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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第二卷 旧梦新怨,一支金陵散曲 三

  春天悄悄地来到了南京城。

  潇湘路一号童公馆的花园里,金黄色的迎春花最先盛开。花园里那几棵法国梧桐上的刺毛球落了一地,它那刚发芽的五角形的小叶片,即将织成绿色的网。前边清水塘里的浮萍,开始溢满水面。塘边的柳树、花园里的草皮、竹林中的枝叶,都绽发出一片嫩茸茸的新绿,使人看了心情舒畅。

  礼拜天一早,家霆就在花园里那所用铁丝网拦起来的木制五层鸽房前,将鸽子从天窗里赶出来,让它们满天飞。天气晴朗,鸽群在蓝天上绕圈飞翔,白的、灰的、花的..阳光照耀着鸽子的双翅和羽毛,光闪闪地变幻着色彩。鸽哨“嗡嗡嗡”响彻四周。

  童霜威还熟睡着。方丽清被飞翔的鸽群哨子声吵醒了。昨夜,她出外应酬,回来得迟了,睡得很晚。她生气地哼了一声,看看天蓝色的丝绒窗帘。窗帘透着清晨的阳光,映得满屋色彩调和。方丽清将身边的童霜威推醒,埋怨地嘀咕:“ 听听吧!你那宝贝儿子的鸽子!吵死人了!”

  童霜威还感到困倦,睁睁眼又闭眼睡了。方丽清又推醒他:“听到没有?一大早就‘ 嗡嗡嗡’、‘ 咕咕咕’,这些死鸽子!脏死了!屋顶上、花园里,到处都拉了屎!这符合新生活运动吗?”

  见童霜威不想答话,仍旧闭着眼,她语声更响了:“跟你讲呀!

  这些鸽子能不能不养?一个月要吃好几块钱料豆!这且不说,又脏,又吵,有什么养头!我告诉你,从明天起,一天我要杀两只吃!

  哪天杀光吃光,哪天就清静!”

  她要将鸽子杀光吃光已经提出过不止一次了。童霜威已经司空“听”惯。但今天,童霜威感到她的话音里是七分真、三分假,不能不睁开眼了,烦躁地说:“怎么行呢?你这样做,家霆愿意吗?”

  “那,不这样做,我愿意吗?你怎么只想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就不想到我呢?”

  有些话,一到方丽清嘴里说出来,总要变味。童霜威很烦她这一手,可是没奈何,只好笑着敷衍:“他是小孩嘛!”

  “小孩?你说,你是喜欢他还是喜欢我?”

  “都喜欢。”

  “谁相信!我看,你是宠坏了他了!这小孩,说实话,我是不喜欢的。我要自己生一个儿子!”

  童霜威心里发烦。他知道,方丽清为了生不出孩子,在上海住着的阶段,找过好几个中西医在服药、检查、诊治。唉,家庭生活中真是没有道理可说啊!无论如何,童霜威对家霆总是有感情的。他也希望方丽清即使不喜欢家霆也不要厌恶或嫉恨家霆。但他发现,家霆固然对后母有距离,后母对家霆更加冷淡。这就使他常常感到为难了。为此,他甚至觉得方丽清不生孩子倒未始不是好事。可能因为她不生孩子,慢慢地会欢喜起家霆来。但事实上,现在他察觉完全相反,方丽清由于不生孩子,对家霆更憎恶了。她老是叽叽咕咕,唠唠叨叨,早上、晚上都在枕边吵得人心烦。因此,童霜威采取了敷衍手段,说:“好好好,生吧!生吧!”

  方丽清哪能听不出童霜威话里那种厌烦的情绪来呢,马上掩面撒娇似的哭了起来:“ 我懂得,你就是喜欢你那个宝贝儿子。那个死鬼女人的儿子!我真懊悔嫁给你!离开娘家,住到南京这鬼地方来受罪吃苦!..开口闭口,我是主妇!连养鸽子的事我都不能做主!我偏要吃!我偏要吃!看谁强得过谁!”

  在这种时候,童霜威发现方丽清虽然漂亮得像胡蝶,却庸俗、狭隘,无知无识,一点也不可爱,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起身穿衣下床,听着方丽清仍在床上呜咽着抽泣着唠叨:“ 我说杀就杀,说吃就吃!你看好!我就是不让养鸽子!新生活运动提倡养鸽子吗?”

  童霜威又气又好笑,叹着气笑着说:“ 新生活运动可也没有说不准养鸽子呀!新生活运动同养鸽子有什么关系呢?风马牛不相及呀!”他这是想用笑来打破僵局,可是毫无效果,方丽清仍旧在床上抽泣。

  童霜威只好哄小孩似的走过来坐在床沿上劝慰起来:“ 好好好,不哭不哭,我跟家霆讲讲,叫他不养鸽子,好不好?”

  “那你一定不准他养!”

  “我跟他说吧!你也知道的,孩子脾气倔得很。我说件他小时候的事给你听。小时候,上二年级,坐在他旁边的同学将粉笔头掷在黑板前写字的老师头上,老师回过头来,以为是他掷的,冤枉了他。下了课老师把他留下来锁在办公室里,他站在玻璃窗前说:放我出来!不然我打玻璃了!老师不放他出来,他‘乒’的一拳打碎了玻璃窗。..老师赶快送他去医院,右臂上至今还有疤痕哩!”

  方丽清斜靠在雪白的绣着彩色花束的枕头上,倒是不哭了,但她仍说:“我管他倔不倔!反正,不准养鸽子!”

