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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一

  阿宝与沪生,每次去医院看小毛,床边总有女客,比如二楼薛阿姨,招娣,菊芬,发廊三姊

  妹。一天黄昏,两人走出电梯,见病房走廊里,两个女人背身揩眼泪,然后匆匆过来,竟然是兰

  兰与雪芝。看见阿宝与沪生,两个女人一抖。兰兰纹了眉,打扮得积翠堆蓝,珠光宝气。雪芝已

  丰腴发福,相貌稍见清雅,也是“潮妇”,头发新做,香气十足,名牌鳄鱼皮手袋,鳄鱼皮方跟船

  鞋。兰兰一顿脚说,雪芝呀,这两个男人,是啥人呀。雪芝只是笑,看定了阿宝,眼神有点复

  杂。沪生说,长远不见了。

  雪芝说,实在是巧。兰兰娇滴滴说,两兄弟到现在,还是一搭一档,外面到处瞎混对吧,样

  子一点也不变,真气人。阿宝说,一样的,两姊妹也是原来样子。兰兰说,瞎讲有啥意思,已经

  不敢照镜子了,不谈了,名片先拿出来,我请客,几时一道吃夜饭。沪生拿出名片。雪芝看看窗

  外,顾盼神飞,似乎只要阿宝移动,就会跟过来。阿宝不响。兰兰看手表说,不好意思,现在有

  急事,以后再联系。兰兰一拖雪芝,快步走进电梯。

  阿宝与沪生立定。沪生说,再会。两个女人的香气,表情,颜色,线条,经电梯门切断,变

  成一整块灰色。

  两人进病房。小毛放下报纸说,有一对姊妹,前脚后脚,刚刚走。

  沪生说,走廊里碰到了。小毛说,多少年不见了,等这次出院,我来做主,请这两个妹妹,

  到我房间,单独跟阿宝沪生吃便饭,也算老情人碰了头。沪生说,再讲吧,先养身体。小毛说,

  见了兰兰,沪生想啥。阿宝说,人样子,是有了变化。小毛叹息说,女人经不起老呀,当年我搬

  出弄堂,等于江湖一场,大家就不联络了,后来大自鸣钟拆光,全部结束,十年前,有次走进江

  宁小舞厅,领班讲,三月八号夜里,巾帼专场,小毛一定来捧场,名字已经写上去了。我问为

  啥。领班讲,对方既然定了场子,舞厅就有责任,要多备男人,让每个女宾开心,不坐冷板凳,

  小毛一定要来。我只能答应,到这天夜里,我负责跟几个女人跳,横跳竖跳,半个钟头后,场子

  当中,碰到了兰兰,实在是意外,兰兰身边,就是雪芝,这天夜里,大家谈谈心,跳跳舞,再去

  吃夜宵,确实开心,我因此也晓得了,沪生阿宝的老账,跟这两个女人有过一段情分,世界太

  小了,两位妹妹,相当念旧,年轻阶段婚姻不顺,最后,总算一样做了合资企业家阔太太,这是

  后福,好几次,特意到莫干山路看我,常联系,上次我做东请饭,先想到这两个阿妹,可惜不

  巧,去了巴厘岛。阿宝说,讲得太多,先休息。

  沪生倒了水,让小毛吃药。小毛说,我现在身体好了,一天比一天好,好多了,兰兰等我出

  院,准备陪我去泡日本温泉。沪生说,大妹妹消息呢。

  小毛说,大妹妹,当年是蝴蝶到处飞,结果飞到安徽,翅膀拗断,守道了,生了两个小囡,

  几年前调回上海,完全变了样,过街楼下面,摆一只方台子,两条长凳,平心静气卖馄饨,卖小

  笼,不戴胸罩,挂一条围裙,大裤脚管,皱皮疙瘩,头发开叉,手像柴爿,每日买汰烧,已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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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足。沪生说,只有兰兰,拖了雪芝,还是蝴蝶一样东飞西飞。小毛说,是呀是呀,离婚结婚,想

  得透,豁得出,反倒是福报。阿宝说,人等于动物,有人做牛马,天天吃苦,否则吃不到饭。有

  人做猫做蝴蝶,一辈子好吃懒做,东张西望,照样享福。小毛说,兰兰的老公,生意大,背景比

  较硬,两幢连号别墅,七个保姆,二十四小时热饭热菜,日夜人来人往,汽车停满,门槛踏穿,

  打一场麻将,钞票用拉杆箱拖。兰兰一直想帮我,到老公企业里坐班,我不响,耶稣讲过,吃素

  菜,彼此爱,吃肥牛,彼此恨。人命不可强求。

  现在我做门卫,小股票炒炒,满足了。沪生说,后来呢。小毛说,一次我做夜班,兰兰来电

  话,要我办护照,五个太太预备去泰国散心,其中有兰兰,雪芝,要我做陪客。我讲,要我抱五

  个太太跳舞,这把老骨头,三四个钟头还带得动,出国,我就是瞎子。兰兰说,姊妹淘伴去散

  心,就是想轻松自由,身边再有个牢靠男人,一路相陪,就更定心了,想来想去,也只有小毛,

  其他男人,一个不相信。旁边雪芝讲,全部费用,我老公报销。两个人缠了我半个钟头,我答应

  了。接下来请假做陪客。第一次坐飞机,比较吓,但毕竟是男人,一路当心女人安全,代拎行

  李,多讲笑话,确实也有不少笑话,陪五个太太,开开心心到泰国,当天夜里,兰兰拿了一只信

  封,一张卡片,对我讲,五姊妹现在准备出去,是去女人开销的地方,小毛也要出去散散心,寻

  个把女人,轻松轻松。我不响。兰兰讲,此地安全方便,从来不扫黄,放心好了。旁边雪芝讲,

  小毛是不是童男子。兰兰讲,可能吧。雪芝讲,还是鳏夫。兰兰讲,不管小毛是鳏夫,还是四鲜

  烤麸,一看小毛跳舞的功架,会是吃长素的男人吧,初一月半,能够吃一点花素,已经了不起

  了。我讲,五姊妹夜里出去,我不在身边,实在不放心,外国地方,坏人比较多,当心绑票。兰

  兰冷笑说,瞎话三千,真要有绑票,我老公会赎吧,巴不得撕票,再讨两个。五个女人笑笑,就

  走了。这天夜里,我一个人出门,司机一看卡片地址,送我到一个地方,进门就是柳绿桃红,眼

  花缭乱。后来我点了一个家常女人,进了房间,娇羞莺咽,全心全意,样样服侍。第二天一早,

  五姊妹坐定吃早饭,要我讲体会。我问五位妹妹,昨天顺利吧,去啥地方了,有啥好节目。五姊

  妹只是低头闷笑,一言不发。我是老实讲了体会。五姊妹听得津津有味。有个妹妹讲,看上去,

  小毛先生,一个女人不够的,今朝夜里,多叫几个,两到三个,小毛做一趟皇帝,我负责埋单。

  我讲,阿妹,要我老实讲吧。雪芝说,讲呀。我讲,男人这方面,其实做不过女人,男人做皇帝,

  一般是死要面子,是摆排场,做不到武则天的程度,比不过女人的本事。五个太太笑成一团。

  雪芝讲,皇帝因此也死得早。我讲,是呀是呀,男人要长寿,旧书里讲过,先吃五十年“独卧

  丸”。雪芝听见,写到玻璃台子上问我,是这三个字吧。我讲是呀。雪芝说,男人独卧,女人就苦

  了。我讲,笨吧,这是讲讲的,有几个男人敢吃这帖药。最后,雪芝还是拿出一只信封。兰兰

  讲,今朝夜里,小毛最少要讨大小老婆,要圆房。我一吓,哪里肯收。兰兰雪芝发脾气了。雪芝

  讲,阿哥,铜钿银子,不是捂手汗的,是要用的。我不响。到这天夜里,五姊妹又出去了。

  我决定去寻昨天的家常女人,过去一看,女人实在多,花花世界,眼花缭乱,只能随便叫

  了一个,进房间,魂梦馨香,样样到位,等要结束,想不到女人改讲北方话说,老板,大哥。我

  当时一吓。女人讲,您说说,咱这边比东莞,哪儿更好呢。我笑笑。第二天吃早饭,我如实汇

  报,想不到五姊妹全部生气了,齐声责怪我眼火太差,脑子有毛病,为啥要点这种中国女人

  呢,我等于国内旅游,白办了护照,吃了大亏。这一段,我长话短讲,五姊妹对我,实在太好

  了。等我回到上海,门卫几个同事,拉我到一间旧仓库,要我谈谈出国体会,我也老实汇报,结

  果周围闷声不响,仓库静得吓人。我讲,可以走了吧。大家不响。我起来要走。门卫小组长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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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毛,真是做人了。我不响。小组长说,要是我也这样潇洒一趟,口眼就闭了。我讲,去泰国,

