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西海固
张承志
一
那时已经完全凭预感为生。虽然,最后的时刻是在兰州和在银川;但是预感早已降临,我早在那场泼天而下的大雪中就明白了,我预感到了这种离别。
你完全不同于往昔的任何一次。你不是乌珠穆沁,也不是仅仅系着我浪漫追求的天山沙塔山麓。直至此刻,我还在咀嚼你的意味。你不是我遭逢的一个女人,你是我的天命。
然而,警号一次次闪着红光——我知道我只有离别这一步险路。
西海固,若不是因为我,有谁知道你千山万壑的旱渴荒凉,有谁知道你刚烈苦难的内里?
西海固,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么可能完成蜕变,我怎么可能冲决寄生的学术和虚伪的文章;若不是因为你这约束之地,我怎么可能终于找到了这一滴水般渺小而真纯的意义?
遥遥望着你焦旱赤裸的远山,我没有一种祈祷和祝愿的仪式。
我早学会了沉默。周围的时代变了,二十岁的人没有青春,三十岁便成熟为买办。人们萎缩成一具衣架,笑是假笑,只为钱哭,十面埋伏中的我在他们看来是一只动物园里的猴,我在嘶吼时,他们打呵欠。
但是我依然只能离开了你,西海固。
我是一条鱼,生命需要寻找滋润。而你是无水的旱海,你千里荒山沟崖坡坎没有一棵树。我是一头牛,负着自家沉重的破车挣扎。而你是无情的杀场,你的男男女女终日奔突着寻找牺牲。我在那么深地爱上了你之后,我在已经觉得五族女子皆无颜色、世间唯有你美之后,仍然离开了你。离别你,再进污浊。
难怪,那一天沙沟白崖内外,漫天大雪如倾如泻呼啸飞舞地落下来了。马志文在那猛烈的雪中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他满脸都是紧急的表情。在习惯了那种哲合忍耶教派的表情之后,我交际着东京的富佬和买办,我周旋在那种捉摸不定的虚假表情之中时,常常突然大怒失禁。我在朝他们疯狂地破口大骂时,他们不知道沙沟白崖那一日悲怆的大雪。他们不懂穷人的心,不懂束海达依和哲合忍耶,他们没有关于黄土高原的教养。他们不知道——远在他们面对摄像机镜头表演勇敢之前,哲合忍耶派已经拼了二百年,八辈人的鲜血已经把高原染成黄褐色了。
如今在这无雪的冬天,在这不见土壤毫无自然的都会,我满眼都是沙沟毗邻的不尽山峦,那西海固泼天盖地的大雪沐浴着我,淹没时的窒息和凉润是神秘的。
二
历史学的极端是考古学;我那一夜在沙沟用的是考古学的挑剔。我强忍着踏破谜底的激动,似用无意之言,实在八面考证——那时我不想念这一切是真实的。我不敢相信历史那玩艺儿居然能被一群衣衫褴褛难得饱暖的农民背熟。
我装作学生相,装作仅仅有不耻不问或是谦虚平易之习。我掩饰着内心深处阵阵的震撼,在冬夜的西海固,在荒山深处的一个山沟小村里听农民给我上清史课。那震憾有石破天惊之感,我在第一瞬就感觉到它巨大的含义。马志文如同一名安排教授课表的办公室人员,每天使我见到一个又一个难以置信的人。
就这样,我被一套辈辈都有牺牲者的家史引着,一刀剖开了乾隆盛世。而当我认识的刀剥着《清史稿》、剥着Do,llcnne传教团记录,剥着Y·Fraicher著作的纠缠深深切入之后,我就永远地否认了统治者的盛世。
我在西海固放浪,满眼是灼人眼目的伤痍风景。志文——你如我的导师,使我永远地恋着那一个个专出牺牲者、被捕者、起义者的家庭。当西海固千里蔓延的黄土尚没有迎来那次奇迹大雪以前,你一直沉默着,注视着我的癫狂和惊喜。你独自捧着我的作品集,费力地读。不舍篇末注脚,但是从来没有一句肯定。
