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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第四卷 电闪雷鸣,生死善恶在搏斗

  (1940年3月——1940年9月)

  暗杀常伴随战争俱来。在战争中,有人为正义牺牲,有人为不义送命;有人为爱国而死,有人为卖国而亡。一样是死,价值迥异;一样流 血,意义不同。

  战争残酷可怕,但和平不能靠祈求和恩赐。不能不加选择地从敌人手中去接受诓人的和平!

  冯村从重庆寄来过一封信。信在途中走了一个月光景才到,并且经过邮检,信封是剪开过又用邮检封条封上的。信里说:“来谕敬悉,嘱 转之件已照转。”冯村没有谈自己的近况,却用双关语劝童霜威:“在‘孤岛’既然拮据,来此谋生为佳。”爸爸既然在囚禁中,信也无法送 给他看。读了冯村的信,家霆很想念冯村。回忆起往昔相聚的日子,反而心上更添惆怅。爸爸的事,信上不好写。他只好不复冯村的信。

  转眼民国二十九年的春天降临了。爸爸的事渺渺无讯。三月三十日,汪精卫的伪国民政府以“还都”名义在南京成立。那天,上海租界上 ,许多大、中学生罢了课。有的还举了“打倒汪精卫傀儡组织”等标语,到街上游行,散发了讨汪传单。家霆学校里无人组织发动,他和程心 如、余伯良都没有参加游行,但知道当天有些学校的学生有过抗议行动,他们都感到高兴。

  四月里,租界上有的报纸转载了重庆国民政府通缉汉奸一百多人的名单。从汪精卫起,伪政权各院、部、会首要一个不漏,大快人心。四 月中下旬,有的报上又登出了八路军、新四军发表的讨汪救国通电,指出:汪逆的“和平”就是投降,汪逆的“反共”就是灭华,宣布“誓率 全军为祖国流最后一滴血,驱逐敌伪,还我河山”。讨汪抗日的声浪在“孤岛”上铺天盖地,把汪逆“和平、反共、建国”的叫嚣全部淹没了 。

  五月里的一天傍晚,程心如和余伯良在弄堂里对着二十一号的楼上叫,把童家霆叫下楼来。在弄堂里,程心如对家霆说:“明天是礼拜天 ,上午要做大礼拜!下午,我们一起到胶州路孤军营里去看望八百壮士和谢团长①,(①谢团长:谢晋元,广东蕉岭县人,黄埔军校四期步科 毕业,死守四行仓库时是副团长,后擢升团长。)你去不去?欧阳去不去?”

  程心如和余伯良两人,“八?一三”抗日战争爆发时在上海,他们对谢晋元团长率领的八百壮士特别有感情。那时,上海战事已临尾声,坚 守在苏州河畔四行仓库②的八百壮士坚守四昼夜后,因孤军无援,接受英、美当局的劝告,避免无谓牺牲,奉命退入租界,在胶州路建立了一 个营房。上海人称之为“孤军营”。这支孤军被公共租界当局圈禁时只剩了三百七十一人③,仍由谢晋元统率。他们虽然丧失了自由,仍过着 有组织的集体生活,每天举行晨操,上政治课讲述爱国抗日言论,还排演抗日反汪的话剧。为了升国旗,有的士兵被租界当局派来监视的万国 商团中的白俄士兵打死打伤和凌辱过。各界人士、新闻记者、学生、市民有不少都纷纷常去孤军营慰问。

  ②四行仓库:大陆、金城、中南、盐业四家银行共有的仓库,矗立于上海苏州河北岸。

  ③坚守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实际并非满额,当时仅一个加强营四百三十余人,经过战斗撤入租界时就只有三百七十一人了。

  程心如和余伯良都不知道欧阳素心家里发生的事,也不知道这一向来,欧阳素心和家霆一直没有见面。

  欧阳素心一直拒绝再见家霆。寒假期间,她到香港姑妈家去了。回来后,吩咐过银娣和其他佣人,凡童家霆的电话一律不接;人来找,也 一律不见。她有心避开家霆。有一次,家霆下午等在她校门附近。她装作没有看到,匆匆跳上一辆三轮车走了。她给家霆写过一封短信,说: “我不愿使你不幸!我也不愿使我痛苦!想挽回已经发生了变化的现状是办不到的,让我们分手吧!把我彻底忘掉!……”家霆给她写了好几 封信,她再也不回信。家霆痛苦极了,却不想把这告诉好朋友。

  听到程心如和余伯良要去孤军营,家霆激动地说:“啊,好极了,我跟你们一起去!”他想起抗战爆发后,从南京到了安徽南陵,以后又 到武汉。那时武汉正盛行唱那支歌颂八百壮士的歌曲:“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 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家霆常常唱,一唱就热血沸腾。今天程心如提出了好建议,他当然双手拥护。他说:“欧阳素心忙,不邀 她了吧,我们三个一同去!”

  余伯良诧异地瞅着他说:“约她一起去不好吗?为什么撇开她呢?”

  程心如也朴实地说:“我想她一定会愿意去的,我和余伯良好久都没见她了。”

  但家霆摇头,说:“下次再邀她吧,这次我不想邀她。”

  程心如似乎领悟到了一些什么,同余伯良都不再做声,露出一种想说些什么又未说的表情。

  接着,三人商量到孤军营去该带什么东西去慰劳孤军。想来想去,一会儿想送点书,一会儿想买点什么纪念品,一会儿想送点慰劳品。

  最后,程心如下决断地说:“我有个好想法。依靠我们三个的经济能力,送不了太多的钱和物。我们只有把我们的爱国热心捧去送给他们 。那样,才有点意义!”

  余伯良不解地问:“心怎么送?”

  家霆一点就通,恍然大悟地说:“啊!我有点明白了!我们把那张《大美晚报》带去送给他们,对不对?”

  程心如笑了,说:“对!这就想到一起去了!那张晚报上有我们撒传单的事,虽然没提我们的名字,事是我们做的!欧阳不去,这慰劳品 里也有她的一份。送给孤军,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心,不比送别的东西好吗?”

  余伯良笑了,拍巴掌说:“太好了!就这么办!就这么办!”他满心喜悦,仿佛捕捉到了什么美好的东西。

  第二天下午,三个人兴奋地怀着一种崇敬与激动的心情到胶州路孤军营去。天气是醉人的温暖,迷人的春天通过路边绿树的新叶,慷慨地 散布着芳香的气息和活力。家霆还特地在花店里去买了一束通红、美丽的月季带去。

  孤军营所在的地方,原是胶州路公园的一角。孤军营门口架着铁丝网,有神色郁闷的万国商团的士兵荷枪实弹警戒着。透过死样的静寂和 站岗士兵枪上冰凉银亮的刺刀,可以隐约窥见孤军营里有绿色的树木,灰色的墙垣。这里使人感到异样,公园原有的气氛没有了,有的是监狱 那种苦难、屈辱、沉闷的气氛。春天的一点绿色,被刺刀、围墙、铁丝网禁锢住,显得黯然无光。

  万国商团,是上海租界特有的一个武装组织,约有一千七百人的样子,是个从一开始建立就替西方殖民者在上海这个“冒险家的乐园”里 服务的半军事组织。一八五三年刚成立时,人数很少,到一九○○年就扩充到千把人了。在清朝时,从一八五一年到一八六四年问,他们帮助 过清朝政府攻打过太平天国起义军。那时,太平天国起义军占领过江南全部,小刀会也在一八五三年克复过上海县城。民国十四年“五卅”运 动时,万国商团又帮助过英帝国主义镇压中国人民的反帝爱国运动。商团的团员服装配备讲究,枪械精良,有外国人,也有中国人。参加万国 商团中华队的人,大部分属于洋行职员。这部分人在“八?一三”抗日战争中,在公共租界上巡查放哨。面对日本侵略者在华界肆虐,他们表现 出来的爱国精神,并不落人后。因为他们究竟都是中国人!当八百壮士被困守在四行仓库时,弹尽粮绝,商团的中华队就曾想法给过接济。现 在,孤军被囚禁在胶州公园的一角里了,万国商团扮演了“狱吏”“狱卒”的角色,家霆和心如、伯良看到这些商团的士兵,都从心里泛出厌 恶和怨恨来。

  程心如带着头上前,老练地说:“我们都是学生,来看望谢团长的!”

