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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数日之后,凯里太太去车站给菲利普送行。她伫立在车厢门口,噙泪忍泣。菲利普显得急切而不安,巴不得早点插翅高飞。

  "再吻我一下,"她说。

  菲利普将身子探出车窗,吻了吻她。火车启动了。她站在小车站的木制月台上,频频挥动手绢,直至火车消失在视野之外。她心头像压上了铅块,沉重得很。回牧师公馆的路程总共才几百码,却似有千里之遥。她边走边沉思:菲利普这孩子,也难怪他那么迫不及待地要走,他毕竟年轻,未来在向他召唤。可她自己——她紧咬牙关,强忍着不哭出来。她默默祈祷,求上帝暗中保佑菲利普,让他免受诱惑,赐予他幸福和好运。

  可是菲利普在车厢里坐定身子,不多一会就把他伯母撇在脑后。他心里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他写过一封信给奥特太太某美术学校的司库,海沃德曾向她介绍过菲利普的情况,这时菲利普口袋里还揣着奥特太太邀他明天去喝茶的请帖。到了巴黎,他雇了辆小马车,让人把行李放到车上。马车徐徐行进,穿过五光十色的街道,爬过大桥,驶入拉丁区的狭街陋巷。菲利普在"两极"旅社已租下一个房问。这家旅馆坐落在离蒙帕纳斯大街不远的一条穷陋小街上,从这里到他学画的阿米特拉诺美术学校还算方便。一位侍者把行李搬上五楼,菲利普被领进一间小房间,里面窗户关得严严的,一进门就闻到股霉味。房间大部分地盘都叫一张大木床给占了。床上蒙着大红棱纹平布帐幔,窗上挂着同样布料制成的、厚实但已失去光泽的窗帘。五斗橱兼用作脸盆架,另外还有一只结实的大衣柜,其式样令人联想起那位贤明君主路易·腓力普。房间里的糊墙纸因年深日久,原来的颜色已褪尽,现呈深灰色,不过从纸上还能依稀辨认出村有棕色树叶的花环图案。菲利普觉得这房间布置得富有奇趣,令人销魂。

  夜已深沉,菲利普却兴奋得难以成眠。他索性出了旅馆,走上大街,朝华灯辉门处信步逛去。他不知不觉来到火车站。车站前面的广场,在几盏弧光灯的照耀下,显得生趣盎然,黄颜色的有轨电车,似乎是从四面八方涌至广场,又丁丁当当地横穿而过。菲利普注视着这一切,禁不住快活地笑出声来。广场四周开设了不少咖啡馆。他正巧有点口渴,加上也很想把街上的人群看个仔细,于是就在凡尔赛啡咖馆外面的露天小餐桌旁坐下。今晚夜色迷人,其他餐桌上都已坐满了人,菲利普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人群:这边是家人在团聚小饮,那边坐着一伙头上戴着奇形怪状的帽子、下巴上蓄着大胡子的男子,他们一边粗声大气地拉呱,一边不住地指手划脚;邻坐的两个男子看上去像是画家,身边还坐着妇人,菲利普心想,她们不是画家的结发之妻才妙呢;背后,他听到有几个美国人在高谈阔论,争辩着有关艺术的问题。菲利普心弦震颤。他就这么坐在那儿,一直到很晚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尽管筋疲力尽,心里却美滋滋的。等他最后好不容易上了床,却心清神爽,倦意全无。他侧耳谛听着巴黎夜生活的鼎沸喧嚣。

  第二天下午喝茶时分,菲利普动身去贝尔福狮子街,在一条由拉斯帕依大街向外延伸的新铺筑的马路上,找到了奥特太太的寓所,奥特太太是个三十岁光景的微不足道的妇人,仪态粗俗,却硬摆出一副贵夫人的派头。她把菲利普介绍给她母亲。没聊上几句,菲利普就了解到她已在巴黎学了三年美术,后来又知道她已同丈夫分道扬镳。小小的起居室里,挂着一两幅出自她手笔的肖像画。菲利普毕竟不是个行家,在他看来,这些画尽善至美,功力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不知可有那么一天,我也能画出同样出色的画来,"他感叹地说。

