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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第一部分

  上阙 保润的春天

  第1章 照片

  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祖父都要去拍照。

  七十岁之后,祖父习惯了以算术的角度眺望死亡,对于自己延长的寿命,他很满意。加减法是容易计算的。他五十三岁那年在点心店吃汤圆,被汤圆里的热猪油烫了一下,不知怎么引发了心肌梗塞,送到医院去抢救,结果死而复生,以此推算,已经多活了十七年。再往前的死亡事件是蓄谋的,祖父那一年才四十五岁,突然活腻了,春天他去铁路道口卧轨,人都躺下来了,火车迟迟不来,扳道工豢养的一条大狼狗先来了,祖父素来怕狗,准备好被火车碾,却不愿意被狼狗咬,于是狼狈地爬起来,逃下了铁道。到了夏天,祖父还是想死。这次他选择了水路,是从僻静的西门城墙上跳进护城河的,他以为只要扑通一下,便可简易快捷地投入死神的怀抱,没想到一睁眼,人躺在了城墙下面,一群吵吵嚷嚷的中学生围着他,好奇地打听他跳河的动机。祖父仰视着孩子们纯真的眼睛,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该批评孩子们狗捉老鼠多管闲事,还是应该对他们说一声谢谢。祖父的身体经过河水仓促的洗礼,显得轻盈而舒畅,只是右手手掌有点不舒服。抬起右手看看,右手不知什么时候抓到了一片枫树叶,抓得太紧,枫叶牢牢地沾在掌心里了。他坐起来,把枫叶从手掌上小心地剥离,对孩子们说了句一言难尽,然后就爬起来,湿漉漉地走了。

  祖父走出去好远了,听见孩子们在后面猜测他的去向,七嘴八舌的。有个尖厉的声音说,什么叫一言难尽?这个人看来是活腻啦,会不会又去找地方寻死了?祖父看看高处的城墙,看看低处的护城河,又抬头看看天空,忽然朝孩子们的方向折返回来。虽然他的脚步有点拖沓,表情看起来也扭扭捏捏的,但他的目光给人以新生的感觉,它像夏日的天空一样,明朗,深远。他向孩子们匆匆地表了个态,算了算了。他说,既然狼狗不让我死,你们孩子也不让我死,那我就活着好了,无所谓,死不了就活着,活一天赚一天吧。

  后来祖父就消失在城墙拐角处了,一条费解的谜语,终于逃离了猜谜者的视线。那群中学生是出来春游的,偶然救下一名轻生者,本来属于典型的好人好事,但获救者对生死如此潦草如此随意的态度,严重地挫伤了孩子们的成就感,也给他们带来了深深的困扰。他们不认识香椿树街的祖父,不知道他为什么一会儿要死,一会儿又要活下去了。他们不知道祖父是个守信的人,从此以后果真断了轻生之念。如果我们还是采用算术,如果活一天真的是赚一天,祖父足足多活了二十五年,赚了惊人的九千一百二十五天,赚了这么多,祖父当然是很满意的。

  我们香椿树街上老人特别多,老人大多怕死,怕死的大多先走了。有一年夏天气温反常,狡诈的死神藏身于热浪,在香椿树街上巡弋,一口气拽走了七个可怜的老人。祖父冒着高温酷暑,逐一登门吊唁,发现七家葬礼都缺乏组织,敷衍了事,充满了这样那样的遗憾。最离谱的是码头工人乔师傅家,儿女们居然找不到乔师傅的照片。丧幔上的遗照令人不安,那是从乔师傅的工作证上剪下翻拍的,是几十年前的乔师傅,模样还很年轻,由于乔家两个儿子与其父面貌酷肖,所以,上门吊唁的人们都大吃一惊,死者看起来不是乔师傅,这么看很像他大儿子,那么看,又像他的小儿子了。祖父端详半天,心里话不宜声张,出了门便长叹一声,对邻居们说,这个乔师傅太节省了,一世人生啊,省什么都不能省那张照片,容易误会啊。

  一个人无法张罗自己的葬礼,身后之事,必须从生前做起。这是祖父的信条。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祖父都要去鸿雁照相馆拍照,拍了好多年,连邻居们都知道了他的爱好,免不了要与他探讨这份爱好的意义。祖父对邻居们说,你们知道我脑子里有个大气泡的,气泡说破就破,我这条命,说走就走的,到时都靠他们,怎么也不放心,趁着身体还硬朗,就为自己准备一张新鲜的遗照吧。

  拍照的日子是祖父的节日。节日的祖父格外讲究仪容。祖父先去理发店剃头修面,还额外要求相熟的老师傅替他挖耳屎,拔鼻毛。从香椿树街到市中心,以前祖父都是步行,现在老了,是步行加公共汽车,差不多是正午时分,他拄着一根龙头拐杖出现在鸿雁照相馆,衣冠楚楚,神色庄严,那套灰黑色的毛呢中山装上有樟脑丸的气味,皮鞋擦得锃亮,浑身散发着一首挽歌刺鼻的清香。

  摄影师姚师傅早已经认识祖父了,他不记得祖父的姓名,背地里称其为年年拍遗照的老先生。祖父每次看见姚师傅都有点害羞,真心为自己延宕的生命感到歉疚。姚师傅我没死呀,又多活了一年,又来麻烦你了。他用道歉的语气对姚师傅说,再拍一张吧,姚师傅,这是最后一张,我脑子里的气泡最近越来越大,快要破了,明年,肯定不来麻烦你啦。

  祖父的癖好,照相馆方面其实并不介意,介意的是他自己的家人,尤其是他的儿媳妇粟宝珍。在粟宝珍看来,祖父每拍一张照片,就是给小辈挖一个坑,祖父的遗照越来越多,儿孙们不仁不孝的泥潭便越来越深。在粟宝珍敏感的神经中枢里,祖父迈向鸿雁照相馆的脚步会发出恶毒的回响:不放心,不放心,不放心。它在向街坊邻居阴险地暗示,儿子不好,儿媳妇不好,孙子也不好,他们都不好,他们做事,我不放心。

  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粟宝珍便进入了某种战斗的状态,她要求丈夫与儿子一起加入她的阵营,但丈夫对祖父的监视漫不经心,儿子干脆把她的指令当成耳旁风。这个家庭平素就谈不上和睦,一到春天更是频频爆发战争。战争的硝烟由祖父的照片引起,闻起来是一股呛人的不祥的怪味,他们祖孙三代加起来,不过四口人,无论战线怎么排列,都不免短促了些,有时候战火胡乱蔓延,就烧到了保润的头上。保润好好的吃着饭,一根筷子来敲他后脑勺了,粟宝珍迁怒于儿子旁观者的姿态,骂他还不如一根筷子有用。就知道吃!你还咧着嘴笑?你爷爷丢我一个人的脸?他丢的是我们全家的脸!粟宝珍把保润往门外推,催促他去追祖父,你吃出一身傻力气,派过什么用场?赶紧去,把那老糊涂拉回来!

  当母亲暴怒的时候,保润不敢违抗母命,他当街拉拽过祖父,有一次甚至追上了公共汽车。保润说爷爷你别去拍照了,拍那么多遗照有什么用?又不是挑猪肉,还要讲究新鲜讲究质量,死人的遗照都是挂在墙上蒙灰的,哪张不都一样?祖父挥舞着龙头拐杖撵保润,我每年就拍一张照片,怎么就惹到你们了?回去告诉你妈,我拍照花自己的钱,不关你们的事!保润觉得祖父的逻辑出了问题,他说爷爷你好糊涂,怎么不关我们的事?你死了难道看得见?我们爱挂哪张挂哪张,要是挂错了,你还能从骨灰盒里爬出来,换一张遗照?

  恰好是保润的一番直言,让祖父清醒地认识到死人的悲哀,人死了,确实是没有能力从骨灰盒里钻出来的,挂不挂照片,挂什么照片,只能听凭他们的孝心了。祖父对儿孙们的孝道毫无信心,思忖很久,有了个方案。他去装裱店里为最新的照片配了个黑框,拿回家,端端正正地挂到了客堂里。因为预感到家人的反对,也因为担心相框未来的命运,他还特意买了一瓶万能胶,准备使用科学手段把相框永远固定在墙板上。祖父踩着椅子做这些事,保润是目击者。对于祖父未雨绸缪的行动,保润不支持,也不反对,为了嘉奖保润的默契,祖父向他作出了必要的说明,今年这张拍得很好,我最满意。反正我脑子里那气泡越来越大了,哪天破了就翘辫子了,先挂好遗照,省得你们以后搞错了。

  但可惜,万能胶不是万能的,要彻底粘结,需要漫长的时间和适宜的温度,保润的父亲后来轻易地用水果刀铲光了相框后面的万能胶,而保润的母亲粟宝珍为此气得浑身发抖。由于积怨已深,她对祖父的奚落听起来是很刻毒的,你脑子里哪儿是什么气泡?是一堆垃圾!你还以为自己是毛主席,永远活在人民心中的?告诉你,别说你还活着,就是死了,你的遗照也不一定能上墙,客堂是一户人家的脸面啊,如果老人不值得小辈怀念,挂他照片干什么?不如腾出墙面,多贴一张漂亮的美人画!