  童霜威见局面缓和一些了,起身下床,去拉开窗帘。金色的阳光马上映射进来,整个卧室里金光灿灿。阳光将方丽清陪嫁带来的银台面、银杯套、银果盘、银花瓶、银粉盒..照得光彩夺目;也将苏州绣花被面、梳妆台前的舶来化妆物品与“ 夜巴黎”香水瓶、崭新的火炉上的马口铁烟囱管,都照得明晃晃。童霜威心情不好,来回踱着步,满怀心事。他不想让方丽清再在家霆和鸽子问题上纠缠了,岔开话题说:“ 起来吧!该吃早点了。唉,冯村今天该回来了。”

  给他一提,方丽清起身穿上绣花睡衣,埋怨地说:“ 昨天就该回来了!我看他办事不行!你选秘书也该选个漂漂亮亮的。这个冯村,像个东洋人,黑瘦矮小,用他做秘书,一点气派也没有。”

  童霜威叹口气说:“ 你不要小看他。他肚里不错,有才华,又能信赖,办事也机灵。跟我这些年,很不错的。我这次派他到上海找褚之班,只希望他能办得顺顺利利回来。不过,褚之班老奸巨猾,不好对付。我这几天,天天担心他对我不谅解。”

  方丽清又撇撇嘴,去五斗橱镜子前坐着梳头,说:“ 要叫我是褚之班,就不会谅解。平日里,大家你兄我弟的,出了事,一点忙也不帮,一点义气也不讲,当然说不过去。”

  打着一条乌亮长辫子的金娣轻轻开了门,探头一看,发现先生和太太起床了,马上闪身进来,叫了一声“ 先生”,又叫一声“ 太太”。她手里拿着早上刚送来的报纸放在桌上,又立刻开始铺床叠被。

  童霜威去盥洗室洗脸刷牙。方丽清也去梳妆台前照镜子梳头,打开蔻丹瓶,搽起红指甲来。她一边搽着蔻丹,气却未消,一边又数落起几个佣人来了:“ 汽车夫尹二,不是个好东西!你看到他笑没有?尖酸刻薄,不像个好人。昨天,我叫他把花园里靠大门一侧那些法国梧桐修修枝,像上海霞飞路上那样,修一修。他先说他是司机,不会修。给我骂了一顿,我说:‘ 把树枝修修掉你都不会吗?’他才拿着斧子修了。你知道他怎么修的?”

  童霜威正洗脸,听到这里,从盥洗间走出来了,插嘴问:“ 怎么修的?”

  “你自己看呀!”方丽清用手指指窗户外下边花园靠近大门一侧。

  童霜威手里攥着洗脸毛巾走近窗户,朝下边花园里张望。昨晚回来时天已暗黑了,未注意。现在一看,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啊”了一声:“这不都成了光杆了吗?”

  “他是存心气我!”方丽清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骂了他,他竟顶嘴,说:‘我早说过我不会修!’又说:‘ 你不是说把树枝修修掉吗?’你看,这个‘赤佬’!坏不坏?”

  童霜威气得说不出话来,心里明白:尹二本是个有心眼的人,方丽清骂了他,他是让你明着吃暗亏,进行报复。事已如此,生气有什么用呢?要惩罚尹二,也没正当理由,他早说过他不会修枝的嘛!顶多骂他几句,又有什么意思!除非你叫他滚蛋,不雇他!

  方丽清翘着指甲上涂满了蔻丹的右手,慢悠悠地说:“ 我看,你还是叫他滚,不要这个混蛋!重找一个老实点的司机。”

  童霜威回身又走进盥洗室去,心里想:尹二车子还是开得刮刮叫的,又快又稳,人也聪明,车子也保养得好,闲来无事也并不算懒,平时也没大错。司机又不好找,解雇他,倒还舍不得,叹口气敷衍着说:“ 唉,算了!算了!你无事端端怎么想着要他去修树的呢?他本来是个司机嘛!不该叫他干的事干出了毛病,光怪他也不行。”

  方丽清又生气了,一甩蔻丹瓶:“好呀!我不喜欢的人你都乱袒护!袒护你的宝贝儿子!你的秘书!连汽车夫也袒护!你以为这汽车夫是什么好东西!让金娣讲点这伙下人说的话给你听听吧。你出来!..”她转脸对着正在铺被的金娣说:“ 金娣,你讲给先生听听!”

  金娣闲来无事,经不住方丽清盘问和指使,又为了讨好方丽清,不免多嘴搬搬自己的见闻。但要她把听到的那些闲言碎语当面向童霜威重说一遍,岂不是在告尹二、庄嫂他们的状,在挑嘴,在出卖别人讨好东家吗?她犹豫了,畏畏缩缩红着脸,可怜巴巴地说:“他们..也没..没说什么..”

  方丽清发火了,脸上泛红,两眼一瞪,“ 乒”地放下蔻丹瓶,尖声说:“死丫头!说!”

  童霜威趿着拖鞋,蹒跚着从盥洗室走出来,皱着眉。不是嫌金! “赤佬”:上海人骂人时,把鬼叫作“赤佬”。

  娣不说,是嫌方丽清太凶。她那张标致的脸孔,凶起来怎么变得这样难看呢?

  金娣见太太发火,先生又皱眉,忙说:“ 我说!我说!..”她抬眼望着太太,嘴唇抖抖索索,战战兢兢像犯了法似的嗫嚅着说:“尹二昨天锯了树,笑着告诉庄嫂说:‘ 这下,木柴够烧一个冬天了!’”

  方丽清说:“你再说说庄嫂背后说些什么。”

  “庄嫂说:‘越是有钱的人越小气!’她嫌太太天天查菜账、查粮食,说太太‘精刮’、‘刻薄’!说先生倒是厚道,娶了凶女人要倒霉!又说:顶好太太到了上海不回来,回来了人人不高兴。”

  童霜威默然,觉得佣人们私下里骂骂咧咧说东道西太讨厌。又想起在一本写拿破仑的书里有过一句话:“ 元帅在马弁眼里绝不是英雄!”那是因为马弁能看到元帅的一切,从跟女人睡觉到放屁拉屎,元帅都跟凡人一样,当然英雄不起来。更体会到佣人背后说闲话,是因为方丽清过分地“ 精打细算”和对下人太刻薄造成的。可是见方丽清虎着脸、噘着嘴,怕她更加生气,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岂有此理!”又问金娣:“刘三保没有说什么吧?”

  金娣摇头,表示刘三保没有多嘴。方丽清插嘴说:“ 他是瘸子,怕掉饭碗!”又说:“这下你明白了吧?尹二、庄嫂,你喜欢的两个下人,全不是好货!我要告诉你,以后他们背后要再敢骂我一句,我一定叫他们卷铺盖立刻滚蛋!”

  童霜威看着金娣铺好床走到卧室门外去了,朝方丽清说:“ 俗话说:‘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有些事你就别同这些佣人们一般见识了!对他们也要恩威并用,不能一味苛求。有些事不要同他们生气,生气伤了自己身体,太不值得。”说完,坐在铺着银台面的红木圆桌前,看起当天的报纸来。

  方丽清听了这话,才稍稍平静下来,掠掠头发哼了一声,说:“哼!要是再冒犯了我,叫他们看老娘的颜色!”说到这里,朝卧室门外高叫:“金娣!”