  "哦,我看你准行,"她不无得意地应道。"当然罗,一锹挖不出个井来,得一步步来嘛。"

  她想得很周到,特地给了他一家商店的地址,说从那儿可以买到画夹、图画纸和炭笔等用品。

  "明天上午九点左右我要去阿米特拉诺画室,如果你也在那时候到那儿,我可以设法给你找个好位子,帮你张罗点别的什么。"

  她问菲利普具体想干些什么,菲利普觉得不能让她看出自己对整个事儿至今还没个明确的打算。

  "嗯,我想先从素描着手,"他说。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一般人总是好高骛远,急于求成。拿我来说,到这儿呆了两年,才敢去试几笔油彩。至于效果如何,你自个儿瞧吧。"

  奥特太太朝排在钢琴上方的一幅黏糊糊的油画瞟了一眼,那是幅她母亲的肖像。

  "我要是你的话,在同陌生人交往时,一定火烛小心,不同外国人在一起厮混。我自己向来言行谨慎,丝毫不敢大意。"

  菲利普谢谢她的忠告。但说实在的,这番话菲利普听了好生奇怪,他不明白自己干吗非要做个瞻前顾后、谨小慎微的君子呢。

  "我们现在过日子,就像留在英国一样,"奥特太太的母亲说,她在一旁几乎一直没开过口。"我们来这儿的时候,把老家所有的家什全都搬了来。"

  菲利普环顾四周。房间里塞满了笨实的家具,窗户上挂的那几幅镶花边的白窗帘,同夏天牧师公馆里挂的一模一样。钢琴和壁炉架上都铺着"自由"绸罩布。菲利普东张张西望望,奥特太太的目光也随着来回转动。

  "晚上一把百叶窗关上,就真像回到了英国老家似的。"

  "我们一日三餐仍然按老家的规矩,"她母亲补充说,"早餐有肉食,正餐放在中午。"

  从奥特太太家出来,菲利普便去购置绘画用品。第二天上午,他准九点来到美术学校,竭力装出一副沉着自信的神态。奥特大大已先到一步,这时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菲利普一直在担心,他这个"nouyeau"会受到什么样的接待。他在不少书里看到,乍进画室习画的学生往往会受到别人的无礼捉弄,但是奥特太太的一句话,就使他的满腹疑虑涣然冰释。

  "哦,这里可不兴那一套,"她说。"你瞧,我们同学中差不多有一半是女的,这儿是女士们当道呢。"

  画室相当宽敞,空荡荡的,四周灰墙上挂着一幅幅获奖习作。一个模特儿正坐在椅子里,身上裹着件宽大的外套。她周围站着十来个男女学生,有的在聊天,有的还在埋头作画。这会儿是模特儿的第一次休息时间。

  "一上来,最好先试些难度不太大的东西,"奥特太太说。"把画架放到这边来。你会发现,从这个角度上写生,最讨巧。"

  菲利普根据她的指点搁好画架,奥特太太还把他介绍给近旁的一个年轻女子。

  "这位是凯里先生。这位是普赖斯小姐。凯里先生以前从未学过画,开头还得有劳您多多点拨,您不会嫌麻烦的吧?"说着,她转身朝模特儿喊了声:Lapose。

  模特儿正在看《小共和国报》,这时把报纸随手一扔,绷着脸掀掉了外套,跨上画台。她支开双脚,稳稳地站在那里,双手十指交叉,托着后脑勺。

  "这姿势够别扭的,"普赖斯小姐说,"真不明白他们怎么偏偏选中这么个怪姿势。"

  刚才菲利普进画室时,人们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模特儿淡漠地瞟了他一眼,现在再没人注意他了。菲利普面前的画架上,铺着一张漂亮挺刮的画纸,他局促不安地注视着模特儿,不知该从何处落笔才好。他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裸体女人。这个模特儿年纪不轻了,Rx房已趋萎缩,失去了光泽的金发,像一蓬乱草似地耷拉在脑门上,满脸尽是一块块显眼的雀斑。他朝普赖斯小姐的作品瞥了一眼。这幅画她刚画了两天,看来已遇上麻烦。由于她老是用橡皮擦拭,画面已搞得邋里邋遢。在菲利普看来,她笔下的人体全走了样,不知画的啥名堂。