这一切使我深深思索。
在一九八四年冬日的西海固深处,我远远地离开了中国文人的团伙。他们在跳舞,我们在上坟。声威雄壮的上坟,使我快乐地感受了一种强硬之美。追着他们的背影,我也发表了一篇散文,写的是这种与中国文人无干的中国脊背。
回到村庄里,冬夜里我听着关于那位穷人宗教导师的故事。他被杀害后,两位妻子中一位自尽于甘肃会宁,另一位张夫人和女儿们被充军伊犁,相陪随罪的农民们也一同背井离乡。草芥般的女人命不难揣测——女儿们被折磨得死在半途。夫人到了伊犁,除夕夜宰了满清官吏一家十余口,大年初一自首求死。案官沉吟良久,说:好个有志气的女人!……
我也沉吟良久。
我那时渴望行动,我追寻到了伊犁。在洪水滔滔的夏季的伊犁河断崖上,一位东乡族的老人,他名叫马玉素甫,为我念了上坟的苏热。河水浊流滚滚,义无返顾地向西而不是向东奔流——连大河都充满了反叛的热情。在那位通渭草芽沟张氏女人的就义处,我们跪下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虔诚地举念和踏入仪礼。马玉素甫并不是哲合忍耶,只是感我心诚——为了报答。一年后我又赶到甘肃太子寺,瞻仰了他故乡的太子寺拱北——日子就在这种无人理会而我们珍视无比的方式中流逝着。榆中马坡,积石山居家集,河州西关,会宁马家堡,沙沟和张家川,牛首山和金积堡。我奔走着,沿着长城,沿着黄河,在黄土高原和丝绸之路那雄浑壮美的风景之间。
我不再考据。
挑剔和犹豫一眨眼便过去了。我开始呼喊,开始宣传,我满脸都蒙上了兴奋激动造成的皱纹。静夜五更,我独醒着,让一颗腔中的心在火焰中反复灼烤焚烧。心累极了,命在消耗,但是我有描述不出的喜悦。
三
渐渐地我懂了什么叫做Farizo。它严格地指出信仰与无信的界限,承认和愚顽的界限。对于一切简朴地或是深刻地接近了一神论的人来说,Farizo是清洁的人与动物的分界。信徒们所以礼拜,就是因为他们遵守Farizo,承认、感叹、畏惧、追求那比宇宙更辽阔比命运更无常的存在。中文中早在远古就有一个准确但被滥用的译词——天命。
那一年,我苦苦想着一个问题:什么是我的天命。我总是渴望自己、独特的形式。我知道冥冥之中的那个存在让我进入西海固,并不是为着叫我礼全每天的Farizo拜。一切宗教都包含着对天命——Farizo的顺从,我的举礼应当是怎样的呢?
西海固的群山缄默着。夜幕垂下后,清真寺里人们还在补一天的天命拜。老人们神色肃穆。我呆呆凝视着他们。这些和历代政府都以刀斧相见的人,这些坐满二十年黑牢出狱后便径直来到寺里的人,这些日日在高高的山峁上吆牛种麦傍晚背回巨大的柴捆的人——全神贯注,悄然无声。
我只有独自品味,我必须自己找到天命。
西海固变得更辽阔了——东到松花江畔的吉林船厂,西到塔里木北缘的新疆焉耆,我不知目的,放浪徘徊,像一片风卷的叶子,簌簌地发出“西海固,西海固”的呓语,飘游在广袤的北中国。
我捕捉不到。我连自己行为的原因也不清楚。那过分辽阔的北中国为我出现了为我出现了一张白色的网络的秘密地图。我沿着点与线,没有人发觉。人堕入追求时,人堕入神秘的抚摸时,那行为是无法解说的。
人可以选择各式各样的自由。人可以玷污和背信,人也可以尊重或追求。快乐和痛苦正是完整人生。而这在一切之上,再也没有比“穷人宗教”四个字更使我动心的了。
我静静地接受了,完成这件功课胜过千年的仪礼。那片落叶如今卷进激流,那位褴褛的哲人远在二百年前就说过,端庄的人道就是如水的天命。
如水的天命——Farizo Dayim,有哪一位东方西方的先贤这样简单地指导过我呢?
