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大春认为他解释得十分清楚了,所以他又转过头去,拖着一条病腿麻利地向前走去。苏响一直望着他落寞的背影,她记起少年辰光陶大春的脸永远是黄的,眼睛下有两个浮肿如蚕茧的眼袋,脸上全是蛔虫斑。那时候陶大春多么单薄与瘦小啊,在秋天的风里简直像一张纸片。而现在他留给苏响的背影,几乎是一面移动的墙——魁伟,结实。
那次公共租界工部局在沙逊大厦顶楼高大的金字塔房举行的年度答谢招待酒会上,陈淮安喝多了。苏响就坐在大玻璃窗边,她喜欢吃螃蟹,所以她就用心地剥着层层蟹黄的螃蟹。她十分喜欢坐在窗边看窗外的夜景。那天的斜雨均匀地打在窗上,望着雨水在玻璃上划落的痕迹,苏响开始想念一个在江 西打游击战的人。苏响的耳畔于是就响起了槍炮声和地雷爆炸时沉闷的声音。她想象着炸弹的冲击波把泥石掀起来的场景,也想着一些同志穿越密林时的身影,同时她又望着密密的雨阵想,看样子程大栋只是在她生命中突然下的一场阵雨。
陈淮安摇晃着身体,举着杯子和很多人打招呼和喝酒。他的精神状态很好,作为大律师有很多人卖力而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那天其实苏响是听到陈曼丽和陈淮安的争吵的,他们躲在一个暗处热烈地吵着,仿佛一定要把一件事吵出一个结果来。隔着那些晃动的人头,苏响看到陈曼丽的脸上全是泪水。
陈曼丽口齿清晰地说,你爸王八蛋。
苏响听到这些的时候,她皱着眉眯起了眼睛。但是最后她没有对任何人说什么,她端着酒杯就像是皮影戏里一个飘渺的人物,飘荡在那个歌舞升平的雨夜。
她只对自己说了一句话,一切为了胜利。
那个有着微雨的夜晚,苏响陪着陈淮安走出金字塔房,去了沙逊大厦顶楼的露台。陈淮安喝醉了,他站在潮湿的空气里,对着苏响大声地说,你能不能嫁给我。苏响一言不发,她想起了梅娘说的,组织上希望她能和陈淮安结婚。
陈淮安的一条腿跪了下来,跪在烂湿的沙逊大厦露台上。雨显然已经停了,他的脸上有了明显的泪痕。陈淮安十分认真地说,苏响,我要你嫁给我。苏响走到了露台边,望着上海的夜色,她对着夜空说,你连鲜花也没准备,你把我当什么?陈淮安随即站起,他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陈淮安说:我送你一车的花。苏响说,是我自己要出来的东西,我不会要。苏响转过头,看到了陈淮安插在衣袋上的派克金笔。苏响把那支笔拔了下来,拧开笔帽,在手底心上写上了一个字:风。陈淮安说,什么意思?苏响说,没什么意思。你把这支笔给我吧,代替花。陈淮安说,那我给你买支新的。苏响说,不要,就要这支。那天晚上陈淮安开车把苏响送回西爱咸斯路73号。陈淮安的车子开走后,苏响叫了一辆黄包车去了梅娘的家。她在梅娘家门口站了很久,四面八方的黑色的夜向她奔涌而来。在这样的黑夜里,她有想哭的冲动。她十分想念程大栋,所以她最后还是哭了起来。她哭得酣畅淋漓,最后哭得蹲下身去。她说程大栋你为什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还不回来?这时候屋里的电灯光亮了,梅娘披着衣坐起身来,顺手就点起了一支烟。
怎么了?梅娘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苏响止住哭,她对着玻璃窗上梅娘的剪影认真地说,我要嫁给陈淮安了。
米高梅舞厅的音乐声里,金大班把陈曼丽领到陶大春面前。陶大春穿着合身的西装,他今天的身份是贩酒的商人。平常陶大春偶尔会喝一些酒,所以他对酒比较了解,即兴地就把今天的身份定为酒贩。金大班戴着白色滚丝边的手套,叼着一支细长的香烟,拿一双微微有些吊起来的丹凤眼说,陶老板侬要好好之谢谢我。
陶大春似笑非笑,他的目光就一直落在陈曼丽的身上。陶大春说,我们又见面了。
陈曼丽在陶大春的大腿上坐了下来说,没一个男人不这么说。