  一个背着枪的白俄商团士兵,蓝眼睛,黑络腮胡子,眼光从头到脚打量着三个高中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神气活现地用流利的上海话吆喝: “不行!不能进!”他目中无人。

  家霆跨上一步,质问:“为什么?”他明白所谓“孤军营”实际是一个变相的监狱,心里不是味儿,但知道来慰问是可以的。

  另一个脸颊红润的白俄也挥手驱赶,用上海话说:“不能进就是不能进!”态度相当蛮横,显然是无理刁难。

  有几个中年人,穿得很体面地从孤军营里出来。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穿西装的胖子,一个穿灰毛料长衫的矮子,还有一个穿黑衣戴银十字架 的神父。一看就知道都是来慰问孤军的。这加强了家霆和心如、伯良的勇气:人家能进去为什么我们不能进去?白俄太势利,难道因为是年轻 的学生,就故意拦阻?

  看到一个中国籍的商团士兵站在一边,脸上比较和气,心如和家霆、伯良一起都走到他面前,笑脸恳求说:“让我们进去吧,好不好?” “谢谢你了!”“我们是特地来表表心意的。”

  到底都是中国人,他没有就应允,却也没有就拒绝。

  程心如继续赔笑:“我们只进去看一看谢团长,表达一下慰问的意思就出来,请帮帮忙吧。”说着,用眼指指那两个白俄,说:“同他们 说说情吧!”

  家霆扬扬手里的花束说:“我们把花交给他们了马上出来,决不久待!”他表情热烈,看得出心里在燃烧。

  余伯良调皮地说:“中国人总要帮帮中国人的!求求你了!我给你敬个礼行不行?”

  那商团的中国士兵点头笑笑,看来他是有爱国心的,被三个年轻学生诚恳的态度打动了,叫着两个白俄的名字笑笑说:“让他们去一下吧 !”又对程心如和家霆、伯良说:“到里边登记一下,快点出来!不要多停留!”

  三个人竭力抑制着快乐,走进孤军营,见一间门房,里面有商团的外国人,也有一个似是传达的瘦瘦的孤军营的人。那人穿着草绿色军服 ,没戴军帽也没徽章,剃的光头,一副军人的架势。程心如上前说明了要来看望谢团长并慰问勇士们的意思。家霆拔笔填写了登记簿,就被那 人亲切地邀到隔壁一间类似会客室的房里等待。那人匆匆走了,估计是去通报去了。

  在这间简陋朴素只放着些椅子的小房里,家霆同心如、伯良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一个广场的一角。广场上,竖着旗杆,旗杆上是空空的 。家霆恍然明白:由于日本军方的抗议和英国租界当局的禁止,孤军营升悬国旗的斗争实际是失败了。忧伤压住了他的心,使他感到一种没着 落的空虚,感到非常凄怆,茫然若失。正在这时,他看到有一队光着头的孤军正在绕场跑步。整齐地在叫:“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声音雄壮悲凉。微风摇曳着绿树,场地上的草皮浓浓淡淡,使场地显得坑洼不平。跑步的脚步声“夸嚓夸嚓”似在发泄着愤怒,单调的“ 一二三四”声似在控诉着自由的丧失,撩乱了家霆的心。他两眼逐渐湿润,缓慢地滴下了泪珠,心里难过地想:唉!他们为什么要搬到租界上 被缴械囚禁起来呢?他们应当死守在四行仓库血战到最后一个人、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呀!宁可死!宁可死!他们本来是英雄,应当有一个壮烈 的死!可是,如今却手无寸铁,被看守着。他们的过去,说明他们是英雄!可是他们的今天,太悲惨了!蒙受的耻辱与委屈太深重了!……也 不知为什么,看到被囚禁着的四行孤军,他心里特别伤心,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他拭干了泪,吞下屡次升到喉头上的呜咽,在一种幽怨愠怒的情绪中,先听到了脚步声。转眼,看到门口出现了一个瘦瘦中等个儿的军人 ,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笔挺的腰杆。穿一套草绿军装,没有戴军帽,一定是军帽上有帽徽所以不准戴吧?家霆想:这一定是谢晋元团长了!但 又觉得跟报刊和画报上见到过的照片不像。他和程心如、余伯良不约而同地肃然迎上前去。

  程心如恭敬地说:“是谢团长吗?”

  家霆和余伯良也尊敬地注视着来人。

  来人微笑,亲切地伸出粗壮的大手来同他们握,握得非常用力,说:“对不起!谢团长正带领着弟兄们在跑步上操!我叫上官志标,是团 副!”

  家霆将手里一束芬芳鲜红的月季花双手捧着献上去,说:“上官团副!我们是三个高中学生,请接受我们对八百壮士的敬意!我们是来向 八百壮士致敬的!你们视死如归,名震中外,是民族的傲骨、中国的骄傲!炎黄的好子孙!我们崇拜你们!”说完,他深深一鞠躬,忽然鼻子 发酸,心里也发酸,顿时泪水涌流。他恨自己太懦弱!为什么要哭?但又止不住要哭。他发现,心如和伯良也流泪了。

  他的话充满感情,程心如和余伯良受了感染,也同时深深鞠躬。他的话当然也感动了上官志标团副。

  上官志标团副的眼圈红了,历尽风霜的黑黝黝的脸上刚劲而又痛楚,似有什么东西在咬着他的心。他眼里像喷吐火焰,接过花,说:“谢 谢你们!我们很惭愧!没有战死在沙场,却奉命撤退到了这里!对不起全国民众!……”两行冰冷的泪水流在他的脸颊上,他马上用手拭去了 。

  “不不不,你们已经尽到了军人的职责!”程心如满怀热情地从心里吐出话来,“你们打得非常勇敢!你们是奉命撤退的!”

  给心如这一说,刹那间,四个人的眼睛又都湿润了。

  家霆想:是呀!要叫我是孤军,我是宁可战死的!但,怎么能苛责他们呢?心如的话是对的!

  上官团副已经恢复了镇静,用嘶哑的声音带着感情地说:“我们四行孤军,现在的处境,随着‘孤岛’形势的恶化而恶化!但有上海各界 代表、爱国的团体来支持,我们是永远坚贞不屈的。‘孤岛’各界给予我们的精神慰问与物质馈赠,对我们都是极大的鼓舞!”他的语气铿锵 有力,“请大家放心!我们一定不辜负大家的期望!”说完,他虽然没戴军帽,却严肃地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在这里的每一秒钟,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值得三个年轻人细细咀嚼,热血澎湃地细细咀嚼。

  程心如突然从袋里掏出折叠着的一张报纸来,说:“上官团副,请收下这张报纸吧,这里有我们的一片心!一片中国人的爱国心!”他将 报纸双手递过去,并且指着那条南京路上有人散发抗日传单的花边新闻,说:“请看看这条新闻就明白了!”

  上官志标团副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仔细而迅速地阅读了这条花边框新闻。但从他那清瘦的黑脸上看得出,他仍没有懂得是怎么回事。

  程心如老练地说:“上官团副,我们要走了!万国商团不同意我们久待。请替我们向谢团长致意!向全体壮士致意!”

  他同家霆、伯良一起要走。就在这要走的片刻,他轻声凑近上官团副的左耳说:“上官团副,这个秘密我们愿意告诉您,这传单就是我们 三个和另一个姓欧阳的女学生一起撒的!上海虽然是‘孤岛’了,我们抗日的心是不死的!中国人的心不死,中国就不会亡!”

  家霆也想说点什么,这时只见门口出现了两个万国商团的外籍士兵。家霆不说话了。程心如也不多说了,招呼家霆和伯良说:“走吧!” 说完,他带头,三个人都向上官团副鞠躬告别。

  他们看到:捧着鲜花捏着报纸的上官志标团副矫健笔挺地在门口站着,静默地动着感情凝视着他们,举花向他们招呼,似在向他们致敬! 上官团副没有说话,眼神里的钢铁意志和受到的鼓动,却给三人留下了永难忘怀的印象。

  三人大步走出令人压抑、窒息的孤军营来,走到灿烂的阳光下。啊!“孤岛”已经没有春天,被禁锢的孤军营里更加没有春天。五月的阳 光徒然使人焦躁和烦恼,三人心里回荡着尚难平静的浪涛。

  家霆叹口气说:“唉,我想来想去,八百壮士还是当初在四行仓库血战到死的好!现在,毫无自由,比坐监牢相差无几,要想抗战也不可 能。连升国旗都有人被万国商团打死打伤,真太令人难过了!……”说这话时,他不由得又想起了爸爸。爸爸被囚禁在苏州,怎样了呢?过阴 历年的时候,方丽清突然不见了。后来,才听大舅妈“小翠红”说:方丽清被江怀南邀约到苏州去了,因为打听到爸爸在苏州,江怀南走了门 路托了人,特地邀她去探望的。方丽清去了不少天,快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才由苏州回来。家霆向她打听爸爸的情况。她只阴阳怪气地说:“ 多亏江怀南找了门路,见了一面,身体不错,就是他想做和尚,不想回家!他不识相,人家当然也不肯放他!”方丽清态度冷冰冰,讲的话不 明不白,家霆问她也问不出头绪。结果,还是大舅妈“小翠红”打听到了情况,转告了家霆:“你爸爸还是不肯做汉奸,所以‘七十六号’和 东洋人不放他。他在一个庙里修行,胡子很长,整天念佛。”又说:“有人看守着,但算是优待的。在庙里可以走动,就是不准出来。”…… 现在,想到了爸爸,家霆心里十分复杂。爸爸的处境不也像孤军差不多吗?不,处境一定更坏!他会怎么样呢?

