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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作品

首页 > 茅盾文学奖作品 > 《繁花》在线阅读 > 正文 第二十一章

《繁花》:第二十一章

  第贰拾壹章

  壹

  礼拜三,阿宝去看祖父,位置是闸北鸿兴路,老式街面房底楼,房门紧贴马路。祖父摇扇

  子。台面上摆一碗切好的冬瓜。阿宝说,每趟吃冬瓜。祖父说,红烧冬瓜,我咬得动。阿宝从网

  线袋里拿出两包熟菜,钢钟饭盒里两客冷馄饨,宝山路老北站买的。婊婊说,每次大手大脚,

  阿宝要节省。阿宝不响,发觉角落里,有一只缺脚茶几,是思南路搬来的,砖头垫稳,叠了秋冬

  衣裳,棉花胎,遮塑料布。祖父说,加工组每月发几钿。阿宝说,十五块。婊婊说,一双男式皮

  鞋,最便宜七块六角五,阿宝将来哪能办。阿宝不响。房间里的大橱,小方台子,是婊婊到虬江

  路买的旧货。台子靠墙,夜里移开一点,搭一只帆布床,日收夜搭。夏天,帆布床热,婊婊到门

  外路边,靠一只躺椅过夜。最近两年,祖父门牙落了三只,旧竹榻是前任房客遗物,比祖父相

  貌更老,一动吱嘎作响。

  门外,家家户户搭一间灶披,摆放煤炉。炉子现在捅开,准备烧饭。祖父说,我原来几爿工

  厂,学徒工记得是十六块,三年满师,廿七块八角。

  阿宝不响。婊婊说,以前我的学生沪生,据说父母是军队干部,做了采购员,一月工资呢。

  阿宝说,革命家庭嘛。婊婊说,起码三十六块朝上。

  阿宝说,总比插队落户好。婊婊说,下个月,我为阿宝买皮鞋,小青年要穿皮鞋。阿宝说,

  不大出门,算了。婊婊说,阿宝一道吃,还是吃过了。

  阿宝说,吃过一客冷面。婊婊说,总归这副样子,婊婊不会烧菜对吧。

  阿宝不响。等婊婊到外面的煤炉问里。祖父说,爸爸妈妈好吧。阿宝说,还好。祖父看门

  外,凑近阿宝说,婊婊不开心,每天夜里落眼泪,阿宝要劝一劝。阿宝点头。竹榻吱嘎作响,蒲

  扇哗哒哗哒,等到开饭,阿宝坐门外的小凳。路边到处是乘凉居民,大人小囡,脚下无数双木

  拖板,滴刮乱响,想到婊婊的情况,阿宝烦闷。造反队翻出小皮箱,几年过去了,婊婊一直痛

  苦。姑丈黄和礼,工程师,笑眯眯的斯文男人,据说已经花白头发,弯腰塌背。记得电影里,有

  一个女革命到上海寻组织,走进石库门,镜头移到天井,一个旗袍女人朝楼上喊,黄格里,有

  人寻侬。

  上海话“格里”,有顺口,亲昵之意。当时,黄和礼浑身笔挺,走进思南路大房子,婊婊忽然

  大笑说,黄格里,有人寻侬。黄和礼一呆。这是夫妻的甜蜜期。小皮箱事件后,黄和礼与婊婊分

  别关进各自单位审查。

  一套国民党军装,内有一张填了国民会议选民证的柳德文,究竟与黄和礼有多少瓜葛。有

  人到档案馆调查,传进婊婊以前同事,薛老师的耳朵。婊婊转正,调到区里工作,薛老师有意

  见,等到自由揭发的年代,人人就可以检举。当时上海有人检举,本地某一张报纸,正面印“ 毛

  主席”三字的背面位置,正巧排印“老反革命”四字,当班编辑,就是现行反革命。薛老师读过一

  点俄国文学,读过名诗《鲁斯兰与柳德米拉》,认为柳德文,是柳德米拉公主后裔,是苏联共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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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党,因为中苏交恶,就是敌对党,反动异己分子,间谍。另一个柳德米拉,苏联女狙击手,得金