  费用还可以。门卫副组长说,放屁,小毛多少潇洒,无负担,无家小,看看此地这几只死腔男人

  的穷相,小囡要吃要穿,要读书,还要买房子,如果我开口想去泰国,我家主婆,先就冲上来,

  掐断我头颈再讲。副组长讲到此地,像要落眼泪。大家不响。我讲,真是对不起,我讲错了,其

  实,我是借了资产阶级大户的光,耶稣早就讲过了,不贪婪美色,不让女人眼睛勾引,我这次

  出国,不是做人,是做鬼,做赤佬,将来要报应,要进地狱的。大家不响,气氛才松快一点。我

  心里真是难过,我想了想,如果春香不死,我也就是有家小的男人了,工厂早就关门,领这点

  钞票,夫妻大概,也真是天天吵,哪里再有情份,哪里可以出国呢,我的头发,大概早就白了。

  小毛讲到此地,沪生阿宝不响。旁边床位有家属探望,老头子挺尸一样想坐起来,但手绑

  到床上。老头子叫,妈妈,妈妈呀。沪生说,讲得有荤有素,其实是悲的。小毛说,前几天,小组

  长来看我,又提到泰国,讲我是做了人,好像我去泰国一趟,心满意足,口眼可以闭,可以去火

  葬了。阿宝说,少听这种屁话,现在要少想,多休息。小毛说,医生建议我静养。沪生说,气色

  好起来了。小毛说,开刀顺利,心态也好,再住几天,我就可以出院了。沪生说,这也太快了

  吧。小毛说,床位紧张,我姆妈讲,我出院后无人照顾,联系了一家康复医院,先搬过去慢慢

  养。沪生说,回去,也可以静养呀,让二楼薛阿姨照顾。阿宝说,我一看薛阿姨,就是贤惠女

  人。小毛说,不怕两位笑,我姆妈几次提醒,只要是二层楼的女人,小毛就要警惕,以前二楼银

  凤,招娣,现在薛阿姨,我姆妈一直有疑心。阿宝不响。沪生说,老娘思想太复杂,薛阿姨一把

  年纪了,会有啥事体。阿宝说,二楼女人如果全部有问题,上海要造反了。沪生说,楼上楼下,

  孤男寡女,擦枪走火。小毛压低声音说,我哪里会,薛阿姨,六十朝上的女人了。沪生说,看上

  去五十出头。小毛说,阿姨的男人死得早,谈过几次,最后谈了一个离休干部,结果也吵翻,现

  在是死心了。沪生说,男女谈到感情,问题就来了。小毛说,是呀,老干部,讲起来两袖清风,

  认真算一笔开销账,七七八八一加,就算朴素到房间里剩一只痰盂,国家开销的钞票,照样成

  千上万,但是薛阿姨喜欢,答应面谈,第二趟见面,大热天,薛阿姨回来讲,是皮肤太敏感,吃

  不消,因此结束了。沪生说,两个人是去游泳。小毛说,是去夜公园,薛阿姨穿裙子,端端正

  正,到树林里一坐,老干部不谈思想情操,不谈革命故事,坐五分钟,就搭了薛阿姨的腰眼,称

  赞薛阿姨皮肤滴滑,阿姨一吓,跳起来就逃回弄堂。薛阿姨讲,腰眼这块皮肤,已经太平好多

  年,老干部的手势,黏嗒嗒,像一条蛇,阿姨一身冷汗,这只老头子,讲起来参加革命早,一脑

  子是女人。沪生说,老干部有几等几样,做这种动作,已经算有情调,有思想了。小毛说,腰眼

  有啥关系,薛阿姨太容易紧张,后来。沪生说,啊,还有后来。小毛放低声音说,从此腰眼里就

  不适意。阿宝说,说书先生,尽量放噱。小毛说,真事体呀,老兄弟面前,我只卖阳春面,不加

  浇头,有啥讲啥。有天吃了中饭,薛阿姨进来对我讲,小毛,阿姨腰身不适意,帮阿姨推拿。我

  讲,阿姨,我不懂推拿。薛阿姨讲,人人晓得,小毛学过拳头,弄堂里,爷叔阿爹,头颈别筋,落

  枕,漏肩风,小毛弄过多少次,阿姨一本账,为啥阿姨身体不舒服,小毛就偷懒,对阿姨有啥意

  见。

  我摇头讲,无啥意见,我是三脚猫,不正规的。我一面讲,一面立起来。

  这天整幢房子里,只有我跟阿姨两个人,穿堂风阴凉,阿姨走进房间,我觉得正常,但是

  嗒的一响,阿姨锁了门,我觉得不对了。阿姨进了后间,我跟进去,地方太小,大床旁边,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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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尺距离。我讲,阿姨啥地方不适意。阿姨撩开衬衫讲,腰眼连到大腿,酸是真酸。我讲,阿

  姨,还是请到外面大房间,骨牌凳上坐稳,刮痧,还是推拿。阿姨说,外面太亮,我难为情,还

  是此地吧。阿姨讲得有理,后间比较暗,床上一张篾席,静一点,阴凉。我讲好吧。刚刚讲了这

  句,阿姨的衣裳,撩到胸口以上,下面褪下去,褪到小腿。我一吓讲,喂,阿姨,阿姨。阿姨不

  响,横到床上,背朝上,全身摆平,肩胛一直到膝盖,全部是光的。我吓得要死。小房间暗,老

  席子酱油颜色,当中雪白一段,好比半夜三更,淘箩里摆了一段藕,一段山东白萝卜,一段刀

  切馒头。眼前这一段,雪雪白,看不到一粒痣,看不出年龄。我心里穷跳,表面无介事。我讲,

  哪里酸痛呢。阿姨讲,动手呀。我揿上去问,此地是吧,对吧。我心里问,现在哪能办,哪能办,

  我这是寻死,作死。沪生说,哪能办。阿宝说,不晓得哪能办。沪生说,后来呢。小毛看看周围,

  放低声音说,我想来想去,跟自家讲,小毛不是这种人,见得多了,要静下来,小毛是有经验男

  人,至真男人,不作兴,不可以。沪生说,讲得越来越轻了,响一点好吧。小毛吃一口水,看看

  四周说,做人难到这种地步,等于一个人,饿了三四天了,面前摆了一条刀切馒头,发得又松

  又软又白,可以看,可以动,可以吃。但我绝对不可以吃。思想要转变,要戒。实在难,难到我

  咬牙切齿,眼看精白馒头,脑子要转变,硬要看成一块桐油石灰,一段石膏像,白水泥,我苦头

  吃足,我这种情况,阿宝相信吧。阿宝说,相信。小毛说,沪生相信吧。

  沪生说,太为难了,这种故事,造不出来的。小毛说,我一面推,一面揿。

  阿姨哼起来。我讲,阿姨不要响,不要发声音,外面听见了。阿姨讲,整幢房子,只有两个

  人,不哼出来,我不适意。沪生说,要死了,唐僧也经不起这种考验。小毛说,我只能不响,分

  心去想隔壁苏州河,想过去香烟牌子,水浒一百单八将,一个一个背,想到呼保义,揿一记,想

  到九纹龙,弄一记。后来上下推拿,背脊骨推到大腿,照规矩上下两记,我想语录,一不怕苦,

  两不怕死。我娘讲了,一想到领袖,眼目光明,春香讲过,偷的水是甜的,偷的饼是酥的,困难

  中,只有求告上帝。我有啥办法。如果我一走了之,也就好了,我心里只背上帝两句,我怕啥,

  怕啥,弄得我一身汗,我容易吧,我觉得好了,光明了,思想转变了,可以做雷锋,可以不近女

  色。推拿医生,看来是最苦的职业,结果,我弄了三十多分钟,必须不停推,拿,问,让阿姨有

  面子,后来,阿姨不响了,一声不响。我讲,阿姨,可以了,可以起来了。阿姨一声不响。我走到

  外间,等了一歇,阿姨穿好衣裳出来,闷声不响,面色不好,低了头,开门出去,哐的一关门,

  就走了,谢也不谢一句。三天里,薛阿姨见了我,根本不睬。小毛停下来,吃了一口水。沪生不

  响。阿宝也不响。护士进来发药。走到旁边床位,老先生挺尸一样要坐起来,手绑到床上叫,妈

  妈,妈妈呀。沪生说,小毛万一忍不住呢,其实,年龄不是问题。小毛说,薛阿姨四个女儿,个

  个厉害,经常回娘家,包括四个女婿,见了我,本就是面孔铁板,板进板出。如果有了这种故

  事,阿姨的脾气,也不了解,万一天天要推要拿,要嗲要叫,天天要做,我等于顶石臼唱戏,女

  儿女婿八个,弄堂里老老小小,这一大批人是啥反应,有啥好结果,我跟我的姆妈,如何交代,

  以后,难做人了。

  二

  沪生接电话。梅瑞说,沪生现在忙吧。沪生说,是梅总啊。梅瑞说,又不是陌生人,叫我梅

  瑞。沪生说,有啥吩咐。梅瑞说,请教一点私人事体,嗯,就是我离婚的遗留问题,有空吧。沪

  生说,是谈小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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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瑞说,也可以讲。沪生说,这要面谈了。梅瑞说,先问几句。沪生说,我现在忙,下午我