  想到爸爸,家霆哀伤,沉默起来了。

  程心如和余伯良听了家霆的话,都认为说得有理。不过,程心如设身处地地说:“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上边下命令叫他们撤退,当然一定 要撤的。再说,当时已经弹尽粮绝了,保存几百个士兵的生命,有朝一日再出来打日本不比无谓牺牲好吗?”

  家霆和余伯良也都承认心如讲的有道理。三人到了一趟孤军营,身上好像注射了一种能使精神振奋的药剂,也像偿还了一笔爱国的欠债, 头脑清醒,浑身蒸腾起热力来。骨归途中,余伯良特别愉快轻松,突然带着责怪和遗憾地说:“今天,无论如何该让欧阳素心也来的。她来, 一定会像我们一样,浑身像被一个看不见的电池充了电那么带劲的!”

  程心如也点头同意,说:“是呀!是该同她一起来的!”

  但,尽管两个好朋友用眼瞅着他,家霆佯作不在意,没有做声。

  家霆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欧阳素心。今天没能同她一起来,实在太可惜了!他沉湎于旧情之中,满心难过,想:欧阳啊,欧阳!你为什么这 样呢?他觉得当欧阳同他交往时,他感情上富有、满足;当欧阳离开了他,一切快乐全消淡飞逝了。爱,不是应当双方都坚守不渝的吗?为什 么你要这样呢?那晚,我不是已经把我的心向你剖析了吗?是的,有一次,你说过:“如果一个人为利己而爱,就不是真爱!真爱,应当要舍 得自己付出牺牲!”那么,你现在不再愿意接近我,显然在你是一种自我牺牲了!你能知道我是多么痛苦吗?晦暗浑浊的迷雾常在我心上昏昏 飘浮,憋着激情和苦闷千思百想总因得不到你的爱而郁结得要爆炸。想着想着,他心里火辣辣的难忍难耐。唉,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想法再同 她见见面,同她好好谈谈。无论如何,我不能失去她!

  三个人分手各自回家已经快近傍晚。二楼上,方丽清等仍在“噼噼啪啪”打麻将。令人想到她们都在输赢的境地中眼睛发亮,满脸兴奋地 在谈笑风生。家霆轻轻迈步上了三楼,在自己房间里做了数学习题,又复习了英文单词和语法。到楼下“小娘娘”叫喊吃晚饭了,才下楼到客 堂间里去。

  客堂间里,亮着电灯,正在开饭。方老太太、大舅方雨荪、方丽清、“小翠红”、戏迷表哥方传经、“小娘娘”,还有沈镇海,今天因为 麻将搭子不够,三缺一,是方老太太叫“小翠红”打电话把沈镇海叫来打牌的。他们七个加上家霆,刚好一桌。厨师傅胖子阿福和娘姨阿金等 将荤菜、素菜和汤碗摆了一桌。大家上桌正动筷吃饭,忽然,后门铃响,阿金跑去开门,一会儿,只见方立荪挺着大肚子像个无锡大阿福似的 来了。

  方立荪蹒跚地一进客堂间,家霆发现他气急败坏神色不好,丧魂落魄,像发生了什么大事。这感觉可能大家都有了,每双眼睛都像聚光灯 似的盯着他。

  方老太太惴惴不安地说:“立荪,来得正好,快吃饭吧!有事吗?你怎么?”

  听她一说,“小娘娘”已经抽签似的站了起来,让出了位子,打算去厨房拿一副干净碗筷来。

  但方立荪摇摇头,用手止住了“小娘娘”,说:“你们吃吧,我不想吃,回去再吃。”他在旁边一张红木太师椅上坐下,双眼失神,掏出 香烟点火大口猛吸。

  方雨荪满脸黑气,紧张地看看方立荪的脸,问:“立荪,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方立荪脸色铁青,两眼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之色,左脸颊有点痉挛,说话声音紧张,泥菩萨似的坐在那里叹口气说:“丁啸林被暗杀 了!归天了!我刚从他公馆来,头都给斧子劈烂了!”说完,又大口吸烟。

  “丁啸林?”方雨荪几乎是见了鬼似的尖叫起来,放下了象牙筷,“斧子劈的?”

  一桌上的人惊吓、唏嘘的都有。方老太太放下汤匙瞪大了眼睛问:“你老头子被暗杀了?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方丽清夹的一筷炒腰花掉在桌上,战栗着说:“哎呀!谁这么大的胆呀!杀千刀!怎么得了?”

  “快说说吧!”方雨荪催促着方立荪。他有胃病,一吃惊,就打嗝。干脆饭也不想吃了。

  “小娘娘”方丽明照往常的规矩忙着给方立荪倒了一杯茶来敬在茶几上。家霆同桌上其他几个没有做声的人一样,吃惊、好奇,闭口不说 话,只是他心里想:丁啸林这样的坏人,死了活该!

  只听方立荪喝着茶说:“死的不单是丁老太爷,他那个嫁给江怀南的女儿丁芝兰,也给劈成‘陆稿荐’①的酱肉了!”

  ①陆稿荐:上海有名的酱肉店,出售的酱肉颜色是红的。

  房间,门敞开着。家霆望着心如住过的那间空房默默出神。他注意到,墙上贴着的一篇从《大美晚报》上裁剪下来的朱惺公在《夜光》上 发表的题为《将被“国法”宣判“死刑”者之自供──复所谓“中国国民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书》仍在那里未动,好像新搬进来的住户 也不想把它撕去。朱惺公被暗杀已经快十个月了。人不在了,文章仍在,浩气常存!看到心如家的空房,看到被暗杀了的朱惺公的这篇充分表 现了民族气节的文章,使家霆和余伯良都引起许多动心的回忆和感慨。

  当时,家霆就决定无论如何要去看看杨秋水阿姨。

  第二天,是星期三,下午,家霆打电话到“职业妇女俱乐部”找杨秋水阿姨,俱乐部里说她不在。晚上,又打电话,恰好她在。听到是家 霆打的电话,她很高兴,语气里有喜悦和笑声,使人仿佛能看到她近视眼镜片下两只意志坚强又慈和含笑的眼睛。

  她朝气蓬勃地说:“不要不放心,我很好!一切都好!……只是太忙,忙得脚不落地!……呵呵……”

  家霆征求意见:“我来看看您好吗?”

  杨秋水热情奔放地说:“当然好!本来我也要找你的。这样吧!明天,星期四晚上七点钟,你准时来好吗?我等你,想陪你看一场话剧。 ”

  “什么?看话剧?”

  “对!看《夜上海》!新上演的话剧,据说反映了上海的真实,黑暗与光明同在,庄严与无耻并存!很值得一看!”

  家霆兴奋地答应了,心里感到温暖、欣慰。杨秋水阿姨这么忙,还要陪他看一场话剧。他又感到在杨秋水阿姨身上有一种母亲的爱了。

  这一夜,方丽清由方老太太、“小翠红”和沈镇海陪着打小麻将,一直打到夜深。麻将牌声吵得家霆睡着了又被闹醒。牌散后,家霆刚合 上眼,忽然又被二楼大舅方雨荪的吼声闹醒。吼声中夹杂着摔东西的声音。“砰”,似乎是个花瓶;“嘭”,好像是个热水瓶。

  方雨荪平时一生气总是满面乌云噘起了嘴,方丽清和“老虎头”她们背后笑他生气时嘴上能挂油瓶。他平时关了门发火,打“小翠红”也 是关了门干的,很少见他这样大叫大吼摔物件的。隐约听到他骂骂咧咧,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似是说:“……不要面孔!”“坍我的台!…… 沈镇海……”又听到大舅妈“小翠红”的哭泣声和说话声,隐隐约约,似是在辩解什么。

  吵闹声持续了很长时间,家霆一颗心悬着在听,他不忍心听到大舅妈“小翠红”挨打受骂,却又觉得无能为力。听到方老太太和方丽清都 起身去劝了,叽里咕噜,嘁嘁喳喳,也听不清说些什么,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家霆实在困乏了,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方雨荪照常去洋行里上班。大舅妈“小翠红”一直在自己房里关上房门哭泣。家霆匆匆去上学时,出门看到了大舅方雨荪。 方雨荪脸上黑气更重,一张脸像拉长了好几寸,冷酷得能杀人。

