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宗继位以后,韦后顺理成章要立为皇后。
立皇后要举行大典,要有许多繁杂的仪式。皇帝君临天下,还要有皇后母仪天下来配合。古书上说:天子理阳道,皇后治阴道;天子听外治,皇后听内职。外内和顺,国家方能大治。
所以立后大典要办得像皇帝登基大典一样的隆重堂皇。
后宫中的御用裁缝正在赶制皇后在大典上穿的各种衣服,韦后急切地等待着。
今天,总算大典上皇后所穿的大礼服已赶制完毕,拿到后宫,请韦后试穿。
由宫妇帮助,韦后穿上了一套套由内到外绣着凤凰图案的皇后服装。虽然觉得有些沉,行动不便,但从镜中看到自己又成了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国母,不禁心花怒放。
戴上凤冠,披上霞帔,韦后把宫女打发走,只留下她一个人,左扭右扭地在大镜前欣赏自己的姿容。
她发现自己变了。她还记得自己在房州幽禁时那种蓬头垢面、布衣烂衫的样子,想起来就一阵心酸。可是现在镜中的人却是一个无比高贵、拥有巨大权力、母仪天下的皇后了。她曾当过一个短期的皇后,那时上面有“阿武”压着,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不堪一碰的草人,一阵小风,就会把它刮得无影无踪。现在呢,不同了,“阿武”已成了活僵尸,再也发不了威了。丈夫又没有什么头脑,一味看自己的眼色行事,那么我韦后不就成了这个大唐实际的主人了吗!
现在她对“阿武”那种切齿的仇恨已渐渐淡化了,一种莫名的感激之情不知为何从心中萌生出来。她想,不管“阿武”出于什么动机,最后总是把丈夫和我从房州接回来了。她要不把我们接回来呢?如果把我们在房州就“解决”了呢?那对她来讲,不是像用手捏死两个臭虫一样地容易吗?她毕竟没有这样做,这正是自己要感谢她的。
人家“阿武”究竟是大政治家,不然她不会在五十多年中所向披靡地爬上了前无古人的女皇高位。我要想成为真正的大唐之主,处处还得跟她学习呢!
韦后在镜前想着,又做着姿势,一会儿假笑一下,一会儿又板起脸,故作严肃威严的样子……
这时中宗已经走进屋里来。
韦后一转身,中宗突然怔住了。他惊讶地上下打量着这面前的“皇后”,欣赏着这即将出现在大典上的“国母”。
“娘娘,太漂亮了,你简直换了一个人啦!”
“皇上过奖了。妾都这把年纪了,哪里还担得起‘漂亮’二字?不过,人配衣裳马配鞍,这身服装还做得真不错。”韦后红着脸故作娇羞地说。
中宗也确实发现韦后近来变样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嘛。人的心气一顺,再加特殊的保养,当然就显得年轻,容光焕发。还有一节,这是中宗没有察觉到的,那就是韦后迟来的爱情,她对武三思的单相思,促使她的身体内部起了微妙的变化。何况现在她并不算老,正是四十刚出头呢。
中宗就座后,正喝着宫女端来的香茶,突然听到嘤嘤的啜泣之声。原来韦后正背过脸在那里暗暗拭泪。
中宗很诧异,说:
“娘娘,怎么大喜的日子哭了起来了呢?”
“皇上,我是高兴得流泪呀。可是不知怎的,我又想起咱们在房州那些倒霉的日子来啦!”
“是呀,这也不由人,朕有时也不知怎么会想起那些日子。不过那都过去了,老想是会伤身体的。噢,对了,这几天实在忙乱,朕有些话还没跟娘娘说呢。”
“皇上有什么话,妾愿意听听。”
“近来我常想,咱们对母后是不是绝情了点?不管怎么说,她是朕的母亲、你的婆婆,不是她把咱们从房州接回来,怎能有今天!”