  祖父当时哭了。祖父把相框从地上捡起来,抱在怀里往自己的房间走,我的遗照不配挂客堂?那我挂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脏你们的眼睛,行了吧?祖父砰地撞上门,在门背后大声宣布,我的遗照我自己看,你们以后谁也别进我的房间了。

  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保润都会去一次鸿雁照相馆,去跑腿,取祖父的遗照。

  祖父永远是苍老的,今年的苍老,不过是重复着去年的苍老。保润从来不看祖父的照片,只有一次,他看了,一看便看出一场祸端。那次他骑车从照相馆回家,半路上进了一家杂货店,替母亲买一包红糖。他随手在口袋里掏钱,带出照相馆的小纸袋,里面的照片掉出来了。不是祖父。照相馆的店员竟然犯了最忌讳的错误。一个少女的两寸黑白照片,无辜地展示在杂货店肮脏的地面上。是一个大眼睛的少女,圆脸,薄唇,扎了个刷子般的马尾,她不笑,微微地咬着嘴角。看起来,她似乎预知了照片的命运,正用一种愤愤的谴责性的目光,怒视着这个世界,包括保润。

  保润原谅照相馆的失误,又惊讶于这失误的对仗与工整,一次小小的意外,垂垂老矣的祖父变换成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这样的变换,说不清是一次祝福,还是一个诅咒。保润蹲在地上端详那张照片,先是觉得好笑,后来便有点莫名的不安。他返回了鸿雁照相馆。在照相馆的门外,他掏出那个小纸袋,又看了一眼照片。街角的阳光照耀着那个无名少女的面孔,那面孔被暗房技术精简成小小的一块,微微泛出黄金般的色泽。他不认为她有那么美丽,但她对镜头流露的愤怒显得蹊跷而神秘,正是这丝愤怒,让保润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亲近。他不舍得了,不舍得把她交出去,不舍得把这一小片精致的愤怒交出去。是一瞬间的决定,小纸袋里三张照片,他抽出了其中一张,悄悄塞进了自己的钱包。

  不是所有的错误都可以修正的,保润没有能要回祖父的照片。这是一个意外的春天。意外从照片开始,结局却混沌不明。保润秘密地收获了一个无名少女的照片,但是,祖父最新的照片被鸿雁照相馆弄丢了。

  纸包不住火。祖父先是埋怨保润,后来冷静下来,分清了主要责任和次要责任,他亲自去鸿雁照相馆讨要说法。为了安抚这个古怪的老人,鸿雁照相馆许诺为祖父提供终生免费拍摄机会,自以为这样的补偿尚属公平,祖父却流出了辛酸的泪水,他对姚师傅说,我哪儿还有什么终生?活不了几天的人,趁我现在活着,你们抓紧时间,多给我拍几张吧。

  姚师傅给他补拍了三张照片。镁光灯第三次闪光的时候,声音格外地响亮,祖父突然惊叫了一声,破了!姚师傅没听清他在叫什么,只看见老人抱着脑袋,身体在凳子上痛苦地摇摆。破了!祖父满眼是泪,惊恐地瞪着姚师傅,破了,我脑袋里的气泡破了,你看见那股青烟了吗?我的魂飞走了,我要死了,我的脑袋空了,都空了!

  第2章 魂

  祖父丢魂的新闻轰动了香椿树街。

  我们在街上遇见祖父,都下意识地注意他的脑袋。如果说我们的脑袋是一块肥沃的良田,那祖父的脑袋便是一片劫后的荒野,满目疮痍。他的白发如乱草,似乎被霜雪覆盖,原来饱满的后脑勺是空瘪的,隐隐可见一个锯齿形的疤痕,形状怪异,听说是以前被红卫兵用皮鞋跟砸出来的,那个疤痕潜伏多年,或许就是祖父魂灵出逃的出口。让我们顺便再看一眼祖父的脖颈,那里原先有一条暗红色的沟堑,是上吊绳子留下的纪念,现在随着年纪增大,松弛的皮肤耷拉下来,形成几圈肉箍,也有人怀疑,祖父的魂不是飞走的,是碎了,顺着那几圈肉箍淌走了。

  谁也没见过人的魂。祖父自称他的魂丢了,怎么证明他以前有魂,又怎么证明他现在没魂了呢?他的魂,到底飞到哪儿去了呢?大多数香椿树街居民没什么文化,习惯性地把魂灵想象成一股烟,有人在街边为煤炉逗火,看看煤球柴禾上燃起的青烟,心里会咯噔一下,烟,魂,祖父的脑袋!他们不免会把煤炉想象成祖父的脑袋,而祖父的魂魄,自然便是煤炉上袅袅飘散的青烟。也有几个知识分子,具备了一些宗教知识和文化修养,他们坚持认为魂灵是一束光,不是什么青烟,那束光是神圣的,通常只有大人物或者圣人英雄才值得拥有,祖父不配,知识分子们还算仁慈,谁也没有去向祖父亲口宣布这个残酷的结论,你没有魂,你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最不懂事的是街上的孩子,他们对魂灵一说很入迷,因为缺乏常识,又想象力泛滥,往往从飞禽走兽蚊蝇昆虫或者妖魔鬼怪中寻求魂灵的替身。理发店老严的小孙子有一天捧了一张涂鸦给祖父,画的是一个长了犄角的彩色骷髅头。小男孩说,爷爷你别伤心了,这是你的魂灵,我找到了,还给你。看那小男孩天真可爱,长犄角的骷髅头作为一颗魂灵的替身,显得威风凛凛,祖父并没有动怒。相比之下,王德基的儿子小拐就讨厌了,他曾经用筷子夹着一只死蝙蝠追着祖父,边跑边说,爷爷爷爷,这是你的魂灵,我爬到瑞光塔上给你找到的,找它不容易,你要给我两块钱,很便宜,是辛苦钱。

  一个丢了魂的老人,免不了要丢失尊严。那么多香椿树街的老人中,绍兴奶奶最为同情祖父的遭遇,她跑来安慰祖父,告诉他丢魂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原来绍兴奶奶小时候在乡下也丢过魂,丢得也蹊跷,她好好地坐在屋后的茅缸上解手,脚掌上被什么舔了一下,定睛一看,是一条红眼睛的野狗,野狗的舌头也是红色的。她一下掉进了茅缸里,爬出来就丢了魂。绍兴奶奶说她丢魂以后再也不肯上茅缸解手,大小便都非要走一里地,跑到一棵松树边去,否则情愿憋着。邻村有个神汉过来指点她爹娘,说你们这家人得罪祖宗了,那野狗叼走你闺女的魂,不过是来提个醒,你家坟上好多年没香火了,坟里的祖宗没得吃没得穿,都跑光了,都在松树旁边游荡呢,你家再这么冷落祖宗,以后不是你闺女一个人丢魂,你们全家人解手都要找松树,不见松树谁也解不了手。她爹娘听了神汉的计策,牵着家里的所有儿女和牲畜跑到祖坟上,杀鸡宰羊,喊她的魂,喊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她就好了,又愿意坐到茅缸上去解手了。

  祖父对绍兴奶奶的故事有点兴趣,但他认为自己的遭遇更加古怪。绍兴奶奶你是妇道人家,我们的魂不一样,丢魂也丢得不一样,怎么解手我知道,我是不记得家在哪儿了,那天回家,我跑到瑞光塔去了!祖父说,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以为我住在瑞光塔上的,辛辛苦苦爬到塔顶上,怎么也找不到我的房间,就去问人,塔上都是游客,谁也不认识我,都骂我是神经病啊!

  反正都是丢了魂,有什么不一样?我认松树,你认瑞光塔罢了。绍兴奶奶说,我丢魂比你早,你要听我劝,依我看,人丢了魂,解手迟早要出问题,要是你认准了去瑞光塔解手,那怎么是好?多远的路啊!这样发展下去不行,年纪大了,大小便都憋不得呀!保润他爷爷,你听我一句话,赶紧带着小辈们去喊魂,多买点供品,到祖坟走一趟,热热闹闹的去把魂喊回来!

  祖父面有难色,搓着膝盖说,绍兴奶奶你不知道我的难处,我的家世跟你也不一样,我家的祖坟早被刨了,祖坟上现在盖了个塑料加工厂呀,让我上哪儿喊魂呢?

  绍兴奶奶惊惶地叫起来,哎呀呀,祖坟怎么会让人刨了呢?没什么也不能没祖坟呀,没了祖坟,祖宗都成了孤魂野鬼,让他们怎么帮你返魂呢?

  祖父一下没了主张,他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恐惧中,顺着哀伤,自我贬抑道,不帮就不帮,丢魂就丢魂,反正这辈子我已经赚了不少寿命,死了一蹬腿,随它去吧。

  保润他爷爷,千万不敢这么说!绍兴奶奶瞪大眼睛,一只手举起来,差点就捂住了祖父的嘴巴,你糊涂了?你这魂要是喊不回来,下辈子做不了人呀!能做头牛做匹马都算是福气,兴许是做了一只蚊子呢?让人一巴掌就拍死,活不了三分钟就要转世,你说可怜不可怜?兴许你不小心转成一只屎壳郎呢?专往粪堆里拱,臭烘烘的,你自己说恶心不恶心?看祖父急得脸色发灰,绍兴奶奶心有不忍了,有意舒缓了语气,为他出谋划策,你也是命苦,祖坟刨了也不都怪你,怪那些红卫兵没良心。你家祖宗的阴魂,现在也不知道被撵到什么地方去了,天南海北也要把他们喊回来,你家祖宗的照片呢?画像呢?好好供起来,好好喊几天,兴许他们能听见。

  祖父犹豫着,欲言又止,看表情几乎要哭出来了。以前有很多我爹的照片,还有几张我爷爷的画像,后来让我烧了。祖父垂下头,不敢看绍兴奶奶的眼睛,我爹是汉奸,我爷爷是军阀,我怕那些东西惹祸,都烧光了。

  绍兴奶奶眼见祖父返魂无望,朝天翻了个白眼,意思是爱莫能助了,她抱着胳膊往门外走,边走边说,再坏的祖宗也是祖宗啊,祖坟没了,祖宗的照片画像都让你烧了,你不丢魂谁丢魂?也不能都怪别人,依我看,是你自己把魂弄丢啦。

  祖父不甘心放走绍兴奶奶这根救命稻草,腆着脸追到门口,向她讨要最后的良方。我还有几根祖宗的尸骨呢,有没有用?他说,当年我偷偷跑到祖坟上捡了两根尸骨,不敢让人知道,藏在一只手电筒里,埋起来了。绍兴奶奶眼睛一亮,尸骨比照片画像实在多了,尸骨好!别管两根三根的,那手电筒埋哪儿了?赶紧去挖,挖出来呀!祖父愣在那里,眨巴着眼睛,他焦急地回忆着,但是由于脑子里的气泡破了,回忆是徒劳的,他终究没有想起来埋藏手电筒的地点。在绍兴奶奶追问的目光下,祖父满头大汗,忽然呜呜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力拍打自己的脑袋,手电筒!手电筒埋在哪里了?我该死,什么都想不起来啦!