  中午,家霆回家,见方老太太和方丽清都阴阳怪气,麻将牌也停了。大舅妈“小翠红”还是关着房门不开。家里像有了丧事。方雨荪中午 也没有回来。

  家霆心里同情大舅妈,下午放学回家后,趁方雨荪不在,又趁方老太太和方丽清在楼下客堂间里聊天嗑瓜子,找个机会就踅进大舅妈房里 去,想劝劝她。

  进去时,见“小翠红”坐在沙发上,手里抱着那只波斯种的白猫呆呆望着窗外出神。她眼哭肿得像桃子,身边茶几上甩着一本被撕成碎片 了的《啼笑姻缘》。房里地上,碎玻璃碴儿、碎热水瓶胆……同水搅和在一起,枕头、被褥也摔在地上,她都没有收拾。见家霆进来了,她忽 然又流起泪来,用手帕拭眼。

  家霆关切地问:“大舅妈,什么事呀?”顺手将一只未摔碎的香水瓶拾起来放在桌上。

  “小翠红”摇摇头,带着绝望的神情,两眼望着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发愣,叹息地说:“怎么对你说呢?好的家庭是天堂,坏的家庭是地 狱!你大舅疑心病大,连毁誉从来不可偏信的道理都不懂!粪缸越淘越臭,无事生非,他还得意!”说着,伤心得泪水成串地挂下来。

  家霆注意到大舅妈“小翠红”额上有一处伤,心里不忍。听她说了一些,他心里似乎有点明白,又不太明白。没法排遣,只能安慰地说: “大舅妈,您不要伤心!”

  “小翠红”听了安慰的话,反倒更伤心了,说:“我的事同你也说不明白。我是个苦命人!为什么命这样苦?要不是打仗,家乡给东洋人 占了,我真情愿一人回乡下去种田!……”她将抱着的波斯种白猫轻轻放到地上,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沁出来,看得出她是在感情的漩 涡里挣扎。

  家霆更加同情大舅妈了。大舅妈平时待他好,他对大舅妈也有感情。血缘关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理解和相处。在方家住着,幸亏有“大 舅妈”,才使他的日子好过些。现在,大舅妈遇到了不幸,使他难过。他弄不清大舅妈同沈镇海之间有没有什么暧昧的事,也不好问她。但他 对大舅方雨荪冰冷阴暗的性格和傲慢专制的态度反感,平时对方老太太、方丽清、“老虎头”等,包括戏迷表哥方传经因为大舅妈是堂子出身 而轻视她的情况也不顺眼。大舅妈的生活,确实像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也像她喂养的正在屋角地毯上睡懒觉的波斯种白猫。吃的穿的都不 坏,但是关在笼子里、关在房里苦得很。只是马上又想:我不也像一匹被拴在柱子上的马吗?被拴在哪里就只能在哪里吃草!哪天我才能去掉 拴在头上和绑在柱子上的绳索自由飞跑呢?

  他忍不住劝解地说:“大舅妈,您要想得开点,身体要紧。”说着,去屋角拿笤帚,说:“我来把这些地上的东西扫一扫。”又将枕头和 被褥抱起来放到床上。

  “小翠红”停住哭泣了,拭掉泪水,点点头,说:“谢谢你,家霆,你去做功课吧!让我一人独自静一静!”说着,站起身来,从家霆手 中抢过笤帚,说:“我自己来扫!”

  家霆感到无能为力,人世间的事太复杂,许多事他都是难以处理的。见大舅妈说得诚恳,他只好同大舅妈告别,走出房去上了三楼,回到 自己房里。

  他拿出物理习题来做,头脑里还在想着大舅妈额上那条伤痕,伤痕的形状像一把残忍的尖刀。大舅和大舅妈之间的夫妻生活似乎正在幻化 为尘土,这是他的一种预感。大舅和大舅妈他们是一种什么样的婚姻呢?他还想不明白。但他似乎很能理解大舅妈说的“坏的家庭是地狱”的 话。外边是个晴天,有麻雀在吱吱喳喳地叫,也能听到远处有人家在打牌的声音。弄堂里有两个小孩踩着轮式冰鞋在溜冰,隆隆的声音吵人得 很。有挑担卖油炸臭豆腐的小贩在高声叫卖。……他已经习惯于在不安定中寻找安定了,一口气做了三道很难的物理计算题。但忽然又听到二 楼大舅妈房里响起了方雨荪的吼骂声。

  方雨荪回来了!吼声比夜里还高:“沈镇海!……”“家丑外扬!……”夹杂着难听的诟骂声。家霆想象得出方雨荪那种火冒三丈的架势 ,不禁又想:倘若我在大舅妈房里没出来,少不了要看他的脸色或者也挨他的辱骂了。

  “砰!”“啪!”方雨荪在掷东西了。是桌上景德镇的蓝瓷瓶,还是五斗橱上那些香水瓶、花露水瓶?抑是窗台上托盘里放着的苏州盆景 ?盆景中的老树桩头,枯干虬枝,像经受过漫长岁月风霜雨雪的侵蚀,清秀古雅,尚有生机。如果“砰”地一砸,怕是活不成了吧?

  大舅妈“小翠红”的哭声又清晰地传来了。

  家霆心里烦恼,赶快做完了习题,决定不在家里吃晚饭了。他打算出去,在外边小馆店里吃一客排骨菜饭,或者吃碗咖哩牛肉面,然后按 时如约到四川路“职业妇女俱乐部”找杨秋水阿姨。

  楼下的吵吼声、哭泣声、摔碎玻璃器皿声继续传来。家霆一溜烟地从三楼下来,离开了仁安里,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按照约定的时间,家霆到了“职业妇女俱乐部”。

  六月天的四川路上,这时十分热闹。男男女女春装、夏装混杂着穿,服饰色彩丰富。乱哄哄的人流,快速的车辆,一片匆忙、拥挤景象。 “职业妇女俱乐部”门口的水果摊上小贩在叫卖水蜜桃,报摊上去买晚报的人不少。

  家霆兴致勃勃地上了楼。在一间放了好几张写字台的大办公室里,找到了杨秋水阿姨。大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别人都下班了,她还正忙着 在向一个年轻的穿黑布旗袍的女人好像交代什么事情。她自己穿一件蓝布旗袍,旗袍显得有点宽大。见到家霆来了,她看看手上的表,亲热地 招呼着,说:“好!你真准时!坐一下。”她用手指指一只椅子,“我把一些事情处理好马上走!”

  家霆在那张椅子上坐下,先看看办公桌上玻璃板底下压着的一段用钢笔抄写的文字:

  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 瘦的诗人将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 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钢笔字写得娟秀挺拔。这段话家霆记得,是鲁迅的散文诗《秋夜》中耐咀嚼的一段。压在玻璃板下,算是作为座右铭的吗?他体味着这段 意味深长的话。起先不知这张办公桌是谁的,但看到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只信封,上面写着杨秋水的名字,他立刻意识到这就是杨阿姨的办公桌 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杨阿姨写的字呢。真想不到她的钢笔字竟这么流利,这么漂亮!一段座右铭又使他似乎加深了对杨秋水的了解。

  杨秋水同年轻黑衣女人悄悄在说话。家霆又转眼去看墙上用图钉钉着的一张永安、先施、国货公司等五十几家大小厂商捐助大宗日用品的 大表格,捐助的日用品真不少。抗战初那种“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精神在这上面仍在表现,家霆感到欣喜。看了一会儿,见杨秋水同年轻 的黑衣女人谈完,黑衣女人走了。杨秋水款款地移步过来。

  家霆站起身来,说:“杨阿姨,我是吃过晚饭来的,您恐怕忙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吧?”

  杨秋水笑了,点头说:“给你猜中啦!不要紧的!等会顺路买两只面包,带到剧院里啃就行了。”她过来收拾着桌上的一些簿册等物塞进 抽屉,用锁锁上,说:“家霆,告诉你一个你想不到的情况。后天,我要离开‘孤岛’走了!其实,我并不想走,我舍不得离开工作。但怕我 有危险,一定要我走,也只好走。走后,再见面恐怕要不少春秋了。所以我决定抽空陪你看一场话剧。”说着,她微微对家霆一笑,拿起一只 小巧的黑色手提包,说:“走吧!”

