞步,如此愤怒的舞步是罕见的,她见识过暴力,如此绝望的暴力是无法反抗的。她在酒吧夜总会遭遇过几次性侵,视其身份地位不同,她给予那些男人不同的惩罚,或者耳光相向,或言语警告,但保润的侵害与众不同,它似乎代表了正义的复仇,它如此粗暴,却合情合理。因为内疚,或者因为软弱,她最终选择了忍受。当他的面孔突兀地贴住她的左侧脸颊,她没有躲避,任凭他粗硬的胡须刮过她脸上的皮肤。她紧咬着嘴唇,在心里默默预设第一道防线,贴就贴吧,不能接吻,严防他的舌头。但是,那张温热而粗糙的脸静止了,它贴着她的左侧脸颊,久久不动,像一块石头依偎着悬崖,像一个受惊的孩童,无助地依偎着母亲。然后,她感到脸上被打湿了,是属于男人的温热而节制的泪水。她听见了他哽咽的声音。她不敢动,不敢看他的脸,僵硬地保持配合的姿势,冷眼瞥见右手边的佛龛被撞倒了,菩萨斜倚在墙角上,一只神圣的金手下降了大约一米左右,正指向她的腹部。她腾出一只右手,探出去够菩萨的金手,勉强触到了菩萨的金手,食指上沾了一小片凉意。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使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保润的脸因此离开了。保润凝视着她的左侧脸颊,几秒钟后,目光下垂,落在她的肩胛骨上,她觉得从肩胛往下,有一种被烧灼的感觉。他的呼吸急促,混杂着烟臭与酒气,热乎乎地喷在她脸上。她不知道是什么引发了妊娠反应,也不清楚它来得是不是时候,在一阵强烈的反胃之后,她开始吐了。她吐,吐。她在保润的肩头嗷嗷地吐,不停地呕吐。

  保润任凭她的呕吐物滴落在身上,茫然,垂手站着,过了一会儿他拿来一块毛巾,仔细地擦去肩上的秽物,他说,我让你吐了?我在你眼里那么恶心吗?

  不,不是你,是孩子。她一边吐,一边拼命地摇头,是一个小宝宝,你放开我,我怀孕了。

  第41章 公路

  水塔的铁门在她身后砰然关上,她听见了保润沙哑的声音,你跟柳生走吧,从今天开始,我们清账了。

  清账了。她半跪在台阶上,下意识地抬头仰望水塔。水塔老了,茂密的爬山虎已经发黑了,枝蔓攀援到了水塔的顶部,抱墙蔓延,为塔身戴了一顶多余的帽子。泵房的窗口钉了半块木板,剩下的一半黑黢黢的,窗台上栖息着一只乌鸦,另一只乌鸦不知飞到哪儿去了。留守的乌鸦正以苍老的眼神俯瞰着她,俯瞰她蹊跷的命运。她不知道,她的命运,为什么会与一座水塔纠缠不清?水塔是她的纪念碑。她半跪在自己的纪念碑下,仰望一面肮脏的旗帜缓缓降下来,她不知道,降下来的是她的羞耻,还是她的厄运。

  柳生从面包车里出来了,手上捧着一块西瓜,来,这是海南西瓜,吃一块消消火。她朝西瓜上啐了一口,滚开,你这个人渣,离我远点。柳生抹了抹脸,表情看起来很无辜,这一趟走得不亏吧?冤家宜解不宜结,那么复杂的三角债,这不清账了吗?她说,没那么容易,你欠我的三角债,我还没跟你清账呢。