“是呀!妾也觉得那些大臣们做得太过分了。那个张柬之,还有那个桓彦范什么的,你看他们貌似恭顺,其实是以救世主自居呢。对皇上您,什么事也不商量不请示,拿来一抱奏文就让您盖印。我真是看不下去。
“再者说了,他们是为了掌握朝中大权,我看那张柬之呀,简直要做第二个长孙无忌。”
“哎!话看怎么说了。要是没有这些大臣,咱们也没有今天。他们张狂一点,咱们先忍着,以后再说嘛。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呀!”
“什么涌泉相报?皇上您就是天下第一大好人,您跟谁都好,对谁都不怀疑。这个老脾气要是不改,将来非受小人制不可。”
“是呀,我就是这么个脾气,对谁也狠不起来。要是我有母后那么一点点儿就好了。”
“刚才皇上说,咱们对母皇绝情,我却觉得这不是咱们的错。咱们现在不是还保护着她吗?不是每隔十天到上阳宫问安吗?咱们做后辈的不能说不尽心。是她不理咱们,咱们可没有不理她。
“我还认为,咱们对她最大的不绝情就是没动她武家人的一根毫毛。咱们没像她老武家对老李家、老韦家那样。
“想当初,你们弟兄不是和老武家弟兄都盟过誓不相背负吗?不都有丹书铁券藏在大内盟府吗?咱们现在对她老武家人一如既往,我想就是最大的不绝情啦,皇上您还有什么心里过不去的呢?”
“娘娘说的也是。可是最近张柬之、敬晖等人总在我耳边吹风,让我下令铲除武党。他们说天无二日,地无二王,不处置武党,朕的皇位也坐不稳。”
“真是胡说八道!坐皇位跟老武家有什么关系!比如咱们现在有事就去请教三思兄弟,还不是照着他的意思办,事事顺利吗?我看这些大臣就是野心大,要把什么都攥在自己手里。他们是看着武家人手里的权眼红呀。”
“好,这是第一件心事。第二件嘛,我总想好好谢谢你。”
“哎,皇上,咱们老夫老妻的还谈什么谢谢呢。”
“不是,我这可是真心实意的。想起这些年你跟着我受苦受委屈,担惊受怕,我心里总是觉得对不住你。现在情况不同了。娘娘,你说吧,除了天上的星星我实在摘不下来,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皇上,过去难道光我一个人受苦?您比我担的惊受的怕更多呀!咱们是患难夫妻,相濡以沫呀。妾这辈子能跟皇上共患难,应该说是妾最大的福分呀!我还记得那些年咱们在房州恩恩爱爱的情形,那多好呀。我还记得您常说的那句话:‘异时幸复见天日,当唯卿所欲,不相禁制。’咱们是真的复见天日了,现在不正在给您挑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子吗?您可别得了新人忘故人呀!”
“哎呀,瞧娘娘说到哪去了。朕是那种人吗?朕如果是那种人,就让天雷劈了朕。朕常想,要是没有娘娘,朕也许死了几回了。咱们不仅是患难夫妻,咱们是生死夫妻呀。”
“皇上,快别那么说,这都是皇上福大命大,有神佛保佑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不过皇上刚才问妾要什么,妾什么都不要。现在国家千件事万件事都得皇上操心,国库的银子也让前朝浪费得快用光了。妾可没有那种非分之想。可是妾有两个心愿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讲出来。朕一定满足你。”
“第一个,妾怕那些大臣们左右皇上,欺骗皇上,所以妾愿时刻守在皇上身边,为皇上排忧解难。您是大好人,天下第一大好人。可是‘好马让人骑,好人受人欺’。有妾在您身边,那些人就得小心点。”
“娘娘不是总在朕身边吗?以后除了上朝,朕就来娘娘这里。”
“皇上,上朝时才是关键,多少大事不都是上朝时决定的吗?上朝时皇上说话才能算金口玉牙,王命如山。一旦皇上一时说错了,那后悔也莫及了。妾想皇上上朝时,妾就坐在陛下后面。平时妾尽量少说话,可是赶到关键时刻,妾总能给皇上提个醒儿。”
“这……恐怕大臣们……”
“您看,我一说您就是什么大臣大臣来着。皇上要是心里只有大臣没有妾,那……”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当初母后在大帝时也是垂帘听政来着……”
“对呀,皇上您想,要不是母后垂帘听政,哪来的‘永徽之治’呀。大帝实在离不开母后,离不开就是离不开嘛。不过妾不是要与皇上平起平坐,求做什么“二圣”,只是不放心,在旁边给皇上提个醒儿什么的。这就是妾的第一个心愿。”
“那……好吧,朕就答应了。可是要是大臣们反对呢?”