  听说杨秋水阿姨后天就要离开上海,家霆愣了。怀着一种他未曾公开说出来过的孩子对妈妈的感情,他不但依依不舍,而且觉得失去得太 多了。他怅怅地,觉察到杨秋水阿姨平常似乎是个很少顾念私情的人,就更能体会到今晚陪他看话剧的这种深厚的关切和情谊了。

  他理解到:恐吓信和可怕的断手,都是严酷的现实。杨秋水留在上海是非常危险的,赶快离开“孤岛”暂时到外地去避一避,十分必要, 也是惟一应该这么办的方法。可惜,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一回事。他心里交汇着留恋、伤别、怅惘的情绪,以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 用两只充满感情的明亮的眼睛凝望着杨秋水阿姨,无限留恋。

  杨秋水明白这一点,同家霆走下楼来,仍旧笑着说:“家霆,有点舍不得我走吧?其实不必,我走,应当高高兴兴送我。我们这一代和你 们这一代的人,责任很重,忧患很深。为了抗日救国,要像庄子说的:‘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来吧!”她把家霆当作孩子,在楼梯上搀着 家霆的手,说:“高高兴兴,笑着陪阿姨看一场戏。然后,高高兴兴地互相祝福、分别。”

  家霆发现她的心灵深处充溢着一种随时会喷射出来的光和热。

  她的手是温暖的。家霆也感染到了她乐观爽朗的豪情壮志。紧握住她的手,他仿佛依稀记得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也许是刚会迈步的时候吧 ,妈妈柳苇也曾经这样搀着他的手,同他一起走过的。

  四川路上的店家里,有的已经亮灯了。金灿灿的灯光和嘈杂的车声、人声以及商店播放的收音机里的歌曲声、评弹声、申曲声、广告声混 成一种热烈、吵闹的气氛。他们离南京路很近了,经过一个弄堂口,突然路边走出一个穿米色旗袍的女人,猛地撞了杨秋水一下。

  杨秋水一个趔趄,手提包掉在地上了。家霆忙给杨阿姨把手提包拾起来。他奇怪穿米色旗袍的女人为什么这样鲁莽。

  那女的随口说了声:“啊,对不起!”也没让人看清她的脸面,就闪身混进人流中去了。

  杨秋水也感到蹊跷,从家霆手中接过手提包,回身张望那个女的,说:“真奇怪,这女人怎么这样的?”

  正说着,忽然弄堂里窜出两个穿西装的男人,其中一个猛地冲到杨秋水和家霆面前,突然急急转过身来拔出了手枪,“砰!”“砰!”开 枪了!忽然,后边那一个也“砰”地开枪了!

  “砰!”“砰!”“砰!”

  刺耳的枪声,在喧哗的街声中传来,显得特别尖厉、剧烈,就像汽车轮胎的爆破声,也像一声又一声惊雷。家霆思想毫无准备,有点晕头 转向!突然被刺耳的枪声震撼,看到杨秋水阿姨“哎哟”一声,眼镜跌落在地,颓然地用手捂住腹部,倒了下去。通红的鲜血从她腹部涌淌出 来。一瞬问,滴滴答答,洒满在路边地上。

  周围的行人一下子像炸了窝、开了锅,四散纷乱地奔跑。女人的惊叫声,皮鞋的橐橐声响成一团。家霆在杨秋水身边,脑子从惊惶与慌乱 中清醒过来,想马上扑去将杨阿姨抱起来,又一想:不!首先应当抓住凶手!

  他满心悲痛与愤恨,瞥见穿西装的两个凶手正在仓皇飞奔,他拔腿不顾一切地勇敢追上去。

  两个凶手狡猾狠毒,在人丛中分成两路一左一右钻过人流的缝隙向前逃跑。

  家霆用尽浑身的力气,一边追一边高叫:“抓凶手!抓凶手!”“抓强盗!”“抓杀人的汉奸!”……

  他无法同时抓两个人,死命盯住右边那个凶手飞步追赶上去。他认清这凶手是先开枪的那个。

  天,已经暗将下来了,但商店橱窗和店面中的灯光明亮。灯光照耀,看得出前面逃跑的凶手手中有枪。听到有警笛声使劲地在吹响:“曜 ──曜──”,估计是巡捕来了。

  有些行人听到家霆叫喊,要拦阻凶手,凶手竟朝天“砰”地打了一枪,又回过头来朝家霆“砰”地开了一枪。子弹“嘘”地从家霆头上飞 过,前后左右的人丛更乱了。家霆眼里冒火,心里冒烟,不顾一切地拼命继续追赶。

  人丛逃散开了,露出了前面人行道和马路边上的一片开阔地带。家霆跑得很快,眼看距离缩短。凶手又打了一枪,但未打中家霆。家霆继 续高叫:“抓住他!抓住他!”……

  奔跑着,已到四川路宁波路口的转角处了。有一辆黑色小汽车停放着。家霆声嘶力竭叫喊着、飞跑着,清晰地看到汽车门一开,穿西装的 凶手老鼠似的钻进车去。汽车马达发动,“呜──”一阵风地疾驰而去,险险撞倒了路边一个走路的人。

  家霆浑身满脸都是淋漓的汗水,喘着气,欲哭无泪,无处求援。凶手跑了!未能抓到。杨阿姨被枪击后浑身是血,不知怎么了?他心里明 白:伤势一定是十分严重的。先一会儿,他看到了她那痛楚的面容,也听到了她惨痛的呻吟。他急着又飞跑回去,想赶快送她上医院。

  枪声早吸引来了一个黑胡子、黄绸缠头的印度巡捕和一个身材魁梧、脸上有黑痣的中国巡捕,刚才的警笛该是他们吹的。逃散的行人现在 又聚拢来围观着刚才枪击处地上的血泊。家霆跑回来钻进人丛,杨秋水已经不在,地上留下的鲜血有一大摊和滴滴答答两小摊。他强忍住心头 的悲痛,噙着眼泪,将先前目击的情况告诉了巡捕。从脸上有黑痣的中国巡捕口中知道:刚才已有热心的行人和一个巡捕,用黄包车将被刺倒 地的杨秋水送到最近的山东路上的仁济医院去了。

  印度巡捕用上海话说:“伤的地方不要紧,在肚皮上,人也有知觉,救得活的!”

  听他这么说,家霆感到安慰,带着小跑向仁济医院去。天已黑了,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他赶到医院,听说病人已经送进手术间抢救,他马 上借打电话到“职业妇女俱乐部”。幸好,还有人接电话,他将杨秋水被刺的情况谈了。那边说:马上来人!家霆又立刻跑上二楼等候在手术 间门外。他感到浑身骨架都像散了似的,疲劳极了。

  哥罗方的药水味,刺激着他的鼻孔。穿白衣戴口罩的医生和护士,忙忙碌碌进进出出。一个白衣护士出来时,家霆泪湿着眼眶上前问她: “请问,伤势严重吗?”

  护士先是沉默,看到家霆焦灼和悲痛的样子,终于说:“一共中了三枪!流血过多,弹头已经取出,但严重的是──”

  “严重的是什么?”家霆落着泪追问。

  “子弹头可能有毒!正在送去化验。”

  浑身是汗的家霆,像当头被泼了一盆冰水,挨了一声雷劈。一种不祥的预感侵蚀着他的心,好凶狠毒辣的日寇和汉奸啊!他泪水从眼里簌 簌流下,心里酸痛,几乎忍不住要放声痛哭。他感到血液在太阳穴里发疯似的跃动,有一面铜锣在头里猛击,脑袋像要炸裂了。他垂下了头, 把脸埋在冷冰冰的手里。

  这时,有几个不认识的男男女女来了,都是与“职业妇女俱乐部”有关的人。其中一个,家霆认出就是先一会儿杨秋水向她交代事情的那 个穿黑旗袍的年轻女人。

  她认识家霆,关切地走上来,脸色苍白、悲戚,向家霆详细问了情况。家霆叙述时,其他人也走上来听。穿黑旗袍的年轻女人,不断用手 帕拭泪。从其他人的表情上,也看得出他们对杨秋水的感情。

  一个戴眼镜穿长衫的中年男人额上静脉鼓胀,眼瞪得大大的,愤怒地在自言自语:“暴力恐怖,毁灭不了正义的斗争!卑鄙的刽子手,对 一个手无寸铁的爱国妇女,竟然伤天害理加以残害!天地不容!”

  又一个多小时后,手术先完,化验结果也出来了,子弹头确实有毒!