  过来吧,顺路的,谈半个钟头,就可以了。梅瑞说,真要面谈呀。沪生说,是的,我不收费。梅瑞

  笑笑,沉吟一刻说,非要去外面谈。沪生说,我现在忙。梅瑞沉吟,有点迟疑说,要么,三点钟。

  沪生说,好,讲个地方,我过来。梅瑞沉默许久说,要么,虹口天鹅宾馆可以吧。沪生觉得远,

  也只能答应。

  这天下午,两个人见了面,梅瑞情绪不高,一身名牌,眼圈发暗。沪生说,路上堵车。梅瑞

  说,不好意思,选了此地,我是来看小囡,前夫就住前面北四川路。沪生说,嗯。梅瑞说,当时

  结婚,我住进北四川路夫家,关系不好,搬回新闸路。沪生说,这我晓得。梅瑞说,再后来,新

  闸路房子脱手,买进延安路房子,小囡归前夫,我最近想想,这等于我净身出户,不大甘心。沪

  生说,前夫是一般职工,长病假,又不是老板,除了房子,还有啥家当。梅瑞说,我想分割前夫

  的房子。沪生说,时段不对,也缺乏理由。梅瑞说,沪生有办法,代我想想。沪生说,照梅瑞目

  前的身家,还有必要吧。梅瑞说,我是女人,气不过嘛。沪生说,上次大请客,康总提到梅瑞买

  房子,装修情况,相当了解,康总讲啥呢。梅瑞说,这个人,我不谈了。沪生说,大请客闹得一

  塌糊涂,据说梅瑞酒醒了,就跟康总吵一场。梅瑞摇手说,一听这桩事体,我就头昏,不讲了好

  吧。

  沪生说,当时选饭店,定桌头,康总操办,还是到位的,客人稍微乱一点,是局部,整体是

  顺利的。梅瑞说,我不想谈这次吃饭,这个人了。沪生说,除非,是康总吞了一笔费用。梅瑞迟

  疑说,讲一句比较私人的话题,这个康总,以前好多趟,想动我的脑筋,最早一趟,是去春游,

  当时我认得了康总,两个人单独散步,走到野地里,康总就想动手动脚,幸亏来了朋友,回上

  海后,一次一次约我,要见面,看上去随便谈谈,其实一直想勾引我。沪生说,既然明白,为啥

  还来往。梅瑞说,人家有手段嘛,经常灌我迷魂汤,表面自然,其实是“包打听”,我房子事体,

  姆妈事体,生意事体,我所有的矛盾,我样样不想讲,但经不得问,也就是挤牙膏了,我每次让

  康总捞一点便宜,吃一趟豆腐,每趟结束,我就后悔。沪生说,男人喜欢女人,这种情况,正常

  的。梅瑞说,我不想谈这个男人了,现在我是问沪生,我前夫房产,还可以追诉吧,有权利吧。

  沪生说,已经结案了,退一万步讲,最多是希望对方,道义上考虑,做一点弥补,这也要看双方

  条件。梅瑞说,啥叫道义。沪生说,夫妻一场,求一点同情,但是按照梅瑞的身家,要求前夫二

  三十平方的分割,传出去,就是笑话。梅瑞不响。沪生说,我不禁要想,前夫也会提出呀,也要

  求梅瑞的公司家当呢,再讲,离婚前后,房产交易有记录,女方名下,是有房子的,男方,也已

  带了小囡,缠七缠八,毫无意义了。梅瑞说,假使,我延安路房子不存在了呢。沪生说,我已经

  讲了,一有记录,二已离婚,不可能了,梅瑞生意做得好,呼风唤雨,再提这种毛毛雨要求,是

  心理有问题了。梅瑞说,我不懂。沪生说,富家小姐,富婆,家产几辈子吃不光,出门喜欢小偷

  小摸,偷袜子,偷口红,几天不偷就难过,是一种病,照理讲,现在梅瑞,非但不应该讨房子,

  是送房子,讲起来离了婚,做娘的,起码要送亲生小囡一套房子吧。梅瑞说,康总也是这样讲

  的。沪生说,还是问了康总。梅瑞说,是通了电话,康总只讲大道理,跟沪生一样。沪生说,女

  人工作压力太大,心就要静,做有氧运动,做做热瑜伽。梅瑞低头,忽然落了两滴眼泪说,康总

  以前,一直对我眉花眼笑,当时我辞职,离婚阶段,经常安慰我,现在,康总朝南坐,翻面孔比

  翻牌还快。沪生不响。梅瑞说,勾引良家妇女不成功,开始装聋作哑。沪生说,任何的讲法,要

  有证据。梅瑞说,沪生一定是怀疑,我跟康总有肉体关系。沪生说,我做律师,不做推测,只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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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证据。梅瑞说,哼,男人就是轻飘飘,不负责任,沪生也一样。沪生说,啥意思。梅瑞说,过去

  跟了我吃咖啡,坐电影院,动手动脚,后来到新闸路房子里,做过多少昏头事体,全部忘记了。

  沪生说,啊,现在是谈前夫,谈房子,还是谈我。梅瑞说,我讲得有错吧。沪生说,为啥跟我分

  手呢,谈谈看。梅瑞不响。沪生说,因为想接近阿宝,对吧。梅瑞朝后一靠,手一摇说,不许讲,

  不讲了,唉,这真是一个无情世界,女人有了难,周围就冰天雪地,只配吃西北风了。沪生说,

  大概是“早更”了,更年期提早。梅瑞不响。忽然低头哭了一声,抽出纸巾,揩揩眼泪说,不好意

  思。沪生叹气说,房子事体,毫无胜算,想开点。梅瑞说,最近,我一个月,像过了十年,我讲出

  来好吧。沪生不响。梅瑞说,沪生,我老实讲,梅瑞我现在,已经全部坏光了,西北流水线,加

  上连带项目,小开融资,圈款子的情况,已经漏风了,捉了不少人,估计要吃十多年牢饭。沪生

  一吓。梅瑞抽泣说,现在,我全部坏光了,我的面子衬里,样样剥光,我等于,是一个赤膊女人

  了。沪生惊讶说,变化太快了。

  梅瑞说,我已经无家可归,所以,只能回前夫房间里落脚,我的小囡,我的阿婆,天天要我

  滚蛋。沪生说,延安路房子呢。梅瑞说,一言难尽,我哭的,就是这套房子,两个月前,当时公

  司风平浪静,我姆妈跟我讲,因为母女矛盾不断,决定先回上海,上海这间小房子,预备出手,

  买一套大面积养老,我当时讲,随便,可以呀。结果,姆妈到上海,马上低价卖出延安路房子,

  加了一生积蓄,通过地下黄牛,转移到日本,人立刻赶到香港医院,看望我外公,动足了脑筋,

  安排外公出院,转到同乡会养老院,外公的一家一当,包括存款,房产,我姆妈的结婚新房子,

  想办法全部变现,讲起来好听,代外公保管,做一次利好投资,资金全部打到东京,然后,我姆

  妈一走了之,六天后,西北公司就崩盘了。沪生说,厉害的。梅瑞说,我后来搞明白,并不是姆

  妈举报,是有预感,这个案子,已经暗查一段时间了,我跟小开,屁也不懂一只,仍旧是到处交

  际,笑眯眯一无所知,姆妈有感觉,公司是一只灯笼壳子,迟早会烧光,表面不响,提前滑脚走

  路,卷走所有财产,六亲不认。梅瑞说,外公现在蹲进养老院,生不如死,前天来电话讲,想来

  想去,觉得我姆妈一辈子,对我外公,心里全部是恨,外公即便再想修复,父女分开二十年,我

  姆妈完全是淡漠了,只有恨,再加我不懂道理,跟小开走得太近。沪生说,我不禁要问,近到啥

  程度。梅瑞说,打听这种私人事体,有意思吧,我不想讲,不讲的。沪生不响。梅瑞说,想想我

  姆妈,以前每一次哭,小开就讲,老太婆又作了,乖囡,跟我出去,我就跟小开出去,花天酒

  地,新衣裳不穿第二趟,姆妈全部看到眼里,所以,早就不相信所有人了,现在,当然杳无音

  信,死人不管,只管自家,香港养老院里,外公天天落眼泪,毫无用场了,做人,多少尴尬。沪

  生说,公司方面呢。梅瑞说,捉进去一批大人物,平常高高在上,像模像样,吆五喝六的男人,

  进去后,一个一个,马上放软档,我态度最硬,关键情况,我一声不响,康总讲我是笨,现在出

  了问题,我照样一根筋,我有骨气。沪生说,大人物捉进去,认罪悔过了,组织上就拍一集内部

  宣传片,召集广大干部观摩,片子里,人人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梅瑞说,是呀是呀,我最搞不懂了,原本多少威风的男人,面孔说变就变,牢衣一上身,认

  不出来了。沪生说,牢饭不好吃,外地某某牢监,跟旧社会差不多,犯人如果摆威风,马上

  就“ 吃馄饨”。梅瑞说,啥。沪生说,手脚捆成一团肉,绑个三天,就哭了,或者“练手筋”,吃饭不

  开铐,夜里呢,“看金鲫鱼”。梅瑞说,啥意思。沪生说,抱紧一只臭烘烘的小便桶,必须抱到天

  亮。梅瑞说,讲了半天,沪生想讲啥。沪生说,这批领导人,进了牢监,待遇当然好一点,但吃

  牢饭之前的规矩,几百年不变,照例先“堆香”,“摆金”。梅瑞眉头皱紧。沪生说,就是大便,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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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自家解决干净,然后,浑身脱光,过去提篮桥也一样,夹头夹脑,浇一桶臭药水消毒,然后

  蹲下来,犯人屁股翘高,仔仔细细,挖一次肛门。梅瑞说,啥。沪生说,人身这一块地方,最有

  巧嵌,可以私带种种名堂,包括毒药,刀片。梅瑞说,瞎三话四。沪生说,万一关进去,当夜就

  自杀,麻烦就大了,因此呢,再神气活现的大领导,超级大户,先脱光了屁股,“后庭花”一撬,

  做男人,这样一弄,还有啥自尊心,威风扫地,只能哭了。梅瑞叹一口气说,我还好,还算文

  雅,问了我两趟,就放出来了。沪生叹息说,梅瑞的情况,我了解了,还是面对现实,急也无

  用,可以想想办法,重新做外贸,让阿宝也想想办法。梅瑞说,我情愿跳黄浦。沪生说,面对前

  夫,只能以情动人了,前夫有老婆吧。梅瑞说,身体不好,哪里来老婆。沪生叹气说,目前,梅

  瑞只能随便小囡,婆阿妈,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了,夹紧尾巴做人,以后,会好起来的,因为

  是上海,样样奇迹会再有。梅瑞一抖,立起来,尖叫一声说,啥。此刻,宾馆大堂,只有两台客

  人,保安立刻走近来看。沪生说,轻点呀。梅瑞说,我的好年华呢,我过惯的好生活呢,我哪能

  办,哪能办。沪生说,轻点轻点。梅瑞说,我为啥呢,现在,我天天做大脚娘姨,每天买菜烧饭,

  换尿布,服侍北四川路全家老小,手一伸,已经像老薹,我就想死了。沪生说,啊,还要换尿

  布,前夫有小囡了。梅瑞说,前夫瘫到床上,大小便要服侍吧。沪生叹气,想了想,从皮包里拿

  出一只信封说,我再想想办法,数目不多,先收下来。梅瑞拿起信封,朝沪生身上一掼说,我见

  过多少市面,见过多少铜钿银子,现在做这场噩梦,我真不想活了。梅瑞开始解衬衫纽扣。沪

  生一慌说,做啥,做啥。梅瑞说,我浑身发热了,全身出汗了。沪生说,轻点呀。梅瑞说,我要死

  了,我不想活了,我变瘪三了,我现在只想去死,沪生,我已经是上海滩最吓人的女瘪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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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