  她迁怒于柳生,拒绝上他的面包车。柳生说,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了?你不坐我的车,看你怎么出门。她不信,从车上拿下行李箱,径直跑到电动门旁边喊门卫开门,老钱,给我开门。老钱的脑袋探出岗亭,打量着她和行李箱,哪个病房的?你要出院?怎么没有主管医生陪着?你的证明呢?她说,我不是病人,我是白小姐呀,老钱你怎么不认识我了?老钱眯起眼睛看了看她的面孔,有点面熟啊,你是新来的医生?你的工作号牌呢?她勉强记起来为郑老板服务时的工作号牌,我是078呀,今天忘了带号牌了。老钱仔细地端详着她,突然朗声一笑,小姐,你别跟我玩这种花招了,我在这儿守了二十年大门,谁是医生谁是病人还分不清吗?赶紧回病房去吧。自以为是的老钱伤了她的自尊,她又羞又恼,跺着脚说,我是仙女,以前铁皮屋里的仙女啊!我爷爷以前是这里的花匠,以前你经常给我糖果吃,我小时候给你跳过新疆舞的,你怎么都忘了?老钱眨巴着眼睛,似乎想起了某些往事,但出于谨慎,他依然不肯开门,我知道你以前是仙女,老钱说,仙女也会有病的,你要是想病好,你要是还想做仙女,赶紧回病房去吧。

  柳生的面包车悄悄地滑到了她身边,车门敞开着,她听见了柳生得意的声音,你别犟了,还是上我的车吧。她无奈地上了车,踹一脚门,嘴里骂道,全世界的人都瞎了眼!他凭什么把我当病人?我看起来像个精神病人吗?柳生诡谲地一笑,你现在的样子,是很像女病区出来的人啊。话一出口,看她要翻脸,他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开玩笑的,你别介意,我自罚一个大嘴巴。

  去机场的路很远,柳生执意要送她,她归心似箭,也无意反对,坐下来便给深蓝小姐打电话。不知什么缘故,深蓝小姐始终不听电话,而车厢的某个角落有大葱或韭菜在悄悄腐烂,那气味让她嫌厌,她捏着鼻子抱怨,你这是运尸车还是运粪车?怎么臭烘烘的?搭这样的车,我路上肯定要吐。柳生去扔掉了那捆大葱,回到驾驶座上,眼睛偷窥着她的腰肢与腹部,听说,听说你怀孕了?她装作没听见。柳生的手沿着座椅悄悄探巡,快要触及她的腿部了,又缩了回去。你现在的男朋友是谁?干哪一行的?他问得很小心,怕她抢白,自己打圆场道,我是关心你,随便问问,你不方便说就不说。她用纸巾擦着嘴角,冷冷地说,不是方便不方便,告诉你有什么意义?你开面包车,他开宝马车,他跟你,不是一个阶层的。他讪笑道,是个有钱人?有钱人好,不过都是花花肠子啊,哪天他要是对不起你,你告诉我一声,我来替你出气。她说,拜托你不要再跟我甜言蜜语,我看透你的嘴脸了,你好好开车,别说话,你一说话我就想吐。

  午后的阳光在公路上流淌,公路像一条银色的河流。面包车驶近那棵老榆树,柳生忽然换挡,车速慢了下来,随后她听见了柳生惊慌的声音,不好了,看保润他爷爷,又跑出来啦!老榆树下果然站着一个老人,他怀里抱着一只纸箱,上身穿着井亭医院蓝白条的病号服,下身只穿了一条破烂的内裤,露出两条枯瘦苍白的腿。她正在纳闷祖父是怎么从井亭医院跑出来的,他是要搭顺风车还是要卖东西给路人,一只白兔的耳朵陡然露出了纸箱,迎风颤动,她贴着挡风玻璃朝纸箱里看,又看见了另外一只灰兔,于是她也失声尖叫起来,兔子,两只兔子!

  面包车在老榆树下戛然停住,祖父看见柳生的脸,丢下纸箱便往野地里跑,两只兔子顺势从纸箱里跳出来了,两只兔子,一灰一白,它们在公路上欢快地奔跑。奔逃的祖父与兔子配合默契,兵分两路,难住了他们,她要向前追兔子,柳生要倒车去追人,面包车一时横在了公路上。他们争执之际,注意到前方那辆运煤卡车响起了疯狂的喇叭声,柳生反摁了喇叭,对着运煤卡车大骂,急什么?急着去太平间吗?一个秃顶男人的脸孔从卡车驾驶室里钻了出来,一圈红绳挂了块碧绿的玉佩,在他粗短的脖子上晃荡。卡车与面包车的喇叭声尖锐地对峙,盖住了秃顶男人的骂声,她依稀看见那男人的嘴唇在动,他的眼睛里射出了一道暴怒的白光,短暂的静默不过两三秒钟,司机与卡车好像一同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哐地一声,运煤卡车像一头巨兽朝面包车直冲过来。她记得自己抱住了脑袋,失声尖叫,来了!那个瞬间她一定识破了命运的预谋,所以她失声尖叫,来了!不仅如此,在面包车飞向老榆树的怀抱之前,她还听清了卡车司机愤怒的吼叫,婊子养的看我们谁去太平间……太平间……太平间!

