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7月27日清晨,一艘小客轮在上海十六铺码头靠岸。沈德鸿提着一只小皮箱,挤出熙熙攘攘的人群,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然后,走到街上,吃了一点早点,便问了问路,匆匆向河南路商务印书馆发行所走去。
他一路想着心事: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张元济总经理?无一面之识,他肯见吗?不怕,我有他们印书馆北京分馆经理孙伯恒写给他的介绍信。虽然我也不认识孙伯恒,不过我知道此人,他常找财政部公债司司长卢表叔。听卢表叔说,这位孙伯恒巴结他,是有求于他,想要他同意由商务印书馆承印公债券。他想起母亲上个月底对他说的话:“德鸿,你还没有回来,我就让你祖父给卢表叔写信了;我也写了信,叫你卢表叔不要给你在官场和银行找职业。他可能一时没办法,你可要准备在家闲居半年呵!”谁知不到十天,卢表叔就来了信:“……接信后,速去上海见张经理。张元济(菊生)先生翰林出身,是商务印书馆创办人之一。……”母亲说:“你父亲去世后,留下的钱我分成两份,你和弟弟每人一千元。你的一份这些年用得差不多了,我没有办法供你再读下去。
这下好了,商务印书馆里的书很多,听说他们有个涵芬楼,藏有许多善本、珍本书,你可以好好利用,一边做事一边深造。”德鸿对母亲说:“妈,您放心。我会努力的!”
沈德鸿照着旁人的指点,找到了商务印书馆发行所。他向营业部的一个售贷员打听总经理办公室在哪里。这个售货员只把嘴一呶:“三楼。”他又问了另一个人,才知道上三楼要从营业部后面的一个楼梯上去。谢过那人,他转到营业部后面,刚到楼梯边,就有一个人拦住他问:“干什么?”
“请见张总经理。”
那人用轻蔑的眼光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看沈德鸿一身穷学生的打扮,冷冷地说:
“你在这里等吧。”
沈德鸿心中来了火,也冷冷地扔给他一句话:“我有孙伯恒的介绍信。”
一听“孙伯恒”三个字,那人立刻面改笑容问道:“是北京分馆孙经理么?”
沈德鸿不回答,从口袋里取出印有“商务印书馆北京分馆”红字的大信封,对那人一晃。
那人的笑容更浓了,很客气地说:“请,三楼另有人招呼。”
沈德鸿在心里说了一句:“势利小人!”随即慢慢地向三楼走去。拐弯处,他回头往下一看,果然在那人对面的一条板凳上坐着两个人,想来是等候传呼然后才可上楼的。他不禁想道:“好大的派头!不知总经理的威严又是什么样?”走了三楼,他觉得这里比一楼、二楼矮多了。地方也小,显然很不相称。一间办公室门前摆着张方桌,坐在桌后的一个职员见了他,说道:“过来,先登记。什么姓名?”
“沈德鸿。有人介绍我来见张经理。”
“也得登记。”那职员一本正经地说。
沈德鸿一声不响,又从衣袋拿出那个大信封来。职员接过去一看,口里念道:“面陈总经理张台启商务印书馆北京分馆孙”──这个墨写的大“孙”字,恰恰写在红色印的“馆”字上面。
“我马上去传达。”那职员满面笑容地对他说,推开门走进去不久带着一个人出来,低声对那人说:“请稍等候。”又侧身引路对沈德鸿说:“请进。”沈德鸿进了门,他就把门关上了。
沈德鸿走进室内,看见一排明亮的玻璃窗前放着一张大写字台,旁边坐着一个中年人,长眉细目,满面红光,心想:他就是张元济了。
张元济指着一把圈椅说:“坐近些,谈话方便。”
沈德鸿坐下。张元济问他读过哪些英文和中文书籍。他简短扼要地回答了;张元济点点头,然后说:“孙伯恒早就有信来,我正等着你。我们编译所有个英文部,正缺人,你进英文部工作好吗?”沈德鸿答:“好的。”张元济又说:“编译所在闸北宝山路,你没有去过吧?”沈德鸿表示不认识宝山路。这时张元济拿起电话,用流利的英语跟对方说:“前天跟你谈过的沈先生,对,沈德鸿,他今天来了,一会儿就到编译所见你,请同他面谈。”挂上电话,张元济对他说:“你听得了吧?刚才我同英文部部长邝博士谈你的工作。现在,你回旅馆,我马上派人接你去宝山路。你住在哪个旅馆?”沈德鸿说了旅馆名称和房间号码。张元济随手取一张小纸片记下,念了一遍,又对他说:“派去接你的人叫通宝,是个茶房,南浔人。你就回旅馆去等他吧。”说完站了起来,把手一摊,表示送客。沈德鸿对他鞠躬,转身走出这间总经理办公室。
回到旅馆,他把简单的行李理好。在等候去编译所时,他回想张元济的办公室是那样的朴素,墙上不挂任何字画,大写字台对面的长几上,堆着许多中、英文的书报。初次见面,商务印书馆张经理给他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等了一会,通宝来,帮他把行李装上一辆相当漂亮的小轿车后,就对司机说:“走!”