  金娣急急出现在门口,回答:“太太,什么事?”

  “快把早点端来!就在房里吃!”方丽清已经对着五斗橱上的大镜子梳好头,站起来要去盥洗室里漱口洗脸了。

  童霜威翻阅着报纸,报上整半版的大广告登着《蒋委员长西安半月记》由正中书局出版的广告。他听说:这是陈布雷给老蒋代写的所谓“半月记”。目的是编点故事,加点作料,挽回老蒋在西安事变中狼狈潜逃被从山洞里抓出来大丢其脸的面子。报上又登着:上海出版的《文学月刊》、《新认识》、《读书生活》等十三种杂志被禁止出版发售。他有心要看看有没有沈钧儒和章乃器、邹韬奋、史良、李公朴、沙千里、王造时等七人被捕后的消息。报上真有那么一小段消息,说“七君子”在苏州江苏高等法院看守所里打拳锻炼身体,还下棋、看报、唱救亡歌曲..童霜威不禁想:这七个人,西安事变时,陈立夫、陈果夫是要枪毙他们的!冯玉祥等坚决反对,才未下手。我以为经过西安事变,又开过三中全会,他们要被释放的呢,没想到仍旧关着。其实,要求抗日何罪?你越是抓他们关他们,他们反而越出风头、越有人拥护!何苦来哉!

  由此,突然又想到了柳忠华。童霜威眼前出现了个儿高高瘦瘦的柳忠华那模样斯文、精神焕发、头发蓬乱的面容,两只眼睛好像对天下事都不服气。紧接着,又闪过柳苇娟秀的面容和两只深邃的波光闪耀、傲视一切的眼睛。那双好看的黑眼睛,使童霜威想起就要心酸。他也说不出是为什么,想到那双眼睛,就突然对家霆也会怜爱起来。上次,收到柳忠华的信后,他让冯村按照柳忠华的要求送去了药物、书籍,还送去了一些钱。从那,又断了联系。这一向,听说要释放一些政治犯,柳忠华会被释放吗?

  童霜威凝神想着,思绪天马行空,眼睛虽盯在报上,实际并不在看报。穿着锦缎面子的棉长睡衣,从盥洗室内走出来的方丽清已经注意到了,说:“你在想什么?”她袅着碎步卖俏地扭着腰肢趿着绣花拖鞋走过来,浑身香气扑人。

  童霜威连忙遮掩着:“唔,没想什么。”

  恰好金娣端着装着早点的盘子上楼进房来了,童霜威马上搭讪着说:“吃早饭吧,我早饿了。”他让金娣将托盘里的两杯牛奶、两碗挂面放在银台面上,招呼着方丽清说:“ 快来吃,已经不热了。”

  方丽清在对面椅上坐下,看看碗里的挂面,是鸡汤下的,上面散碎放着些鸡丝、香菇,见童霜威已经吃得津津有味,她突然挑剔地说:“慢吃!我倒要问问,这鸡肉是不是用手撕碎的?我一看就知道鸡肉是用手撕碎放在面条上的。我要讲卫生,庄嫂这样的下人偏喜欢用她的五爪金龙!谁知她的手解过手洗了没洗?这种面吃得的吗?叫金娣端下去退给她!”她将一杯牛奶端在童霜威面前,自己也端一杯喝着,对金娣说:“ 金娣,将面条端走!告诉庄嫂:我叫她注意卫生,不准动手碰熟食,她为什么不听话?面条不卫生,我们不吃!”

  童霜威的面早吃了一半,余下一半,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说:“算了吧!我都快吃完了,下次要她注意就是。”

  方丽清又发火撒娇了:“佣人都是你宠坏的!..”她这里正在唠唠叨叨,楼下家霆在大叫:“爸爸,接电话。”

  方丽清叽咕了一句:“哪个杀千刀的?一大早就来电话!”

  童霜威几口扒完了碗里的面条,放下筷子,说:“不早了,都九点多了。”说完,跨步往楼下去。他很高兴电话的来到。电话一来,至少暂时消除了方丽清的唠叨。这一早上,他对方丽清的脾气领略够了,可是一筹莫展。谁叫他比她大十多岁呢?谁叫他要娶个上海商人家的这种小姐呢?谁叫他总是一味迁就她呢?..他真想轻松轻松了。下得楼来,到走廊里墙角的电话机旁拿起听筒,“喂”了一声,问:“谁呀?”

  出乎意外,对方是谢元嵩朗朗的笑声和亲热的话语:“ 啸天兄吗?我是元嵩啊!”

  童霜威心里想:他有什么事?问:“ 啊啊,元嵩兄,有什么事吗?”

  “有!”谢元嵩哈哈笑着,“我去吴江玩了一趟刚回来。上回谈的那件事,我同怀南当面说了。看来,他现在手头有点拮据,叫他完全拿现的,他有困难。君子不强人之所难嘛!我说,好,你同童秘书长的公司还继续办吧!他也同意,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喂,我听不明白!”童霜威说,“那,你呢?”他感到这中间似乎有什么花样和门道。

  “我吗?我就不参加你们的公司了!我这人,不喜欢办实业,也不会办实业。我的手指缝太宽,看手相的就这么说。有点钱总是左手来,右手去,留不住的,哈哈。”

  童霜威豁然开朗,心里全明白了:老于世故的滑头谢元嵩呀!

  他是到了吴江,敲了江怀南一笔竹杠,捞了一笔“现”的回来了,却把“欠”的留给了我童某人。他说过“ 欠的不如现的”,偏偏转眼自己捞了现的,把欠的推给了我,何其刁钻!何其自私!同江怀南勾搭的这件事本来是你谢元嵩穿针引线设下圈套使我上钩的。如今,你却这样处理,无异是出卖朋友,好奸滑呀!

  童霜威吃了个闷亏,无可奈何,只得“ ”地应付着说:“ 你看着办吧!你看着办吧!”