  第3章 手电筒

  四月的时候祖父还很健康,到了五月他就疯疯癫癫了。要成为一个疯子,有千万条不幸的道路,祖父的不幸之路,不仅偏僻,而且幽深,在我们看来,祖父也许算不上全世界最奇怪的疯子,但在我们香椿树街范围内,他的故事已足以世代流传了。

  祖父说,他的手电筒埋在一棵冬青树下。

  众所周知,香椿树街上根本没有什么香椿树,唯一的绿化便是冬青,工厂的大门口,街上的空地,房屋的墙根,到处可见高高低低的冬青,哪一棵冬青树下面埋着祖父的手电筒呢?这个关键的地点,祖父恰好记不清楚了。

  最初祖父把目标圈定在孟师傅家门口,央求儿子去挖,儿子不肯做这荒唐事,委托孙子去挖,保润也不肯,嫌丢人现眼。祖父只好把铁锹扛在肩上,亲自上阵了。

  孟师傅听见门外的动静,出来问祖父是不是要挖蚯蚓。祖父非常坦诚,说我这把年纪了,挖蚯蚓干什么?我在挖一只手电筒呢。孟师傅好奇起来,什么手电筒?怎么埋在我家门口啊?祖父说一言难尽啊,我当年从祖坟上捡了几根祖宗的尸骨,装在手电筒里,一时没地方埋,可能埋在这片冬青树下了。孟师傅一下跳了起来,说保润爷爷你欺人太甚了,怎么跑到我家门前来挖你家祖宗的尸骨?我要不是看你长辈的面子,三拳头把你打回家去!祖父不得不收起了铁锹,但他不甘心就此离去,弯着腰察看土坑,腆着老脸求情道,孟师傅你行行好,让我再挖几锹试试,我丢了魂,记性也丢光了,再多挖几锹,说不定什么都想起来了。孟师傅说原来你跑到我家门口搞科学试验啊,你家祖宗的尸骨,怎么可以埋到我家门口来?这不是骑在我头上拉屎么?你自己说,你骑我头上来拉屎,配不配?祖父羞愧地拖着铁锹,嗫嚅道,我是不配,不配。他后退了几步,借着一阵剧烈的咳嗽,酝酿了勇气,忽然向孟师傅抖出一个历史遗留问题,我也不是乱挖呀,孟师傅你一定忘了,你家的房子盖在谁家的土地上?这个地方,从前是我家的豆腐作坊,我埋东西,肯定埋在自家的地盘上啊。孟师傅有点懵,保润他爷爷,你说的是中国话还是外国话?我怎么听不懂了呢?祖父谄媚地赔着笑脸,说,你是听不懂,那会儿你还小呢,不记事,去问你老母亲,她老人家一定是清楚的。孟师傅怀疑祖父神志不清,将三根手指竖在他眼前,老东西,这是几?祖父说,三。孟师傅不罢休,又凑近了检查祖父的瞳孔,祖父的瞳孔闪闪发亮。孟师傅只好敲开了临街的窗户,妈妈你来,我家的房子盖在谁家的地皮上?是盖在保润家的豆腐作坊上吗?窗后传来一片嘁嘁喳喳的声音,很快响起一个老妇人苍老而尖厉的声音,谁在翻旧社会的老黄历?现在是新社会,地皮归谁房子归谁,谁说了都不算,毛主席说了算。孟师傅提醒老母亲说,妈妈,毛主席去世好多年了。老妇人沉默了一秒钟,很机警地给自己打了圆场,毛主席去世了还有政府在呢,怕什么?地皮房子都是政府的,政府给谁就归谁了!

  祖父后来移师王德基家门口的冬青林,汲取了深刻的教训。残存的智慧告诉他,为了让香椿树街的街坊邻居容忍他的探索,必须投其所好,适当地使用心计。王德基冲出门来收缴铁锹的时候,祖父顺势抓住王德基的手,在那只手背上悄悄地写了两个字:金子。王德基没有耐心辨析祖父的字迹,甩了甩手说,保润他爷爷,你怎么把我手背当黑板呢?听说你魂丢了,舌头没丢吧?你不会说话了?祖父只好凑着王德基的耳朵告诉他,事情不宜张扬,他当年埋藏的不是一只普通的手电筒,是一只装满黄金的手电筒。果然,王德基心有所动,摸着额头,眼睛眨巴了半天,我说呢,你这把年纪哪来这么大的劲头?原来是挖黄金!王德基的眼睛突然放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芒,压低声音问,一只手电筒装满黄金,起码有一斤吧?是金条,金元宝?还是金戒指什么的?祖父点点头,冷静地回答,都有,都有一些。

  这样,王家的老老小小都涌到门外来看祖父挖黄金了。王德基的小女儿秋红是个精明世故的女孩子,一边打着毛线一边及时提醒祖父,爷爷,这是我们家的地皮,要是挖到了黄金,我们一家一半,到时别赖皮啊。王德基性子急躁,看祖父的挖掘进展缓慢,便从家里拿了把铁锹,说爷爷你年纪大了,歇一会儿,我来挖,你别听小孩子乱说,我不贪心,要是真的挖出来黄金,我们四六开,你拿六,我拿四就行了。

  王德基一家人中,倒是小拐对祖父保留了必要的怀疑,他说爷爷你魂丢了,一定是犯糊涂了,黄金那么值钱的东西,你不埋在自己家里,怎么会埋到我家门口来呢?祖父放下了手里的铁锹,耐心地向小拐解释,爷爷的魂丢得奇怪啊,记不清这几十年的事,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你们家,原先是我家商行堆煤的煤场啊,这儿宽敞,没人来,我兴许把手电筒埋这儿了。

  祖父挖掘手电筒的路线貌似紊乱,其实藏着逻辑,他无意中向香椿树街居民展现了祖宗的地产图。这在街上引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舆论反响,传说从孟师傅家到两百米开外的石码头,曾经都是祖父的家产。这几乎是半条香椿树街了,沿途不仅分布着七十多户居民,还有一家刀具厂,一间水泥仓库,白铁铺、煤球店、药店、糖果店、杂货铺,堪称香椿树街的心脏地带。人们在各自的屋檐下生活工作,早就淡忘了从前土地的历史,未料到祖父突然冒出来,以一把铁锹提醒他们,你们的房子盖在我的地皮上,你们吃喝拉撒,上班工作,都是在我的土地上。祖父扛着一把铁锹在半条香椿树街上走来走去,所经之处,历史灰暗的苔藓一路蔓延,他的脚步无论多么谨慎,对于沿途的居民或多或少是一种冒犯。居民们对于祖父的精神状态争议颇多,但是谁也无法否认,这年五月,祖父以一把铁锹领导了香椿树街的时尚,谁也无法否认,这年五月弥漫在香椿树街街头的掘金热,祖父是先驱,也是启蒙者。

  祖父的手电筒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香椿树街的居民出于理性的推测,或者出于浪漫的想象,基本上形成了两种派别:尸骨派和黄金派。毋庸讳言,改革开放了,经济要搞活,无论是尸骨派还是黄金派,大多数人都怀有一夜致富的梦想。有些人心里打起了发财的小算盘,考证祖父所言真伪,毕竟只要一把铁锹或者铁镐,无需投资或冒险,谁挖到尸骨算倒霉,谁挖到黄金谁走运。最早动手试挖的是王德基一家,连续两个早晨,邻居看见他家门前的冬青树都歪倒在墙上,四周一片泥泞,连水泥地面都似乎进行了一场夜耕。有人纳闷,说王德基不是尸骨派吗,他不是骂保润他爷爷满嘴谎话吗,怎么自己挖得这么起劲?有人一针见血,冷笑道,王德基这种人,嘴上一套背后一套,他算什么尸骨派?是两面派!

  一场疯狂的掘金运动席卷了香椿树街南侧,其后,渐渐扩散到北端,最后甚至蔓延到了河对岸的荷花弄。每天夜里都有人出动,宁静的夜空里响起了铁镐铁锹与泥土亲密接触的声音。五月的夜晚会有很多秘密,这个秘密的趣味多于罪恶,只须半遮半掩。很多持锹人在月光下对视一笑,有人坦然,有人腼腆,然后各挖各的。即使是白天的冤家,在这样的夜晚也成为了战友,或者同谋。掘金者劳作风格不一,属于黄金派的深耕细作,属于尸骨派的草草收兵,但是,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香椿树街唯一一条绿化带很快消失得干干净净,透过卧倒在地的冬青树枝的缝隙,可以清晰地看见一条路中之路,那路由污泥与混凝土的残渣组成,还散发着新鲜的土腥味,那路中之路,通往香椿树街居民的黄金美梦。

  负责街道卫生的居民委员会遭遇了一场噩梦,三个女主任结伴闯到保润家来讨伐罪魁祸首。祖父当时正蹲在地上,用木隼加固松脱的锹柄,他试探着问主任们,是不是保润在外面惹了什么事?看着祖父无辜的麻木的样子,两个女主任都气哭了,另一个性格特别泼辣,她一脚踢飞了地上的铁锹,撸起袖子,对祖父坦言相告,爷爷,我真想打你一个耳光,解解心里的气!

  那天中午保润从烹饪学校放学回家,觉得附近的街头弥漫着某种节日似的气氛。一群孩子聚集在他家门口拍烟纸,看起来都喜洋洋的。保润注意到家里的门没关好,王德基的儿子小拐钻在门缝里,正探头朝里面张望。保润过去揪住了小拐的耳朵,小拐被揪住耳朵,仍然用兴高采烈的声音,向他报告了那个消息,保润保润,你爷爷绑走了,绑到井亭医院的白汽车上去了!保润一惊,松开了小拐的耳朵,问,谁?谁绑了我爷爷?小拐说,两个白大褂,还有居委会的人,还有你爸爸妈妈!

  保润推开虚掩的家门,看见门后遗落着祖父的一只解放鞋,客堂里的四把椅子有三把翻到在地,一只茶壶在地上碎成两半,保润猜想那是祖父挣扎的记录。厨房里冲出一股热气,他过去察看,发现炉子上还煮着一壶沸水,快烧干了。祖父房间的门耷拉着,明显是被强行撞开的,他走进去,差点被一把铁镐绊了个跟斗。祖父不知怎么找到的铁镐,他把自己的房间挖成了一个工地。保润对祖父的举动充满疑惑,房间里没有冬青树,祖父为什么也要挖一遍呢?仔细观察地面和墙角,可以看见粉笔残留的痕迹,有问号,有感叹号,还有一些神秘的圆圈和三角。房间里充满了一股浓烈的腥湿味,地面的大青砖都不见了,它们被小心地起出来,整整齐齐堆在墙边,湿漉漉的三个土坑,分布在房间的三个角落,看起来像三个干涸的泥潭。保润相信,祖父疯了,祖父真的疯了。祖父的梦想在泥潭深处腐烂,发出它特有的腥气。墙上那个提前挂好的黑色相框,不知怎么落在一个土坑里,祖父从墙上移居到坑里,显得非常焦灼,他的目光大部分被泥浆所阻隔,剩余的一簇,是纤细的受难者的目光,它由下而上,虔敬地仰视保润,向保润呼救,保润,救救我,你来救救我!