陶大春说,你要是不是舞小姐,你就像一名小学老师。你甚至像一名女校的校长。
陈曼丽捏了陶大春一把说,陶老板你抬举我了。谢谢你那么多次关照我。
陶大春说,我真想娶你。
陈曼丽说,你不会!你只会逢场作戏。这话陈淮安以前也说过很多次,我和你说起过。
陶大春笑了,我还知道你恨死他那个王八蛋的爹了。
陶大春那天和陈曼丽跳了很久的舞,也喝了很久的酒,那天是陶大春比较放松的夜晚。军统在上海的工作处处受挫,同时却又取得了阶段性胜利。陶大春被自己的身份和工作迷惑了,他乐此不疲地把一条命拴在裤腰带上,在血雨腥风的上海街头滚打。这一次他来舞厅的真实意图,是来和一个人接头的。
陈曼丽挽着陶大春的手和陈淮安、苏响碰到的时候,是他们一连跳了七支舞以后。他们跳完一曲走向座位,陈淮安和苏响显然才刚刚赶到舞厅,差一点还撞了满怀。苏响看到陶大春一身西装,知道陶大春大概又是在执行什么任务。陈曼丽把头昂了起来,这一次她像是对陈淮安示威般的,紧紧地挽住了陶大春的手。陶大春拍拍陈曼丽的手对陈淮安说,谢谢你以前对陈曼丽的关照。
四人相对,有些尴尬。陈淮安无法接陶大春的话,他不知道该怎么接。只有陶大春是从容的,他微笑着,根本就不像一个吴淞口码头货场的记账员,也不像是黄包车夫。他就像一个留连舞厅的欢场里的公子。
陶大春说,要不是你现在找的女人是我喜欢的女人,我一定出钱让斧头帮的冯二把你给卸了。陈淮安也笑了说,你就不怕法律的制裁吗?在国家都没有的时候,法律是个屁。你究竟想说什么?陶大春笑了,拍拍陈淮安的肩说,我只想说一句,你对苏响必须得好一些。陶大春话还没有说完,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向陶大春走来,他一边走一边脱着礼帽。陶大春看到他的动作,知道他要找的接头人来了。而此时从楼梯上奔下来五六名汉子,他们撞到了一张桌子,迅速地向陶大春和礼帽靠拢。陶大春和礼帽撒腿就跑,尖叫声中舞场内随即乱了起来。一名汉子手中挥起的刀迅速劈向了礼帽,一条胳膊随即被卸了下来。那条带血的胳膊死气沉沉地就躺在苏响、陈曼丽和陈淮安的脚边,跳舞的男人女人和陈淮安一样,都吓得往后直退。在舞客们剧烈的如同潮水退潮一般的喧哗声中,苏响和陈曼丽却反应平静。
苏响说,你挽错了男人的胳膊了。陈曼丽话中有话地说,我从来都没有挽对过男人的胳膊。此刻从舞厅里追出来的五六名汉子站在舞厅门口,望着路上的行人、灯光与车辆,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手中都握了一把刀,愣愣地四下张望着。那时候一辆电车正响着叮叮的声音,缓慢如蛇行般向这边寂寞地驶来,而陶大春和礼帽显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苏响不知道,此刻在二楼的包厢里坐着她同父异母的哥哥龚放。他穿着黑色的风衣,正在十分专注地品一壶普洱茶。他的怀里就抱着那个可爱的布娃娃,他甚至举起布娃娃亲了一下。刚才他站在二楼护栏边让五六名特工奔下楼的时候,已经看到了妹妹苏响挽着陈淮安的手站在舞厅里。他果断地挥了一下手后,就又走进了包厢喝茶。
一会儿一名汉子匆匆进来,垂手站在龚放的面前说,队长,人跑了,砍下一只手来。
龚放喝了一口普洱茶,抬起头来用陌生的目光望着这名汉子:手有什么用?又不是火腿!
龚放说完又埋下头去喝茶,他吸了吸鼻子,仿佛是要吸净普洱的香味。当汉子们陆续回到了包厢的时候,龚放平静地说,一群废物。
龚放又闻了闻茶水,喝了一口说,好茶。
苏响拿着喜帖坐在龚放办公室的沙发上。看上去龚放白净的脸上没有血色,在昏暗的屋子里,龚放一步步踱过来,拿起喜帖认真地看了一眼说,你长大了。
苏响说,人总是要长大的。
龚放说,可惜我长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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