  谢元嵩似乎也听出他语气里不满,忽然转了话题说:“ 啸天兄,上次我对你提过的那件事,我已进一步打听过了。事出有因,查有实据!你可要小心提防,万万不可视若等闲呀!”这些话,倒像从心里流出来的。

  童霜威知道他这是为了买好,囿于礼貌,只有“ 唔唔”答应几声,表示心领。听着谢元嵩在哈哈装傻的笑声中挂断了电话,也架上了话筒,心头涌起一阵不快,说不清是谢元嵩不讲交情不够朋友的行为造成的,还是因为谢元嵩又提起那件“要小心提防”的事引起的。他明白:大批!" !" 分子、中统特务已渗入全国司法部门,这次确实是有人在挖墙角要排挤我!他感到无从提防,一想起就不禁胸中发闷、嘴里发苦。欲想回身上楼,又怕方丽清再嘀嘀咕咕纠缠不清,信步向家霆房里走去,想去看看儿子。

  推开家霆的房门,儿子不在房里。阳光灿烂地射进房来,童霜威走近玻璃窗口,沐浴着阳光。向窗外张望,看见儿子正在屋外阳光下的草坪上吹肥皂泡泡玩。

  家霆左手端着一杯肥皂水,右手用一根毛笔的竹套管,沾着肥皂水正在吹肥皂泡。吹出几个小的,又吹出几个大的。肥皂泡在阳光下,泛着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冉冉腾空,随风飘动,煞是好看。你吹得快,肥皂泡出现得多,他几乎被大大小小的肥皂泡包围了。肥皂泡冉冉地飘散,冉冉地升向高处,有的突然破碎,无声地消失了。阳光下,家霆黑发拂着额头,身穿一套藏青的呢制服,没有戴帽,自我陶醉在吹肥皂泡的乐趣中。当大大小小的肥皂泡腾空飞高飞远时,他就欢喜得笑着嚷着。忽然,一阵风来,吹走了许多肥皂泡,他追逐着飞驰的肥皂泡向花园东面跑去了。

  童霜威隔玻璃窗看着,心里透着愉悦,也透着爱抚,不由自主地迈步从家霆的房里往客厅里走,想从客厅的正门走出去,到儿子身边,看着儿子吹肥皂泡。刚要走出客厅,听见皮鞋声“ 嗒嗒”近前,有人来了,是谁?童霜威走下客厅正门台阶,抬头一看,只见来的是一个年轻军人,全副黄呢子戎装,原来是弟弟军威。今天礼拜天,童军威抽空来了。

  童军威一见童霜威,匆匆走过来,“ 啪”地行了个军礼,叫了声:“大哥!”他已经被选拔去教导总队军官队了,驻在南京中山门外孝陵卫营房,今天是由孝陵卫骑自行车来的。

  童霜威见这个对抗日狂热的弟弟来了,笑着问:“ 怎么样,还好吗?”

  童军威深沉地看了大哥一眼,淡淡地说:“没什么好的!这原来就是蒋委员长采纳了德国总顾问法根豪森建议,按照德国式团营连战术的示范部队组成的,全按德国典范令进行训练,我还不大习惯。”

  童霜威心里明白:兄弟是个有思想的人。又不免为他担心,怕他在教导总队里惹出事来倒了霉。因此,点了他一句,说:“军威,你要切记,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你现在到了教导总队,应当明白那里要求更严,一切都要谨慎从事,不要任性。”

  童军威不做声,点点头,稍停,说:“是啊,这我明白,我们由军校同去的几个同学也都明白。好在我们坚信:同日本鬼子打仗是不可避免的事,我们都有抗日报国之心。马革裹尸,宁可壮烈死,不愿苟且生。收复华北,收复东三省,我们愿意舍出一条命!为了等待这一天,我们现在吃什么苦都情愿。”他说这番话时,充满激情,脸上表情刚毅,两眼像要喷火。说着说着,终于冷静下来,叹口气说:“唉,不说了!大哥,您说,这仗打得起来不?”

  童霜威沐着阳光在屋前水泥地上踱了几步,也叹一口气说:“难说啊!你年轻,想事情每每不全面。日本这样欺侮我们,当然令人发指,我也早感痛心,忍不下去了!但谈起打仗,岂能不慎重?我们军力、武器不如日本,如果打了,局面如何,是祸是福均不可知。平静的日子也要一去不复返了。”

  童军威说:“大哥,你的意思是不能打?”

  童霜威叹口气,又冷笑笑:“决策者不是你我。天下事,难说!我赞成抗日,但也不能不怕战争!”

  童军威脸色严肃,肌肉绷得紧紧的,说:“大哥,你也是中央要人,官也不算小了。我觉得现在问题就在你们这些人不下决心。

  正因为你们怕打仗,怕抗日,才使得日本侵华毫无顾忌,狼子野心,得寸进尺。如果你们强硬起来,也许日本早知难而退了!”

  童霜威摇头苦笑:“我,算什么中央要人!我连参加三中全会的资格也没有!”他的话里带着酸涩味,使童军威既同情大哥又不忍再多说什么了。

  童军威知道,大哥年轻时也曾想为国为民做点贡献、有点抱负的。这些年的官场生活,把他改变了,养尊处优的日子也使他养成了一种得过且过的情绪,甚至变得虽有爱国之心,又有害怕战争只想苟安一时的心理状态了。他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沉默起来,觉得无话可说,也不想多说。

  童霜威心情也不舒畅,刚想说:“ 你嫂嫂从上海回来了,你上楼看看她去。”一想,方丽清不喜欢军威,让军威上楼,方丽清一准要嫌他脚上有泥踩脏了房间里的地板。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改说:“你嫂嫂从上海回来了,她还在楼上休息。等会儿吃中饭时,你会见到她的。”又说:“ 家霆还没看到你吧?你看,”他用手指着鸽子房西边仍专心吹肥皂泡的家霆,说:“ 他吹肥皂泡吹得多高兴啊!”

  童军威高兴地喊了一声:“家霆!”

  家霆猛地回头,“ 啊”了一声,叫道:“ 小叔!”马上撒腿跑过来了。

  童霜威见儿子同他小叔两人很亲热,心里高兴,说:“ 你们一块儿玩玩吧。”他想转身走了,只见家霆一把拉住童军威说:“ 小叔,早等着你再陪我去五洲公园了。五洲公园里‘美洲’、‘欧洲’、‘亚洲’我都到过,就‘非洲’、‘ 澳洲’每次都没去好好玩一玩。你上次答应带我去的,今天可要兑现!”