  杨秋水从手术间里被护士推出来时,家霆同大家一起围上去看望。杨秋水全身罩着雪白的被单,她那白得素净的面容现在变得惨白,少了 光泽的眼眶发黑,衬得两只近视的眼睛深凹憔悴。她的眼镜没有了,体力衰竭。上了麻药,像沉睡着,又像已经长眠,紧闭双眼,默默无言。

  家霆实在忍不住,哭出了声。他感觉得到杨秋水阿姨内心的钢铁意志,非常想扑上去拥抱她。但护士要大家冷静,不要刺激伤者,将杨秋 水送进病房里去了。

  这一夜,天气炎热。家霆没有回仁安里,他与“职业妇女俱乐部”里的两个女职员一同在仁济医院里守夜。

  快到黎明的时候,杨秋水恢复了知觉,勉强睁开眼来,对着家霆和大家看了一眼,见大家都很悲伤,她竟不同寻常地笑了一笑,力竭地说 :“不要……为我悲伤,我是……随时……准备着……牺牲的……”转眼她又昏迷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后,她无声地离开了人间。咽气前,她 看着家霆,像想留下几句话似的,但嘴唇颤颤动了几动,来不及说出什么话来就去世了。

  家霆扑在杨秋水阿姨的遗体旁,大哭了一场。他感到自己又一次失去了一个母亲。

  早晨,家霆像大病了一场,疲乏到极点地回到仁安里方家,打算到三楼房间里拿了课本去上课。不巧,迎面在后门口碰到手拿一把折扇穿 白西装去洋行上班的大舅方雨荪。

  方雨荪叫住了他,用两只古怪冷酷的眼睛瞅着他,说:“你昨晚怎么没回家睡觉?在哪里过夜的?”

  家霆一时觉得说不清,顺口答:“在同学家!”

  方雨荪鼻子里哼了一声:“年纪不大,不要在外面瞎胡调!”

  家霆气得耳朵也红了,顶嘴说:“我才不会呢!”

  方雨荪凶恶地瞪他一眼,大声说:“不要嘴硬!我是过来人!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我一看就清楚!”

  家霆本想回他一句:“你好好管管你那个专门在外边捧坤伶的戏迷儿子去吧!”话到嘴边吞下去了,何必呢?有什么用呢?他不做声,心 里明白:在方家住着,无风也会起浪的,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呢?

  只是,在哀悼杨秋水阿姨的心情中,遇到方雨荪,又使他想起了大舅妈“小翠红”。大舅妈“小翠红”痛苦而毫无意义的“生”,何如杨 秋水阿姨激昂而勇敢的“死”呢?同一时代,同一地点,同样的两个女人,可是境遇、遭逢、道路……多么不一样啊!

  杨秋水壮烈牺牲后,家霆一直在同悲伤搏斗。

  按照约定,星期六傍晚,家霆陪舅舅柳忠华到“白拉拉卡”等待欧阳素心,会见时,柳忠华脸上露出异常悲戚的神态,对他说:“后天上午 ,你杨阿姨下葬,我不能去参加了!你下午放学后去时,代我诚诚恳恳鞠三个躬吧!”

  家霆不禁说:“杨阿姨下葬,舅舅,您是应该去的!”

  “是呀,家霆!”柳忠华的眼神和脸色刹那间都变了,深情地说,“我应该告诉你,你杨阿姨也就是你舅母!她是我的妻子!”

  “什么?”家霆耳朵里轰了一声,木头一样地愣着两只眼望着舅舅。舅舅双眼红了。啊!舅舅!啊!舅妈!真没有想到,真没有想到呀!

  舅舅柳忠华说:“……可是,我不能去!我不能让敌人发现我同她之间的关系。你舅妈的熟人里出了叛徒。据我所知,下葬时,特工总部 是有人窥伺监视的。”

  家霆默默点头,心上,像刮起了一场呼啸咆哮的暴风雨。

  后来,欧阳素心冉冉地来了,同柳忠华谈得很融洽。她答应在下礼拜,当她父亲欧阳筱月从南京回来时,打电话同柳忠华约定时间,陪同 柳忠华见欧阳筱月。

  吃完罗宋大菜,柳忠华走后,家霆同欧阳素心在霞飞路上徜徉。漫步时,家霆将杨秋水阿姨被暗杀的事告诉了欧阳素心,只是一些他认为 不宜说的话都没有说,包括杨秋水就是舅母这样一些事。他约欧阳素心后天参加杨秋水阿姨的葬礼,欧阳素心立刻同意了。

  杨秋水阿姨被葬在沪西一所公墓里的那天,下着毛毛细雨。下葬的事都是由“职业妇女俱乐部”的人办的。

  公墓里,尽是一个个墓碑,满目荒凉,杂草丛生。偌大的墓地里,死气沉沉,墓园的围墙刷上了白石灰,给人一种幽静安宁的感觉。

  家霆和欧阳素心带着一束花下午去时,葬礼早已完毕,人已散去。他俩带着阴郁不快的心情走在墓场里,看到周围杂草中稀稀落落开放着 一些黄色、白色、蓝色的野花,形成彩虹般的色彩。牛毛细雨中,夏天的风吹拂,似在窃窃私语。草尖晃动,树叶摇摆,有不知名的小鸟在啼 叫。这里似有悠长的叹息,也有万般悲哀,但又似有沸腾的激情和奔腾跳跃的冲击,用无声的形式在表达。

  找到了杨秋水阿姨的墓了。她墓上有一块美丽精致的大理石墓碑,除了姓名外,上面镌刻着两行金字:

  生如春花之灿烂,

  死如秋枫之壮丽。

  来到墓地,家霆心中时时翻滚着烫人的溶液,真想放声痛哭,把心中郁积的痛苦和压抑抛向无限的空间,但他勉力克制住了懦弱的泪水。 他觉得:刚强的舅母不喜欢他流泪!

  欧阳素心穿了一件藕合色香镂空花薄纱的旗袍。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和旗袍角,她显得素静典雅,娴静、端庄。

  细密的雨丝在空间织成了一片乳白色的网。虽是夏天,在牛毛细雨中,似乎渗藏着不露声色的凉意。雨水洒落在绿色的蔓草上,草尖绿得 透亮;雨,洒落在路上,路变得泥泞起来了。

  家霆同欧阳素心沐着雨丝,在墓前鞠躬,恭敬地献了一束鲜花。那花,洁白和淡黄的花瓣衬着浓黄的花蕊,给人无限雅洁的感受。当看到 家霆十分依依地鞠了六个躬的时候,欧阳素心奇怪了,轻声地问:“你怎么鞠六个躬呀?”

  家霆没有回答,凝神似在思索。

  她问:“你在想什么?”

  家霆自言自语地说:“我在想生命长短的问题。有的人活得长,却在干坏事;有的人活得短,却为了干好事。但活得长的,未必幸运;活 得短的,未必会被人遗忘,关键在于你干了些什么。我想,她是不朽的!”

  欧阳素心忽然流泪了。雨水和泪水混合在脸上,若有所思地点头说:“是啊,生命不在长,而在好!”

  炎夏悄悄地溜走了。蝉声稀少了,蛙声也不像盛夏时鼓噪得那么热闹了。

  秋初,早晚天气比较凉爽。天上常常明净无云,显得特别晴朗和清新。夏季美丽的色彩似乎已经开始褪色,但还看不到黄叶和红叶。寒山 寺内的大树上,有时成群的楝雀飞来停歇,又成群“轰”地飞走了。夜晚,窗前阶下,瓦砾堆里,大树根旁,都有秋虫哀鸣,终宵不停。于是 ,寂寞惆怅的感觉又会袭人童霜威的心头,引起他无限的愁绪。

  那天,“冷面人”带着几分高兴地告诉童霜威:“童委员,今天下午,我们要动身回上海了!”话声里带着欣悦,看来,“冷面人”在寒 山寺里住够了,对于能回繁华、热闹的上海去很满意。

  事出突然,不无惊诧。

  童霜威佯作平静,故意无动于衷地问了一句:“回去干什么?”

  “冷面人”摇摇头:“不知道!”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他说:“童委员,我来帮你收拾收拾东西吧!”

  忽然要回上海,不能不引起童霜威心头的波动。听到“冷面人”走进走出嘴里轻轻哼苏滩,他克制住感情,上午照样闭眼打坐,实际自己 在脑际自问自答:

  “这次回去以后会怎样呢?”

  “谁能预卜!也许是继续软禁?也许他们又有什么新的策略?……当然,继续纠缠我是免不了的,一定要有充分的准备!”

  “唉,应该怎么办呢?难熬的岁月!长夜漫漫,何以待旦?”