我接受得犹豫再三。挑战太强大了,埋伏太阴险了。穷人宗教处处败北,体制在左右压迫。黑色是一种难以描述的颜色——在突厥牧人那里,它同时是最高贵的、最恐怖的、最神秘的、最不祥的和最美丽的。夜里,我迎着高原的寒冷走上山梁,璀璨的星群如同谶语。漆黑的夜色包裹着我,完全把我视为对峙的大人,并不怜悯我的微弱。
我只有无力的语言,只有一个为我焦急的农民朋友。马志文等待着我回答,但他的等待是意味深长的,他并不为我变成——照明的一束火把。
天命,信仰,终极——当你真地和它遭遇的时候,你会觉得孤苦无依。四野漆黑,前不见古人为你担当参考。你会突然渴望逃跑,有谁能谴责杀场的一个逃兵呢?那几天我崩溃了,我不再检索垃圾般的书籍。单独的突入和巨大的原初质问对立着,我承受不了如此的压力。我要放弃这Farizo,我要放弃这苍凉千里的大自然,我要逃回都市的温暖中去。
——但是,阴挡的大雪,就在我拔脚的瞬间,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了。
四
那场大雪是我人生中唯有一次的奇迹体验。
上午开始就彤云阴冷。娃娃们挤在正房,只有这间屋子为我生着煤火。我不知为什么暴躁不安,我恨不得插翅飞出这片闭绝的枯山。娃娃们吵闹得太凶,马志文的母亲跑来当奶奶,吆喝孩子。我怕心里的毒火烧破表皮,拉着志文溜到他母亲家。
清冷的屋里没有煤火。西海固度冬时,人总是坐在炕上——用马粪牛粪燃出热烟,炕上的人合盖一条破棉被在腿上,人人再披一件棉袄。至今西海固山区回民都喜欢在大棉袄领口缝一个纽绊,横着扣住,终日披着那袄行走。我们急得团团转,大雪已经落下来了,一会儿工夫山会闭住,我就要逃不出这密封的黄土高原了。
心里有一股烈火在蔓延。我清楚:这是人性的恶和人道的天命在争抢。然而我忍受不了这种抉择,我多想当个恶棍,放纵性情,无拘无束。我只想逃跑,Farizo留给未来哪个勇敢纯洁的人吧。我渴得要命,西海固的罐罐茶愈喝愈涩。我冲出门外,站在崖畔的场上。
大雪如天地间合秦的音乐。它悠悠扬扬,它在高处是密集的微粒,它在近旁是偌大的毛片。远山朦胧了,如难解的机密。近山白了,涂抹着沙沟白崖血色的褐红石头。
我痴痴盯着山沟。猜测不出算是什么颜色的雪平稳地一层层填着它。棱坎钝了,沟底晶莹地升高,次第飘下的大团大团的雪还在填满着它。沟平了,路断了,——这是无情地断我后路的雪啊。我为这样巨大的自然界的发言惊得欲说无语,我开始从这突兀的西海固大雪之中,觉察到了一丝真切的情分。
你那时悄悄站在我背后。
志文兄弟,你超过了乌珠穆沁的额吉(母亲),更超过了一切大学的导师。我无法彻底地理解你。那时分,那一刻的你喃喃着,你是大雪言语的译者吗?
你低声耳语着:“走不成了。不走了。住下再缓一阵。再没有个车了。这么个雪连手扶(拖拉机)也不给走。走不成。不能走么,硬是不能走……”
你的声音,雪的声音,时至今日还丝丝清晰。是谶语么,是对我的形式、我的Farizo的判定么?
人称“血脖子教”的哲合忍耶,为一句侮辱便拔出柴捆中斧头拼命的哲合忍耶,悍勇威慑大西北的哲合忍耶,被流放被监视被压迫而高声大赞自己的理想的哲合忍耶——难道居然就为了我,改用了雪一样深情而低柔的语言么?