  星勋章,1953年官拜海军少将,曾访问美国,是罗斯福总统接见的第一个苏联女人。因此,柳

  德文应该有苏军背景。这个揭发,来头不小。黄和礼事情搞大。单位做出决定,婊婊必须与黄

  和礼离婚,划清界线,先回到市民队伍做检讨。如果同流合污,一个发配新疆,一个去云南充

  军,自取灭亡。夫妻二人抱头痛哭,离了婚。黄和礼关了半年,单位监督劳动。之后几年,形势

  稍有松懈。两人就设法联系,悄悄见面。压力逐渐减轻,时常双双溜出来,胆子变大,多次约

  会。一般是躲到公园冷僻角落。黄和礼事先打传呼电话到鸿兴路,不回电,传呼单子写,明早

  十点,送蟹来。意思就是闸北公园碰头,蟹,就是大闸蟹。送鸽子来,顾名思义,虹口和平公

  园。送奶粉,海伦路儿童公园。婊婊一次让阿宝猜,黄格里明早,送外公来。是啥地方。阿宝

  说,猜啥呢,外滩黄浦公园。婊婊叹气。阿宝说,为啥每次要调公园。婊婊说,每礼拜去一个地

  方,太显眼了,另外,传呼电话老太婆也会奇怪,有男人每礼拜送奶粉,像我有小囡了。阿宝

  说,每礼拜送大闸蟹,送鸽子,送外公,也不大正常。婊婊叹一口气说,是呀,本想省一点电话

  钿,怕省出问题来,我就打回电了。

  阿宝不响。婊婊说,唉,夫妻见面,就像搞腐化,轧姘头,又不敢结婚,婊婊真是怨。阿宝

  说,让黄格里来鸿兴路呢。婊婊说,我是离婚女人,不方便的。阿宝说,难得一趟,两个人坐坐

  讲讲,应该可以的。婊婊说,阿宝,婊婊如果讲出来,真难为情。阿宝不响。婊婊说,阿宝虽然

  大了,还不懂男女事体。阿宝说,我懂的。婊婊说,讲讲看。阿宝也就讲了5室阿姨,冲床后面

  的情况。婊婊满面飞红说,要死快了,真是下作。阿宝不应该看呀,眼睛马上闭起来。阿宝说,

  来不及了。婊婊说,这就叫野鸳鸯,我跟黄格里,是门当户对,原配夫妻。阿宝不响。婊婊说,

  阿宝是大人了,我讲一点也可以,成年男女,不是碰碰头,讲讲就可以了,见了面,就算到公园

  里靠一靠,是不够的。阿宝不响。婊婊说,黄格里住的集体宿舍,我不可能去,到公园里呢,两

  个人总是怨,有一趟,我真恨呀,恨起来,咬了黄格里一口,臂膊上咬出牙齿印子,借旅馆,想

  也不要想,先要凭单位介绍信,男女住一间,要审验结婚证,难吧。阿宝不响。婊婊说,结果有

  一次,我爸爸直接请了黄格里,马上到鸿兴路来,爸爸回避,到公兴路长途候车室里去养神,

  黄格里就来了,太不顺利了,门口路边,坐了不少邻居,我是离婚,里弄有记录,爸爸刚刚出

  门,有一个大男人就溜进来了,邻舍隔壁,全部看到,男人进来,也不方便关门,因为家家开

  门,两个人面对面,皮笑肉不笑,发呆,真是讨厌,巧是后来,忽然落了阵头雨,邻居全部回进

  去,关门关窗,我也关门关窗。讲到此地,婊婊不响。阿宝说,后来呢。婊婊不响。阿宝说,还是

  顺利的。婊婊捂紧面孔说,实在是难为情,不可以再讲了。阿宝不响。婊婊说,从此以后,黄格

  里再也不好意思来鸿兴路了。阿宝说,邻居发现有情况,告诉居委会了。婊婊不晌。两个人闷

  了一歇。婊婊说,已经好几年不接触了,讲出来难听,以前黄格里,根本不是这副急相,结果,

  竹榻中间,有一根横档,突然就压断了,啪啦一记,上面的老竹爿,压断七八根,两个人,吓是

  小事体,竹榻正当中,有了一个面盆大的破洞,要是我爸爸看见,多少难堪呀,闯穷祸了,两个

  人修也修不好,满头大汗,三个钟头后,爸爸回来了,看到竹榻上遮了不少破竹爿,拨开来,还

  是一只大洞,我实在是难为情,就想去寻死。婊婊捂紧面孔,无地自容。

  贰

  银凤与小毛约定,如果门前摆一双拖鞋,表示想小毛。摆一双布鞋子,想煞小毛。但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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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制约,阴差阳错,有时,是小毛无兴致,无动静,银凤奈何。有时耐不过,听见小毛上下楼