  保润捡起了坑里的相框,重新挂在墙上,还用抹布把祖父脸上的泥浆擦干净了。他从坑里救起了祖父的遗照,仅此而已。祖父的事情是父母的事情,他管不了,也不知道怎么管。他不舍得祖父,但拯救祖父太麻烦,他怕麻烦。保润坐在祖父的大床上,环顾这个阴暗的房间,依稀想起祖父苍白枯瘪的脚掌,脚掌心的皱纹酷似一幅山水画,山势陡峭,水流平缓,他小时候与祖父睡一张床,总是看着祖父脚掌上的山水入睡的。现在他思念祖父,也是从祖父的脚掌心开始,为此,保润有点怅然,又觉得有点好笑。

  第4章 祖宗与蛇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保润梦见了那个无名少女。

  她站在鸿雁照相馆的门楼下,手持雨伞,撅着嘴巴,忿忿地打量天空。天空晴朗,她看起来正以晴朗的天空为敌。即使在梦里,保润也记得自己藏匿了她的照片,他心虚地从她身边跑过,目光斜向一瞥,听见她说,去死吧。即使在梦里,他也不能容忍别人的挑衅,所以他跑回去问,你他妈的让谁去死?那把浅绿色的阳伞对着保润突然打开,伞针刮到了他的肩膀,她晃了晃雨伞,说,你,去死吧。梦连结着身体,他感到肩膀上有刺痛,那刺痛缓缓地往下传递,一直递到腹部以下,然后,他醒了。

  从楼下祖父的房间里传来了奇怪的噪音,一把铁锤持续试探着木榫的结构,笃,笃,笃。这试探其实类似诱杀,木料与铁锤的对峙并不长久,嗒地一声,一个古老而顽固的木榫被敲落了,阁楼上的空气发出诡秘的呼应。嗒,嗒,嗒。铁锤的敲击越来越果断,节奏越来越明快,祖父的雕花大床开始坍塌。八十八对木榫都在忙于告别,它们相处百年,多少有点厌倦,榫头与榫槽的告别共计一百七十六种,都是短促的,音色雷同,喀嚓。再见。如此而已。但是,每一对木榫都有一个共同的遗憾,大床的老主人消失很久了,无处告别,而当年的小主人正在阁楼上酣睡,对于大床的灭亡无动于衷。榫头怀念主人,匆匆留下了一些惜别之语,有的尖锐,有的深奥,榫槽怀念主人,发出了很多声叹息,带着点怨恨,也带着些缠绵。一张古老的床,它对主人的离情别意也是古老的,只有床幔上的蜘蛛能够听懂,蜘蛛行动不便,转告了天花板上的一群飞蛾,那群飞蛾临危受命,直抵保润的阁楼,可惜飞蛾天生是失声的,只能以骚扰的方式唤醒保润,它们轮番飞到他的脸上和肩膀上,保润不解其意,一巴掌拍死了三只飞蛾,他说,谁?是谁?吵死了,我要睡觉。

  是星期天的早晨,父母亲在楼下清空祖父的房间。保润,你快点下来,有一条蛇!母亲的尖叫彻底终结了保润的睡意。他跑下阁楼,父母已经在祖父的房间里慌作一团。他看见了蛇。果然有一条大蛇。那条大蛇盘在祖父的床柱上,蛇身接近两尺,遍身布满黑褐色的纹路,它的脑袋高高地昂起来,蛇眼湿润,羞怯,浓缩了一个苍老的问号,似乎向主人探询着这场变故的原因。

  父亲手里拿着祖父用过的铁锹,母亲躲在父亲的身后,他们这样与蛇僵持着,已经好半天了。保润要去夺父亲的铁锹,父亲不放手,说,这肯定是条家蛇,拆床动静太大,把它惊出洞来了,家蛇不能打,打不得的。保润说,什么叫家蛇?咬不咬人?父亲说,家蛇不咬自家人,听说是祖宗的魂灵变的,能替后代守家。保润说,有意思,爷爷走了,它倒出来了,爷爷不是要找祖宗的魂吗?抓了它送到井亭医院去么。母亲在旁边叫起来,保润你瞎说什么?你爷爷是找两根死人骨头,不是找蛇!你眼睛好,赶紧找找蛇洞,把它送回洞里去,堵上洞口,以后别让它出来吓人了。保润仔细地搜寻着各个墙角,怎么也找不到蛇洞,他回头看了看那条蛇,觉得蛇在向他颔首示意,它属于祖父。还是送给爷爷去吧,我负责送。保润说,反正都是祖宗,反正爷爷要找祖宗,一条蛇,两根死人骨头,不都一样吗?母亲跺起脚来,怒声道,我没心思听你胡说八道!什么蛇都是蛇,什么蛇都要咬人,找不到蛇洞,就赶紧把蛇赶出去,就算它真是这个家的老祖宗,我也不要它,看你爷爷什么样,就知道老祖宗什么样了,这样的老祖宗,我还信不过呢!

  在母亲的催逼下,保润戴上了一只手套,要去抓蛇,又被父亲制止了。你对它客气一点,小心一点。父亲说,千万别抓它,把它请出去,请出去就行了。

  保润不知道怎样把一条蛇请出去,考虑了几秒钟,他去厨房拿了一只红色塑料桶,倒提起那根床柱,对准塑料桶抖了几下,他说,祖宗,我们商量一下行不行,请你到桶里去,行不行?

  祖宗的魂灵被一个后代的智慧征服了,那条蛇僵直的身体忽然妥协,柔软地落在桶里,发出噗地一声闷响,仿佛一声叹息。母亲慌忙中拿了只锅盖,盖住了塑料桶,她吩咐保润,赶紧拎出去,桶不要了,锅盖记得给我拿回来。

  保润提起塑料桶往家门外走,径直走到一只水泥垃圾箱边,放下了那只桶。这样草率地处理祖先的魂灵,保润感到了一丝亵渎,亵渎中隐隐夹杂了莫名的刺激。祖宗,对不住你了。他揭开锅盖,朝那条蛇挥了挥手,他说祖宗再见,去找我爷爷吧,再见了,祖宗。

  大约过了五分钟,他们一家人都来到门口,远远地察看家蛇的去向。街上人来人往,那只红色塑料桶倾翻在垃圾箱边,蛇已经不见了踪影。保润听见了他父亲的叹息,还有他母亲懊悔的声音,那红桶还是新买的呀,你们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多走几步路到天井去?装那条蛇,该用那只蓝桶的。

  保润依稀发现一道湿润的曲线闪着隐隐的白光,从香椿树街逶迤而过。那是蛇的道路。蛇的道路充满祖先的叹息声,带着另一个时空的积怨,它被一片浅绿色的阴影引导着,消失在街道尽头。保润极目远眺,看清那片阴影其实是一把浅绿色的阳伞,那么晴朗的星期天的早晨,那么温暖的春天,不知是谁打着一把浅绿色的阳伞出门了。

  第5章 祖父的头发

  第二天,鲍三大的黄鱼车来了。

  鲍三大斜倚在车座上面,脚架在黄鱼车车把上,剔牙,耳朵里插一个耳塞,怀里抱一只半导体收音机。也许是被电台的新闻所打动,鲍三大的表情一惊一乍的,嘴巴张得很大,一根牙签盲目地停留在他的口腔里,不知何去何从。

  保润不知道鲍三大的来意,他出去上了一趟公共厕所,不过隔了十几分钟,从公共厕所走回家,看见鲍三大的黄鱼车已经横在家门外了。他拔下鲍三大嘴里的牙签扔在地上,剔牙还要到我家门口剔?你幽默啊,你把黄鱼车横在我家门口,我怎么回家?

  鲍三大愤然地摘下耳塞,推车给保润让出一条路,他说,谁喜欢到你家门口来?我来等货的,有人让我来拉你爷爷的大床。

  保润说,你幽默啊,谁让你来拉我爷爷的大床?

  鲍三大又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牙签,朝身后一挥,古董店的邓老板。邓老板你认识吗?以前街角煤球店拖煤球的,现在是百万富翁,就是新闻里说的,先富起来的人!

  他先富起来关我屁事?保润说,你幽默啊,他是百万富翁就能来拉我爷爷的大床了?

  别问我,问你父母去!鲍三大朝屋里呶呶嘴,是他们把你爷爷的大床卖了,卖给邓老板,邓老板专门收老式红木大床,听说你爷爷的床卖了好多钱。

  祖父的房间已经成为一堆新鲜的废墟,散发着热气。那张笨重的红木雕花大床倾颓在地,一堆木头的骨骸奇形怪状,有的堆在地上,有的倚在墙上,想着某些笨重的心事。阳光从临街的窗口灌进来,照亮了父亲,还有母亲。保润看见他们站在灰尘和垃圾中间,抬着一根床柱。父亲的脸汗涔涔的,额头和面颊上沾了几片黑灰,他的动作迟缓,表情带着一丝模糊的歉意,不知是向那张床致歉,还是向父辈留在床上的遗迹致歉。母亲穿着化工厂的蓝色工装,蓬乱的头发上落满了毛茸茸的尘卷。她的脸上永远驻留着一种怒意,现在,这怒意是针对祖父多年来藏匿的粮票,布票,糖票,还有很多一角两角的纸币,那些过时的券证被抹布抹干净了,皱巴巴的,以罪证的形状一一陈列在桌子上。

  保润走进家门的时候,父亲正在替祖父受过。母亲怒声道,看看,看看你爹算不算人,别人抄他的家,抢他的金银财宝,他一个屁也不敢放,一转脸就偷自家的抽屉啊,怪不得家里的粮食永远不够吃,怪不得这个家永远这么穷,原来养了个家贼!