  早上十点,大家陆续走进沪郊一座庵堂。黄梅天气,潮热难耐。众人到接待室落座。不久,

  阿宝也到了。庵貌蔼然,李李立于门前挥手,阿宝心里想哭。康总清早来电话,通知阿宝参加

  剃度仪式,阿宝揩揩眼睛,以为康总开玩笑。现在见李李神色笃定,人样清瘦,长发披肩,一身

  运动装。阿宝不响。李李笑说,进去坐,大家已经到了。阿宝呆滞说,为啥要出家。李李说,轻

  点轻点。阿宝说,太突然了。李李微笑说,真不好意思,照规矩,要亲人到场,我只有上海朋

  友,阿宝就算我亲人。阿宝不响。李李说,另外,来宾各位,要破费五十元红包钿,已经讲过

  了,仪式结束,留大家便饭。阿宝说,接到这种电话,我根本想不通,最近一直出差,我哪里晓

  得李李的情况。李李说,有人猜我去了新加坡,跟男朋友去巴黎,威尼斯。阿宝说,徐总的电话

  里讲,李李失踪一个半月了。

  李李不响。阿宝说,早就应该告诉我,还有呢,比如带发修行,比如做修女,至少也可以留

  头发。李李说,我父母弟弟,笃信佛菩萨,阿宝应该懂了。阿宝说,出家,也就是绝财,绝色,绝

  意了。李李说,红尘让人爱,也会让人忌。阿宝不响。李李嫣然说,不讲了,此地,我以前就经

  常来,已经拜了剃度师。阿宝说,决定这天,就应该告诉我呀。李李说,是突然来的念头,毫无

  预感,我带了几个美国朋友,从常熟回上海,这一天,是灯短夜长,我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半

  夜十二点,我跟阿宝打电话,但关机。阿宝说,啊。李李说,其实通了电话,也不起作用。我跟

  康总打电话,通了,讲几句,毕竟不熟,无啥可讲。我心里想,这桩事体,逼过来了。阿宝说,啥

  事体。李李说,出家呀,我想过多次,这夜觉得,再不做决定,我就要死了,立刻就出门,叫了

  一部车子去散心,到处乱开,开到虹桥机场,淀山湖,青浦城厢,再去嘉定,司机吓了,不晓得

  我为啥,怀疑我痴了,一直开到早上四点半,经过此地,忽然捉到了救命稻草,我心定了,天也

  亮了,加倍付了车钿,敲门,尼姑开门,一脚跨进庵来,一切太平,我懂了,这一天总算到了。

  阿宝不响。李李说,到庵里一个月,每天用不着打电话,一早四点钟起来念经,然后是种菜,吃

  得进,咽得着,我全部做了准备。阿宝不响。李李说,我不想多解释,因此请康总通知大家,其

  他人,包括汪小姐,常熟徐总等等,就不请了,晓得阿宝是忙,这种事情,一般人是嫌避的,但

  一早起来,我还是想到了阿宝,我晓得,阿宝是我最亲的亲人,应该来。

  此刻,一个小尼走近,与李李讲几句。李李说,阿宝,为我开心一点。车子来了,我去接慈

  一方丈。阿宝目送李李出庵门,走进接待室,见了沪生,康总夫妇,秦小姐,章小姐,吴小姐等

  人。康总说,我真不懂,出家做尼姑,为啥要请老和尚参加。沪生说,女子学校,为啥男人做校

  长。阿宝说,嘴巴清爽一点,佛门事体,不要胡言乱语。大家不响。阿宝发现,茶几上摆了一只

  大花篮,插满血血红的玫瑰,耀目欲燃。阿宝一惊说,这是做啥。吴小姐说,李李特地要我买

  的。阿宝说,搞错了吧,李李喜欢康乃馨。康总说,李李看到花篮了,笑眯眯。阿宝说,我这是

  做梦了。秦小姐说,此地就是发梦的地方。章小姐压低声音说,听朋友八卦,前几年,外地有一

  个当家大尼姑,突然私奔了,大尼姑从小是孤儿,庵里长成廿五岁,碰到一个中年背包客,结

  果两人讲讲谈谈,隔天一早,跟了背包客就走了,男女发昏期,一般九周半,庵里长大的女人,

  其实过不惯红尘生活,四个礼拜,就分手了,接下来,螺蛳缺了壳,多少孤独,再想回庵里,山

  门关紧,不会开了。康总说,罪过罪过。沪生说,阿宝,我讲讲旧社会,可以吧。阿宝不响。吴小

  姐说,讲呀。秦小姐说,沪生搭架子。沪生说,是听小毛讲的,遵守清规的尼僧,旧社会叫“清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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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团”,不守清规的呢。秦小姐说,“ 肉蒲团”。沪生不响。秦小姐说,尼姑有了相好,叫“好人”,跟

  和尚定情,叫“收礼”,有了私生子,叫“状元公”。阿宝大怒说,喂喂,规矩懂吧,这种豁边的龌龊

  名堂,今朝少哕嗦,少讲。大家不响。章小姐说,吓我一跳,做啥,生葱辣气的。阿宝不响。半个

  小时后,李李陪了八十岁的慈一方丈进来。大家起立。方丈客气表示,想与各位座谈片刻,了

  解各位亲友的情况。李李一一介绍,提到阿宝,沪生与康总的身份,方丈严肃起来,讲北方话

  说,各位,今天的事儿,不必外传,本僧说明一点,李小姐出家,与我没任何关系,各位明白,

  她是出于自愿,当然了,遁人空门,要弘法为家务,利生为事业,四弘四愿,培植道心,不忘初

  衷,不退初心,是这样,是这样的。方丈一面讲,不看李李。大家无啥可讲,四下沉静,落一根

  针也听得见。后来,阿宝的手机响了,章小姐也出去回电话,方丈从袍袖里摸出手机接电话。

  然后,一个老尼近身轻语几句,方丈说,时辰到了。于是全体起立,鱼贯走出接待室,来到

  庵堂正殿,跨进门槛,宝光庄严,大家立定,尼众伫立两侧,大唱香赞,钟鼓齐鸣,求度者李

  李,先到莲座前献花,礼佛,一篮玫瑰盛开,火红热烈,李李辞谢四恩,向南四拜,向北四拜,

  一一如仪毕。

  方丈居中,李李随后,佛乐再起,诵经之音绕梁,嗡嗡然。一小尼端来木盘,上有发剪一

  把。方丈镇定自若,转身面朝李李,两人一立一跪,方丈语之再三,进人正式剃度的语境。阿宝

  与大家立于堂口,听不清具体字句,眼前的场面,混合到西方电影里,等于李李的回答,我愿

  意。再答,我愿意。现实也许更简洁,更是繁复。阿宝看不到李李的嘴唇,一篮血血红的玫瑰,

  开得正盛。香烛气,混同了梅季的热风,袭人殿堂,卷来田野气味,树上一声鸟鸣。阿宝默立,

  努力体验这种场面,然后,梵音大作,由弱至强。沪生动一动脚。方丈取起剪刀,拈了李李一缕

  顶发,再次询问。经文响器的声浪涌升,尼众合唱,听清了一句,金刀剃下娘生发,除却尘劳不

  净身。方丈剪断这缕青丝,放人盘中,剪刀放人盘中,离开。两名小尼扶了李李,拥到殿东入

  座,诵经声密如骤雨,一位老尼,手执理发电刨,立候多时,此刻帮李李围了白布,五分钟,剃

  尽烦恼,到屏风内更衣,再扶至莲台前跪拜,众尼诵经文,鼓罄大震。阿宝看定了李李背影,李

  李的侧面。佛菩萨莲台之前,朵朵血红的玫瑰,李李的鬓影,衣芬,已属遥远。观礼毕。大家退

  场,李李立于大殿正中,身态有些臃肿,像矮了一些,逐渐踱过来,不习惯步态,轻声邀大家去

  饭堂用斋。阿宝与李李,四目相对。阿宝说,一切可以解决,有的是时间。李李漠然说,女人觉

  得,春光已老,男人却说,春光还早。阿宝不响。李李双手合十,讲北方话说,宝总,请多保重。

  阿宝一呆。李李也就转了身,独自踱进一条走廊。阿宝不动,看李李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

  淡薄,微缩为一只鸟,张开灰色翅膀,慢慢飘向远方,古话有,雀入大水为蛤。阿宝觉得,如果

  李李化为一只米白色文蛤,阿宝想紧握手中,再不松开,但现在,阿宝双拳空空。庵外好鸟时

  鸣,花明木茂,昏暗走廊里,李李逐渐变淡,飘向左面,消失。阿宝眼里的走廊终端,亮一亮,

  有玫瑰的红光。一切平息下来。李李消失。

  庵内供应香菇面条,无盐无油,每人一碗,大家坐满一台子,吴小姐寻不到调料瓶,竟然

  忘记环境,叫几次服务员。等到饭毕,大家出庵门,康总公司的客车已候多时,众人上车,朝市

  区进发。沪生感叹说,我不禁要讲,世事皆难料,阿弥陀佛。康太说,我一点也吃不进,只是落

  眼泪。康总拍拍康太。大家不响。车子开了一段,太阳出来了。沪生说,去年陪客户去普陀山,

  住到庙里,我吃了三天素,等走出山门,闻到一阵阵香气。吴小姐说,普陀山美女如云,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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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足。沪生说,实在香,香到骨头里。吴小姐说,香水香,加上香烛香,实在香。沪生说,寻来寻