  童军威笑了,说:“ 行行行,我骑自行车带你去!车子放在玄武门,可是进去要走很多路,你别叫苦!”

  他俩是决定骑自行车去玄武湖了。童霜威由他们去,转身走进客厅,正打算穿过走廊上楼,迎面见方丽清换掉了睡衣,穿着一件新的桃红色丝棉旗袍,嗑着瓜子从楼上走下来。

  方丽清一脸不高兴,张嘴便问:“ 怎么下楼接了电话就不上来了?”

  童霜威略略赔着笑脸,说:“军威来了!我陪他谈了一会。他要上楼去看你,我怕你不乐意他上楼,让他带家霆到玄武湖去玩了。”

  方丽清的脸冷冷板着,挪动着腰肢朝客厅里走,嗑着瓜子说:“我顶不喜欢礼拜天了!当了兵无事老是出来跑做什么?”她这是嫌童军威回来。既嫌童军威长得不讨人欢喜,又嫌童军威食量大饭吃得多,更嫌童军威并不是童霜威的同天地亲兄弟,偏偏童霜威有时要塞些钱给童军威零用,有时还要给童军威买些书籍物件。

  她信奉“好男不当兵”的谚语,常说童军威“不是一个有出息的年轻人”!

  阃令森严,童霜威听了,也不做声,跟在方丽清身后也进了客厅。他心里窝火,不明白方丽清今天无理取闹要胡搅蛮缠到什么时候才结束。他心里暗想:到客厅里,坐一会,也许她会高兴起来的,有心耐下性子陪陪她,求得点安静。本来想把谢元嵩来电话的事告诉她的。也决定不说了,免得一说使她更生气。

  方丽清在大沙发中间一坐,嗑着瓜子,却问开了:“ 刚才谁来电话?”

  童霜威顿时想到“河东狮吼”四字,连忙敷衍:“啊!机关里来的电话,谈的公事。”

  听说是“公事”,方丽清毫无兴趣。她平时是不爱听童霜威谈公事的,就止住不问了,一心一意嗑瓜子。突然朝客厅窗外望望。

  窗外,门房的红瓦屋顶上,正停歇着一群刚刚飞罢下来想进鸽房的鸽子:有白儿,有点子,有瓦灰,有青毛,有鱼鳞斑..鸽子有的在“咕咕咕”叫唤,有的在自己啄羽毛,有的在扑打翅膀。方丽清突然将手里的一把瓜子撒在茶几上,起身走出客厅到了外边。

  童霜威不明白方丽清想干什么,看见她眼睛老是盯着屋顶上的鸽子,想起了早上方丽清说过的话,好像有些明白了,担心地看着方丽清出了客厅走到外边,他站起来也从玻璃窗里朝外张望。

  外边,阳光很好,见方丽清走到“老寿星”刘三保住的门房门口,在吆喝着刘三保出来。话不能每句都听清,但好像是在叫刘三保去做什么事。白发的刘三保面有难色,愁眉苦脸地摇头摆手。

  难道她是要叫刘三保去逮鸽子?难道她真打算杀鸽子吃?对了!一定是这样!从方丽清生气的表情上和对刘三保做的手势上,童霜威察觉方丽清真的是打算要叫刘三保给她去抓鸽子。童霜威心里发热,点上一支香烟,坐不安了,忍不住从客厅里往外走。到了外边,走近方丽清,听清方丽清的话了:“ ..快!给我抓!..抓了杀!四五只就行,叫庄嫂红烧!”

  刘三保脸上尴尬,苦笑着,他平时会背《三字经》,此刻背书似的说:“人之初,性本善。..这鸽子,吃不得!”

  童霜威克制住自己的火气,吸了一口烟,上前说:“ 丽清!———”他虽没有多说一个字,脸上的表情和语气已经充分向方丽清表露出他对这件事的态度了。

  方丽清才不在乎呢!她并不理睬,斩钉截铁地回头说:“ 今天吃鸽子的事你不要管,由我!”

  童霜威见刘三保在身边,讲话不便,对刘三保做了个眼色,动动下巴说:“你走。”

  刘三保求之不得,马上瘸着腿要走,方丽清尖声高叫:“ 不准走!”

  童霜威没奈何地说:“ 丽清,你不能这么任性。”对刘三保说:“你走吧。”

  方丽清由着刘三保走,朝着童霜威冷笑笑:“ 我要试验试验,你到底是喜欢你儿子和鸽子还是喜欢我!”

  童霜威按捺着性子说:“太太,让我安静安静吧!今天一早起来到现在你还不曾让我安静过五分钟!”

  方丽清又冷笑笑,说:“ 好吧,你上楼安静去吧!反正,我在这潇湘路一号里,既是女主人,又不是!除了金娣,没有一个人听我的话。不行!这局面我一定要改变过来。你不要管我!你随我!

  玉皇大帝来我也不给面子!”

  童霜威真的气怔了,又不愿吵吵闹闹有**份,终于只好沉默,想:好吧,随她去吧!这种上海商人家的大小姐就是天生的娇惯脾气。谁叫我看中她漂亮的呢!谁叫我当初心甘情愿娶她的呢!拿她同家霆比一比,无论如何,儿子的事总比太太的事好办一些。想起俗话说的“ 清官难断家务事”的话,决定装聋装傻算了!

  估计也不至于严重到不可开交的程度,就下了决心:眼不见为净!

  突然笑笑说:“好好好,随你!随你!”说着,转身向客厅走去,准备穿过客厅上楼到书房里去看书了。

  他一走,方丽清顺着水门汀路绕过前屋到厨房和下房那边去了。

  她走近下房,看到戴鸭舌帽的尹二正迎面走过来,心想:让尹二给我抓鸽子岂不是好,马上高叫:“尹二!”

  滑头的尹二,面部毫无表情,忽然背转身走了,好像一点也没听见。尹二一定是看见也听见的,可他装得多像既未看见又未听见呀!真是气死人,这个瘪三!

  方丽清气得脸上火辣辣烘热起来。这个汽车夫,她感到最难对付,软硬不吃。有一次,也是礼拜天,方丽清叫他上二楼去擦玻璃窗。他说:“太太,我不会!”方丽清一定勉强:“不会?不会你也替我擦!”尹二说:“好!”不到半个钟点,玻璃碎了三块。方丽清气得脸通红:“现世报!不要你擦了!你给我走!”..现在叫他,他装作听不见,转身走了,也好!省得叫他逮鸽子他又说:“ 不会!”