  父亲蹲在满地的床柱床板中间,对着手腕上的一块红斑发愁,他说,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冒出这块大红斑来了?痒得钻心,该不是老祖宗在抗议,抗议我们卖这张床吧?母亲过来察看父亲的手腕,开始有点惊慌,其后她把一条腿架在椅子上,将自己脚踝上的一块红斑与父亲的手腕作比较,很快,比较出了结果,她的态度便是轻蔑了。这跟祖宗有什么关系?大惊小怪的,这是老疯子养的跳蚤啊,是跳蚤咬的,我脚上也有啦。母亲去找了盒清凉油,给父亲抹了一层,自己脚踝处也抹了点,随后她亲自扛起一根床柱往外面走,嘴里说,人家鲍三大等在门外老半天了,你们还不快动手?搬完了还要打扫半天,这房间不卫生,全是老疯子的细菌啊。

  父亲终究是服从母亲的。他指挥着保润,把祖宗的大床一片一片地运往门外。所有的庞然大物被分解后,都是如此琐碎,如此脆弱。祖宗栖居过的木头有祖宗的气味,那气味有点酸,有点苦,带着一点点腥气。抬起一根龙头床柱,仿佛抬起一个威严挺拔的男性先祖,抬起一片雕花床栏,仿佛抬起一个妩媚娴静的女性先祖,保润的手感有时沉重坚硬,有时柔软舒适。祖宗们的幽魂从木缝里崩溃四散,不同的祖先有不同的心胸,有的宽容后代,默默地走上迁徙之路,有的心胸狭窄,绝不宽容不肖子孙,有一根床柱的表现尤其过激,它不仅狠狠地击打了父亲的肩膀,还顺势弹跳,在保润的头顶上打了一下。还有个别祖宗的幽灵长着冰冷的牙齿,那些牙齿潜伏在镂刻的花鸟鱼虫之间,伺机严惩不肖子孙。保润在搬动一块鸟兽栏板的时候,大腿上被喜鹊啄了一口,这也罢了,后来他独自把一块蟠桃花板搬到门外,那只蟠桃竟然偷偷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祖宗也咬了保润。保润觉得自己是无辜的。祖宗的咬痕冰冷冰冷的,先是刺痛,其后发麻,渐渐地变痒痒了。他停下来挠痒,一边挠一边埋怨父母说,你们到底要干什么?爷爷说他的病快好了,他要回家了,你们卖了他的床,让他回来睡哪儿?

  他的话你也信?疯成那样,能好得了吗?母亲说,你没听井亭医院的医生说,你爷爷的病是全世界独一例,要治好你爷爷的病,除非时光倒流,他的家,以后就在井亭医院了。

  保润用目光征询父亲的态度,父亲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尴尬,忽然对保润竖起一个巴掌,嘴角随之绽放出一丝灿烂的笑意。保润说,什么意思?父亲说,爷爷的床,卖了五百块啊。保润想了想,不屑地说,五百块算个屁,邓老板是生意人,倒个手再卖出去,起码一千块。父亲似乎认同保润的说法,有点颓丧,转个身,眼睛又亮了,竖起两根手指晃动着,对保润说,卖了大床腾空房间,又有两百块,每个月都有两百块。保润不解地追问,谁?谁每个月给你两百块?父亲说,马师傅!马师傅下海了,他要租下爷爷这个房间,破墙开店,一个月给我们两百块租金。保润瞪大眼睛,愣了半天,忽然火了,你们穷疯了?干脆你们把爷爷也卖了,他不是全世界独一例的疯子吗,他的脑子值得解剖,肯定很值钱,说不定能卖一万块!

  保润惹怒了母亲。母亲说,你讽刺挖苦谁呢?两百块你嫌少,五百块你也嫌少,你挣过几个钱?嫌我们钻钱眼里翻跟斗?我们要钱干什么,带棺材里去吗?还不都为了你?看看保润无动于衷的样子,母亲气起来,用手指戳了一下儿子的脑门,早就看透了你这孩子,不犯罪就谢天谢地了,会有什么前途?没有前途得有点钱,钱能买到好工作好对象,做父母的一片苦心,你到底懂不懂啊?

  父母亲的一片苦心,保润是懂的。懂,不等于赞同,他搬起一块床板,一边走一边反驳母亲,你们就知道个前途!再过二十年,地球就要毁灭了,前途有个屁用?有前途没前途,有钱没钱,都一个下场,统统被活埋,谁也跑不了!

  最后一件床板搬出去了,祖宗们的痕迹悉数消失,祖父的房间在瞬间成了一个新世界。阳光召唤着房间里的尘埃,尘埃已经老得步履蹒跚,它们集合的速度非常缓慢,经过无数次混乱无序的排列组合,尘埃勉强组成了一道肮脏的彩虹,懒洋洋地斜跨半空,祖父的房间显得瑰丽而诡异。保润注意到祖父的照片还在墙上,镜框已经蒙上了一片灰尘,祖父正躲在尘埃里微笑。那是祖父七十岁的微笑,含有魔法般不可思议的变化。如果你站在照片的左侧,会发现祖父的笑容透出某种邪恶与阴森,如果你站在照片的右侧,会发现那笑容比孩童更加纯洁更加调皮,如果是正对着祖父的照片,那诡谲的微笑便消失了,你看见的是最寻常的祖父,一张枯瘦如刀的面孔,一双忧愁而焦灼的眼睛,一种戒备多疑的表情,两片嘴唇咬着他一生一世的金科玉律,小心一点。小心一点。

  祖父照片下方的墙上,有一片水渍,水渍扩散到墙角,在原先被柜子遮挡的地方,显现出一个椭圆形的洞孔。那洞孔发射着奇怪的水纹状阴影,水纹在地上蔓延,跳跃,令人惊悸。保润试着用手掌盖住洞孔,感觉到掌心上有一股尖锐的寒气,那寒气让他打了个哆嗦。这隐藏在黑暗中的洞孔,是家蛇的洞穴吗?这家蛇的洞穴,就是祖先之魂的栖居地吗?保润抬头望了一眼祖父的照片,这个瞬间,他洞察了祖父的恐惧和焦灼,那个洞孔随时迎候着祖父,祖父就要掉进去了。祖父的魂,已经提前坠落在这个洞孔里了。这个瞬间,他听见了祖父的哀号和哭泣,有人弄丢了我的魂,保润,你快把我的魂捞上来!怎么打捞祖父的魂,保润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蹲在那个洞孔边,朝里面打量了半天,趁着父母在门外与鲍三大说话,悄悄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无名女孩的照片。

  照片是温热的,还带着他的体温,女孩子的面孔是愤怒的,很多天以后,依然是那来历不明的愤怒打动了他的心。他爱这一丝愤怒,同时,对其保持着戒备。他捏着照片,脸涨得通红。他不舍得女孩那张微小的脸,以及更加微小的嘴唇,她诱发过他的愤怒,又启蒙了他朦胧的爱意,他不舍得她。但祖父在墙上说,就是她,就是她弄丢了我的魂,让她进去,让她进去。他听见了。他一咬牙,撕碎了照片,把照片的碎渣塞进了洞孔。就这样,一个陌生的女孩,被他交给更陌生的祖先了。洞孔里的世界深邃而绵长,他听见一个女孩无辜的青春穿越黑暗,她在黑暗中坠落,打着浅绿色的阳伞,沿途碰撞祖先们密集的苍老的幽灵。洞孔里的世界隐约回荡着凄厉的哭声,她在坠落,她在恸哭,她终于为祖父作出了赔偿。他感到了一丝安心,安心之余,还有些内疚。他随手抓了些玻璃碴和墙泥,彻底地堵住了那个洞孔。祖先幽灵的通道被堵住了,秘密被堵住了,所有来自黑暗深处的回声,也被他堵住了。

  是一个忙碌而疲惫的下午。保润失魂落魄地跑上阁楼,坐在床铺上发呆。鲍三大的黄鱼车早就走远了,父母还在楼下忙碌。后来,一些黑色的絮状物从楼下飘上了阁楼。是母亲从祖父房间里扫出来的灰绒,它们像一只只黑蝴蝶围绕他飞舞,起初他没有在意,直至脖颈处感到强烈的刺痒,用手一抓,抓到了一绺卷结的头发。小拇指那么长的一绺头发,雪白雪白的,软绵绵的,他认出来,那是祖父的头发,一绺没有魂的白发。然后他发现了另外一绺头发,它像一只绝望的手掌,紧紧地扒在他的胸口。摘下来一看,那绺头发白了一半,另一半还是黑的,光泽已褪,但还算粗壮,还算茂密。那依然是祖父的头发,但他无法确定,那是祖父六十岁时候的头发,还是五十岁时候的头发,或者更早,是祖父四十岁时候的头发?

  第6章 井亭医院

  井亭医院在郊区,远离城市的繁华,离几个主要的公墓倒是很近。从香椿树街去那里,要穿越大半个城市和乡村的田野,理论上有公交车停靠井亭医院这一站,但需要经过五次换乘,极不方便。骑自行车稍微痛快些,只是路程太长,起码要花费一个多钟头。所以,对于居住在城北地带的居民来说,去井亭医院不算一次旅行,却需要事先做好旅行的准备。

  保润第一次去井亭医院赶上清明时节,搭乘了卡车司机老金的便车。老金一家要去扫墓,顺路捎上了保润这一家。两个家庭为了不同的目标,爬上了同一辆东风牌卡车。扫墓祭祖的金家人表现轻松,几乎是春游的心情,女眷们忙里偷闲,在车上用锡箔折起了最后一批纸钱。粟宝珍勉强帮着金家折了几个元宝,忽然悲从中来,几滴泪水没有忍住,滴到了一只元宝上。金师母诧异起来,保润他妈,我们去扫墓都不伤心,你去看个病人,怎么伤心成这样呢?粟宝珍擦干眼泪,怨恨地说,我哪儿是伤心?是恨出来的眼泪。实话告诉你,我才装不出那份孝心,谁要去看这个害人的老疯子?我是去井亭医院缴赔款的,不缴不行了,不缴就要撵他回家了。看金家的女眷们不解其意,她从一个布袋里拿出了几个牛皮纸信封,都是来自井亭医院的公函。看看,都是来要钱的!粟宝珍抖着信封说,十五棵冬青树要赔一百块钱,八棵黄杨也是一百块,还有一棵桂花树,要陪两百块呢,那老疯子挖啊挖啊,挖掉了我五百块钱!

  大家便在车上传阅那几页赔款通知,都很义愤。金师母认为医院方面敲竹杠了,尤其是桂花树标价两百块太贵,她说一棵桂花树香也就香半个月,哪儿有这么金贵?粟宝珍连连点头,我也说他们敲竹杠,打过电话吵了好几次,有什么用?人家说井亭医院是部级绿化示范单位,每棵树都是样板树,给人参观给人拍照的,就比一般的树金贵!金师母说,什么示范,什么样板?都是假的。我可知道怎么做生意,别听他们那一套,各个树种,统统杀半价!