  轰然一声巨响,整个世界轻盈地弹跳起来,然后沉重地下压,倾倒在她的胸口。她被天空掩埋了。菩萨浮在空中,菩萨的金手,温柔地指向她的腹部。一个倒置的世界围绕着她狂欢,有数道绛紫色的光束挣脱了她的头脑,箭矢般地射出去,她猜那是她的魂。她看见了她剩余的魂,剩余的魂是一绺一绺的,绛紫色的,像箭矢一样,会飞。她剩余的魂,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第42章 苏醒

  后来医生告诉她,她昏迷了十八个小时。

  她苏醒过来的第一眼,看见自己的头顶悬着三只输液瓶。乱糟糟的急诊室里,两个年轻女护士白色的身影来去匆匆。她的左右两边都塞满了病床,空气里萦绕着一股酸臭的气味。有个老妇人在大声地呻吟,疼死我了,你们让我死,不是都嫌这里挤吗?我死了,给大家腾个地方。旁边不知是谁接了她的话茬,你死了,马上又来个抢救的,你能腾出个什么地方来?好死不如赖活,还是活着吧。

  她活着。她记起来公路上诡秘的风景,怀抱纸箱的祖父,纸箱里的两只兔子,还有那辆愤怒的运煤卡车。十八个小时之后,她清醒地认识到,她在那条公路上收到了死亡精心修饰的礼物。那个卡车司机的吼声犹在耳边,去太平间去太平间!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宣读了命运对她的审判,如此简洁,充满正义。离太平间还有一步之遥,她又活过来了。是谁推翻了那个陌生男人对她的判决?她活着,并没有感到丝毫的庆幸,她的心里充满了委屈,还有气恼。

  鼻子里塞了饲管,手上打了针头,身上缠着绷带,她不能动。试了试腿,左腿被固定了,右腿的活动还算自如,于是她用力地蹬踢着床铺,人都死了吗?来人,放开我,快放开我。她的叫声引来一个怒冲冲的护士,护士本来要教训她一顿,看她的表情又凶悍又凄楚,扭身走了,说,我没空跟你吵架,我找你家属来。

  最初她以为护士弄错了她的身份,除了过世的爷爷奶奶,她还有什么家属?大约过了十分钟,有个妇女捧了一串香蕉,风风火火地进了急诊室,她只是觉得来人面熟,等到那妇女慢慢靠近她的病床,俯身看着她,那张忧愁而悲恸的面孔充满了尖针一样细碎的寒光,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认出来了,那是柳生的母亲邵兰英。

  邵兰英近年老了许多,头发灰白了,以前白嫩的皮肤终究敌不过岁月的腐蚀,不仅起了褶皱,还长了几颗褐色的老人斑。邵兰英摸了下她的头发,摘下一粒煤屑,捻一下,扔掉了,她用床单擦了擦手,说,脏死了。

  她容忍邵兰英坐在自己的身边,但及时地把脸孔侧向了另一边,表明她不准备与邵兰英交谈。她等着邵兰英发言,偏偏对方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叹气,一声长一声短的。她终于还是无法忍受,率先出言抗议,阿姨为什么要坐我身边叹气?你叹什么气?她说,你儿子,他活着的吧?

  如此不友善的态度,让邵兰英又多叹了一口气,邵兰英说,仙女啊,我不计较你,从小说话就不中听,出落成这么漂亮的大姑娘了,还是改不了你这臭脾气,他活着,你也活着,不幸中的大幸,难道你不开心吗?

