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木与洋菊花
陈染
大概是长时间与人群的隔膜疏离,我变得十分热爱物质,热爱消费,甚至有些“购物癖”。我在云南寻到的第二种稀物就是那些极富个性的变形的脸谱、陶土、木雕、长瓢、鱼板花,这些稀奇古怪的艺术品,我抵达云南的第一天就已成为我的预谋和猎取对象。我选择了合适的一天,对安排我们行程的负责人谎称有记者采访,就单独行动起来———我先是转身推掉了记者采访,然后四处打电话问询哪里可以买到这些宝贝,再然后我就请当地写小说的朋友驱车来接我,我们饿狼扑食一般一路狂奔,几乎忘记了说话。朋友正有一些苦恼,一些隐痛挂在他的唇边,但我粗糙地视而不见,我的脑袋已经被即将看到的另外一些东西占满了。我们奔向云南红土高原的雨田艺术制作坊。
我相信,我见到那些宝贝的时候是两眼放光的。作坊的院子里、台阶上和窗上到处是造型夸张、简洁粗朴、神态各异的手工制品,这些陶土、壁挂、泥塑散发着一股对远古的追思,一股对原始图腾与禁忌的心灵震颤,心里似乎有一种飘浮的东西在现实与梦想之间盘旋。我一直对抽象变形的艺术怀有偏爱,特别是对那些损旧凋残之物,怀有一分深深的伤旧惜古之情,仿佛内心的某种残缺和曾经的伤口都会在它们身上得到抚慰。而逼真写实、浮华艳丽的那种饰物,一向为我所摒弃。在这里,我似乎找到审美的契合点。我的欣赏和贪婪的目光流连在每件艺术品上不肯离开,似乎想把整个作坊都买回家。
在朋友劝我节制的说服下,我也一再努力劝自己,最后精挑细选还是挑出了两箱子。带不回来的只好忍痛放弃,拍了照片留念。这种时候,奋不顾身的我余勇可贾,根本不会考虑怎么把他们搬回北京家里,而且谁再阻挡我差不多就要跟谁急了。
云南的鲜花虽不能说是稀有之物,但是,鲜花市场之庞大之壮观,于我也算是叹为观止了。市场里大约有几千个摊位,是全国最大的鲜花基地。据说,香港、北京、上海和东南亚都是从这里把鲜花空运走的。这里的鲜花并不能称奇,稀奇的是鲜花论公斤卖,满天星15元一公斤;康乃馨5元左右(记不清了)一公斤,大约400支;玫瑰有红衣主教和白衣主教,都是10元卖200支。兰贵人、太阳菊、巧姑娘、蝴蝶兰都比蔬菜还便宜。干花大多是5元一公斤,有一种叫洋菊花的干花一下子就夺走了我的目光,一朵一朵菊花样的花朵艳丽无比,色彩纷呈。在北京我记得这种洋菊花大约是180元一公斤,用来泡水喝的,据说清热解毒、滋阴养颜。而这里的洋菊花才13元一公斤,我想都不想就买了一公斤装在塑料袋中。
我与同行的朋友流连在鲜花丛里,闻着清醇的馨香,倾听着幽幽的笛声,沉浸在各自纷至沓来的联想中。这馥郁的芬香和缭绕的笛声太让我有感觉了,使我不禁忆起1994年我在雨幕低垂的西半球的一幢红瓦顶房子里的情景,那一天我立在放满鲜花的窗边,听着从另一个房间传过来的低徊绵长的潘笛声,彻腑绝望的哭泣。如今真是恍若隔世啊!那时候多年轻啊!绝望也是一种激情啊!现在,谁还敢绝望!绝望和希望同样可笑!
如果,这时候我们一行人能有个地方坐下来喝高点酒,肯定会可笑地大谈人生的,恐怕也只有在喝高点的时候才大谈人生。否则,谁还谈啊!
这些洋菊花事后还是带给我一个不小的惊诧。顺到北京,我打开箱子一看,呆住了,一朵一朵的洋菊花全都凋敝了,一口袋的艳花都合上了花瓣,缩成一团,如同一只只关闭的眼睛。也许是缺光少氧的缘故,那些绚丽夺目的菊花瓣都变成一个个色泽黯淡的“石头子”。昨天还是一口袋鲜活艳丽的花朵,今天就变成了一口袋的“石头子”,我有点想不通。这可是干花啊!不应该啊!我失望地站在“石头子”旁边,认真地生了一会儿气。最后,还是决定把它们扔掉。
一小时后,我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漫不经心地往那些已经彻底枯萎的“石头子”上又丢了一眼,结果,就是这一眼,奇迹发生了———那些已经“死去”的花朵,重又一朵一朵地生还、绽放开来,饱满、鲜润、蓬勃,旺盛得如同在一张静物写生的油画里夺“框”欲出。我惊讶地呆住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看了一会儿,认定的确是“石头子”又变成花朵了,赶忙欣喜地把它们装进一个核桃木的镂空容器里,装不下的又盛在玻璃器皿里,然后摆放在家中最为显眼的位置,等待家人回来欣赏。这些洋菊花由于获得了充分的光线,盛开得越发疯狂,结果膨胀得在容器中挤来挤去,互相“推肩搡臂”,一些在容器边上的花朵就纷纷被挤落下来,撒落一桌一地,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这时候我十分有成就感!
洋菊花和那些怪怪的长瓢木雕土陶,算是我带回来的又一珍稀之物吧。
“一次相聚也是一次别离。”从云南带回来的宝贝现在都摆放在我的家中,我经常在家里走来走去,一样一样地观看它们,触摸它们,想起我们一路的欢乐。当然,前边提到的那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内心的光线——我把它藏在身体里,不知会不会就此密封、埋葬。我希望我的内心连同那些缺光少氧的洋菊花一样重新开放,让一些隐隐的光线重新照亮我们平静而空旷的心房。
摘自: 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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