  一车人都在议论树与钱的关系,保润的父亲沉默不语,他坐在风口上,乱发如群鸟飞翔,目光躲避着粟宝珍,脸上知趣地保持着一种愧疚之色。老金的家眷们满腹疑问,七嘴八舌地问保润的父亲,不是说手电筒埋在香椿树街上的吗?不是说埋在冬青树下面吗?怎么到井亭医院挖开了?怎么黄杨桂花下面也要挖呢?保润的父亲苦笑一声,哪来什么手电筒?我祖上的家产早就没了,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挖?你们别相信我爹的话,他真的丢了魂,脑子里一堆垃圾,他说什么,你们只当他是放了一个屁吧。

  金师母见保润的父亲表情痛苦,制止了小辈们的好奇心,她从另外一个角度安慰他,说祖父在医院乱挖树,医院也有责任,精神病人管不住自己,他们医护人员为什么不管住他呢?保润的父亲说,你们有所不知,我爹的病情是全世界独一例,医院会诊很多次了,都是大专家来,大专家都不知道他这种病人该用什么药,该归哪个科室管,医生都讲究个治愈率的,谁也不肯揽下我爹这个病人,没人管他啊!金师母说,这么有名的精神病院治不了你爹的病?那把他送那儿干什么?趁早转院吧。她的小儿子阿四这时候在旁边插嘴了,说,转院还不如送监狱呢,送监狱至少不花钱,包吃包住,监狱里又没有树,老头子想挖也挖不了。卡车上有人捂着嘴笑,金师母要打儿子,粟宝珍拉住她的手说,阿四这也不是玩笑话,倘若监狱肯收下老疯子,我就把他送监狱去,看谁拦得住我!一车人都下意识地观察保润的父亲,他的脸扭曲着,目光躲躲闪闪,瞥一眼那边的妻子,又看看原野里的景色,说,这是个教训,怪我太相信井亭医院了,把老头一个人丢医院不行,以后,还是要严加看管。

  途径井亭医院的时候,卡车停下来,两家人分道扬镳,该去扫墓的去扫墓,该去医院的去医院。灰暗的天空微雨蒙蒙,保润记得很清楚,他尾随着父母走进井亭医院的大铁门,有个女孩子打着一顶浅绿色阳伞从门里出来,与他擦肩而过,伞角像一只小鸟俯冲过来,在他脸颊上啄了一口。保润没说什么,持伞的女孩倒先发制人了,喂,你眼睛长在哪儿的?保润气恼地打了一下伞面,贼喊捉贼啊?是你的伞碰到我脸了,你他妈的眼睛长哪儿了?伞柄一歪,那女孩的面孔完整地展露在伞下,表情凶狠,挑战的目光里有一丝明显的好奇,她从头到脚审视着保润,嘴角上忽然浮现出调皮的笑意,喂,你是几病区的?赶紧给我回病房去,该服药了!

  对付女孩子这种婉转而促狭的谩骂,保润从来没有什么好办法,他忿忿地退到一边,看着那把浅绿色阳伞从铁门里翩然而过,嘴里盲目地嘀咕一声,你等着。他想起了自己的梦。现实与梦境略有差异。伞下的女孩大约十四五岁,梳一把简约的马尾,有一张瘦小而精致的面孔,乌黑的杏仁眼,肤色略微有点黑,她的眉毛上扬,嘴角抿紧,都是为了强调她的高傲,以及对你的蔑视。她比照片上的无名少女漂亮多了,相比照片,她的愤怒也是立体的,类似那把浅绿色雨伞,实用,生动,有着艳丽的色彩和流线型的形状。保润犹豫了一下,还是神使鬼差地追了上去,他朝她怪笑一声,高喊道,喂,你在鸿雁照相馆丢过照片吗?

  伞站住了,伞下的女孩回过头,从那种厌恶的表情来看,保润以为她又要骂人,但这次她还算客气,只是表达了对一家照相馆的轻蔑和不敬。鸿雁照相馆?谁去鸿雁照相馆拍照?她把伞面转动了一下,鼻孔里发出嗤的一声,你们乡下人,才喜欢去那里拍照呢。

  保润的父母亲去医院办公室交涉赔款的事情,想省下点钱,结果碰了壁。医院方面说他们是公家的医院,不是菜市场的小商小贩,损坏公物照价赔偿,怎么可以讨价还价呢?又提醒粟宝珍注意措辞,这位大姐你别阴阳怪气绕圈子,是说我们敲竹杠吧?我们不想敲你家的竹杠,你们家病人是否需要住院,大家都应该慎重考虑一下,那老人不住院也完全可以,他对人没有攻击性,只是危害树木,你要是不愿意赔树,今天就先把人领回家去吧。争执半天,人家毫无让步之意,粟宝珍咬牙选择了全款赔偿,她对丈夫说,赔!要多少我们赔多少,就算倾家荡产,也不能让老疯子回家,你要让他回家,我就不回家了,你要是给他办出院手续,我今天就办住院手续!

  粟宝珍一肚子冤屈,她不愿看见祖父,也不愿在井亭医院久留,情愿去公路上等侯金家的卡车从墓地回返。保润看着父母在办公楼下分手,两个人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母亲看起来是一个悲伤的受害者,而他的父亲,很像一个忏悔的罪人。

  保润跟着父亲去了男病区,他们去看望祖父。这是他第一次进入井亭医院的纵深处。井亭医院的绿化名不虚传,满眼都是繁花绿叶,樱花、桃花和杏花,开得正艳,地上的绿岛到处可见石竹、海棠、月季和玫瑰。男病区的保安措施远远不如保润想象的那么森严,门卫盘问了几句,填写好会客单,父子俩就被放行了。保润几乎有点失望,问,这就可以进去了?门卫笑起来,你还想怎么样?进去是很容易,就是出来有点难,千万记得要拿好出门证。进了第二道铁门,保润朝四周张望,心里还是失望,嘴上就发起了牢骚,这地方到底是疗养院还是精神病院?怎么冷冷清清的?我还以为井亭医院有多热闹呢。父亲怒视着保润,你要到这儿来看热闹?那还不容易?以后你天天来陪爷爷,肯定有热闹让你看的!

  他们上到二楼,一眼看见了祖父,他在楼梯上朝亲人们挥手。祖父不知从何处误听了消息,提前收拾好了行李,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网线袋端坐在梯阶上,像一个迷路的孩童,正等待回家。祖父的身后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叼着香烟,身上穿白大褂,脚上套着黑色长筒胶靴,手上则戴了一副黑胶皮手套。保润觉得那副黑胶皮手套很时尚,它们像一对蝙蝠,紧紧地贴着祖父的肩膀。

  多日不见,祖父的身形更瘦更小了,他的目光很委屈,也很焦灼,等了这么久!祖父说,你们怎么回事?让我等了这么久!父亲停步在楼梯上,冷冷地凝视祖父,爹,你又立功了,今天我们赔掉了五百块钱。祖父佯装耳聋,他把手伸向儿子,要儿子把他搀扶起来,但保润的父亲只是察看了一下祖父的手掌,今天怎么不挖了?这地方还有好多树呢,去挖啊!你挖多少我赔多少,我有的是钱!

  祖父的表情分不清是害羞还是内疚,他试图从梯级上坐起来,被旁边的男护工按下去了。男护工问保润的父亲,今天真的要出院吗?老人家一大早就坐在这里了,说儿子今天接他回家,要走趁早,我不是管病人的,我管厕所的,还有八间厕所没打扫呢。保润的父亲说,那你赶紧去打扫厕所吧,我们暂时不回家,我们已经把赔款缴清了,一分钱也不少。

  祖父眼睛里的光芒瞬间熄灭。他在男护工的怀里抗议。他的喉咙里涌出含糊的诅咒,听不清诅咒的对象是儿孙,还是医院方面,或者是那个男护工。祖父挣扎着把网线袋砸向儿子,投掷阻力太大,保润把网线袋顺利地截到了怀里。祖父张大了嘴巴开始哭号,眼泪、鼻涕以及唾沫组成的液体在下颚处涓涓流动,组成一股悲恸的潮水。保润从来没见过祖父这样哭号,那含糊的哭声夹杂着恶毒的誓言,不让回家我就挖!挖!挖!我就挖!我还要挖!

  保润抱着祖父的行李经过走廊,终于发现了井亭医院热闹的那一面。走廊上有病人出没,一个秃头男子倚墙而立,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某个深奥的问题,保润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一把抓住了保润,你是组织上派来的?张书记迫害我,组织上要给我做主啊。保润甩开了秃头男子,什么组织?你幽默啊,我给你做主,谁给我做主?路经厕所,保润差点撞到另一个古怪的病人,他从厕所里出来,裸着下半身,裤子褪在膝盖处,撅着屁股夹着腿,在走廊上蟹行。保润只好放慢脚步,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听见那病人嘴里在嘀咕,要节约用纸,要节约用水,要节约用电。保润不敢看那病人苍白干瘦的屁股,也不敢笑,斜着眼睛屏住呼吸,边走边说,热闹了,这下热闹了。

  祖父的9号病房门口摆了两把椅子,其中一只椅子上坐了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头发比女孩子还长,扎成一个马尾辫,他先用英语问候了保润,哈罗!然后就不怎么友好了,不仅手脚并用,阻挡住保润的去路,还向保润提出了一个尖锐而突兀的问题,爱情是什么?保润不解其意,说,什么爱情不爱情的?我爷爷住这个病房,我是他孙子。年轻人说,我不管什么爷爷孙子的,答不上来不准进去,爱情是什么?请回答!保润探头朝病房里看,说,爱情是什么?你告诉我么,我没恋爱过,真的不知道。那年轻人的神情显得高深莫测,我的爱情怎么能告诉你?这是口令,好好想一想。保润凭着本能说,爱情是什么?爱情,是狗屁?很幸运,保润的本能是对的,口令答对了一半,那年轻人宽容地纠正了保润,不是狗屁,是臭屁啊!然后是一阵狂笑,挡道的椅子被抽走了,保润得以顺利地进入祖父的病房。

  9号病房里有一股说不清的臭味,混杂着馊味,还有来苏水刺鼻的气味。祖父的床铺已经收拾干净,一床褥子卷了起来,上面盖了一只发黑的枕芯。保润铺开褥子,发现上面有一滩暗红色的污痕,微妙地勾勒出一只飞鸟的形状,他凑近研究,还闻了闻,估计是陈年的血迹,是别人的血迹,应该与祖父无关。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一阵杂乱的愤怒的脚步声,堵门的椅子被踢翻了,那个守门的年轻人慌乱地跳起来,爱情是什么?那声口令没来得及问,9号病房门口响起了保润父亲的怒吼,爹,你别跟我闹了,我豁出去了,今天就留下来陪你,一直陪到你死!