  “在这种时候,利用他们的心理,我应该扞卫我的信念,不做汉奸!还是文天祥说得好:‘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哲人日已远,典 型在夙昔。’”

  自问自答,在童霜威脑中早已反复无数次了。现在由于突然又要被送回上海,思绪更纷乱复杂了。像临战前夕,心里有难耐的紧张,有焦 灼的不安,搅得他痛苦不堪。

  要离开寒山寺了,他心里有凄恻的感情,是一段像在梦中的生活哟!往事如烟,柳苇的笑声、箫声……甚至方丽清和江怀南的身影容貌… …都在脑里闪动。一场噩梦就要过去,另一场新的噩梦眼看又要来临,他感到沉重,感到百不耐烦。

  正因这样,童霜威觉得血压升高,头里发晕,手脚发冷,浑身不舒适。心脏跳动得比平时快得多。自己把把脉,心跳得那么急,感觉上就 更难受了。他怕自己病倒,强自克制,不断数着佛珠,嘴里念佛,使自己宁静下来。

  下午,来了一辆由一个穿短打的黑瘦子驾驶的黑色小汽车,“冷面人”替他提着物件陪他上了车。这次,除了“冷面人”,没有别人押送 。车子离开寒山寺,掠过枫桥镇旁,那留下过他足迹和记忆的古老破落的小镇,近旁长着高高的野草,灰黑色拥挤的平房墙壁剥落,在阳光下 ,显得格外寒酸,一幅破败荒弃的景象。童霜威留恋地看了一眼,小镇流水似的就在眼前闪过了。车子不走苏州城里,绕过城外,沿着铁路旁 向东的公路走。城外十分荒凉,一片兵荒马乱后的气氛。一些破衣烂衫满面忧愁的穷苦农民提篮挑筐脚步匆匆,一些日本兵在兵营外边牵着棕 红色的军马溜达。古老的苏州城墙上,有用蓝底白字漆刷的大字标语口号:“日支合作建设全面和平”,口号似通非通,也弄不清是日本人写 的还是汉奸讨好主子写的。汽车沿公路驶行时,看到铁路上有运兵的军车,一些日本兵粗声粗气野蛮地高唱着军歌。瞩目远望,一块一块的田 野里,庄稼长得稀稀落落,杂草丛生。田里站着七歪八倒的稻草人,有成群的麻雀在田间啄食,起飞。

  该是快收割的季节了。有三三两两的农夫在田地里忙碌。最奇怪的,是一路上在沿铁路的地方,被渠道、水沟所分割的田野上,连绵不断 地密密插埋着竹篱笆。童霜威明白了:这是防止人接近铁路。看来,是有中国人在破坏铁路呢!不然,何至于花这么大的力气来插埋这些竹篱 笆?

  路边,荒草萋萋的小河浜里,绿水在阳光下粲然闪烁。远处一些被竹林和树木围住的小村子,死气沉沉,村口有土冢累累的乱坟岗,叫人 看了心里发寒。锦绣的江南水乡哪里去了?如今呈现在童霜威眼前的大地,像是大病后一个疮痍满身奄奄一息的老人了。每逢经过铁路沿线的 小站附近,总是看到穿黄军衣的日本兵荷枪放哨,刺刀明晃晃的,把守着铁路。那种“国破山河在”“往来成古今”的感触布满心头。童霜威 不愿再向车窗外张望,过了一会儿,干脆闭目打起盹来。也许是晚上着了凉,他觉得有点伤风似的,打了好几个喷嚏,心里酸酸的,鼻子也酸 酸的。

  他半醒半睡地闭目打盹,约摸过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颠簸的公路上进入上海了。

  太阳正被浮云遮掩,上海附近那些楼房,远远看去,肮脏,破旧。他看到了高高悬挂在一些楼房上的日本旗,看到了一些墙壁上刷着的日 本药品广告:仁丹、若素、大学眼药……伴随着军事侵略,经济侵略当然来了。然后,又看到了“日支亲善,共同提携”、“日支团结建设大 东亚”一类的大标语口号了。

  童霜威尽量使自己平静,脸上不流露任何情绪。这是他在寒山寺“修行”学到的本领。于是,又闭上了眼,盘算着走到目的地后,怎么应 付即将来临的一场新的磨难。

  终于,他看到,又回到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来了。

  七十六号里,一切似乎又有了些变化。比从前防范得更严密了。紧紧关闭着的乌黑而牢固的铁门,仿佛不让杀气腾腾的气氛泄露出来。墙 上,围着密密麻麻通电的铁丝网,谁也别想钻进去。穿草绿色军装的警卫队全副武装,约摸有一个班。在坐着童霜威的小汽车驶抵大门前时, “冷面人”亮了亮一张通行证,铁门“咯吱”一声开了。铁门里面,有两座钢筋水泥碉堡,架设着机枪。汽车驶进去后,到了第二道铁门,“ 冷面人”报了一个号码,出来的几个警卫,有一个拿着一本贴着照片的簿子,验明后,做了个手势,铁门又开了,汽车开进去。童霜威瞥见, 前面东边就是那座楼下有客厅自己被在三楼软禁过的高洋房了。同刚被绑架到此地时不同,旁边新建了一幢西式平房,门口有两个日本宪兵在 张望。看来,是日本宪兵队办公的地方。想起日本宪兵队特高课出名的凶残暴戾,童霜威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这时,汽车“嗞”的一声,已 经在高洋房前停下了。

  “冷面人”帮童霜威提了东西,一起送到门卫跟前,估计是要等门卫检查后再拿进去。他空着手陪童霜威进去,楼梯口一道铁栅栏门前有 几个便衣特工在警戒。“冷面人”上去打了招呼,陪童霜威上楼。到了三楼,仍旧是先前童霜威住的那问窗户上有铁栏杆的房间。房里的摆设 :床、桌、沙发都未变,时间在这里仿佛是停滞着的。童霜威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也有一种似乎刚离开不久又回到原地的感觉。

  “冷面人”又恢复了他擅长的没有表情的样子,说:“休息一下吧!”就匆匆走了。他话少了,脸上的“冷”又增强了。

  童霜威吁了一口气,真像唐三藏去西天取经要经历一个又一个的磨难呀!谁知他们又出什么新花样呢?

  一会儿,“冷面人”来了,端来了洗脸水,让童霜威洗了脸,他端着洗脸水又走了,一个字未说。童霜威觉得这不是好的征兆。他疲乏地 躺到床上去,擤着鼻涕,感到有点伤风,心里不适。血压高,头上老像有个紧箍箍着似的。他横一横心,爽性什么也不想地闭眼又打起盹来。

  傍晚,刚醒来,听到有人声。一个浙江口音响起在耳边,很熟悉。一会儿,穿深灰法兰绒长袍的李士群吸着香烟进房来了。有个保镖的站 在门外。李士群心宽体胖,更加满面春风,笑嘻嘻的,进房后,拱拱手,说:“啊!童委员!别来无恙!别来无恙!”

  童霜威从床上坐起,故意先谈病,蔫蔫地说:“心脏、血压都不好!”

  李士群在小沙发上坐下了,目光像匕首一般投来,打量着童霜威,开朗地说:“啊!你蓄起胡须来了!在苏州寒山寺将息得还不错吧!侍 候得好不好?我是再三叮嘱过要优待的!要是没有照我的话办,我来惩办他们!”他看来是有意撇开童霜威的病不谈。

  童霜威见他谈些什么“优待”之类的话,想:你又何必假惺惺,说:“天天看看佛经,打打坐。‘浮世沧海远,去世法舟轻’ ①,我早已 心如古井,尘世诸事,一概不问,衣食诸项,均不介意。”

  ①此为唐朝诗人、天宝进士钱起之诗《送僧归日本》中的两句。

  李士群端详着童霜威的脸,似在窥探,大口吸着烟说:“这次请你回来,是因为晴气庆胤中佐要同阁下见见面。他是在影佐少将指挥下指 导特工总部的日本朋友。在他同你谈话之先,他要我先劝告阁下,希望阁下不要固执,有什么条件都好商量。”

  童霜威心里想:看来,日本人又要亲自出马了!你们如果继续软磨,我也只有继续打太极拳,装得心平气和地说:“我已是无用之辈了! 钻读经书,更加消极出世。健康状况又江河日下,对一切皆无所求,只盼回家养疴,不问俗事,金钱利禄,当然更无兴趣,请多谅解。”

  李士群有点冒火了,眼闪白色亮光,忽然脸露残酷神色,用手乱挠头发,说:“我想请你见见一个人!你的老熟人!”话出有因,语气锋 利。

  童霜威不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没有表态,依然脸上装得呆板,无动于衷。

  李士群对着门外,右手的食指与拇指一甩,发出“啪”的一个指响,房门口有个粗壮高大的保镖马上立正站在门口。李士群厉声说:“把 人带来!”

  脚步声响,童霜威抬头看时,不由得心里一惊,原来是化名张化龙的张洪池呀!张洪池由两个保镖陪着,出现在门口了。他穿一套深咖啡 色西装,没打领带,头发依然蓬松,两眼也依然好像是在生气,脸上却有一种恐惧不安加上谄媚讨好的神态。见到童霜威,他出乎意外地一怔 一惊,愕然愣在那里,停步不前了。

  李士群像对待一条狗似的招招手,用下巴示意他坐在对面一张小沙发上,说:“坐吧!坐吧!”