  梯,银凤忽然开了门,堂堂正正叫一声,小毛。二楼爷叔房门大开,空不见人。但小毛不在状

  态,自顾上楼下楼,银凤只能关门。最后,门口出现单只拖鞋,是紧急信号。

  小毛即便故意不见,走到三楼看书,吃酱瓜吃泡饭,眼前慢慢出现银凤的样子,等于空气

  有了变化,出了效果。整幢房子,无人会明白,一只普通的海绵拖鞋,是如此涵义,只有小毛懂

  得,这就是上海人讲的,辣手辣脚。每到此刻,小毛灵魂出窍,慢慢成为遥控模型,两脚自动下

  楼。还好,二楼爷叔大门紧闭,小毛溜进银凤房间,拖鞋收进,坐到方格子被单上,银凤两手掩

  胸,看了看小毛,钻到小毛身边来。小毛说,急成这副样子了,讨厌。银凤说,我是恨,只有恨

  了。小毛说,昨天夜里,我来了几个朋友,为啥要偷看。银凤笑说,我从来不看的。小毛说,看

  到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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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凤不响。小毛说,女人偷看,少有少见。银凤说,看得到啥呢,就算楼下,是天蟾舞台,

  共舞台,天天唱筱丹桂,我也不动心。小毛说,算了吧。

  银凤说,真的。小毛说,银凤看了还是不看,我心里一本账。银凤说,看得到啥呢,店堂里

  又不开灯,一团一团黑影子,塞塞率率,男男女女,嘻嘻哈哈,看不清,听不到。小毛说,啥叫

  偷看,要的就是这种味道。银凤腰身一软说,对是对的,我看来看去,心里就痒了。小毛不响。

  小毛完全晓得,寂寞银凤,长夜如磐,冷眼看定楼下的世界,卿卿我我,是是非非,即便模

  糊身影,轻微动静,让银凤的眠床更冷,内心更热。

  店堂是一个模糊焦点,大妹妹,兰兰,阿宝,小珍,沪生,样子相貌,脾气性格,相互关系,

  银凤经常提到。小毛说,这帮人比较无聊,沪生原来呢,还算正派,现在也学坏了,大妹妹跟兰

  兰,是花蝴蝶一样。银凤说,我发觉,沪生对兰兰,已经有意思了,阿宝呢,带了女朋友小珍进

  来,小毛就避开,门一关,两个人抱紧不放。小毛说,不许讲了。银凤说,两个人到长凳旁边抱

  紧。小毛说,管得太多了吧,心思太野了。海德哥哥,就要回来了,要静一静了。银凤不响。小

  毛说,过了几个月,就会冷下来的,正常的。银凤说,啊,这是小毛的意思,准备冷下来了。小

  毛不响。银凤说,我不肯的,不会答应的。小毛不响,银凤轻声说,我心里的苦,以前吃过的

  亏,我可以跟啥人讲呢。小毛一捏银凤的手说,跟我讲。

  银凤畏惧说,这不可以。小毛不响。银凤说,小毛太绝情了。小毛不响。银凤说,我已经想

  到,海德回来,夜里跟我做生活的样子,我表面不响,心里不情不愿,会更想小毛的,我喜欢的

  人,绝对不会变。小毛听到此地,两人相拥,无言而眠。这次见面后,过了六天,海德回到了上

  海。

  当夜小毛中班回来,银凤房门,已不漏一丝灯光,门口有海德的皮鞋,一只折叠的外文纸

  箱。小毛推开三楼房门,开灯,台子上有一包外国饼干。小毛娘在帘子后说,回来了。小毛嗯了

  一声。小毛娘说,早点休息,明朝夜里,姆妈有要紧事体商量。小毛嗯了一声。一夜无话。第二

  天小毛醒来,已是早上九点钟。小毛下楼接水,跟王师傅讲几句,回到二楼,房门开了,银凤与

  海德吃泡饭,台子上是油条,红乳腐,萝卜干炒毛豆。海德说,小毛进来,一道吃。小毛说,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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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回来了。海德说,进来呀。小毛进去,银凤面色不好,一声不响。海德立起来,走到五斗橱前