  第7章 祖父、父亲和儿子

  在嘈杂拥挤人丁兴旺的香椿树街上,保润一家属于最简练的家庭,祖孙三代不过四口人,现在,这四口人也一分为二了,一半去了井亭医院,一半留在香椿树街上。

  保润的父亲作出的牺牲,平息了街坊邻居对这个家庭的非议。虽然儿媳妇待老人刻薄,孙儿忘恩负义,儿子终归是孝顺的。保润经常会遇到饶舌的邻居,因为对他们的家事感兴趣,对保润格外热情,迷信的老人们急于打听井亭医院是否帮祖父找回了魂,更多的邻居拉住他夸赞父亲的孝道,也顺便试探他作为孙辈对祖父的孝心,保润对此很不耐烦,他说,我爹管他爹,我妈管我爹,我什么都不管,别来问我,不关我什么事。

  保润的父亲不知是以孝心打动了院方,还是凭借事实说服了院方,总之,井亭医院网开一面,他获得了极为特殊的陪护待遇。他在9号病房放了一张折叠躺椅,近距离全天候,日日夜夜地守着祖父。他在躺椅上睡了大半年,睡出了严重的后果,脊椎出了问题,开始哈着腰走路了。保润的父亲不在意他的脊椎,也不在意走路的仪态,只是担心自己的精神状态受到了环境的不良影响。他偶尔回家,对妻子吞吞吐吐地提及一件怪事,说他最近中了邪,对挖坑产生了异常的兴趣,看见地上有坑,无论坑大坑小,他都走不动路,停留在坑边,一心想捡个工具,挖几下。粟宝珍愕然,你也想挖?你也想挖手电筒吗?保润的父亲为自己辩解说,我不是挖手电筒,我就是忍不住想挖挖看,地下会有什么?粟宝珍脸色煞白,尖声反问丈夫,地下会有什么?保润的父亲思忖了一会儿,说,地下有很多声音,很有意思啊。他不顾妻子的惊惶,兴致勃勃地描述了他从坑里听见的所有声音。他说井亭医院树林里的土坑都是哭坑,那儿的新坑会传出婴孩的啼哭声,一早一晚尤其响亮。老坑里总有老人伤心的嘟囔声,嘟囔久了就哭,哭了一会儿又咳痰,喀喀喀,那口痰老也咳不出来。而办公楼后面的坑像一个个蜂窝,蜂窝里嘤嘤嗡嗡的,好像永远有一群女人聚在一起聊天,一会儿吵起来了,一会儿吃吃地笑起来,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大家谁也不说话,开始纺线了,对啊,肯定是纺线呢!你还记得我母亲以前怎么纺线吗?我听见那声音了,我母亲在地下纺线,天天都纺线啊!粟宝珍越听越怕,惊骇之下,她用一只手捂住了丈夫的嘴,不容许他再说下去,另一只手抓到了一只挖耳勺子,不好了,有妖气钻到你耳朵里啦!粟宝珍捉住丈夫的耳朵,开始强行替他采耳,她咬着牙说,要挖,你别怕疼,一定要把妖气挖出来,你不知道耳朵是通脑子的?再这样下去,你的魂也保不住了!

  丢魂是否会遗传,谁也无法考证,但保润的父亲在井亭医院身心不适,这是一个清晰的事实。土坑扰乱了他的思想,而监护祖父繁重的任务拖垮了他的身体。一天深夜保润的父亲起夜,只是对着小便池憋了一下,潜伏多年的冠心病突然发作,人便倒在厕所肮脏的水泥地上了。有个年轻的病人发现了他,不懂得呼救,径直把他拉出厕所,经过长长的走廊,拉到楼梯口,那病人气力不支,看见楼梯边运货的坡道,便急中生智,把昏迷者当成一包货物那样滑了下去。那一滑当然鲁莽,直接造成了保润的父亲手腿多处骨折,但也有妙处,昏迷者轰隆隆地滚下楼去,一下苏醒过来,恰好又撞上了前来查夜的乔院长。乔院长懂得些心血管疾病的急救措施,马上安排急救车去人民医院,一切都算及时,保润父亲的一条命,算是保住了。

  粟宝珍赶到井亭医院,向乔院长磕头谢恩,还献上一面锦旗,至于另一个恩人,她的感谢稍显保守,只给那病人送去了两只苹果。之后她的角色迅速转换,从一个报恩者变成一个复仇者,直奔9号病房,对着祖父大哭了一场。粟宝珍直言抗议公公的寿命,说你这样一个老疯子,对国家做不了贡献,对子孙没有什么恩惠,有什么必要这么长寿?这样活着拖累儿孙,小辈迟早要走到你前面去,你于心何忍呢?祖父听懂她的意思,明确表示道,我不寻死!以前我想死,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现在我丢了魂,不可以死了,你们又要我死,没有魂怎么能死?我坚决不死,就算你们都死了,我也不死!

  保润的父亲从医院回家了。他像一个疲惫的伤兵从战场归来,胳膊打了绷带,腿上还有石膏,柱了个铁架子坐在门口,不知是晒太阳,还是在想心事。他的相貌大变,两只眼珠子不知怎么鼓突出来,像金鱼的眼睛,注视任何目标,目光都显得有点狰狞,又有点悲伤。邻居们与他寒暄,谈及这大半年来在井亭医院的感受,保润的父亲自嘲道,白忙一场!我爹的魂没找回来,我自己的魂,差点也丢那儿了!邻居又打听祖父的境况,保润的父亲说,我爹好得很,身体比我还硬朗,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只好让保润去照顾他了。邻居们这才想起来,好久没见过保润了。

  监护祖父的接力棒,悄悄地传到了保润手里。

  他们是一家人。祖父的事情儿子管,儿子力不从心了,孙子必须站出来。一家人的事,保润终究脱不了干系。

  第8章 四月

  保润青春期的大好时光,都挥霍在井亭医院了。

  因为发育偏早,他的身高几年前已经提前封顶,浑身的肌肉横向发展,腿粗,背厚,衣服裤子勉强地包裹着身体,布料看上去随时都要绽裂。他唇边的一圈胡须越来越浓,不舍得修剪,胡须便像一丛黑草覆盖着上唇,别人觉得邋遢,他自己觉得好看。更早以前,他的面颊上曾经长满了青春痘,用手挤惯了,落下很多暗红色的疤痕,一看就让人联想到荷尔蒙分泌过盛的问题。

  他的五官其实像母亲,粗略一看,还有几分清秀之气,他的特别的眼神,则难以找到遗传的出处。由于长期监视祖父,他的目光很像两支探照灯,视野开阔,光源很亮,是一束冷光。他打量任何人,都是咄咄逼人的,其眼神富含威吓的意味,老实一点,给我老实一点!那样的目光落在男孩身上,对方大多会有被挑衅的感觉,遇到脾气火暴的,免不了要指着保润的鼻子叫板,你瞪我干什么?我还看你不顺眼呢,走,去那边单挑。保润不知道他的目光容易冒犯别人,总是一头雾水,他不是那种喜欢动手的男孩,努力地与对方讲道理,说,我瞪你了?你有什么证据?我又不认识你,你又不是女孩子,我瞪着你干什么?

  女孩子对保润的目光其实更加敏感。街上很多女孩子在私底下讨论保润为何如此不受欢迎,都归咎于他的那双眼睛。保润的目光怀疑一切,否定一切,而且还混淆一切。谁被保润盯一眼,你会觉得自己今天的打扮错了,走路的姿势错了,轻佻是错的,端庄也是错的,所有漂亮的女孩,相貌平平的女孩,包括丑陋的女孩,他们在保润的视线之下打成了平手,因为都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女孩子们对保润的目光作了个性化的描述,有人说像特务间谍,有人说像法官,有人说像变态流氓,有人说像一头狼,其中王德基的女儿秋红的描绘最为独特,她把保润的目光形容为一卷绳子。

  他总是盯着我看!我才不要他看我,他一看我,我就头皮发麻,撒腿就跑。秋红说,他在我身后走路我也怕,就怕唰地一声,一卷绳子朝我飞过来!你们知道吗,他会捆人,我怕他用绳子把我捆起来,对我动手动脚啊!

  女孩子们都不以为然,认为秋红的自我感觉好得离谱了,保润再怎么讨厌,也不至于用绳子捆人,即使捆人,也不至于捆她这个小黄脸婆。秋红赌咒发誓说,我骗你们是小狗,他捆人上瘾了,你们知道他是怎么伺候他爷爷的吗?用绳子捆,五花大绑啊!不信你们去问柳生他妈,我昨天去肉铺买肉,亲耳听她说的。

  秋红没有撒谎。保润与绳子的亲密关系,最初是邵兰英向街坊邻居披露的。那年春天邵兰英家也遭遇了不幸,桃花一开,她女儿柳娟的相思病应时发作,免不了要和井亭医院打交道,除了保润家,就数柳生一家熟悉井亭医院了,所以,来自邵兰英的消息具有不可怀疑的权威性。

  邵兰英是在医院的花园里遇见保润和祖父的。祖父绕着一个花坛散步,保润坐在长椅上吃馒头,手上有一根绳子一颤一颤的,那绳子引起了邵兰英的注意,它大约有七八米长,时而松弛,时而紧绷,最初她以为保润在遛狗,顺着绳子望过去,没看见狗的影子,原来遛的是人,绳子的尽头,拴着可怜的祖父。

  祖父一定认出邵兰英是熟人,只是不记得她的名字,他披着一件蓝色中山装,迎着早晨的阳光对她热情地微笑,李阿姨,你怎么在这儿?你们家是谁丢魂了?邵兰英说,我不姓李,我是邵阿姨,我们家没人丢魂,是我女儿神经衰弱睡不好觉,小毛病,来配安眠药的。祖父识破了邵兰英的谎话,说,配安眠药去联合诊所就行了,还用跑这儿来?丢魂也不丢脸的,现在这世道,很多人都丢了魂,丢了魂就是不容易找啊。邵兰英赶紧打岔说,爷爷你让绳子拴着腰,不难受吗?怎么不让保润松开啊?祖父说,他不让松的,不绑就不能出来,出来了就得绑着,这是纪律。邵兰英唉哟一声,说,爷爷你可怜死了,这把年纪,还要遵守这样的纪律。平日里邵兰英一家与保润家井水不犯河水,从未有过什么交道,现在井亭医院牵线搭桥,两户不幸的人家走到一起来了,多少也算缘分。她从挎包里拿出一只香蕉,走到那个花坛边说,爷爷,给你一只香蕉吃。祖父嘴里道着谢,眼睛直直地瞪着香蕉,手却迟迟伸不出来。邵兰英诧异,凑过去察看,结果吓了一跳,祖父的蓝色中山装里面,是密密匝匝的考究的绳结,他的身体被绑得如此严实,哪儿还能伸手接香蕉呢?邵兰英看得心颤,忍不住以长辈的身份教训起保润来,保润,你爷爷以前多疼你,怎么能这样绑他?怎么能这样牵他?快把绳子松开,你爷爷是病人,不是犯人,不是一条狗啊。

  据邵兰英的描述,保润当时坐在长椅上吃馒头,表情懒洋洋的。保润眯着眼睛打量邵兰英,顺手拽了一下绳子,犯人不挖树他挖树,狗不挖树他挖树,你知道不知道?保润对邵兰英说,你知道不知道?我松开了他就挖,挖一棵树一百块,你来赔啊?

