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攻城,八家将之一。
八家将,八名家将,看上去是很简单的说法,但当这三个字汇作了一处,却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意义。人们都知道,这指的是二皇子王府里私下蓄养的八位高手,这八位高手一直跟随在二皇子的身边,是二皇子在武力方面最强大的实力之厂,
在前年范闲与二皇子的斗争之中,正是这八家将在抱月楼外的茶铺里将范闲留了下来,虽然最后未曾留住,却依然给范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确实是八位高手。
在京都府外,在那个和抱月楼、范思辙息息相关的案件审理后,范闲凛然出手,击碎谢必安心魄,而也因此引发了体内真气的问题,此为其一。
在御山道旁,在秋雨之中,监察院六处杀手出击,以铁钎灭口,惊住了范无救,令此人在事后不顾二皇子挽留,飘身离去,此为其二。
自那一次未曾宣诸于世的小型斗争之后,二皇子的八家将便只剩下了六个人。今日二皇子在抱月楼做客,他自信范闲不敢对自己如何,为了显得一心如霁月,竟是一个人都没有带,剩余的六个八家将也遣了回去。
杨攻城便是其中的一位。在这样一个举头望去尽白雪,层云已遮银芒月的夜里。他被一群黑衣人阻了去路、断了退路。
白日曾经晴朗过,巷旁街檐上地雪化作了水往下滴淌着,巷内湿冷一片,入夜。水滴渐少,渐凝成一枝枝冰刺,却依然有那么一滴水聚于冰刺之尖,垂垂欲滴。
杨攻城眼瞳微缩,反手抽出腰间的佩剑,脚尖在地上一点,整个人已经掠了起来,一剑斩向檐下的那些冰刺。
冰刺哧的一声从中折断,化作一片厉芒向着身前地黑衣人刺去。
而杨攻城紧接着单脚一踩自己两名伴当的肩头,将这两名伴当点向了两边袭来的黑衣人。自己的身形已经拔高,将将要探出小巷的上方。
……
……
他知道这是一场狙杀,这是一场针对自己预谋已久的狙杀。对方查清楚了自己日常行走的路线,才会恰到好处地将自己堵死在小巷中。
可他不想死,所以他宁肯牺牲了自己的两名伴当或者说是徒弟,让他们充当抵挡兵刃的沙包,而让自己能有时间逃走。
是逃走。不是抵抗,杨攻城在这种时候早已没了锐气,敢在京都里设伏杀人的。没有几个,而与二皇子有仇地,只有那个人。
那个人派出来杀自己的人,不是自己能够抵抗的。
不得不说,杨攻城不愧是二皇子贴身八家将,反应速度以及应对地方法均是一时之选,当下面那些黑衣人闷哼着将他的徒弟斩翻在地,同时劈开那些带着他真力的半截冰刺时,他已经掠到了半空中。
只需要一瞬间的时间。他就可以踩上巷头,遁入夜空。
可惜狙杀者没有给他这一瞬间,一枝弩箭飞了过来,悄无声息地飞了过来,直刺他的胸膛。
杨攻城闷哼一声,手腕一翻,往下斩去,在电光火石间将这枝弩箭斩落。
然则,弩箭既出,自然不止一根。
嗖嗖嗖嗖,十余根弩箭同时射出,他人在半空,哪里能挡?虽凭籍着一身高绝地修为免强挡去射向要害的几枝弩箭,却依然让漏网的几枝弩箭深深地扎进了大腿中。
杨攻城腿上一痛一麻,双眼欲裂,有些绝望地从半空跌落。
他只来得及跃出巷中上空一瞬,在这一瞬里,他瞧见了七个弩手正站在巷上民宅檐角,不同地方位,却将上方堵的死死的。
下有刺客,上有弩手,是为天罗地网,如何可避?
……
……
杨攻城在摔落的过程中欲开口长啸求援,眼角余光却发现巷中的黑衣人也从怀中掏出了弩箭……一枝迎面而来的弩箭射入了口中,血花一溅,将他的嘶喊声逼了回去!