  去,算是寻到了。秦小姐说,妙龄女香客。吴小姐说,女香客是秦小姐,来搭救沪先生,救苦救

  难。沪生说,庙门前面不远,有一个烤香肠摊,一股香风,我立刻买了五根,吞进肚皮,觉得适

  意,也觉得罪过,吃素三天,已经这副招势了。章小姐说,讲得我饿了,最好停车吃饭。康总

  说,可以。

  康太说,再讲吧。吴小姐招呼说,宝总。阿宝不响。秦小姐说,宝总不开心,我也难过,想

  到去年秋天,大家开开心心去常熟,也就是半年多吧。阿宝不响。章小姐说,嘻嘻哈哈,一场游

  戏,一场痛。阿宝不响。

  章小姐说,我还想去常熟,徐总讲过,四月熟黄梅,俗名叫“秀才”,女人最欢喜,黄梅天里

  采了,就做白糖梅子,咬一口,先甜,后酸,酸得有味道。秦小姐笑笑说,已经想吃酸了,蛮好,

  清早反胃,吐几口酸水,胸部有点胀。章小姐面孔一板。秦小姐说,先是花园里吃几只梅子,顺

  便,再到徐总楼上去保胎。章小姐说,宝总,洪常青,管一管好吧,现在一点也不管,眼看两只

  女人欺负我。阿宝不响。

  郊区养老院,小毛的双人房里,有卫生间,有电视。阿宝与沪生走进去,小毛坐起来说,还

  是去楼下,到花园里坐。阿宝说,不要动,不要起来。小毛穿衣裳,指一指邻床八十多岁老先生

  说,太吓人了,到花园里去坐。阿宝说,嘘。小毛说,这个老先生,已经痴呆了,脑子里全部是

  浆糊。沪生看看老先生。小毛说,经常忽然坐起来,拍手,笑,太吓人了。沪生说,是吧。小毛

  说,只要房间里人多了,就拍手,穷笑,昨天兰兰,薛阿姨等等进来看我,一房间的人,老先生

  马上坐起来,拍手,笑。

  沪生说,开会开多了,是开会毛病。小毛说,我真想换房间,根本不敢看电视,只要电视里

  人一多,老先生就拍手,尤其转播各种大会,大场面,看到主席台一排一排坐满了人,老先生

  眉花眼笑,马上坐起来拍手,电视里外,一道拍手,我烦吧,烦。沪生对老先生说,简直是发疯

  了,此地又不是干部病房,哪里来这种宝货。老先生不响。两个人扶小毛出房门,下楼,坐于花

  园旁的椅子里。阿宝说,小毛要静养。小毛说,是呀是呀,生病的教训,太深刻了,我计划再住

  一个月,就可以出院,其实,我已经康复了。沪生咳嗽一声,喉咙发痒。阿宝不响。小毛说,想

  想我以前,生活档次太低了,抽水马桶,总应该有吧,出院后,预备借出莫干山路老房子,租一

  间独用公房,马桶带浴缸,我也享享福,炒一点股票,身边有个女人照应,吃一口安乐茶饭。阿

  宝说,薛阿姨可以照应呀。小毛说,开玩笑可以,不现实,好女人,我还是有的。沪生说,此地

  多住一段,秋天再讲。小毛说,讲到房子,记起一件事体来,住院前,有两个法国人到我弄堂

  里,到处转,男人叫热内,中国名字芮福安,女人叫安娜,男人的中文更顺达一点,两个人进了

  灶间,看一看,我以为寻人,就上去搭讪,芮福安讲,想看一看上海居民生活。我就请两人进

  来,芮福安东看西看,最后问我,房间的租金多少。我明白了,法国人,讲的是看居民生活,其

  实是看房子,这天大家吃茶,芮福安一直听我讲,最后留一个电话,讲定半年后,再来上海,跟

  我联系,双方约定,七八月份再吃一趟茶。

  沪生说,瞎七搭八的事体。小毛说,法国人,年纪轻轻,不远万里,来到上海,现成洋房不

  住,现成香槟酒不吃,现成大腿舞不看,到这种破落地方来,借住西苏州路一间过街楼,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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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河两岸,穷兜圈子,苏州河一带,已经样样熟悉,是不容易的,房钿上面,我答应让一点,等

  我出了院,回去就调一个环境。阿宝不响。

  养老院花园旁边,是铁丝网围墙,外面有一条废弃铁路,荒草从枕木里长出,几乎湮没红

  锈的轨道,几只野猫走动,异常静。小毛说,最近,我经常梦到从前,见到了姝华,拉德公寓,

  醒过来,难免胡思乱想,梦里也见了蓓蒂,杨树浦小赤佬马头,沪生爸爸书架里,第一次看到

  女人下身图画,赞,详详细细,乱梦堆叠,想到以前抄的,春病与春愁/何事年年有/半为枕

  前人/半为花间酒,我现在懂了。三个人不响。一只黑猫走上铁路,草莱之间,又出现一只黄

  猫。小毛说,蓓蒂,一直是小姑娘样子,一声不响,眼睛乌亮,姝华讲过,小姑娘是让铁路上这

  种野猫,衔到黄浦江边,涨潮阶段,江水蜡蜡黄,对面是船厂,周围不见人,风大,一点声音听

  不到。阿宝说,小毛要多休息,梦话少讲。小毛说,人的脑子,讲起来一团血肉,其实是一本照

  相簿,是看无声电影,黄浦江边日晖港,两根猫尾巴,两根鱼尾巴,前面是船坞,起重浮吊,天

  空阵云迅走,江面上盘了一只鸟,翅膀不动,黑白片效果,一直落毛毛雨,经常塞塞率率放到

  一半,轧片,我就醒了,我等于看旧电影,姝华,一直是当初女青年好相貌,挟一本旧诗,眼睛

  看定马路,慢慢转过来看我,眼神幽静,一身朴素打扮,电影里一声不响,一动不动,我就醒

  了。沪生说,蓓蒂穿白裙子,镶花边短袜,黑颜色搭襻皮鞋,不响,不笑,旁边钢琴,弄堂,小马

  路,黑颜色钢琴,深深淡淡钢琴,好钢琴坏钢琴,密密层层,马路人少,树叶一动不动,阿宝

  说,做一个黑白电影的片头,打“ 1966年”字幕,一个小姑娘,走进钢琴迷魂阵,东看西看,开

  琴盖,弹了一弹,盖好,另开琴盖,弹,周围毫无声息,下午两点钟,小马路静不见人,钢琴潦

  倒,摆得深深淡淡,样子还高贵,路边一排老式马桶,水斗,垃圾箱,一部黄鱼车过来。

  沪生说,这是上海文艺电影。阿宝说,电影讲上海,有了这个小小姑娘,有钢琴,足够了,

  如果有人拍,单这个情节,就是好电影,我可以融资。

  沪生说,这是烧钞票,最后肯定不予批准,片子枪毙。阿宝说,美国电影开始,也有一个小

  姑娘,走到德国犹太区,红衣裳,红帽子,周围全部做灰,犹太人全部灰色,党卫军全部灰色,

  到处烧,抄,精装书,跟了西式皮箱,从楼上掼下来,整段片子,黑白灰,黑白电影,只有小姑

  娘做彩色,红颜色,红帽子,小红帽,走进灰色树林里。沪生说,小姑娘拍电影,六七八岁,比

  较合适,十一岁,大了一点。阿宝说,上海的重庆路,长乐路,老式马路,调子复杂,过街楼,路

  边密密麻麻钢琴,黑白灰,小姑娘白裙子,蓝裙子,为啥呢,当时不可能有红裙子,这种情调,

  电影里少见。沪生说,乡下人拍上海,就只能拍外滩,十里洋场,这是洋人天下,跟上海有关系

  吧。阿宝说,泰戈尔当初来上海,住了一夜,跟鲁迅见面,泰老先生对报界讲,从日本到了上

  海,日本是君子国,干净有礼貌。记者问,上海呢,上海如何,上海印象呢。泰老先生讲,上海

  嘛,西洋人的天堂,中国奴隶地狱。沪生说,老头子厉害,眼睛毒。阿宝说,之后就是南面人,

  北面人,大家拍上海,拍夜总会,大腿舞,斧头党,黄包车,买买梨膏糖,瞎子摆测字摊,旗袍,

  许文强根本是香港人,样样可以胡搞了。沪生说,上海真人真事,山东马永贞,上海白癞痢,人

  们不禁要问,已经拍到苏州河拆迁了,敲房子,拍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拍到底了,接下来呢。阿

  宝说,胆子越拍越大,有一部电影,拍“文革”武斗,真还配了瓦格纳《女武神》,基本是硬来

  了,“文革”最难得镜头,真不是吵吵闹闹,是静,是真正静雅,1972年,我每次离开闸北鸿兴

  路,会去附近的老北站,宝山路三层阁,看一位老阿姐,有次一上楼梯,就听阿姐开文艺腔,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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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读诗,彷徨的日子将不再有了/当我缢死了我的错误的童年。沪生说,穆旦,快乐又繁茂/

  在各样的罪恶上/积久的美德只是为了年幼人。阿宝说,是呀是呀,每礼拜三,阿姐讲全本

  《简?爱》,西晒太阳,地板毕剥作响,实在的静,讲过《贝姨》,《九三年》是旧版本,雨果叫“嚣

  俄”,阿姐几乎默记,一面结绒线,一面慢慢讲,我到现在,还是记得“肃德莱树林”,兵士小心翼

  翼,四面开满了野花,菖兰花,沼泽地菖蒲,草原水仙,预告好天气的雏菊花,春天番红花,刺

  刀上空,听见鸟啭。沪生说,《九三年》,志愿兵从巴黎出发,断头呖血,一万两千人,已经死了

  八千人。阿宝说,讲到《贝姨》,巴西人进客厅,半人半羊相貌,表面阴沉,其实和善,生了一副

  让女子敲诈的好脾气,蓝上装,紧贴腰身,实心金纽子,黑裤黑皮靴,白衬衫敞开一点,戴一粒

  十万法郎大钻石,这种讲故事场面,真正电影镜头,石榴裙下,三两个文艺小弟,静静来听,爱

  因斯坦观点,这一段时间,相对是漫长,后来,阿姐转了地方,上海电影技术厂附近,天通庵路

  弄堂,讲无名氏小说,《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阿姐一身蓝,脂粉不施,玉立亭亭,附近