  请你别在我身边叹气。她说,我无所谓,我不舒服,听见别人叹气就犯恶心。

  邵兰英剥了个香蕉,试图往她嘴里喂,看她紧咬住嘴唇,也不强求,自己吃了。邵兰英说,仙女啊仙女,知道你心情不好,我的心情也不好。你跟我们家有缘分啊,最近柳生的魂不在身上,我右眼皮老是跳,担惊受怕好一阵了。我也不怕你不爱听,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和柳生在一起!人倒起霉来没办法,怕什么就来什么呀,柳生开车那么多年,从来没出过事,这下可好,捎上你这个仙女,一出就是大车祸,差点丢了命。

  阿姨你别说了,我都懂了,我是扫帚星,我承认还不行吗?她闭上眼睛,下了逐客令,我刚刚活过来,没力气陪你说话,去陪你儿子说话吧。

  我可没说你是扫帚星。邵兰英说,我知道你没力气说话,你好好躺着,听我说几句。世界那么大呢,你那么漂亮,又会唱歌会跳舞,可以去香港台湾发展,至少也可以去北京去上海当歌星,为什么要回来我们这个小地方呢?你要回来,我也挡不住你的道,怎么又去招惹柳生呢?人都有记性,也不用我提醒你吧,你们是前世冤家,凑到一起就是祸,谁也没有好果子吃呀。

  我有记性,是你儿子没记性。她说,你走吧,去问问你儿子,他为什么没有记性?

  他也该骂,男人都是轻骨头,看见漂亮姑娘就犯贱,管不住自己的。邵兰英潦草地骂了儿子,还想继续数落她,看看她的眼睛已经泛出了一丝泪光,只好就此打住,伸手替她拉了一下袜子,还是你仙女命大啊,什么事也没有,醒过来就能发脾气!邵兰英说,我家柳生这回惨了,人财两空,断了三根肋骨一根腿骨,脸上缝了六针,破相啦!那面包车撞得稀巴烂,以后拿什么做生意?

  她湿润的眼睛很快干涸了。那串香蕉放在她枕边,被她用手一扫,扫到地上去了。她说,阿姨你不知道我有多烦,你行行好,快点出去,你要不出去我就起床,我出去。

  邵兰英从地上捡起了香蕉,周围的病人们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她很大度地一笑,说,现在的年轻人,跟他们计较不得,谁懂礼貌?都是长辈宠出来的,受点他们的气,也是活该。她这么安慰着自己,又弯着腰凑到了病床边。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心情也不好,还有最后一句话,说完我就走。邵兰英目光炯炯,两侧的鼻翼不知为何抽搐起来,仙女啊,你躺在病床上,我也不忍心跟你吵架,就是要问问你,这么多年了,柳生欠你的债,是不是还没有还清?以前要是没还清,这下,该都还清了吧?

  她惊讶地凝视着邵兰英的面孔,紧紧地咬着嘴角,似乎在心里掂量那一句话的重量。过了几秒钟,她的眼神恢复了常态,烦躁,尖锐,桀骜,嘴角上绽露出一丝坚硬的微笑。

  这就还清了?不一定。她用一种夸张的娇滴滴的声音说,阿姨,那可不一定哦!

  胎儿还在她的腹中,安然无恙。

  医生告诉她,这么严重的车祸,你没有流产,算是一个奇迹了,你的孩子,比你还命大。她对这个喜讯反应木然,只是用手指在腹部小心地揉了一下,说,无所谓,我没什么感觉。这是实情,她的母爱不过是另一个胚胎,处于液体与固态之间,模模糊糊的,忽大忽小的,所谓的母爱,离她还很远。她从来不是那种喜爱婴儿的女人,她只偏爱小动物。现在,什么都丢了,只保住了一个胎儿,她不知道是否值得庆幸。

  为了丢在公路上的行李箱,她打电话,找关系,忙了好几天,最终未能如愿。交警抵达之前,肇事的运煤卡车已经不知去向,附近的农民在车祸现场捡拾物品,钱包,手机,衣服和名牌化妆品,无一幸免,她只从警方那里收到一只沾了煤灰的凉鞋,听说农民们最忌讳死人的鞋子,把它踢到公路下的菜地里了。