  不知又会变出什么戏法来!

  方丽清终于走进了厨房,刘三保本来躲在厨房里,正同庄嫂嘁嘁嚓嚓在谈些什么,见太太来了,马上像老鼠见猫似的跛着腿一瘸一瘸地走了。方丽清也不拦他,对庄嫂下命令:“ 庄嫂,今天中饭的菜,加个红烧鸽子。你去鸽子房里抓四五只鸽子杀了下锅!”庄嫂正在厨房自来水上洗菠菜,听了,愣着脸,说:“ 太太,这事我不能作孽,我不能干!”

  “作孽?作什么孽?”方丽清一火,美丽的大眼睛溅出了凶光,流露出怒气。

  “鸽子是家霆少爷喂养的,舍不得杀的。他知道了我怎么好交代?”庄嫂依然在“哗哗”地用自来水冲洗着菠菜。

  “你就说是我让你杀的!我负责!”方丽清两手叉着腰。

  “我不能。”庄嫂将菠菜洗净放在一边,又去拿两条鳊鱼来刮鳞剖肚。

  “我一定要你办!到底是我说话算数还是你说话算数?”方丽清粉脸溅朱,用的是质问口气。

  “反正,我办不了。”庄嫂剖着鱼肚,掏出内脏来,一股腥味扑鼻。

  “好!现在我们家里是主不主、下人不像下人了!我说话像放屁了!我今天倒偏要说话算数,我一定要杀鸽子、吃鸽子!”方丽清双手叉着腰,漂亮的脸上两个酒窝陷得深深的,横眉竖鼻。

  “我不能办!”庄嫂仍旧低头杀着鱼,“作孽!作孽!”

  “你杀鱼不作孽?”

  “这鱼买来就是死的!再说,家霆..”

  方丽清气得头也发晕,高叫:“金娣!金娣!”

  外边,尹二的声音在帮着喊:“ 金娣!金娣!”声音似在学着方丽清那种娇声娇气,显然带着揶揄的味道。

  方丽清咬牙走出厨房,见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近旁的尹二又转身走了,金娣却从吃饭间通往厨房的门里跑出来。方丽清做着手势:“金娣,快跟我到鸽房里去抓鸽子!”

  金娣面有难色,战战兢兢:“ 太太,我..我不敢!”但看见太太的脸上像涂了一层霜,只好改口又说:“ 好好..我..我跟你去!”她蹙着脸畏畏缩缩地跟着方丽清向前边鸽房的方向走。

  阳光照着鸽房。鸽房约有六平方米大,四周是三米高的木柱子围上铁丝网,圈成了一间屋状大小的天地。安了个活动的木框铁丝网门,可开可合。顶棚是洋铁皮的,有个活动天窗,可以用竹竿顶开或用绳子拉上关闭。鸽子住的木屋一层一层一共五层,每层七间鸽房,每间鸽房住一对鸽子。此刻,天窗敞开着,鸽子一大半飞在外边,一小半留在鸽房里。

  方丽清带着金娣到了鸽房前,方丽清用手将绳索一拉,“ 啪”的一响,天窗关闭了。方丽清指挥金娣说:“ 开门进去,给我抓几只鸽子!”

  金娣退缩了,她不愿干,战战兢兢说:“ 不,我怕鸽子!我不敢抓!”

  方丽清火冒三丈:“ 连你也敢不听我话了!杀千刀的!小死鬼!看我不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她做着要掐的手势。

  金娣禁不住方丽清凶恶眼光的逼视,硬着头皮将鸽房门上的插销拔开,闪身进了鸽房。鸽房里乱成一团,鸽子扑飞起来,有的扑跳在地上,扬得鸽毛、灰尘弥漫在阳光中。方丽清指点着说:“看,就抓那几只在窝里孵蛋的鸽子。这只肥!快!抓了递给我。鸽子啄人不疼,怕什么?”

  金娣抓了一只孵蛋的鸽子,是只点子,扑棱扑棱拍打着白翅膀,她害怕,连忙递给方丽清。方丽清一跺脚,“啪”地打了她一个耳光,吆喝:“快!用手扭断它的颈子!”

  金娣笨手笨脚,不知所措。方丽清骂了一声:“ 死人!”竟真能狠心,她一手揪住金娣手里的鸽子,一手扭住鸽头,用力一拧一扭,“克”的一声,鸽颈骨断了。她将鸽子扔在地上扑腾着,又叫金娣:“快!再抓!”

  一会儿,金娣一连又抓了四只鸽子。方丽清也一连扭断了五只鸽子的颈骨。方丽清才满意地对金娣说:“ 走!把鸽子送给庄嫂,中午非给我烧出来不可!”说完,丢下金娣,独自洋洋得意地进客厅上楼去了。

  她上了楼,先进盥洗室用“力士”香皂洗净了手,到书房一看,见童霜威正手拿一本线装书嘴里在呵呵哑哑轻轻地哼哼。她明白童霜威是在诵古诗,也不知为什么,杀了几只鸽子,她心里有一种残酷的满足了**的胜利欢悦,忽然笑了,妩媚地说:“ 啸天,中午请你吃红烧鸽子!”

  童霜威听了,心上一刺,知道已经无可奈何,索性不做声,不置可否地继续吟他的诗词:“ 人生愁恨何能免,**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方丽清见他正在摇头晃脑,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不喜欢人打扰,逛逛悠悠回卧室拿替换衣服去浴室洗澡去了。

  童霜威独自踱着方步,吟着吟着,心上忽然有种淡淡的哀愁。

  凭窗遥望冬日阳光下苍郁的紫金山、有着红墙庙宇的鸡鸣寺、有着天文台的北极阁以及苍苔剥落、灰蓝发黑的古台城,觉得眼前风景都带着一种六朝烟水气。一种怀古的幽情又油然而生,默默站在那里,呆呆望着远山,怅然久之。

  开午饭的时候,童霜威和方丽清一起从楼上下来,走向吃饭间。童军威带了家霆已经从玄武湖回来,也早已站在饭桌旁了。

  家霆因为小叔带他游遍了五洲公园里的“非洲”和“澳洲”,虽然时下正是冬令,公园里一片萧瑟、冷落,他心里仍然高兴,满脸露出活泼的神态。见到爸爸和方丽清来了,却敛起了喜色,亲热地搂住小叔的手臂,倚在小叔身旁。

  方饭桌上除了一套仿清的蓝花碗筷匙碟,已经摆上了荤素俱全、色彩调和的五菜一汤。方丽清规定礼拜天多加一样荤菜。今天的菜是:胡萝卜红烧羊肉、盐水鸭、清炖鳊鱼、百叶炒菠菜、凉拌葱油萝卜丝和木耳肉片汤,菜和汤冒着腾腾热气,吃饭间里布满了鱼肉香和葱油香。

  看到童霜威和方丽清一起进来,童军威像个军人似的挺胸立正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大嫂!”