“皇上又来了。这大唐朝到底有没有王法朝纲?是大臣大,还是皇上大?谁反对,拿谁是问不就行了?”
“好,就依娘娘的意思办。那么第二个心愿呢?”
“第二个心愿,皇上也早该想到了吧。妾的父母在先朝是怎么死的?咱们现在当了皇上、娘娘,难道不想想在阴间哭泣的父母吗?妾请皇上封先父、母为王和妃,这总不过分吧?”
中宗又碰到第二个难题了。他似乎面前浮现出张柬之等大臣喋喋不休、气势汹汹反对的样子,就皱起了眉头。
“皇上,您是不是又怕大臣们反对了?”
“哪里!没有,没有。只是这事有先例吗?”
“唉,我的皇上,您忘了母后不是都把八辈祖先封了王封了妃了吗?咱们这算什么!
“你们老李家以前死的现在都恢复了名籍官爵,连那个吴王恪的儿子,那个溜须拍马、无才无德的李千里,您还封他为成王、拜左金吾大将军呢。您就不给死去的老泰山一个起码的名爵,您的脸上好看吗?再者说了,他们都是被前朝迫害致死的,应该算是国之忠烈呀,不给他们平反昭雪,咱们能活得安生吗?”
“好,好,这第二个心愿,也依娘娘的意办。”
“好,那就谢主龙恩,”韦后立刻微笑着拜了两拜,把皱着眉的中宗也给逗笑了。
果然,韦氏封后大典以后,接着是一道制令:“追赠皇后先父韦玄贞为上洛王,先母崔氏为妃。”
自然,大家认为这可不是好兆头。倒不说给死去的人立个封号有多大的作用,而是此例一开,韦氏家族又会像前朝武氏一样势力膨胀,专擅朝政了。
左拾遗贾虚己向皇上上疏,认为:
“异姓不封王,是古今通制。现在中兴之始,百姓喁喁以观陛下之政;而陛下先给后族封王,这可不能算是向天下广布美德的好办法。
“而且先朝赠皇后父为太原王,殷鉴不远,须防微杜渐才是。
“臣以为若因制令已行,不便追回,应该请皇后自动出来坚决辞让,则皇后自会增加谦冲之德了。”
虚己这道疏上去后,只能石沉大海。不久贾虚己也就调任外放了。
接着,大臣们在上朝时发现皇上的龙椅后,那很久不见的淡紫色纱帐子又挂上了,后面坐着韦皇后。皇上每决断一事,往往都要回头征求一下韦后的意见,有些事皇上还没说,韦后就突然插上一杠子,千槌打鼓,一锤定音,这事也就决定了。这就很自然让人想到武后在高宗时垂帘听政的情景。
皇上这样办,事先也没有跟张柬之等人打招呼,大臣们连连摇头叹气。
桓彦范下朝回府,气得连饭都没吃,就急请张柬之、敬晖等四位大臣到他府上商量。大家虽然都非常不满,可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好决定以桓彦范个人名义上表劝谏。表称:
“《书经》上早就说过:‘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母鸡代公鸡叫明,此家必遭殃),伏见陛下每临朝,皇后必施帷幔坐殿上,干预朝政。
“臣窃观自古帝王,未有与妇人共政而不破国亡身的。且以阴乘阳,违天道也;以妇凌夫,违人道也。伏愿陛下览古今之戒,以社稷苍生为念,使皇后专居中宫,治阴教,勿出外朝干国政。”
表呈上后,也如泥牛入海,再无回音。帘后那位皇后仍然天天坐在后面听政,似乎那妇人之声音更洪亮了,气更壮了。日子久了,那种反对垂帘听政的言论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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