  老阮答允给她送钱,她等了几天,等来顺风旅馆的一个女服务员,送过来两千元。那女孩新近从贵州乡下出来,说话打扮都还很土气,她笨嘴拙舌地转达了老阮的歉意,说老板最近很忙,老板最近手头很紧,又说老板最近找一个大仙算了命,大仙警告老板不得靠近孕妇,以免血光之灾。她一听就明白了,老阮要脱身了,老阮要摆脱她这个大麻烦了。她心寒嘴硬,没等女孩说完就下了逐客令,你也快走,我身上有血光之灾,谁靠近我谁倒霉。那女孩倒是忠厚,说,我什么灾没见过?天灾人祸见得太多了,还怕什么血光之灾?老阮让我来照顾你的。她说,我要你照顾?你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自己还要人照顾呢,怎么来照顾我?女孩有点倔,一屁股坐在床上,气呼呼地说,不懂可以学,我要是走了,老板不骂你,要骂我的。她发现那女孩憨朴得难缠,便拿起一根拄杖顶她的后背,说,快走快走,你留在这里,那边的工作就黄了,回去告诉老阮,我自己照顾自己,他这样的大哥也算仗义了,以后再也不连累他。

  也幸亏老阮的那些钱,救了她的急。临到要出院了,她为服饰打扮焦虑起来,在医院附近的百货公司转了半天,看上一件名牌连衣裙,试试合身,让营业员包好了,才发现钱包里已经没有钱。她跑到柳生的病房借钱,正好撞见邵兰英和柳娟,邵兰英戒备地瞪着她,如临大敌。她慌忙退了出来。柳娟待她倒是热情,跟在后面喊,仙女,仙女,我给柳生熬的鸡汤,给你留了一碗。她回头说,我不爱喝鸡汤!怕柳娟纠缠,她急急地跑到厕所里,把厕格的门关上了。

  她静静地坐在厕格里,托腮盘算自己的未来,越盘算越心慌。那个未来被乌云所遮蔽,根本看不清,她只看见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像一座神秘的矿山,掩藏着一个陌生的生命。她的身体里住了两个生命,她不知道是自己孕育着一个胎儿,还是那个胎儿在孕育她。未来,就是那个孩子吗?现在,胎儿是她唯一的财富吗?她的腰变粗了,腿略微有点浮肿,怀孕的身体让她感到好奇,这身体犹如一片荒田,以剩余的养料饲育着一棵孤树,那个种树的人,却已经绝情而去。她想起庞先生,心里不免怅然,那份感情来得快,去得更快,但胎儿是一座桥,把她的身体与庞先生连接在一起了。她忽然觉得,她有权抛弃庞先生,庞先生却无权摆脱她,比起那些逢场作戏的男人,庞先生有义务善待她,至少善待她的身体。

  她记得与庞先生的合约内容,孩子出世以前,不能见他,但为了那件漂亮的连衣裙,她还是去打了庞先生的电话。听到那个台湾男人的声音,她几乎哭了出来,你包我吧,我可以做你的二奶。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是他冷淡的态度让她寻回了尊严。她省略了很多铺垫,要庞先生帮她最后一个忙,去指定的时装店买两套夏装,带到医院来,顺便替她付掉剩余的账单。庞先生追问她为什么会住院,她说,我自杀,到公路上撞汽车,不巧,没撞死。庞先生或许猜到她在随口撒谎,他说请你别骚扰我了,不是都谈妥了吗?我们按合同办事,等到孩子出世以后再联系。他把她的求救视为骚扰,对她是一个莫大的羞辱,她沉默了一下,突然冷静地说,好,很好。我不骚扰你,就去骚扰你太太,你不是喜欢二选一吗?这次也是二选一,你选吧。如此赤裸裸的要挟与威胁,首先吓着了她自己,她为自己的阴险与邪恶感到震惊,因此呼呼地喘起了粗气。但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庞先生,庞先生在电话那头说,好久不见,你成长得很快么,学会敲诈了?然后他发出了很怪诞的笑声,你这是犯罪,懂吗?我有录音,要不要回放给你听听?你要是不敢听,我去放给警察听?她愣了一下,破口大骂,你这个老狐狸,你这个下流胚,你在欧洲舔我的时候怎么不录音?舔得吧唧吧唧的,怎么不录音?庞先生先是干笑,最终长叹了一声,堕落,堕落啊,你这种堕落的女人,我早该料到你的品行,怪我当初瞎了眼睛,还以为你有多单纯。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病房里,枯坐半天,忽然向邻床的病友借了一支笔两页纸。邻床的病友见她表情凄楚,问她要写什么,她说,不写什么,写个账单。她趴在床上开始写,写了几个字就抽泣起来,如此反常的举动引起了所有病友的注意,有人凑上来要看她写什么,她把那页纸往枕头下面一塞,人往被窝里一钻,说,你们偷看我就不写了,还是睡觉吧。