  方丽清似笑非笑,不冷不热地说:“ 来啦?坐下吃饭吧!”说着,她自己在桌子左边坐了下来。

  童霜威在上首一方坐了,童军威在下首坐了,家霆就在右首一方坐了。

  庄嫂紧张地给四人盛饭,侍候着在一旁站立。

  童霜威用筷子招呼军威:“吃吧吃吧。”

  大家刚举筷,方丽清看看桌上的菜碗,忽然皱眉虎脸回身厉声问庄嫂:“怎么?没烧?”

  庄嫂尴尬了,朝童霜威看看。童霜威心里懊糟,想:唉,孔夫子说:“惟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真是不错!太难侍候啦!今天从一早闹起,闹到现在,还不罢休!眼下,我头脑里那么多的大事已经转不过磨来了。会不会同日本打仗啦?C.C.的人会不会顶走我啦?褚之班的事和江怀南的案子啦!..她却老是纠缠在一些琐碎小事上找麻烦、闹纠纷!到底想干什么呀?..心里懊糟,脸上自然流露出来,心想:如果把红烧鸽子朝桌上一端,家霆知道了还不要跳起来!从今以后,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岂不更糟了!为什么非要闹得不可开交呢?真是难猜女人心哪!

  他这样想着,又不想同方丽清闹起来,忍气搭讪着说:“ 菜很好了嘛!这么吃不是蛮好吗?”

  谁知,方丽清尖声叱责庄嫂说:“ 庄嫂,你烧了没有?我说话算数不算数?”她手一指童军威:“ 今天不是有客人吗?我就是要招待客人!一切我负责!”她这指着童军威说“客人”,其实含有厌恶童军威的意思。童军威听了,心里不自在;童霜威听了不满意;家霆听了也不受用。

  庄嫂嗫嚅地说:“烧是烧好了,可是,我..”她似乎有难言之隐。

  方丽清大声命令:“端来!”又似乎是对庄嫂说,又似乎是对童霜威和家霆说:“ 反正我这人,说话是一定要算数的!这个公馆里,谁都要听我的话!我一定要养成这个规矩,像以前那样不行。我说一以后就不能二!”

  童霜威心里想:这下,她说得很明白了。她一早上闹到现在,就是要用她这种坏脾气让大家从今以后一切都听她的话,照她的意思办。..心里不快,又不好说什么,像和事佬似的说:“ 你是太太,说话当然要作数。可是,有些事慢慢来嘛!不要操之过急嘛,那样不好!”

  童军威和家霆木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军威低头吃着白饭,家霆停住了筷子,一会看看爸爸,一会看看方丽清,一会又看看庄嫂,思索着究竟。

  方丽清又对庄嫂尖声高嚷:“快端来!”

  庄嫂善良、娟秀的脸上颜色苍白,踉跄地走出吃饭间去厨房了。这里,桌上的人空气紧张,静得只听到童军威嚼饭的“ 嚓嚓”声。

  一会儿,庄嫂从厨房里端着个大砂锅来了,挪开菜碗,将砂锅放在方桌中央,揭去了砂锅盖。砂锅里冒出一股特异的香味,是五只红烧鸽子冒出诱人食欲的气息。

  方丽清突然变得兴致勃勃了,笑着点头:“好好好,一人一只,一人一只,留一只我晚上吃!”她夹一只给童霜威放在面前的菜碟上,对着童军威和家霆说,“你们吃!快趁热吃!”她自己在一只最肥硕的鸽子上用筷子撕下胸脯夹进口里咂嘴嚼起来,连连夸赞:“ ,不错,烂了!很香!可惜糖放得少了一点。”

  童霜威看看家霆,家霆还像做梦没醒,发现砂锅里是红烧鸽子,有些纳闷,脱口问:“鸽子?”

  没人回答他。他转脸问庄嫂:“是鸽子?”

  庄嫂尴尬地要点头又不敢点,沉默着吞吞吐吐。

  方丽清开口了:“ 是鸽子!家霆,我对你说,”她态度十分严肃:“今后鸽子不准养!一个月要五块钱料豆,这且不说。你是学生,读书重要,养鸽子没有好处。再说,鸽子太脏,屋上地下到处是鸽屎,新生活运动..你懂不懂?”

  她没有说完,料不到这倔犟的小学生已经从怀疑察觉了秘密,激动地红着脸问:“这鸽子..是我养的?..谁杀的?”

  没有人回答,寂静无声,正证明了是那么一回事。家霆高叫起来:“为什么杀我的鸽子?为什么?”

  童霜威看到儿子涨红着脸,眼眶里含着泪水,排遣地说:“ 吃饭!吃饭!有事吃了饭再谈。”

  童军威用眼色制止家霆发火,轻声说:“家霆,吃饭!”

  方丽清板着脸两颊绯红,她是存心要通过鸽子的事,来制服童霜威前妻留下来的儿子的,傲慢地说:“ 鸽子是我叫庄嫂烧的!吃几只鸽子我还做不得主?”她有滋有味地嚼起鸽子肉来,用手去撕鸽腿。

  谁也没料到,家霆痛心鸽子被杀,心里火冒三丈了,将手中的筷子“乒”地朝桌上一掷,“哇”地哭了,喊了一声:“ 我的鸽子是今年春天要参加比赛的呀!..”话声未落,站起身来,丢下饭不吃,穿出吃饭间朝自己房里跑去了。

  他一跑,童霜威叹了一口气。方丽清却马上发起火来,大声说:“小孩都给惯得没规矩了!吃几只鸽子就要摔筷子发脾气,像什么话!我向来是喜欢说到做到的,鸽子不准再养,明天我还要吃!吃光为止!倒要看看谁犟得过谁?”