  是日本人炸剩的老闸北,七歪八欠水泥框架,已改为棚户。沪生说,无名氏过于阴暗,不大好

  听,书里写的人,最后全部去爬冷冰冰的华山,等于是去作死。阿宝说,无名氏本人,算是命

  大,“文革”后出境,但最近据说,死到台湾了,一生留下名句,我牢牢记得,只有十个字,我们

  的时代,腐烂与死亡。

  阿宝还想开口,发现身边的小毛,两眼闭紧,已经人梦。沪生说,是药力关系。阿宝不响。

  小毛浑身不动,骨瘦如柴,嘴巴大张,几乎停止呼吸,一具骷髅。围墙外的野猫,钻到荒草之

  中,剩两根尾巴。一阵小风来,树叶抖了一抖。小毛醒过来说,几点钟了,我浑身痛,背痛。阿

  宝不响。小毛伸出拳头说,想想当年,我抄旧书,学拳头,多少陌生,现在我看看,已经不是我

  的手了,不是我拳头,当年掼石锁的力道,哪里去了。阿宝说,等于苏州河,黄浦江,一直东流

  不回头。小毛神志恍惚,断断续续,哼几句邓丽君《万叶千声》,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

  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阿宝不响。小毛说,姝华讲对了,我这辈子,是空

  有一身武功。沪生不响。两只野猫完全消失,草丛与铁路,碧绿背景,断断续续两笔赭红。小毛

  落了一滴眼泪说,一事无成,还是死了好。三个人讲到此地。护工走过来说,廿三床,吃饭了,

  开饭了。沪生搀小毛起来,三个人走进前面小食堂,内有三只大圆台,小毛坐到一个八十多岁

  老太旁边,阿宝与沪生退到门口。三只圆台,逐渐坐满老人。除小毛,一位五十出头的佝偻女

  人,满座八九十岁老头老太,满眼风烛残年。小毛与老人左右应酬,一个缺齿老太笑笑,朝阿

  宝沪生点头,人人手捏筷子,等食堂阿姨发饭发菜。阿宝与沪生走到食堂外,几只猫紧贴墙壁

  走近,尾巴一动,进了食堂。沪生说,外国养老院里,有“死亡黑猫”,一只怪猫,只要爬到病人

  枕头边,坐定,就是讲,这个人,三个钟头里就死,比医生灵。阿宝不响。

  九日下午,沪生坐进出租车,打了几只工作电话,蓦然发现,车子经过了“至真园”,店门已

  经变暗,部分用施工网遮挡,面目全非,“至真园”,果然是落幕了。沪生看表,四点一刻,等车

  子开到进贤路“夜东京”门口,店面也像有了变化,全部漆成粉白颜色,玻璃门遮了绉纱,两面

  摆花草,像咖啡馆,推门进去,店堂粉白色,摆一只圆台,其余全部是两人位子。玲子一大早打

  来电话,夜里请客,希望沪生早一点来,可以谈谈,但现在店内,空无一人。沪生说,有人吧。

  店堂安静,忽听到应了一声,上方二层阁楼,一扇粉色玻璃小窗,慢慢拉开,露出枕头,臂膊,

  黄发,黑发两个年轻女子,粉肩醒目,几近袒裼裸裎,黄发女讲北方话说,沪先生吗。沪生讲北

  方话说,是呀。黄发女说,姐姐马上就到了。沪生说,您是。黄发女说,我叫辛西亚。旁边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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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讲北方话说,我叫加代子。沪生说,这里是饭店。辛西亚说,是呀,上海最好饭店呀。沪生