  面,朝一只米黄铁盒子一揿,嗒一响,跳出两片焦黄面包。海德拿出一片,搦了黄油,让小毛

  吃。另一片也揭黄油,摆到银凤面前碟子里,银凤一动不动。小毛说,这机器叫啥。海德说,toa

  ster,香港叫“ 多士炉”,我买的旧货。银凤低头说,买的,还是拾的。海德不响。海德说,外国

  人,单靠这只机器吃饭,因此又高又壮。小毛说,还有啥稀奇东西。海德说,这趟只有几本旧画

  报,里面有凤飞飞,邓丽君,大陆无人晓得。小毛吃面包片,翻一翻画报。银凤不响,海德吃了

  一碗泡饭说,这趟回来,轮船差一点出事故。小毛抬起眼睛看海德,目光只停留海德的胸口。

  海德说,开到327海区,船长肉眼观察,右前方有拖缆来船,航向是东南,0140阶段,挂出垂

  直三盏白灯,一盏红舷灯,距离大概四海里了,船长看望远镜,对方仍旧是保向保速,接近到

  两海里,仍旧保向保速,变成交叉对遇局面,晓得危险了,鸣三声短汽笛,来船仍然直接过来,

  要死吧,夜雾重,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船长大幅度左转舵,最后,来船离船艏右侧五十米通