在这一刻,他绝望想着,对方怎么拿了这么多硬弩来对付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太过密集的弩箭攻势,让他人在半空,身上已经被射中了数十枝弩箭,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刺猬般可笑。
啪的一声,杨攻城地身体摔落在雪水之中,震起血水一滩,只是他的修为着实高明,受了这么重的伤,竟是一时没有断气,单膝跪于地上,以剑拄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黑衣人首领,瞳中露出一丝野兽毙命前的慌乱凶残之意。
是的,他是一名高手,可是被人用数十柄硬弩伏击的高手,没有什么办法,除非他是叶流云。
鲜血顺着浑身密密麻麻的箭杆往下流着,流出他的精气神血魄,杨攻城喉中嗬嗬作响,却不肯瘫倒。
黑衣人的首领走到他的身前,反手抽出腰畔的直刀,刀身明亮如雪,不沾尘埃。
巷檐上的冰刺大部分已经被斩断了,只留下几根孤伶伶的冰柱,那滴蕴了许久的雪水终于汇成一大团圆润的水珠,滴了下来,滴入巷中的血水里,泛起一丝轻响。
黑衣人首领拔刀,沉默斩下,一刀将杨攻城的头颅斩落,干净利落。
杨攻城无头的尸身依然跪着。
黑衣人首领一挥手,民宅上站着的弩手翻身落地,巷中的狙杀者们沉默地上前,取走所有的弩箭,然后消灭了巷中的痕迹。
一群人脱去身上的黑色衣物,扮成寻常模样的百姓,离开了小巷,汇入了京都似乎永亘不变的生活之中。
小巷里一片安静,就像是没有人曾经来过,只是却多了三具尸首,那个无头的尸首没有身周弩箭的支撑,终于倒了下去,砸的巷中发出一声闷响。
——————
“我以往从来没有想到过,弩箭这东西,竟然会这样可怕。”范闲举起酒杯,缓缓饮着,眼中满是惘然之色,“诸位大人也清楚,我监察院也是习惯用弩箭的,可是依然没有想到,当一件杀人的物事多到一种程度之后,竟然会变得这样可怕。”
抱月楼的酒席中,所有人都安静听着范闲的讲述,这是山谷里狙杀的细节,人们都听出了范闲话语中的那丝沉郁与阴寒。
范闲将酒杯放到桌上,微笑说道:“漫天的弩雨,我这一世未曾见过,想来前世也未曾见过……这不是狙杀,更像是在战场之上,那时候的我才发觉,个人的力量,确实是有限的。”
大皇子在对面缓缓点头,面露复杂神色,或许是想到了西征时与胡人部族们的连年厮杀。
“弩箭射在车厢上的声音,就像是夺魂的鼓声。”范闲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在回忆当时的具体情节,“那种被人堵着杀的感觉很不好。”
太子叹息安慰道:“好在已经过去了,安之你能活下来,那些乱臣贼子终究有伏法的一日朝廷正在严查。想必不日便有结果。”
“谢殿下。”范闲举杯敬诸人,笑着说道:“对,至少我是活下来了,想必很多人会失望。连守城弩都动用了,却还杀不死我范某人,这说明什么?”
没有人接他的话,枢密院两位副使的脸色很不好,山谷狙杀一事毫无疑问牵扯到军方,虽说朝廷地调查还没有什么成果,可是这一点已然是铁板钉钉之事,范闲说到此处,由不得军方这些大老们暗自揣摩。
“我是一个很自信的人。”范闲示意众人自己已然饮尽,笑着说道:“包括陛下和院长大人在内。长辈们都曾经问过我,你为什么这么自信?”
众人凝神听着,心里却生出一股荒谬的感觉。此时座上皆是庆国重要人物,还有太子殿下,三位皇子,可是只要范闲一开口,众人的注意力便会被他吸引过去。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今夜宴会地主人,更是因为……似乎所有人在下意识里都承认,他才是真正最有实力的人。
这真的很荒谬。历史上或许有权倾朝野的权臣,称九千岁的阉党,但从来没有这样一位年轻而充满了威慑力的皇族私生子,还是一位光彩夺目的私生子。
众人下意识里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却在微笑听着范闲说话,表情没有一丝不豫,反是充满了安慰与了解。
大皇子轻轻咳了一声。
范闲左手轻轻捏弄着大酒樽,目光看着眼前一尺之案,似乎在看一个极为漂亮的画面:“为什么我会这么自信?因为我相信,我是这个世上运气最好的人。再没有谁的运气能比我更好了。”
明明已经死了地人,却莫名其妙的活了过来,并且拥了如此丰富多彩甚至是光怪陆离的一生,这等运气,需要在以后地岁月里慢慢庆祝。
范闲笑着说道:“先前我也说过,我监察院也很习惯用弩箭,那些弩箭,杀不死我,而我的敌人,一定没有我这么好的运气。”
——————
离皇宫并不遥远的监察院,在那个陈院长最喜欢呆的密室内,言冰云穿着一身纯白地棉衣,盯着桌上的案卷出神,片刻后他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觉着太阳穴那些酸痛难止。
门被叩响了,二处情报甲司地一位官员闪了进来,递了三个蜡封的小竹筒给他。
言冰云怔了怔,用手指甲挑开蜡封,取出内里的情报扫了一眼,便凑到一旁的烛火烧了,然后在那名情报官员异样的目光中,有些疲惫地说道:“今夜之事不记档。”
情报甲司官员一怔,旋即低头应下,说道:“四十三个目标,已经清除三个。”
言冰云似乎有些头痛听到这句话,烦恼地摇摇头,挥手示意知道了,让他出去。
密室里重新归于安静,言冰云看了桌上残留的那些蜡屑,又开始出神。今夜范闲在抱月楼宴客,而监察院却处于二级状态之下,在京都的黑夜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行动,多少人会死去,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范闲的疯狂。
今夜的计划是言冰云亲自拟定地,虽然他当着范闲的面表达了坚决地反对,可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继续做。在这个计划之中,要杀十一个人,要捉三十二个人。在最先必须清除的十一个目标当中,便有六人是二皇子的八家将。
这是一次疯狂的报复行动。
二皇子的八家将已经死了三个,以监察院全力疯狂地反扑,区区一个王府的力量,根本动摇不了大局,想必接下来又会收到其余人的死讯。
言冰云走到窗边,掀起窗口那张黑布的一角,就像陈萍萍以往做的那样,透过那个狭小的空间,往不远处的皇宫望去,皇宫里依然光明,在黑衣之中散发着圣洁崇高的味道。
他望着皇宫满怀忧虑想着:“陛下让你做孤臣,可不是让你做绝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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