  "我早该想到,自己画起来不至于比这更糟吧,"他暗暗对自己说。

  他着手先画头部,打算慢慢往下画。但不知怎么的,他发现同样是画头,写生却要比单凭想象作画难得多。他卡住了,再也画不下去。他朝普赖斯小姐瞥了一眼。她正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地画着。她心情热切,连眉头都不觉紧蹩起来,目光中流露出焦躁不安的神情。画室里很热,她额头上沁出了一颗颗汗珠。普赖斯小姐今年二十六岁,一头浓密的金褐色柔发,发丝光滑美丽,可惜梳理得很马虎,她把头发打前额往后一挽,草草束成个大发髻。大脸盘上嵌着一对小眼睛,五官宽阔而扁平;皮肤白里泛青,带着几分怪异的病态,双颊不见一丝血色。她看上去像是从来不梳洗打扮似的,人们不禁要纳闷:她晚上没准儿是和衣而睡的呢。她生性沉默,不苟言笑。第二次休息时,她退后一步,端详着自己的大作。

  "不知怎么搞的,老是不顺手,"她说,"不过,我也算把心思放在上面了。"她转脸朝菲利普。"你进展如何?"

  "糟透了,"菲利普苦笑着应了一声。

  她看了看他的画。

  "你这么个画法哪成呢!你得先用笔比划一下,然后得在纸上框好轮廓线。一她干净利索地给他示范了一下。她这番真挚情意委实打动了菲利普,可她那毫无韵致的仪态还是让菲利普感到不悦。他感谢了她的热心指点,又重新操起画笔来。到这时候,其他学画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到齐了,这会儿姗姗而来的人大多是男的,因为女的总是一早就来了。今年这时候(虽说季节还早了点),画室已是人满为患。过了一会,走进来一个青年,稀疏的黑发,特大的鼻子,一张长脸不由得叫人联想起马来。他在菲利普身旁坐下,并且隔着菲利普朝普赖斯小姐一点头。

  "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她说,"是不是刚起床?"

  "今天是这么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我想,我得躺在床上,好好想象一下户外的景色有多美。"

  菲利普会意一笑。普赖斯小姐却挺顶真,不把这话当玩笑看待。

  "这种做法真有点好笑。照我的想法,及早起床,趁天气大好出外逛逛,这才更加在理呢。"

  "看来要想当个幽默家还真不容易呢,"那个年轻人一本正经地说。

  他似乎还不想立即动笔,只是朝自己的画布望了一眼。他正在给画上水彩,这个模特儿的草图,他昨天就勾勒好了。他转身对菲利普说。

  "您刚从英国来吧?"

  "是的。"

  "你怎么会跑到阿米特拉诺学校来的?"

  "我只晓得这么一所美术学校。"

  "但愿你来这儿时没存非分之想,以为在这儿可以学到点最起码的有用本事。"

  "阿米特拉诺可是巴黎首屈一指的美术学校,"普赖斯小姐说,"这样认认真真对待艺术的学校,还不见有第二所呢。"

  "难道对待艺术就非得认真不可?"年轻人问。既然普赖斯小姐的回答只是轻蔑地一耸肩,他也就自顾自往下说了:"不过关键还在于:所有的美术学校全都大高而不妙。显然全都学究气十足。而这儿所以为害较浅,就因为这儿的教学比别处更为无能,在这儿啥也学不到手……"

  "那您干吗要上这儿来呢?"菲利普插嘴问。

  "我找到了捷径坦途,却还是在走老路。普赖斯小姐文化素养很高,一定记得这句话的拉丁语原文吧。"

  "希望你谈话时别把我牵扯进去,克拉顿先生,"普赖斯小姐毫不客气地说。

  "学习绘画的唯一途径,"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是租间小画室,雇个模特儿,靠自己闯出条路来。"