  过,甲板吊紧大型构件,一根钢丝绳断裂,大家一身冷汗,如果有浪,压舱“面包铁”大幅度移

  动,甲板上的货色侧翻,船一斜,阿哥就危险了,回不到上海了。银凤冷冷说,讲这种事体,啥

  意思。海德苦笑不响,吃泡饭。小毛说,太危险了。讲到此地,发现银凤仍旧冷淡。

  小毛说,我上去了。海德说,坐一歇。小毛说,我先走了,再会。等到下午,小毛在后门碰

  到了银凤。小毛笑笑。银凤低声说,情况有了变化,以后,小毛跟我,不要再联系了,讲定了。

  小毛一呆。银凤讲了这句,眼睛不看小毛,端了面盆,直接跑到楼上,房门一关。

  小毛猝不及防,完全呆了。当天小毛娘下早班,回到房间说,小毛,吃了夜饭,陪姆妈到澳

  门路去一趟。小毛说,做啥。小毛娘说,路上再讲。全家饭毕,母子两人出门,沿西康路朝北,

  走澳门路。小毛娘说,人已经不小了,有桩事体,姆妈想了不少天。今朝出来,准备为小毛介绍

  女朋友。小毛停下来说,我不要女朋友,我不去。小毛娘说,去,姆妈讲去,就要去,男人大了,

  就要讨老婆,要有责任,领袖讲过了,女人是男人身上一块骨头,意思是男女恩爱,工作好,身

  体也好。小毛不走。小毛娘说,要造反是吧,想翻天是吧,快点走,我跟春香小姐姐讲定了,七

  点半,快点。小毛说,啥,啥春香。小毛摇摇头,脑子空白,勉强跟了娘走,穿过江宁路,转到莫

  干山路一条石库门老弄堂,走进一户人家的灶问,底楼前客堂,已经开了门,春香小姐姐立于

  门口。小毛娘招呼一声说,春香。小毛心里一跳。眼睛扫过去,房门口的春香小姐姐,鹅蛋面

  孔,眉眼忠厚,青丝秀润。小毛记起了模糊的轮廓,小学生时期,春香来小毛家几趟,春香娘与

  小毛娘,以前是教友。此刻,小毛娘说,小毛,进来呀。春香说,小毛认得我吧。小毛笑笑,三个

  人进前厢房,里面一隔为两,前间摆大橱,方台子,缝纫机,面汤台,摆一部26寸凤凰全链罩

  女式脚踏车,墙上有春香父母照片,五斗橱上面,挂一只十字架,下面供一瓶塑料花。后面一

  半,上搭阁楼,下面隔出一小间,有小窗玻璃,里面是双人床。小毛娘感叹说,春香好看吧。小

  毛不响。小毛娘看看四周说,房间好,样样舒齐,小毛觉得呢。小毛说,瞎讲啥呀。春香说,是

  呀,阿姨也太直了,难为情的。小毛不响。春香说,小毛,现在还练拳吧。小毛说,长远不练了,

  小姐姐哪里听来的。春香两眼看定小毛说,有几年一直看到呀,当时,我做环卫所苏州河驳船

  生活,船过了洋钿桥,上粮仓库,经过叶家宅,岸上有一块空地,几次看到小毛练拳头,我跟值

  班长讲,这就是我弟弟。小毛娘说,苏州河有多少垃圾码头,多少粪码头,春香样样晓得。小毛

  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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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弄堂背后是苏州河,一阵一阵,是夜航船汽笛声,河对面,是潭子湾,弄堂旁边有啤酒厂,

  路西不远,申新九厂高楼,每一个铁丝窗栅栏上,零缣碎素,挂满棉絮,风里无数飞舞白鸽。春