沈德鸿还是第一次坐小轿车,他以为是出租汽车。通宝说:“这是总经理的车子。出租汽车哪里去找?如果坐黄包车,起码得一个小时,那就误了事了。是总经理派汽车接我到河南路,又叫原车送我们到编译所。”沈德鸿有点惊讶地说:“啊!你是编译所的茶房!”通宝点点头,告诉他:“我是南浔人,南浔离乌镇一十八里,我们也算同乡。你到编译所做事,不管有什么要帮忙的,找我就行。”沈德鸿听他口气不小,猜不透他是什么来头。他这时还不知道,通宝是编译所茶房的头头,也是编译所茶房的元老,所里的茶房清一色的南浔人,都是他引进去的。
到了宝山路,通宝把他的行李卸在一座二层楼的小洋房里,就带他到编译所会见英文部部长邝富灼博士。这位邝博士是华侨,原籍广东,在外国大学毕业后得的博士,大约四十多岁。他不大会说广东话,说英语却顺口。见到沈德鸿,就用英语谈话。他说:“欢迎你到我们英文部做事。我跟总经理商量,安排你在我们英文部新近设立的‘英文函授学校’,工作是修改学生们寄来的课卷。我们英文部现在有七个人,大家来认识认识。”
邝博士招呼着同事们,一一向沈德鸿介绍:“英杰文函授学校”主任周越然,编辑周由廑、平海澜,改卷员黄访书,办事员胡雄才。
二周是兄弟,他俩和胡雄才都是湖州人,三人和沈德鸿握手时说:“我们是乡。”听到通宝和这三位同事的浙江乡音,一股暖流涌上沈德鸿的心头,仿佛异乡见到了亲人一般。
他对邝博士和大家说:“我刚来所里做事,一切都不懂,请诸位今后多多指教。”
他的第一天的工作很轻松,只改了四五本“英文函授学校”学生的课卷。
下了班,和他年岁相近的胡雄才到宿舍看他,对他说自己还是练习生,每月薪水只有十八元。沈德鸿的薪水每月二十四元,是“编译”一级最低的工资。以后每过一两年,可以加五元。
“你与总经理是不是亲戚?”胡雄才盘问沈德鸿。
“不是。”
“不是?我才不信哩。你说不是亲戚,可是自有编译以来,从没有听说一个最低一级的小编辑,是坐了总编辑的专用车、由茶房头脑伴送来的。”
沈德鸿也不和他多辩论。因为他觉得胡雄才的推论是合理的。胡雄才还悄悄告诉他:
“我们编译所里,有好多人每月薪水一百元,但是他们长年不编也不译,只是每天这里瞧瞧,那里看看,跟一些拿着高薪又不干事的人咬耳朵说话。你不知道,这些人都有特别的后台,特殊的背景,他们跟老板关系密切。你可不要得罪他们啊!”
送走胡雄才,沈德鸿躺在床上,觉得浑身很疲倦,但胡雄才说的编译所内幕情况,使他久久不能入睡。他想,母亲写了极诚恳的信,请卢表叔不要把自己弄到官场!今后的路,究竟该怎么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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