  "这似乎并不难做到,"菲利普说。

  "这可需要钱呐,"克拉顿接口说。

  克拉顿开始动笔了,菲利普打眼角里偷偷打量他。只见他高高的个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那宽大的骨架似乎突到肌体的外面;两肘尖削,差不多快要把他破外套的袖管给撑破了。裤子的臀部已经磨破,每只靴子上都打了个难看的补钉。普赖斯小姐站起身,朝着菲利普的画架走过来。

  "如果克拉顿先生肯闭上嘴安静一会儿,我就过来帮你一下,"她说。

  "普赖斯小姐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有几分幽默,"克拉顿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端详自己的画面,"而她讨厌我,则是因为我有几分才气。"

  克拉顿煞有介事地说着,菲利普瞧着他那只模样古怪的大鼻子,觉得他的话听上去格外好笑,忍不住噗哧了一声。普赖斯小姐却气得满脸通红。

  "这儿除你之外,谁也没埋怨过你有才气。"

  "这儿唯独我的意见,我觉得最不足取。"

  普赖斯小姐开始品评菲利普的习作。她滔滔不绝地谈到剖视、结构、平面、线条,以及其他许多菲利普一窍不通的东西。她在这儿画室已经呆了好长一段时间,通晓教师们再三强调的绘画要领,她一口气点出了菲利普习作中的各种毛病,然而讲不出个矫枉匡正的道道来。

  "多谢你这么不厌其烦地开导我,"菲利普说。

  "哦,没什么,"她回答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刚来这里时,别人也是这么指点我的,不管是谁,我都乐意效劳。"

  "普赖斯小姐要想说的是,她向您传经赐教,纯粹是出于责任感,而并非是由于您本人有什么迷人的魅力,"克拉顿说。

  普赖斯小姐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画画。

  时钟敲了十二下,模特儿如释重负般地叫了一声,从画台上走下来。

  普赖斯小姐收拾好自己的画具。

  "我们有些人要去格雷维亚餐馆就餐,"她对菲利普说,并乜了克拉顿一眼。"我自己一向是在家里吃午饭的。"

  "如果你不介意,就让我陪你去格雷维亚餐馆吧,"克拉顿说。

  菲利普道了谢,起身准备离开画室。没走几步,奥特太太过来问他今天学画的情况如何。

  "范妮·普赖斯可手把手教你了?"她询问道。"我特意把你安排在她旁边,因为我知道,只要她乐意,她还是有这点能耐的。这个姑娘不怎么讨人喜欢,脾气又坏,她自己也不会作画。不过,她懂得作画的诀窍,只要她不嫌麻烦,倒可以给新来者指点一下迷津的。"

  他们走上大街的时候,克拉顿对菲利普说:

  "范妮·普赖斯对你的印象不错,你最好留神点。"

  菲利普哈哈大笑。对她那样的女人,他压根儿没想到要留下什么好印象。他们来到一家经济小餐馆,画室的几个学生正坐在那儿用餐,克拉顿在一张餐桌旁坐下,那儿已经坐了三四个人。在这儿,花一个法郎,可以吃到一只鸡蛋、一碟子肉,外加奶酪和一小瓶酒。要喝咖啡,则须另外付钱。他们就坐在人行道上,黄颜色的电车在大街上来回穿梭,丁丁当当的铃声不绝于耳。

  "哦,请问您尊姓?"在他们就座时,克拉顿猝然问了一声。

  "凯里。"

  "请允许我把一位可信赖的老朋友介绍给诸位-一他叫凯里,"克拉顿正经八百地说。"这位是弗拉纳根先生,这位是劳森先生。"

  在座的人哈哈一笑,又继续谈自己的。他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大家七嘴八舌,只顾自己叽叽呱呱,根本不去理会旁人说些什么。他们谈到夏天去过哪些地方,谈到画室,还有这样那样的学校;他们提到许多在菲利普来说还是很陌生的名字:莫奈、马奈、雷诺阿、毕沙罗、德加等等。菲利普竖起耳朵听着,尽管感到有点摸不着头脑,却兴奋得什么似的,心头小鹿猛撞不已。

  时间过得真快。克拉顿站起身说:

  "今晚要是你愿意来,你准能在这儿找到我。你会发觉这儿是拉丁区里最经济实惠的一家馆子,花不了几个子儿,包管可以让你害上消化不良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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