  后来柳生拄着拐杖来了。柳生的脸上还蒙着一块纱布,他说,白小姐,听说你在写遗书啊?我问你,遗书的遗字怎么写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近乎快乐,某种应有的悲剧气氛被莫名其妙地消解了。她不愿意跟他说话。她转过脸,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泪脸,却给了他窃取遗书的机会。柳生从枕头下掏出了那页纸,就这样,那份仓促的未完成的遗书暴露在大庭广众面前:我恨死了这个世界,我恨死了这个世界。

  她怕柳生念她的遗书,起身夺回了那页纸,又羞又气,干脆唰唰地撕碎了。柳生咧着嘴想笑,终究不敢,抬脚扫着那几片纸屑,说,这个世界谁不恨?我也恨,再恨也不至于写遗书么,现在写,不嫌太早了吗?

  我愿意现在写,关你什么事?她说,你滚,别来烦我。

  他执著地坐在她的床边,思忖良久,拿起柜子上的圆珠笔,啪地打在一张纸上,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怎么一点不珍惜呢?你这么轻生,不光是给党和政府脸上抹黑,我的脸面也没地方搁。柳生说,不就是丢了一只箱子吗?等会儿再写张纸,缺什么写什么,我保证三天之内,全给你买回来。

  幸亏柳生,她得以熬过了医院里的日子。这个不可信的男人,成了她唯一的依靠。他们彼此的亲近,是必然的,也是被迫的。之前她从未想过,柳生的殷勤,甚至轻浮,会变成她的救命稻草。后来的几天,他们像一对幸存者一样互相依赖,像一对情侣一样凑到一起吃饭,不分你我。他们坐在一起,她的膝盖无意中撞到过他的小腿,因为卷起了裤管,可以看见柳生黑色而浓密的腿毛,某种男性荷尔蒙的气息,在他下半身放肆地挥发。她忽而走神,回想起这个男人十年前的样子,英俊,浮夸,轻佻,微卷的头发上抹了过多的钻石牌发蜡。他是她的舞伴。小拉。他们一起跳舞。小拉。咚,嗒,嗒咚。她记得小拉的舞步。她记得钻石牌发蜡的香味。她记得自己当初对柳生紊乱的情感,有时讨厌,有时是喜欢的。如果当初他们是在水塔里跳小拉,如果当初他懂得爱抚女孩的方法,如果当初她爱他多一点,如果水塔之约推迟三年,他们之间的故事会是什么样呢?往事令她心痛,她鼻子发酸,眼睛莫名其妙地湿润了。柳生注意到她异样的神色,关切地问,菜不好吃吗?她回过神来,用不锈钢调羹在他腿上狠狠捅了一下,厉声说,把你的裤管放下来!

  留在这个城市待产,是权宜之计,也是柳生劝说她的结果。她答应了柳生,想象预产期的日子,也许会是柳生把她推进产房,她的生活,竟然要交给柳生打理,不免百感交集。有一根绳子伴随着她的生活。有一根绳子,至今仍然捆绑着她的身体,还有灵魂。她犟不过命运,她的命运由绳套控制,那诡异的绳套在一个个男人手上传递,最终交到了柳生手上。她被套住了。绳套对她说,留在这里。绳套对她说,你丢了魂,一切听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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