  香的房间走廊,飘过来苏州河气味,棉纱味道,啤酒花隐隐约约的苦气。三个人坐了一个钟

  头,小毛娘带了小毛告辞。春香送出弄口,春香说,小毛要常来。小毛不响。小毛娘拉了一把

  说,答应呀。小毛点点头,笑笑。母子两人一路往回走,小毛娘笑眯眯说,蛮好。小毛说,姆妈,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体。小毛娘说,我已经定了,讲起来,也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毛不

  响。小毛娘说,现在春香孤单了,春香娘故世前,我答应的,一定照顾好春香,现在只要春香满

  意,就可以了。小毛说,不要讲了,我根本不答应。小毛娘说,男青年如果怕难为情,家长就要

  做主,姆妈困难中求告领袖,这也是天意,小毛结了婚,就晓得老婆好了。小毛说,八字没一撇

  的事体。小毛娘说,姆妈看定的人,不会有问题,墙壁上,确实有十字架,小毛看不习惯,可以

  商量,替换,姆妈以前信耶稣教,后来改信领袖,一样的。小毛不响。小毛娘说,昨天,姆妈跟

  春香,已经分别做了祷告。

  小毛说,啥啥啥,昨天碰过头了。小毛娘说,昨天,就是现在的辰光,我开口一谈,春香就

  爽快答应了,因为见过小毛嘛。小毛一呆,觉得事体严重了。小毛娘说,自家房间小,哥哥姐

  姐,接下来要谈朋友,办婚事,住哪里去,春香的房子,以前是申新厂职员宿舍,马上要装煤

  气,还有啥缺点,国际饭店,也不过如此,姆妈真眼热。小毛说,要住,姆妈去住,我不感兴趣。

  小毛娘说,女人比小毛大个两三岁,更懂事理,女大两,赛过娘,将来服侍小毛,有啥不适意。

  小毛不响。小毛娘说,春香一讲起小毛,眉花眼笑,这就是缘分。小毛说,太奇怪了,如果春香

  样样好,为啥拖到现在。小毛娘顿了顿,一部装菜的带鱼车,歪歪斜斜经过马路。小毛娘说,结

  过一次婚,两个月里就结束了。小毛说,啊,已经结过婚了。

  小毛娘忽然光火说,我耐耐心心一路讲,还是不肯听。小毛不响。小毛娘忽然哭了起来,

  啊啊啊,我想想我,真是苦命女人啊,啊啊啊,我一辈子,做牛做马,我还有啥意思啊,啊啊

  啊。小毛说,姆妈,轻点呀,轻一点。这天夜里,小毛难掩心中之悲。银凤改变态度,一定得知

  此事,面临选择,使小毛纠结,混乱。接下来的两天,银凤看见小毛,冷淡里带一点客气。海德

  一贯是热情好客,毫无变化。到第三天,春香拎了水果篮,彩色奶油蛋糕上门。小毛父母非常

  高兴,谈谈讲讲,坐了两个钟头,春香告辞,小毛爸爸拉了小毛,送下楼梯。二楼两家邻居,开

  门来看,小毛尴尬至极。二楼爷叔,海德,笑眯眯盯紧了春香的胸口。银凤看到春香,眼神冷

  淡。短短三天时间,世界有变。第四天上班,樊师傅说,小毛要结婚了,蛮好蛮好。小毛一呆。

  樊师傅说,老婆大几岁,浦东人喜欢大娘子,顶好。小毛说,我不答应,我娘就寻死上吊,穷

  吵。樊师傅说,小毛,讨老婆,不是买花瓶,日脚过得去,就可以了,以前讲结婚,就是尽孝,有

  道理的。小毛不响。樊师傅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说,春香不错的,一看,圆端端面孔,雪雪白,