沙沟的两个山口都白了。桃堡和臭水河白了。通向老虎口的道路白了。白崖路上那几架高耸的大山白了。人世间唯有大雪倾泻,如泣如诉,如歌如诗。大雪阻挡中的我更渺小,一刻一刻,我觉得自己深化了,变成了一片雪花,随着前定的风,逐着天命般的神秘舞蹈。
五
新的形式就是再生的原初形式。
书,我重新思索着的含义。
西海固的大山里有一个关于书的本质、书的幸福的故事。那个故事发生的年代应当略去,地点在固原双林沟。
造反已经三年,哲合忍耶像昔日一样,死的死了,捕的捕了,萧条的西海固一片死寂,官府和体制的对头——回教哲合忍耶派已经像是灭绝了。
官军听说造反首领——至今人们尊称他大师傅——起事前曾潜居双沟,日夜面壁功修,闭门读书一年。于是突袭了双林沟,包围了师傅常住的那户人家。这家人男子已经战死在泾源白面河,那一天女人正给娃娃切土豆熬散饭,官军一拥而入,在灶台前抓住了她。
女人一菜刀劈死了一名官军。
她死了。为着两个窄长的木箱,那箱子里满装书籍,是师傅存在她家的。她不识字,不知那书里写着怎样的机密;她只知道,要守住这书和箱子,哪怕让军人用刀把自己活活捅死。死后几十年过去了,她的族人不信任任何人,包括师傅的遗腹女——如今教内尊称姑姑——等到这姑姑五十岁了,双林沟人郑重地请来了姑姑,把那两箱子书籍还给了她。
这个故事迷住了我。
我想到了我的作品,我的书。它们从来没有找到过真正的保护者。读者往往无信,我写到今天,总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拒绝读者的冲动。
那两只木箱中的书,是幸福的。
顺从有时候就这么简单,天命被道破时就这么简单。我决心让自己的人生之作有个归宿,六十万刚硬有如中国脊骨的哲合忍耶信仰者,是它可以托身的人。
你就这样完成了,我的《心灵史》。
我顿时失去了一切。
唯有你,属于那六十万的你,飞翔着远远离去,像是与我分离了一条生命。
现在,此刻,我不再存在,我不复是我。
只有你,《心灵史》,Farizo,和那西海固悲怆空旷的世界同在。
力气全尽,我的天命履行了。
我从来倾诉无度,而你却步步循着方寸,我从来犀利激烈,而你却深深地规避。有意地加入故事加入诗,我嘲笑了学究和历史;有意地收藏锋芒消减分量,我追上了穷人的本质。没有多少读书人会认真钻研,只会哲合忍耶会皆大欢喜。我的感情,我的困难,我的苦心,都藏在隐语的字里行间——只有沙沟农民马志文知晓谜底。
书,我读了一辈子你,我写了一辈子你,如今我懂得你的意味了。
在雄浑的西北,在大陆的这片大伤疤上,一直延伸到遥遥的北中国,会有一个孤独的魂灵盘旋。那场奇迹的大雪是他唤来的,这不可思议的长旅是他引导的,我一生的意义和一腔的异血,都是他创造的。我深埋着,我没有说,甚至在全部《心灵史》中我也没有描述我对他的爱。
六
气力抽丝般拢尽了。如今负重的牛更觉出车路的泥泞。枪弹如雨点一般,林在我四周的干燥的土崖上。出市向东,几百里方圆的无水高原上,人如蚁,村如林,窑雪苟活。往昔是官府的流罪,如今是本能的驱赶;人群涌向西,涌向南,西海固三分在新疆,一分向川地,——这才是真正的“在路上”。
我也该上路了。忍住泪告别了几个朋友,咬咬牙抛下了亲人,记着点战友腿上的枪眼,相着回民心上的伤疤,我走了。
临行前我去了洪乐府拱北寺,又在东寺哲合忍耶学校流连了几天。我说不出心中的依恋和惆怅。在邦达时分,在虎失坦时分,我听着哲合忍耶激昂响亮的高声赞念,一动不动,屏着呼吸,盼这一派圣乐永远地活在我的心里和血里。
道别时说着色俩目双手一握;再分开那手时,我忍着撕裂般的疼痛。
你们那么送了一程又一程,而我不知自己为什么非要一步又一步退着离开了你们。最后的一个机会岔错开了,马志文没能赶来北京和我再碰个面。此生一世,这份情谊就这么残缺着了。我知道每当洋芋刨了时他就会站在沙沟上想起我来。我知道每当难处大了时,我也会在五洲四海想起他来。
那宛如铁一样刚硬的支撑,那一笔下去带着六十万人的力量,都与我远远地别了。那么深情,那么无常,真有如主的前定。西海固,我离别了你,没有议礼,没有形式,如那片枯叶最后被埋没一样,远托异国,再入污浊。
为着法蒂玛快活地成长,为着她将来再去沙沟寻找花花姐姐时有一躯自由之身,我向着东方,奔向西方,不顾这危险的绝路,不顾这衰竭的生命,就像志文的兄弟志和远上新疆特克斯挖贝母一样,我也想挖通一条活路。
我又走到了路上。
心境全变了。
没有仪礼,没有形式,连文章也这样地愈发荒唐。文人作家的朋友们会觉得我生疏古怪,哲合忍耶的朋友们会觉得我不该离去。
只有我深知自己。我知道对于我最好的形式还是流浪。让强劲的大海旷野的风吹拂,让两条腿疲惫不堪,让痛苦和快乐反复锤打,让心里永远满满盛着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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