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的夫人孔德沚,本来身体比较健康。虽然有点肥胖,患有糖尿病,但她心情开朗,笑口常开,楼上楼下操持家务,忙个不停。
“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袭来以后,她日夜为丈夫的命运担惊受怕,心情忧郁,头上白发增多了,体质日见衰败。除了糖尿病,又有了心脏病、高血压等疾病。加上营养不足,又得不到好医生的诊治,没有对症的好药。本来,治疗糖尿病的胰岛素,由茅盾托香港的友人买了寄来,“文化大革命”后不准再寄。孔德沚的病眼看一天比一天加重了。
妻子沉疴不起,茅盾内心如焚。但在那个时候那样的环境里,他能想出什么办法呢?他能去找谁帮助呢?几十年战斗过来的革命同志、文朋诗友,有的已被投进监狱,有的自身难保。过去给他们看病的王历耕医生,也已被赶出北京医院。其他的医生不熟悉病情,难以对症下药。他每次拖着病躯陪妻子去看病,回来后全身像要瘫了一样。
妻子看他为照料自己,气喘吁吁地楼上楼下忙碌,心疼地说:“德鸿,看把你累的,不要我的病没好,你又给拖垮了。”
茅盾摇了摇头,安慰她:“不会的。你安心养病要紧。”
孔德沚服药后睡着了。他望望妻子满头的白发,看看她脸上一条条的皱纹,不禁想起“文化大革命”以来她精神上经受的折磨。
他们家有一只铜质台灯,灯架是一个裸体女神的塑像,女神双手向左右伸出,手上各拿着一个小灯。这本是一件工艺品。但是那次抄家时,红卫兵说它是“四旧”,勒令不准使用。
有一天,儿媳陈小曼回来看到台灯上的裸体女神穿上了一件连衣裙,感到很好笑,便问婆婆。
孔德沚说:“红卫兵说这是四旧,不让用,丢了又可惜。我才做了这件衣服给穿着,免得添麻烦。”
1969年春天,经化验、检查,孔德沚的尿糖已得到控制,血压亦正常,只是冠状动脉硬化稍有进展。医生对茅盾说:“这是老人常见病,她七十三岁,没有大关系。”
然而妻子比以前瘦了许多,“这是否与病有关?”他问医生。
医生没好气地反问:“千金难买老来瘦,你不懂?”
茅盾想,这话很对,老年人与其肥,不如瘦,她过去太肥胖。这下瘦了,也许是好兆不头。
秋凉后,孔德沚更加瘦弱,而且下肢浮肿,只是血糖、尿糖仍然正常。茅盾天天服待她吃药,虽未见好转,也未见加剧。
到11月,他发现妻子突然食欲不好,服了开胃药,才有所好转。年底,又食欲大减,手也浮肿,服了中药、西药,仍不见效。
“今年一月中旬,体力益弱,行步须扶持,且甚慢,已不下楼。此段时间,连进医生三次门诊,医生只谓老年,积久慢性病等等。除服常服之四、五种药外,别无他法。”(致陈瑜清信)
到1月24日,孔德沚白天昏昏欲睡,饮食不进,前半夜却不能入睡。
有人对茅盾说,“这是酸中毒的现象。”他“啊”了一声,才觉得不妙,慌忙送妻子进医生急诊。
此时,孔德沚已神智昏迷。经过验血,医生诊断为:酸中毒、尿中毒、慢性肾炎并发。
抢救了十多个小时,无效。
这天是1970年1月28日。孔德沚──这位茅盾一生的贤内助,终于抛开了老伴和儿孙,与世长辞了。
对于已经处在风烛残年中的茅盾,这个沉重的打击,无疑是雪上加霜!
妻子火化那天,茅盾悲痛欲绝,默默垂泪。他和儿子沈霜、媳妇陈小曼等七八个亲属,还有叶圣陶及其儿媳,参加了火化仪式。冷冷清清,唯有衣情与哭声。
在致表弟陈瑜清的信里,他叙写了妻子的病情、医疗及逝世的情形后说:“德止七十三岁,未为短寿;观其病中痛苦,逝世亦为解脱,惟孙儿女皆未成立,她死时必耿耿于心也。”
他还告诉表弟:“我精力大不如去年,懒动,即作此一书,亦辍笔数次方才写完。据此可想见为废物矣。”(7月7日信)
后来又写道:“我自前年下半年就日见衰弱,去年德止病中,我强打精神,照顾病人,但自她故世,我安定下来,就显得不济了。现在上楼下楼(只一层而已)即气喘不已,平地散步十分钟也要气喘,医生谓是老年自然现象,无药可医,但嘱多偃卧,少动作。如此已成废人,想亦不久于世矣。但七十五岁不为寿,我始愿固不及此也。”(10月15日信)
我把妻子的骨灰盒捧到自己卧室里,搁在五斗柜上。常常站到骨灰盒前,久久地凝视着,两行老泪禁不住潸潸而下,往事便潮水般地在他脑海中涌现。1949年解放后,新的生活召唤人们投身革命和建设事业。有一天,妻子向周恩来总理提出:“请您也为我安排一个工作,我也要参加革命!”周总理认真考虑后,回答好说:“好,我给您安排一个对您最重要也是最合适的工作,──照顾好茅盾同志。他是我们国家的宝贵财富,今后要他为新中国描蓝图,为新中国作出新的贡献。您要好好照顾他,这是党交给您的任务,这比您做任何工作都重要!”
那时,妻子听话地点了点头,从此便把照顾他生活起居当作党交给的任务。而今,在他最需要她照顾的时候,她却被死神夺走了!
茅盾痛悔自己没有早想到给妻子多准备胰岛素,没有早想到减轻妻子的家务负担,没有早想到分出一些时间和妻子到处地去走一走,甚至建国经后他俩连老家乌镇也没有回去过一次!如今这一切都无法弥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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