  张洪池局促不安地坐下了,脸上尴尬得难看。李士群递根烟给他,他接过了烟,李士群又将吸剩的半截烟蒂递给他点火。他贪婪地点火吸 烟。烟点着了,他手拿半截烟蒂不知是该还给李士群好还是不还的好,一副可怜相。

  李士群笑笑做着手势说:“你们是老熟人哕!互相谈谈嘛!”他的语气、话声和笑容总叫人觉得不怀好意,也不知真假。

  童霜威沉默不语,张洪池尴尬地笑笑,像是讨好李士群,但两眼仍像生气。忽然,嘴对着童霜威,眼睛和脸色是在谄媚李士群,说:“童 秘书长,忠臣不事二主的思想我本来也有。其实呢,汪主席也是国民党的领袖,谁正确我们就该跟谁走!抗日,我本来也是有决心的。可是, 抗不抗得下去?抗日对谁有利?都要考虑!如果抗下去是亡国,如果对共产党有利,就必须放弃!”他又大口吸烟,恨不得一口气把一支烟吸 光,喷着烟说:“经过反省,我是决心宣誓签署和平运动誓书了!童秘书长,你是老前辈,这些都该比我懂!你说是吧?”他在这种时候,充 分表现了一个“无冕之王”的口才、敏捷和那种强词夺理的口吻。

  童霜威平静地毫无表情,只在偶尔瞥一瞥眼时,可能使李士群感到他对让张洪池这样一个原来叶秋萍的爪牙来作说客似乎不愉快。

  李士群以一种上司的风度对张洪池挥挥手,打发叫花子似的说:“你回去吧!我和童委员再谈谈。”

  张洪池毕恭毕敬地起身,躬身招呼,出房由保镖陪同走了。看来他还在囚禁中并没有得到自由呢。

  李士群解释说:“童委员,我李某人衷心希望我们一同都是跟随汪主席从事和运的革命同志。我知道,说穿了,你是怕背汉奸的骂名。其 实,完全可以不必忌讳。前些日子,日本在华一些首脑请吃饭。那天,周佛海发表演说时,有段话说得理直气壮。佛海说:‘重庆各人自命民 族英雄,而将我等看作汉奸。我等则自命为民族英雄。盖是否民族英雄,纯视能否救国为定。我等确信惟和平足以救国,故以民族英雄自命。 但究竟以民族英雄而终,抑以汉奸而终,实系于能否救国。如我等以民族英雄而终,则中日之永久和平可定;如以汉奸而终,则中日纠纷永不 能解决。’当时,听者动容,你对他这段话怎么看?”

  童霜威在听李士群转述这段话时,只觉得血往脑里涌,针往耳里戳,暗忖:汉奸真是汉奸!厚颜无耻,其心可诛。不愿回答李士群的问题 ,又因过分激动、气愤与紧张,头疼,心区也隐隐作痛,脸上依然装得平静,却禁不住不断用手揉搓太阳穴,抚摸胸部。

  李士群忽然站起,不满地说:“童委员!走!我陪你到隔壁房间里去看看!”他语气带点凶横,又带点气恼。

  他陪童霜威走进了三楼一间紧闭着的房间。门一开,看到房很大,阴森森,空气里有陈旧的焚烧过纸钱、锡箔的烟火味。

  童霜威一眼看到供桌上一排排祭奠着的四十多块白色的灵牌,灵牌上用毛笔写的是人名、死期和地点。

  李士群用手指点,装得沉痛地双掌合十,喃喃自语,似在祈祷。忽然说:“这里祭祀的是除了共产党外,重庆和我们双方牺牲的特工人员 的灵位。我常来这里为死者祈祷冥福。同是中国人,死而恩仇共!我有时也到寺院里去,向敌我双方人员的亡灵谢罪。”

  童霜威不禁惊讶地想:唉,人的内心真是复杂!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奸魔王,看来也是色厉内荏,怕的是因果报应呢。他连重庆的特工也 在祭奠,因为他本来就是从那些人里跑过来做汉奸的,他是心怀恐惧怕冤鬼找他索命呢。杀人者人必杀之!他也总在担忧自己将来未必有好下 场吧?

  正在想,只听李士群忽然咬牙切齿,神经质地厉声继续说:“你可以看到,不管怎么,一味慈悲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目前的处境是:不是 你死,就是我亡;我不杀人,人要杀我!怎么办呢?”他用两只凶恶的眼盯着童霜威,“对反对我们的人,只有一个办法:杀!杀!杀!”

  童霜威毛骨悚然,胁下出汗,只有闭口不语,装呆卖傻,但脸色难看,心跳得更快了。

  李士群好像冷静下来了,又陪童霜威回房。他似乎明白遇到的是个棉花套子裹着的铁器了,忽然狞笑,说:“童委员,本来我可以陪你去 看看这里的刑讯室。但我觉得看了对你的心脏、血压不好,就免了!不过,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你如果再执迷不悟,什么样的后果都是该你自 己负责的。至少,我们可以永远把你软禁下去,直到你回心转意!”说这些话时,他瞪着眼,咬着牙,完全像个凶神恶煞,像个流氓地痞。这 个人从表情到性格、内心都是变幻无常的。说完,也不打招呼,大步跨出房去。

  暂时,好像又渡过了一次磨难。痛苦的是猜不到下一步会是怎么?他躺上床去,心中又气恼又怨恨,更有恐惧。忽然,觉得头痛欲裂,心 口发闷,手脚冰凉,额上淌下虚汗,脸上潮红,明白自己是要病倒了。他忍耐了一会儿,浑身越来越难受,觉得不好,挣扎着朝门外大声叫嚷 :“喂!我……病了!我……病了!”他怕自己的病会出问题,也希望用病能来帮助他少受点折磨。

  出乎意外,在门外阴暗处守护着的正是“冷面人”。他跑进来,脸上毫无表情地问:“怎么了?”

  童霜威断断续续说了症状。“冷面人”给他倒水,将随身带来的物件中的药瓶取出,给他服了治心跳过速的药和降压药。童霜威服着药, 刚才的气愤、紧张与恐惧仍揪着他的神经。他忽然感到头里一阵抽搐,身上发热,就昏迷过去了。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醒来时,童霜威看到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穿军装的日本中佐,约摸四十岁光景,身材笔挺,光着头没戴帽子。乍 一看,面目清秀,有两只精明的眼睛。细细看,就使人感到残忍可怕,连笑容都是虚伪、冷酷、凶狠、毒辣的。另一个是个五十来岁身穿西装 戴眼镜的老头,花白头发,提个方形的皮药箱,模样一望而知是个医生。

  中佐用日本话说:“童先生,我是晴气庆胤!……”略停一下,似在观察童霜威的反应,又说:“我想,我说日本话你是听得懂的!”这 个“七十六号”的日本太上皇,面上带笑。

  童霜威衰弱地没有说话。

  晴气用日本话介绍提药箱的日本老头,说:“请来了福生医院的冈田大夫!”

  冈田恭敬鞠躬,用日本话说:“童先生,我来替你检查治疗。”

  童霜威依旧默默不响,满脸痛苦不适的样子。

  冈田打开皮药箱,给童霜威用口表量温度,发现童霜威发着高烧,又取出听诊器,先给童霜威听心脏听肺部,一边听一边说:“唔,杂音 !唔……”后来,又拿出血压器,给童霜威量血压,说:“啊,很高!血压很高!……”他的态度和善,也很关切。

  检查完了,他从皮药箱里拿出些药瓶来,又拿出些透明纸的小口袋来,从药瓶中往小纸口袋里各倒了一些药片、药丸,用日文对晴气轻声 说:“很严重!心脏不好,血压高……肺炎.高烧,需要好好治疗!”

  童霜威闭眼躺着,隐约又听到晴气同冈田用日语轻轻交谈,不知是商量些什么。

  童霜威发着高烧,迷迷糊糊,但心里明白:自己确实是病得不轻了。他想:我也许会就这样死的!什么人都不知道,无声无息地就死在“ 七十六号”里了!家霆不在身边,方丽清电不在身边,孤孑地就在这冰凉阴暗的囚室中死去!

  他怆然地悲从中来,泪水盈眶,又清醒地用手拭去了泪水,横下心来,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感情,想:死吧!就这样死吧!“人生一死浑闲 事”①!临难毋苟免,死就死吧!不做汉奸,我于心无愧!

  ①人生一死浑闲事:此为南宋宇文虚中诗《在金日作》中的一句。他出使金国被扣留,后遇害,此诗表示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感情。

  他闭着眼念着佛,使自己心绪平静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真又有点昏迷了。人们听到他嘴里喃喃叫着儿子的名字:“家霆!……家霆!……家霆!”

  他的病情是严重的。当晚,被用担架抬下楼去,由一辆大汽车将他送到了虹口日本福生医院去住院治疗。_说天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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