  饭桌上气氛令人难挨,童霜威闷声不响地夹菜吃饭。童军威皱着眉三口两口扒完了饭,也不愿再添了,放下饭碗含含糊糊说了一声:“慢用!”站起身来,想走出吃饭间到家霆房里去劝劝侄儿。

  童霜威明白军威的心意,说:“叫家霆别哭,劝劝他!鸽子吗,有钱是买得到的,这么宝贝干什么?”

  童军威刚走,方丽清嫌童霜威疼他儿子,正要歇斯底里发作,却听见大门口“嘀铃铃”电铃响。

  童霜威说:“咦,有客?”

  方丽清指挥庄嫂:“快去看看!”

  庄嫂本来发呆似的站在一边侍候着东家吃饭,看着红烧鸽子引起的一场风波不知所措。方丽清叫她快去看看,她连忙穿出吃饭间,通过走廊和客厅里朝外张望,一会儿快步回来了,说:“ 是冯秘书回来了。”

  正因鸽子引起的风波心头涌满不快的童霜威,吃饭吃得味同嚼蜡,听说冯村回来了,心里才略微高兴,急忙吃饭,说:“ 他回来了?好了,我正盼着他回来呢!”

  方丽清也觉得今天自己是胜利者,庄嫂、家霆,都给自己收拾了一顿。本来倒还想刺刺童霜威,再多说几句。现在听说冯村从上海回来了,心里也高兴。他让冯村到上海带大批吃食、化妆品等回来,并让冯村到娘家看看,估计姆妈和哥嫂也会给她带些东西来的。她也想知道褚之班是什么态度,对庄嫂说:“ 快给冯秘书摆副碗筷,让他吃饭。”她是想在饭桌上谈,边吃边谈。

  庄嫂急忙去拿来了碗筷,冯村回房放下物件已经走到吃饭间里来了。一进来,就先叫:“ 秘书长!”又叫:“ 师母!”对方丽清说:“要买的东西都办好了!等会儿我让金娣送到楼上去。”他到上海去了一次,在上海买了条新的黑领带,又新理了发,一张黑脸显得容光焕发,在庄嫂给他盛好了饭的位子上坐下,开口对方丽清说:“本来昨天要回来的,方老太太硬要我多留一天,为的是她给你在店里做的两件旗袍还没做好,要赶一赶,昨天夜里取到手让我带来,所以改乘今天早班车回来的。”

  童霜威急着问:“褚之班的事办得怎么样?”

  方丽清却又急着抢过话头:“家里都好吗?”

  冯村一张嘴能回两头话,先回方丽清说:“ 好好,都好都好!”

  马上又回童霜威的话:“褚之班的事办得不太顺利啊!”

  “怎么呢?”童霜威问,愣愣地嚼饭,做了个手势打发庄嫂走开。

  方丽清也停止啃鸽子,竖着耳听。

  冯村停止吃饭,叹口气说:“ 褚之班有点牛脾气。我找到他,把前前后后上边点名、你的为难一五一十都说了。他一口咬定:不讲交情,过河拆桥!我再三解释,他总是怨气冲天,说:‘ 啊呀,现在贪官污吏、巨奸大憝都出在中央,都出在首都!为什么窃国者侯窃钩者诛拿我开刀?’最后,竟说了些威胁的话。”

  “岂有此理!”童霜威大摇其头,放下了饭碗,心里梗得难受,问,“他说了些什么?”

  冯村郁闷、沉重地说:“他竟说:如果真的判了他,来而不往非礼也,他要反抗!谁给他一个耳光,他一定要还一个耳光再踢上一脚!”

  方丽清板着脸,推开饭碗,将鸽子骨头扔在碗里,心里冒火,骂了一声:“杀千刀!”

  童霜威皱着眉尖说:“ 混蛋!简直是上海滩上的青红帮!他说了反抗的手段没有?”

  “那倒没有。”冯村说,“ 我想也许他仅仅不过是胡嘴大话,吓吓人的。”

  童霜威“ ”了一声:“当然,这家伙平时就不安分!他威胁就威胁吧!不过,我谅他还不敢!他的案件,我既未添油加醋,也不能包庇营私,问心无愧!不信他能把我怎么样!”

  冯村连连点头,拿起饭碗来开始边吃边讲,说:“是啊,我对褚之班也是一再解释,可他总是说:‘ 没有宁国府门前的石狮子,也没有清水衙门!官越大越是贪官!’我的话他都当耳旁风。”

  “最后呢?”童霜威急切地问。

  “我终于把要讲的话都讲了,劝他接受判决,要理解您,不要误解。他听是听了,一言不发,只是撇嘴冷笑。我也无计可施,只好回来。”

  “你估计出不了什么问题吧?”

  “难说,也许不会出什么问题..”

  童霜威闷住气不做声了,站起身来,心里搅海翻江似的不是滋味,背着手独自踱出吃饭间通过走廊、客厅,走到阳光下的花园里去。

  春天刚刚开始降临,广大的花园里仍旧萧条、冷清,静得只有麻雀吱啾。根部用稻草包裹度过了严冬的葡萄架上的枝藤尚未萌芽,枯黄了的绿草皮部分已经返青。几棵珍珠梅在风中光着枝条颤抖。前边池塘边的大柳树,像一个个苍老、伛偻着的老人,披着绿发灰蒙蒙地蹲着站着。雪松、龙柏仍然苍翠,花园左边的竹林也依然泛出青绿。细心人,当然可以发现:就连那些似乎干枯着的植物,也都蕴藏着苞芽,灵魂已经苏醒。

  童霜威背着手寂寞地独自散步,远眺阳光下鸡鸣寺的蜿蜒红墙和北极阁的烟笼丛树,想起这一向来缠绕心头和脑际的家国大事,从华北局势的紧张,到褚之班的威胁。..忽然感到心头酸楚。一群家霆喂养的鸽子正在天空绕着圈子飞翔,鸽哨声打破了四周的平静。童霜威仰首看着鸽子飞,又想起了刚才饭桌上发生的龃龉,心里更阢陧、烦躁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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