  肯定是贤惠家主婆,会养双胞胎。小毛一吓。樊师傅胡萝卜手指头,捏了一张春香的照片,微

  微发抖,“人民照相馆”,手工着色四寸照片,四面切花边,春香烫了前刘海,一字领羊毛衫,扎

  丝巾,笑眯眯染两朵红晕,看定了小毛。樊师傅说,老娘家,特地来寻我,求我来看,我只讲一

  个字,好。我赞成,我要吃喜酒。小毛拿了照片,心乱如麻,下班后,到叶家宅看望拳头师父。

  师娘上班,金妹烧菜,陪小毛吃了几杯,以往,拳头师父最反感樊师傅,但这次非常赞同,只望

  小毛结婚。小毛有一点醉,慢慢走回大自鸣钟,已经九点敲过,小毛懒得开门,走后弄堂,后门

  敞开,听见理发店堂里有人说笑。小毛身体一避,里面坐定两个人,一个女人靠了镜台,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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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口音,是阿宝,沪生,银凤。三人有说有笑。银凤说,小毛的女朋友,交关标致,有房子。

  沪生说,太不够朋友了,我跟阿宝,为啥一点不晓得,有啥可以瞒的。阿宝说,嫂嫂结婚几

  年了。银凤嗲声说,我年纪大了。沪生说,嫂嫂笑起来好看。银凤笑说,我晓得沪生,早就熟

  的,一道看过电影。沪生说,这我记得,《多瑙河之波》,船长跟安娜。银凤软声说,是呀是呀。

  阿宝说,我一般只是夜里过来,嫂嫂哪里会认得。银凤笑说,这是秘密。沪生说,笑起来好听。

  银凤轻笑,撩心撩肺。阿宝说,这个小毛,看到了新娘子,走不动路了。沪生说,大概是过夜

  了,这是允许的。银凤说,沪生真会说戏话。小毛靠了门框,一股热血涌上来,慢慢走进理发

  店。三个人发现小毛,身体一动。银凤穿一件月白棉毛衫,手拿一条毛巾,路灯光照过来,浑身

  圆润,是象牙色,但此刻,小毛毫不动心,也并不难过。

  小毛拿出春香的照片说,讲得不错,我确实要结婚了,从现在起,大家不要再虚伪,不需

  要再联系。沪生说,小毛,做啥。小毛说,本来就不是结拜弟兄,我走我独木桥,以后不必要来

  往了。阿宝说,小毛,酒吃多了。

  小毛说,我死我活,我自家事体,从今以后,大家拗断。阿宝与沪生立起来说,小毛。银凤

  不动,凛若冰霜,忽然蹲下来抽泣。小毛说,对不起,大家到此为止,我决定了,说一不两。讲

  完这句,小毛十分平静,忽然感到无所畏惧,能独立面对一切磨难,小毛一步一步走到楼上,

  关门咽觉。

  叁

  从此以后,大自鸣钟弄堂理发店,白天营业照常,夜里永归寂静。

  小毛与沪生,阿宝绝交,婚后搬到莫干山路,很少回来。小毛娘眉头皱紧。二楼银凤,形容

  憔悴,身材发胖。大妹妹,已去安徽山里上班。只有兰兰与沪生有联系,时常见面。有次夜里,

  两个人走到西康路三角花园。兰兰说,理发店里,现在老鼠多起来了,一到夜里,门口蹲两只

  野猫。沪生心里一酸说,太冷清了,最近见到小毛吧。兰兰说,见过一次,不理不睬,脾气完全

  变怪了。沪生不响。兰兰靠紧沪生,捏紧沪生的手说,人人不开心,阿宝也不开心,据说跟小珍

  分手了,沪生为啥不开心。

  沪生不响,同时也觉得,兰兰是细心人,这半年里,沪生心情变坏,是家中发生了逆转,起

  因是1971年一架飞机失事,数年后,牵连到沪生父母,双双隔离审查,随后,拉德公寓立刻搬

  场。沪生与沪民兄弟两人,指定搬进武定路一间旧公房,两小间,合用卫生,与原来英式公寓,

  天地有别。此刻,沪生表面上笑笑,其实是有气无力。沪生说,小姑娘,少管闲事。兰兰说,要

  开心一点,跟我讲讲嘛。兰兰贴近沪生。三角花园里,到处是一对一对,抱紧的无声男女,附近

  的夹竹桃,墨黑沉沉,满树白花。兰兰说,过几天,跟我去听唱片,散散心。沪生答应。

  三天后,兰兰约了沪生,阿宝,走进玉佛寺附近,一条新式里弄,去看兰兰的女同学,电车

  卖票员雪芝。兰兰说,雪芝的房子,照样独门进出,一楼到二楼,红木家具,一件不缺,楼上小

  间里,照样有唱片,也有唱机。阿宝说,奇怪了,现在还会有这种好人家。兰兰说,雪芝爸爸,

  以前是铁工厂小老板,应该算资本家。沪生说,我不禁要问,革命到了现在,还有漏网之鱼。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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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叹息说,沪生到了现在,还讲这种口头语,还谈革命。沪生忽然不响。兰兰说,大妹妹最倒