  说,太早了,我再来。辛西亚说,您坐,姐姐马上到了。沪生勉强落座。加代子缩进小窗,嗯了

  几声,窗口粉红枕头一动,肌肤可辨,辛西亚舒伸两条玉臂,点一支烟说,抽吗。沪生摇摇手。

  辛西亚说,我抽几口,就起来。辛西亚低下身来,胸口压紧枕头,头发蓬乱,肩带落了一条。加

  代子探身说,沪先生,知道前边“恐龙酒吧”吗。沪生说,哪家,巨鹿路茂名路的。加代子说,对

  呀。沪生摇摇头。加代子说,那地儿,挺好玩儿的,大半夜了,吧台上养的大鹦鹉,又是跳,又

  是摆,我俩坐到凌晨两点多,再去涮火锅,五点回来的。辛西亚说,不到五点。加代子说,我看

  表了。两个女子,莺莺燕燕,珠喉呖呖,从粉色阁楼飘落,等于巢内一对芙蓉。沪生起身说,我

  去一下再来。辛西亚说,别介,姐姐这就到了,那我起来。辛西亚朝里说,起吧,别睡了,加代

  子。此刻门一响,一个陌生男人搬了菜蔬进来,对上面喊,懒骨头,懒虫。加代子说,吵死人

  了。一歇工夫,两个女子下来,辛西亚超短小咽裙,大腿发亮,高跟拖鞋,先为沪生泡茶。加代

  子曳地长袍,遍身褶皱,两人旁若无人,移来移去,香风阵阵,到账台大镜前梳头,进出卫生

  间,上下阁楼,塞塞率率,忙前忙后,最后换了一粉一灰两套小洋装,也就是此刻,玲子回来,

  开了店堂的大灯,对沪生说,啊呀,真不好意思,怠慢了,这两只小娘皮,一定是刚刚起来。

  沪生说,店里变样子了。玲子说,好看吧。沪生说,葛老师呢。玲子说,这爿店,现在归我

  跟菱红做了,葛老师,棺材板里伸手,死要铜钿,结束了,关系弄清爽也好,否则亭子间小阿

  嫂,天天盯紧黄包车,烦煞。沪生说,夜里吃饭,一共多少人。玲子说,宝总呢。沪生说,心情不

  好,也是忙,电话关机了。玲子说,啊呀,我特地安排几个女朋友来呀,七点钟开夜饭。沪生

  说,一早通知,也太紧张了。玲子说,大家忙嘛,人也是难约,我这些女朋友,个个漂亮,档次

  高,就是碰不着优秀男人,我已经讲了,夜里,是三位优秀男人过来,沪先生,宝总,一位日本

  商社张先生,这些女人听了,个个笑眯眯,现在肯定是做头发,买衣裳,忙得要死。沪生笑说,

  啥意思,介绍女朋友呀,我是有老婆的人。玲子说,好了好了,白萍这种关系,还算老婆,快点

  解决好吧。沪生说,我不禁要问,原来一批朋友呢。玲子一笑说,基本淘汰了,我后来晓得,葛

  老师,就想培养亭子间小阿嫂,准备做正宗私房菜,有可能吧。沪生不响。玲子说,以前上海大

  人家,讲起来有大厨房,小厨房,大厨房大师傅,经常跳槽,因此老爷习惯培养姨太太,贴身通

  房丫鬟,日常去偷大师傅手艺,到小厨房里去烧,这叫正宗私房菜,这种女人学会了,基本一

  辈子不会跳槽,葛老师以为,“夜东京”,是葛家小厨房了,以为自家,是上海老太爷,此地是私

  人小公馆,可能吧,不可能,小阿嫂算啥呢,四姨太,还是通房大丫鬟,差远了。沪生笑笑不

  响。玲子说,干脆就让葛老师,带了小阿嫂,死到老洋房去,天天是吃老米饭,打对门麻将,还

  是搞“马杀鸡”,不关我事体。

  沪生不响。玲子说,我小姊妹小琴,陶陶,已经是一阴一阳了,吓人吧,为这桩事体,我见

  到小广东,也吓了,男女私情,会弄出人性命来,我吃瘪,经常还要跟老菜皮去吵。沪生说,

  啥。玲子说,芳妹,完全是菜皮了,面孔蜡蜡黄,我吃得消吧,因此,全部拗断算了,啥苏州范

  总,“空心大佬倌”,“ 三斤核桃四斤壳”的角色,闷骚货色俞小姐,“空麻袋背米”的朋友,我统统

  拗断。丽丽跟韩总呢,是真忙,优质大忙人,上海,钻石越来越好卖,根本见不到面了,我想

  想,全部结束算了,“夜东京”重新来过,男女朋友,我有得是。沪生说,菱红的日本男人呢。玲

  子说,调回东京了,准备拖菱红一道走。菱红讲,现在上海多好,有噱头有档次的男人女人,全

  部朝上海跑。沪生说,楼上这两位呢。玲子说,我的远房亲戚,就是知青子女,帮我端菜,陪客

  ----------------------- Page 257-----------------------

  人吃饭吃酒。此刻玲子讲北方话说,加代子,辛西亚,来。两个小姐走过来。玲子说,几点起

  的。加代子说,下午两点半。玲子说,太晚了,以后要懂事。辛西亚说,知道了。加代子说,沪先

  生,那只大鹦鹉,它半夜两点怎么还跳舞,周围那么吵,它怎么不睡觉。沪生说,鹦鹉是怪鸟,

  喜欢热闹,喜欢吵。加代子说,我还以为是嗑药了,溜冰呢。沪生说,它们原来就喜欢吵来吵

  去,飞来飞去,一大群一大群。玲子说,这两个妹妹,跟鹦鹉差不多了,喜欢闹,喜欢扭,客人

  面前,还算讨喜。加代子发嗲说,姐姐别瞎说,吃了晚饭,我要沪先生陪,咱们去国泰电影院,

  去淮海路吧。玲子说,唉呀,先摆台子,开电视机,让沪先生吃一口太平茶。沪生笑笑。玲子

  说,宝总生意好了,忙了,还有啥不开心的,为啥关机。沪生摇摇头。玲子说,我现在再打电

  话,宝总非来不可。

  某天下午,徐总拉了阿宝,到妇产医院了解情况。值班医生说,问题比较复杂,这位孕妇,

  几家医院做了B超,先是宫内单活胎,后是双胞胎,一次是连体婴,结论只有一个,等下午做了

  彩超,专家会诊,可能,是连体婴,也不排除双头单体婴,如果胎儿是双头,两根脊柱,一套消

  化系统,一旦确诊,凶多吉少。徐总一吓说,这还等啥,马上放弃呀。医生说,这要听孕妇意

  见,接近产期,也相当危险。徐总满面乌云,拉了阿宝,走进汪小姐的单人房,内有屏风,一隔

  为两。徐总走进前面。阿宝犹豫,立于屏风之后。汪小姐嗲声说,冤家,稀客稀客,总算来了

  呀。徐总说,情况还好吧,预产期哪一天。汪小姐说,医生讲啥呢。阿宝听到这句,忽然闻到一

  股腥气,像是蟒蛇爬行动物气味,逐渐浓烈,由屏风下面蔓延过来,不免捂紧口鼻。汗小姐笑

  笑说,我呀,真是一路不顺,婚姻不顺,受孕不顺,怀孕不顺,唯一顺利的,估计不会离婚了,

  新老公,据说就要死了,我等于又做了寡妇,等小囡落地,名义上就是遗腹子。徐总不响。汪小

  姐压低声音说,一直想问一问冤家,当时,究竟用了哪一种祖传真功,弄出我肚皮里这只怪

  胎。徐总说,先问问自家,问一问这只宝贝肚皮,为啥会搞出这种花头经来吓人。汪小姐一笑

  说,唉,我的肚皮,真也是又花又胀,看一看吧。徐总说,做啥。汪小姐笑说,又不是第一次,有

  啥关系呢。听到塞塞率率的声音,腥气继续由屏风四周散发开来,越来越浓,像蟒蛇扭动,屏

  风发暗,传来山洞里湿气,热气,阿宝捂紧口鼻,连忙朝外走。汪小姐说,隔壁啥人。阿宝不

  动。汪小姐笑笑说,一定是苏安了,进来,快进来呀。阿宝只得屏息走进去。单人房,窗帘合

  掩,里间更暗,开一盏小灯,汪小姐身上的被单,拉开了一大半,腹部高隆,发暗,像一座小

  山,一座坟,表面爬满青紫藤蔓,也像盘踞堆积鳞片。气味更浓烈。汪小姐拿了一罐德国原

  装“ 宝比珊”婴儿润肤霜,不断摩裟肚皮说,感谢宝总,还记得来看我,这个社会,文雅面孔的

  人,生活往往一塌糊涂,看上去花头十足的,比如宝总,也许是老实人。阿宝勉强笑笑。汪小姐

  叹息说,现在还有朋友情分吧,有一种人,一直不声不响,枪也打不着了。阿宝不响,气味令人

  窒息。汪小姐拍拍徐总的手背,说,现在,我完全放松了,开心,也是担心,肚皮里一直有声

  响,半夜听到,里面唱歌,像装了一部先锋落地音响,经常有声音,哭,吵,吃酒,醉得胡天野

  地,真是讨厌。汗小姐一动,被单滑落,肚皮全部暴露了。

  徐总与阿宝慌忙转过身体。汪小姐说,听见吧,音乐又来了,还有回声,听呀。徐总不响。

  汪小姐说,我现在,只能等了看。阿宝屏息不响。此刻,特有的阴森腥气,一阵阵爬动,滚动,

  蒸腾起来,阿宝觉得,马上要窒息了,会立即晕倒在地。汪小姐说,肚皮是天天胀,天天变大,

  上面的花纹,等于是花同,越来越花,越来越特别,像一间舞厅,里面有弹簧地板,有萨克斯

  风,有人跳舞,放唱片,发嗲发情,日长夜大,我是又惊又喜,三四天失眠了。此刻,阿宝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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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了。徐总咳嗽一声。汪小姐说,我只能听天由命,随便医生了,但我总算呢,又要做娘了,我

  希望做娘,不管是一般胎,龙凤胎,还是双头怪胎,我是要生的,我怕啥,我笑眯眯。阿宝说,

  我出去接电话。汪小姐说,不许走。阿宝朝外就走。汪小姐一把拉过徐总说,医生每天又听又

  摸,弄了我几十遍了,现在冤家,看个半遍一遍,关心关心,留一点印象,晓得女人吃的苦,总

  可以吧。徐总挣扎说,我走了,我不便看,我不懂,我要去问医生。

  小毛弥留之际,床前有金妹,招娣,菊芬,二楼薛阿姨,发廊三姊妹,兰兰,雪芝,可谓裙

  屐之盛,珠环翠绕,立满女宾。此刻,阿宝搀了小毛娘,踱到走廊里,透一口气,划一个十字。

  此时,外面匆匆进来一位黑衬衫中年女人,小毛娘立刻跟进来,大家让开了一点。黑衬衫女人

  轻声说,小毛。小毛不响。床头氧气玻璃瓶不断冒泡,小毛骨瘦如柴,眼睛睁开。女人说,小

  毛。小毛看了看。女人说,认得我吧。小毛点点头。

  女人忽然分开了人群,冲到走廊角落里,背过身体饮泣。床头旁边,招娣,二楼薛阿姨不

  响,发廊三姊妹,眼泪滴个不停。小毛动了一动,有气无力说,上帝一声不响,像一切全南我

  定,我恐怕,撑不牢了,各位不要哭,先回去吧。阿宝说,小毛心里想啥,可以讲的。小毛轻声

  说,春香讲了,白白得来,必定白白舍去。沪生说,啥。大家不响。小毛说,上流人必是虚假,下

  流人必是虚空,我这句不相信,我不虚空。金妹说,阿弟,吃一口茶,吃一口。小毛娘悲声说,

  小毛,现在想吃啥,跟姆妈讲。小毛断断续续说,我不怕,只想再摆一桌酒饭,请大家,随便吃

  吃谈谈。菊芬泣罢即笑说,此地正好,是一台子人。小毛不响。此刻,外面急忙进来两个女人,

  五十上下年纪。大家让开。小毛动了动。其中一个女人凑近了讲,小毛,是我呀,江宁小舞

  厅“天拖宝”来了。另一个女人凑近说,舞搭子来了,大花瓶“天拖宝”,还记得吧。被称为大花瓶

  的女人,拍一记对方说,开啥玩笑。兰兰跟雪芝咬耳朵。小毛声音越来越轻,忽然睁开眼睛说,

  男人要开心,女人要打扮。大家不响。小毛说,一打扮,样子就漂亮,另外呢,要对老公好。小

  毛娘说,小毛得到神惠,怜悯的人,有福的,必得领袖怜悯。大家不响。小毛娘说,小毛有啥要

  讲吧,全部告诉姆妈。二楼薛阿姨哭了一声。小毛娘说,出去哭好吧,大家不许哭。小毛眼睛看

  定沪生说,我做的所有事体,会跟了我走吧。沪生不响。小毛说,我做过的事体,见到的人,是

  不是真的。沪生要开口,小毛闭了眼睛说,银凤,春香。小毛娘说,小毛,天国近了,小毛要悔

  改。小毛气如游丝,满面冷汗,浑身一紧,忽然就不动了。大家叫一声。小毛,小毛。走廊里,黑

  衬衫女人嘤嘤嘤哭出声音来,快步离开,边走边哭,声音越来越远。小毛娘落了两滴眼泪。发

  廊三姊妹说,亲阿哥,阿哥呀,阿哥呀,哥哥呀。护士医生进来,大家让出地方,退到外面。沪

  生叹口气说,对了,隔壁床位的拍手老头子呢。兰兰说,三天前结束了。沪生不响。大家立了一

  刻,慢慢走到楼下花园里,车子停满。阿宝开了车门,最后,是沪生,兰兰,雪芝坐定,车子开

  动,围墙旁边铁道荒草里,出现一只黄猫。大家不响。兰兰说,黑衬衫女人,不声不响,是啥来

  路。

  沪生说,我不禁要问,会不会是银凤。兰兰说,哪里会,银凤我太熟了。

  雪芝说,二楼薛阿姨讲了,前几年,有一天半夜三更,看到一个穿咽裙的女人,从小毛房

  间溜出来,奔到弄堂口,叫了一部车子,就走了。沪生说,还有这种事体。雪芝说,刚刚薛阿姨

  走近,特为仔仔细细,看过黑衬衫女人,不像,不是。阿宝说,小毛走得太快了。兰兰说,是小

  毛娘一直隐瞒,小毛就一直以为,毛病不重,可以出院了,后来瞒不下去了,医生讲,小毛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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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一个月了,小毛娘这才想到,莫干山路的房子,是租赁房,只有小毛户口,如果过世,房管所