  从春天到春天,某些气候宜人的早晨,你很容易在井亭医院遇见保润和他的祖父。公平地说,他们是在散步,绳子是必需的,被缚者的散步,通常也称之为散步。

  散步有益于改善祖父的精神循环系统,这是医生的说法。祖父诡谲的病情难倒了所有的医生,除了散步,他们似乎也开不出什么更好的医嘱。井亭医院占地大约九千平方米,作为祖孙俩可以自由行走的世界,不大,但也不算太小了。春天的祖父是危险的,保润小心地牵着他,像牵着一匹沉睡的野马。这个季节有着美好湿润的外表,四周鸟语花香,雪松、刺槐、古柏以及所有的果树都在疯狂生长,树上的晨露一旦滴在祖父的头上,保润就要小心了。春天的祖父擅长穿越时空,一抬眼,他便能在树木间看见祖先们的幽灵,看见它们可怜兮兮地攀爬在树干上,垂吊在树枝上,衣衫褴褛,无家可归,所以,祖父在树下呜呜地哭泣,一边哭一边忏悔,都是我不好,对不住祖宗!连一只手电筒都保不住,害得你们没地方去呀!为此,保润从来不允许祖父在任何树下长时间地停留。但是,春天就是险象环生的季节,保润能够阻隔春天的树,却不能阻止春天的风,清新和煦的东南风一旦吹到祖父的脸上,保润又要小心了,这种风不仅带来远方海洋的潮气,风中也穿梭着另外一些祖先慈爱的幽魂,快,快一点吧,别在这里受苦了,快找到你的魂,回到我们的身边来吧。祖父破译了春风的信息,大多是女性祖先絮絮叨叨的召唤,充满了谅解与宽容。所以,祖父在春风中呜呜地哭泣,他对慈爱的女祖先倾诉自己的困境,同时抱怨孙儿的不孝,他说,保润不让我挖,不让我挖啊!你们的尸骨挖不出来,我的魂找不回来,怎么能回到你们身边来呢?

  春天的祖父最愚蠢,保润必须严防死守。保润每天坚持把祖父捆起来。捆绑祖父是合理的,捆绑祖父是合法的,捆绑祖父也符合大多数群众的要求,无论是医院方面还是其他病人家属,对保润的举动都表示理解。祖父被缚了,井亭医院的珍稀树木奇花异草有了安定祥和的环境,祖父被缚了,园艺组的花匠们放心了,没有人在绿化带里肆意挖掘,他们也无须承担额外的抢救名贵花木的任务。祖父被缚了,勤杂工们放心了,工具房里的铁锹不再一把一把地失踪,僻静的角落也不会出现莫名其妙的渣土和垃圾了。祖父被缚了,保润的父母也放心了,管住了祖父的手,母亲的钱包也安全了。

  春天的祖父经常哭泣。祖父混浊的眼泪打动不了保润,他流下一缸的眼泪,也换不回一锹挖掘的权利。保润的使命是简单的,治理祖父的手,管好祖父的手,严禁挖掘。

  春天的祖父是被缚的祖父。他的面容有点浮肿,双颊偶有蹊跷的红晕,眼睛里充满焦虑的光芒,因为失去了摆臂的动作,他走路的姿势显得僵硬,滑稽,像一只企鹅。春天的祖父目光下垂,沿途观察道路两侧的地形特点,坐标是树,辐射半径大约有五到六米。四月里泥土松软,是挖掘的最佳时节,他害怕有人盗走祖先的尸骨。一只手电筒。两根祖先的尸骨。所有隆起的地面都会引起祖父的关注,所有凹陷的洼地都会引发祖父的猜疑。春天的祖父被保润所监管,虽然胸有大志,却注定一事无成。

  与祖父的癫狂相对应,春天的保润,更是不同凡响的保润。他专注于利用祖父的身体,搞革新搞试验,研究最完美的捆绑工艺。春天是保润多产的季节,祖父身上的绳结,最多的一天出现了六种花样,所以,春天的祖父,其实更像一面流动橱窗,专门陈列保润最新的创造发明。

  通过祖父的身体,保润向人们展示了他的才华。想一想吧,正当四月阳春,其他病人因为季节性狂躁被捆绑在床上,不是皮带,便是铁链,他们像屠宰场里的牲口一样嚎叫着,毫无尊严。只有祖父在井亭医院自由行走,身上使用的是人性化的纤维绳,无伤,无血,无痛苦。经常有护工慕名而来,围着祖父,参观他身上的绳结。先看绳子的质地,那绳子由绿色和白色两种纤维揉制而成,一指粗细,杂货店里可以随便买到,并没有什么稀罕之处。值得一说的是绳结的工艺结构,它既有独创性,又有实用性,线条漂亮大方,结扣巧夺天工。捆一个人,能捆得如此华丽如此科学,着实令人惊叹,护工们称赞保润,看你老实巴交的,没想到你这么有才华,今天爷爷捆得好漂亮啊,这是什么结?保润不爱炫耀,示意祖父自己告诉他们。祖父哭丧着脸说,这叫文明结,不是我说的,我孙子说的。护工们好奇了,为什么叫文明结呢?保润懒得解释,对祖父说,你摸一下那儿,给他们看。祖父扭捏了一会儿,手贴着绳索慢慢下探,摸到了裤洞附近,做了一个解扣的动作,你们看,虽然捆着,我自己还可以小便的。护工发现了新大陆,都啧啧称奇,捆得这么紧,还可以自己小便?怪不得叫个文明结,是很文明啊!

  四月以来我们对保润的捆绑绝技渐渐有所耳闻,听说他掌握的捆人花样大约在二十种以上,很多花样都是他自己命名的,譬如民主结和法制结,譬如香蕉结和菠萝结,还有什么梅花结和桃花结。其中法制结灵感来自于五花大绑的死刑犯,线条繁琐,结构厚重,研制起来也较为麻烦。保润几次探索,都无法得到祖父的配合,因为祖父看到绳索出现过多的菱形就会尖叫,保润后来弄清楚了,那种绳结的花型让祖父联想起当年枪毙曾祖父的情景,这样的抗拒,也算情有可原。保润暂且放祖父一马,同时也郑重地告诫祖父,你不喜欢法制结我也不强迫你,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万一你犯了老毛病我就不客气了,什么结都没有,只有法制结,天天用法制结伺候你!

  保润成了井亭医院的大名人。他的名声很快传遍所有的病区,经常有病人家属慌慌张张跑来找保润,说某某床发病了,急需保润出马,去捆一下人。起初保润很反感,说,要捆人找护工去,找我干什么?家属说,护工手脚太重了,他们捆病人就像捆一头猪啊,哪儿有你捆得好?人家说你捆了人,身上印子都不留的。如此廉价的赞扬并不能打动保润,保润说,你们把我当一台打包机了?别拍我马屁,我也不是捆谁都在行的,他是我爷爷,捆他他配合,才能捆得好,捆别人没配合,怎么捆得好呢?病人家属不甘心,又掏香烟又赔笑脸,有人甚至偷偷往他口袋里塞过钱。祖父善心泛滥,轻易地做了别人的说客,他对保润说,快去快去,看人家多么信任你,你有一技之长,要为人民服务,不要翘尾巴呀。

  保润拗不过人家的纠缠,去了一些陌生人的病房。怕别人的绳子用不惯,他还经常自带绳子。毕竟不是上门服务的水电师傅,人家也不是你爷爷,保润要展示自己的手艺,总要面对病人剧烈地反抗。安眠药镇静剂对于很多病人是无效的,捆人的时候,也是双方力量对峙的时候,保润必须胜出。有的病人身强力壮,出拳的出拳,出腿的出腿,有的病人体弱一些,习惯使用唾沫、牙齿、药瓶子、扁马桶之类的东西反抗,也有人阴险狡诈,会冷不防地采用妇女的手段,疯狂抓捏你的睾丸。保润每次去帮忙,都是去打一场恶仗。最惊险的是捆一个绰号猪猡的病人,猪猡发病前在果品仓库工作,也擅长捆扎,力气比保润还大,差点反客为主,如果不是几个护工及时赶来帮忙,保润说不定就被猪猡反捆了。

  保润的双手,征服了越来越多陌生的身体。捆一个陌生人,比捆绑自己的祖父更加新鲜,更加刺激。看绳索沙沙地切入棉质衣物,咬住那些陌生的皮肤,犹如一条蛟龙游走于草地,丛草无声倒伏,他能够觉察到那些肉体从反抗到挣扎,渐渐柔顺,渐渐空洞,最后开始迎合绳子的思想。保润玩转绳子,每根手指都放射出探索的锋芒。他的绳子是有规划的,他的绳子是有理想的,他的绳子可以满足你对曲线的所有想象。他的绳子可以像一层新的皮肤,覆盖或者禁锢所有的人体,无论你是胖子还是瘦子。他的绳子是开放的,充满灵气的,它沿着或胖或瘦的人体穿梭围绕,可以变幻出多元化的造型。依靠一根绳子,保润成了一名特殊的艺术家。他对自己的绳艺充满自信,每次捆绑完毕,都让委托人亲自检查一下绳结的质量,看看这个菠萝结,怎么样?毫无疑问,保润的绳结代表着最高品质,不给别人质疑的余地,委托人无不惊叹于保润华美神奇的技巧,连连称赞道,真的像一只菠萝呀,捆得好捆得好,真的没想到,你这么年轻的小伙子,捆人捆得这么精彩!

  做这样的善事,多少有点不三不四。保润每次走出别人的病房,都很疲累,累了便后悔,觉得自己像一个免费的刽子手,滥杀无辜,除了家属们感激的眼神,没有任何回报。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他一次次这样告诫自己,但是他心里承认,捆人是如此奇妙的一项手工劳作,其妙处无法言传,他或许是迷上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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