  霉,穿棉裤爬山,雪芝倒霉,是五个哥哥姐姐,全部下乡了,讲起来,雪芝条件好,大小姐派

  头,平时要临帖,打棋谱,集邮票,一卖电车票,马上一副武腔,敲台板,摇小红旗子。阿宝不

  响。三个人进了小弄堂,后门一开,眼前的雪芝,苗条身材,梳两根辫子,朝阳格衬衫,文雅曼

  妙。阿宝吃了一惊,1970年代,工厂,菜场,国营粮油店,饮食店,每条公交线路,包括环卫

  所,可以看见容貌姣好女青年,阿宝看看雪芝,无意之间,想到了夜班电车,雪芝胸前挂一只

  帆布票袋,座位上方,是昏黄的小灯,车子摇晃,嗡嗡作响,几个下中班的男青年,认定雪芝的

  班次,每夜专乘这一趟电车,为的是看一眼雪芝,看一看雪芝的无指绒线手套,小花布袖套,

  绒线围巾,中式棉袄,看雪芝一张一张整理钞票,数清角子,用旧报纸一卷一卷,仔细包好,然

  后,拆开一叠车票的骑马钉,预先翻松,压进木板票夹,台板一关,移开窗玻璃,小旗子伸出

  去,敲车厢铁皮,提篮桥提篮桥提篮桥,提篮桥到了,提篮桥到了。雪芝说,阿宝。兰兰推了推

  阿宝。阿宝发现,眼前的雪芝,吐嘱温婉,浅笑明眸。阿宝说,啊。雪芝说,阿宝,几时让我看邮

  票。阿宝说,我早就停手了,对了,最近有啥新票呢。雪芝想了想说,“胜利完成第四个五年计

  划”,J8,十六张一套。阿宝笑笑。雪芝说,不过,我只集盖销票,我哥哥,两个姐姐,安徽插

  队,另外两个姐姐,黑龙江农场,加上这帮人的同学,盖销票全归我。阿宝不响,心里不相信,

  陌生的雪芝,可以讲个不停。桌面上有棋盘,砚台,笔墨。阿宝说,我有一本丰子恺编的《九成

  宫》,我不写字,雪芝要吧。雪芝说,民国老版本,我要的。沪生说,如果1966年,雪芝多写几

  批大标语,多写横幅,等于多练榜书,更容易提高。阿宝说,这要看情况,当时最时髦,就是“新

  魏碑”了,马路上,到处“新魏碑”,我比较恶心。雪芝说,阿宝讲得有意思,字确实要清贵,要有

  古碑气,要旧气,不可以薄相。沪生不响。雪芝说,“新魏碑”呢,硬僵僵,火气太足,结体就不一

  样了。沪生说,一笔一画,峭拔刚劲,激情十足,为啥不好呢。阿宝轻声说,已经吃足苦头了,

  还要激情。沪生不响。兰兰说,1966年,雪芝还是穿开裆裤,就会写大字了。雪芝拍一记兰兰

  说,要死了,十三。大家一笑。兰兰领沪生到楼上听唱片,阿宝与雪芝,落子棋枰,房间里静,

  阿宝想到雪芝卖票的样子,心生怜惜。这天回去的路上,沪生看了看阿宝说,连输了两盘,肯

  定是有意的。阿宝说,我一直是臭棋,从来不动脑筋,只是看雪芝,夹一粒黑子,端端正正揿下

  来,滴的一记,雅致相。沪生不响。阿宝说,棋一动,就晓得对方心气,无论打劫,死活,收官,

  雪芝根本无所谓,一点不争。沪生不响。两个人到饮食店吃馄饨。阿宝说,沪生,想开一点。沪

  生不响。阿宝说,小毛发作这天,沪生倒是嘻嘻哈哈,跟银凤又讲又笑。

  沪生说,是苦笑,懂吧,也是酒吃多了。阿宝说,是吧。沪生说,大家全部是明白人,这一

  夜,大家全部不对头了,小毛,银凤,我呢,更是不谈了。阿宝不响。想到这一天,阿宝得知沪

  生家中变故,黄昏赶到武定路,开门先吃一惊,两个房间,灰尘之中,只有两床地铺。沪生无精

  打采,看看阿宝说,我还可以,沪民情绪不好。沪民裹紧一条棉花胎,一动不动。阿宝拖沪民起

  来,摸出皮夹说,阿哥,麻烦去买点酒菜上来,大家随便吃一顿。沪民勉强起身,摸一把面孔,

  下楼去买。阿宝到走廊里,寻着一把破扫帚,四周粗粗打扫。沪生说,我无所谓。阿宝说,搬也

  就搬了,当年,我搬到曹杨新村,邻居要围观,此地算静的。沪生不响。阿宝笑说,想起我祖父

  讲,做官的抄家,完全是应该,抄到生意人头上,千古少见。沪生说,为啥。阿宝说,也就是随

  便讲讲,太平天国,长毛造反,照样一路抄杀,不管官民,这就是革命。沪生说,观点混乱,人

  呢,还是要以阶级来分,就算到了出事前一天,我爸爸讲起来,是为了阶级,为了国家,不是为

  个人,我爸爸已经无法退缩,身不由己了。阿宝说,这我全懂,向来如此,只要是上面大领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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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体,也就是打闷包,内部处理,下面一大批人,准备翻船,唐宋元明清,一式一样。沪生说,

  不多讲了,接受现实,我随便。不久,沪民买来几包熟菜,两瓶加饭酒。三个人闷头吃了,坐到

  夜里七点半,沪生送阿宝下楼,路上一直乱讲,结果糊里糊涂,两人顺西康路一直走到大自鸣

  钟弄堂,理发店锁了门,楼下喊小毛,无人答应,转到后弄堂,银凤穿一套月白棉毛衫,靠近水

  斗搓毛巾。银凤笑笑说,大概是沪生,阿宝对吧。阿宝说,小毛呢。银凤说,上班到现在也不回

  来,不要等了。沪生说,不要紧的,我坐一坐。银凤看看楼上.轻声说,还是回去吧。阿宝说,我

  以前见过嫂嫂吧。银凤微微一笑说,反正我认得阿宝。沪生笑笑,酒眼朦胧,看见面前少妇,心

  情松一点。

  两个人坐进理发店,银凤依了镜台,说笑十多分钟。想不到,小毛冲进来大发作。事后,银

  凤抽泣一阵,木然上楼。两个人呆坐许久,沪生说,还是走吧。沪生拉了阿宝,走出店门。阿宝

  说,结束就结束。沪生不响。阿宝说,最后再看一看,理发店这一页,也就翻过去了。沪生看定

  寂静的弄堂,路灯昏黄,一只野猫穿过。沪生说,如果是结拜弟兄,也许就好一点。阿宝叹息

  说,人是要变的,情况变了,一切会变。沪生不响。

  阿宝说,既然小毛要结束,我买账。沪生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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