  就没收房子,私人账面上,小毛有十万左右股票,人一死,拿不到密码,比较麻烦,为此跟招娣

  商量,最后只能开口,让小毛签字,同意阿侄的户口迁进来,股票密码,也仔细写出来。小毛是

  笑笑。兰兰讲到此地,大家不响。车子一直朝前开。沪生说,人生烦恼,总算解脱了。兰兰说,

  烦难呀,落笔刚要签字,又闹出大事体,小毛娘发觉,户口簿里,多了一个姓汪的女人,与户主

  关系是夫妻。阿宝说,讨厌了。兰兰说,这一记太凶了,小毛娘当场大哭大闹,骂了一顿招娣,

  冲进莫干山路,见人就骂。沪生说,为啥。兰兰说,先骂二楼薛阿姨,再骂弄堂所有邻居,一定

  是有人做了圈套,让小毛去钻。最后,总算寻到了小毛的假老婆,姓汪女人的医院,穷吵百吵。

  再回来,跟小毛吵,吵得隔壁床位的拍手老伯伯,提前翘了辫子。阿宝说,五雷轰顶。兰兰说,

  小毛只能当了律师的面,写了假结婚经过,签了字,同意迁进阿侄户口。这一番吵闹,小毛一

  直是笑眯眯,不响。据说,小毛娘拿了签字纸头,走出养老院,抱紧电线木头号啕大哭。雪芝

  说,做人真难,为了这一点钞票,这一点房子,可怜。沪生说,小毛一声不响,硬气,这种表现,

  就像报纸登的悼词句子,久经考验的无产阶级战士。阿宝说,少开玩笑。沪生不响。阿宝叹息

  说,唉,小毛想死,汪小姐想生,两桩事体,多少不容易。

  两周后一个夜里,沪生与阿宝,按照芮福安提供的地址,寻到西苏州路,接近长寿路桥一

  个弄堂口。边上就是苏州河,此刻风生袖底,月到波心,相当凉爽。芮福安住的过街楼,开了四

  扇窗,不见一点灯光。

  沪生喊,芮福安,芮福安。前面堤岸边,有人嗨了一声。两人转头,路灯下面,是芮福安与

  女友安娜,一对法国青年走过来,招呼两人,请过去坐。也就是河堤旁,街沿上面,摆一只骨牌

  凳,与附近乘凉居民一样,上面是茶杯,茶壶,边上两把竹椅,两只小凳。四个人落座,讲普通

  话。沪生介绍说,这位是宝先生,小毛的朋友。安娜说,接到沪先生电话,小毛先生逝世了,我

  们觉得非常遗憾。沪生说,小毛谈到两位,准备写苏州河剧本,要我们多关心。芮福安说,欢迎

  你们来,我们上次和小毛先生,聊得很好,去过他的家,他是我要找的人。安娜说,我的爸爸,

  七十年代来过中国,他说中国人的话语,是砖块的组合规则,只有微弱的变动,细心辨认,也

  很少有区别,不属于我们的规则,没有个人习惯用语,我爸爸觉得,中国,大概没有谈情说爱

  和社会逻辑学方面的话语,这我并不同意,因为认识了小毛先生,他是苏州河边,一个很丰

  富,很有性格的人,很可惜。阿宝说,小毛讲过,两位准备做一个电影。芮福安说,是的,做19

  30年代的故事,也就是苏州河旁边,有一个法国工厂主人,爱上一位上海纺织女人的故事。安

  娜说,纺织女工。芮福安说,我们获得一笔写作基金,第一次到上海,现在是第二次,我们在苏

  州河边走了许多次。

  安娜说,我们不坐车,一直走路。阿宝说,是苏州河旁边,工厂老板和女工。芮福安说,是

  的。阿宝说,什么工厂。安娜说,棉花纺织工厂。阿宝说,苏州河边,没有法国纺织厂,只有日

  本纺织厂,丰田纱厂,中国纺织厂。安娜说,资料上有“ 内外棉”,有一部小说,写到“沪江纱厂”,

  因为我们是法国人,因此写法国人,假设在苏州河旁边,有这个工厂。沪生说,上海以前,有英

  商和法商电车公司,如果是法国电车公司老板,爱上一个电车女工。芮福安说,纺织厂靠近苏

  州河边,比电车公司有意思。沪生笑笑说,这位宝先生,过去的女朋友,是电车公司的漂亮售

  票员。安娜说,1949年以前,上海没有电车女工。阿宝不响。沪生说,小毛当时怎么说的。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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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安说,我来想想,他是怎么说的。安娜说,小毛先生很高兴,说纺织女工数量很多,数量多

  了,会出现特别性格的女人。

  阿宝说,和法国老板来往,就是特别吗。芮福安说,一个普通的上海少女,穿普通的上海

  少女服装,下工后,驾驶一条小船,回到苏州河上游,一个贫民窟里生活。阿宝说,这个嘛,如

  果苏州河涨潮的话,她可以划船去上游,如果退潮,她等于逆流而上,不合理。安娜说,我明白

  了。阿宝说,女工不可能有自己的小船,不会逆流驾驶小船回家,没有这样的情况。芮福安说,

  我们只是觉得,少女,女工,船的画面,很好,工厂主人在岸边的桥上,船慢慢离开。沪生说,

  小毛觉得呢。安娜说,他认为是伤心的场面。芮福安说,剧本有个设想是,他们在装满棉花的

  驳船里做爱,船一直在摇晃,周围是棉花包,他们接吻,在船上过了一夜。沪生说,船上的一般

  棉花,以前叫“ 白虫”,如果上等白棉,叫“银菱子”,上等黄棉花,叫“金樱子”,甲板上因此养了

  恶狗,人上船,狗就会大叫。安娜说,狗吗。阿宝说,防止有人偷棉花。芮福安说,这很有趣。阿

  宝说,过去有个歌谣,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我可以念一下,内容是这样,送郎送到桥堍西/劝

  姐不养犬与鸡/正逢相抱犬来咬/等到分手鸡要啼。安娜笑说,这就是传统上海说书吗。沪生

  解释了几遍。安娜点头说,这意见很重要,当然,我们也需要虚构,想象。阿宝说,女工是十六

  岁。芮福安说,十七岁,小毛先生讲的故事里,女工是三十六岁。沪生说,小毛也讲故事了。安

  娜说,啊,他有很多故事。沪生说,讲了什么。安娜说,提供一个纺织女工样本。阿宝说,是嘛。

  安娜说,有一个普通的上海女工,无意中看了西方的情色画报,她很希望丈夫,按照画报的方

  式去做,但她丈夫认为,这是很肮脏的行为,通常是晚些时候,这个女工悄悄离开熟睡的丈

  夫,悄悄出门,坐了出租车,来到一个单身男人的家,她在门口摸到了钥匙,开门进去,单身男

  人在熟睡,她骑上男人的胸口,对准男人的脸,男人醒了,按照约定的方式,没多长时间,女人

  就倒下去,觉得很愉快,然后,她飞快地穿上睡衣,飞快离开男人,出租车就在路边等待,她上

  了车,回到丈夫身边去睡觉。沪生说,小毛还有这种情节。阿宝沉吟说,这么讲起来,影片里的

  女工,应该是三十多岁,才合理。芮福安说,确实需要考虑年龄的问题,也可以设一条副线,或

  者,岁数可能更大一些,是小女工的母亲。沪生说,法国可以拍这样的故事吗。芮福安说,有意

  思的内容,就可以拍,电影,早不是一棵树的结构,总的线索,分开,再分开,我们法国,任何

  形状都可以做,比如灌木,同样有强健的生命活力,密密麻麻,短小的,连在一起,分开的,都

  可以,大家都懂,比如两个法国人,就像我和安娜,来到苏州河边,遇见了小毛先生,或者切到

  我们现在喝晚茶,然后切到三十年代,再回过来,都是可以的,人们都能看懂。沪生恍惚说,回

  到过去的上海背景,这可以改成,女工穿一件素旗袍,半夜走出弄堂,跳上一辆黄包车。安娜

  说,有意思。芮福安笑笑说,有个法国人讲过,头脑里的电影,非常活跃,最后死到剧本里,拍

  电影阶段,又活了,最后死到底片里,剪的阶段,复活了,正式放映,它又死了。沪生说,活的

  斗不过死的。安娜笑笑。大家不响。阵阵河风吹来,阿宝吃茶。附近的路灯下,聚集不少居民打

  牌,看牌。四人讲到十点半,阿宝与沪生起身告辞,顺西苏州路,一直朝南闷走,到海防路右

  转。

  沪生说,苏州河旁边,这条马路,大概跟法国法兰西,搭一点边。阿宝说,法国人不懂上

  海,就敢乱拍。沪生说,据说法国大学里,宿舍,厕所,已经不分男女了,我不禁要问,法国人

  的脑子,到底想啥呢。阿宝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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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走了一段,沪生说,想到小毛,已经死不可见,活不可遇,记得梅艳芳唱的,重谈笑语

  人重悲,无尽岁月风里吹,现在我退一步,只能求稳,求实了。阿宝不响。沪生说,我一直听玲

  子讲,阿宝比较怪,一辈子一声不响,也不结婚,皮笑肉不笑,要么讲戏话,阿宝的心里,究竟

  想啥呢。

  阿宝笑笑说,一样的,玲子也问过我,讲沪生这个男人,一直不离婚,只是笑笑,要么

  讲,“人们不禁要问”,文革腔,玲子完全不了解,搞不懂沪生心里,到底想啥呢。沪生笑笑不

  响。阿宝说,我当时就告诉玲子,面对这个社会,大家只能笑一笑,不会有奇迹了,女人想搞懂

  男人心思,了解男人的内心活动,请到书店里去,多翻几本文艺小说,男人的心思,男人心理

  描写,里面写了不少,看一看,全部就懂了。沪生笑笑不响。此刻,河风习习,阿宝接到一个陌

  生电话,一个女声说,喂喂。阿宝说,我是阿宝。女声说,我雪芝呀。阿宝嗯了一声,回忆涌上

  心头。阿宝低声说,现在不方便,再讲好吧,再联系。阿宝挂了电话。夜风凉爽,两人闷头走

  路,听见一家超市里,传来黄安悠扬的歌声,看似个鸳鸯蝴蝶/不应该的年代/可是谁又能摆

  脱人世间的悲哀/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在人间已是癫/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温柔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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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稿一二〇一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定稿一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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