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鸿的母亲是当地著名中医陈世泽续弦夫人所生。陈老医生很喜欢这个女儿,视作掌上明珠,特地为她取名:爱珠。爱珠四岁时,她母亲的脑病仍不见好转。父亲想:女儿渐渐长大,总得有人教养。他想起了连襟王老秀才夫妻俩家道小康,无儿无女,若请他们代为教养女儿,可以放心。于是爱珠长住王家。姨夫姨母待她象亲生女儿一样。她跟王老秀才学会了读书、写字、珠算,还念了不少古书;她向姨母学会了烹饪、缝纫,不但能缝制单衣夹裤,会翻丝棉衣袄,而且会缝制皮衣裘裳。
她十四岁那年,陈世泽来接她回去,想让她替自己管家。王老秀才知道他亲自教的这个十四岁女孩子知书达礼,能写会算,便说:“不是我夸爱珠,朝廷如开女科,我这个姨甥女准能考取秀才!不过,你要她管那么大个家,她能不能管得了,我可没有把握。”
陈世泽也有点担心,女儿才十四岁,能挑得起管家这个重担子吗?谁知爱珠一回到家里,就开始整顿家务。不过一个多月,家里就变了个样:女仆和男厨师不再吵架了,学医的门生感到伙食改善了。连陈世泽也察觉出:家里仍是那么多人,却秩序井然,内外肃静,吵闹、调笑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妻子的脑病也居然好了。他对来访的姐姐和王老秀才说:“想不到爱珠比我还能干!”
爱珠十九岁与沈永锡结婚。陈世泽拿出一千五百两银子为她办喜事。当听说沈焕从广西汇来两千两银子给长孙作结婚之用时,他又添上五百两银子,这样就与男家相当了。
他为爱珠置办了各种各样的嫁妆。虽比不上官僚、巨商嫁女的排场,但在乌青两镇也是够体面的。
她与沈永锡结婚后,丈夫问她过去读过什么书,她说读过四书五经、《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列女传》、《幼学琼林》、《楚辞集注》。沈永锡见她对这些书还能解释,很是高兴。但他觉得这些书不切实用,便让妻子读《史鉴节要》,接着又读《瀛环志略》。前一本是简要的中国通史,陈爱珠顺利地读完了,而后一本是关于世界各国历史地理的书,她太生疏了,读起来困难很多,沈永锡就给她解释、说明,直到她懂了为止。
小德鸿五岁时,陈爱珠与丈夫商量,想叫儿子进沈家塾读书。丈夫不同意,说是家塾的老师是他父亲(沈恩培),教书不认真,而且教的是《三字经》、《千家诗》一套老古董。他说:“还是让德鸿学点科学知识,将来有用。”陈爱珠觉得丈夫说得有理,可是由谁来教儿子呢?
沈永锡这时一边行医,一边忙着实现他做学问的计划。他想到家里是德鸿祖母当家,妻子有闲空,就要妻子在他们卧室里教儿子读书。两人挑选了上海澄衷学堂新出版的《字课图识》作为识字教材,又从《正蒙必读》里抄出《天文歌略》和《地理歌略》。
作为知识教材。没有合适的历史读本,陈爱珠就根据《史鉴节要》,自编教材。
楼下,家塾里不时传出诵读《三字经》的声音:“人之初,性本善……”;楼上,陈爱珠和德鸿母子在教读《地理歌略》和《天文歌略》:“高平为原,窈深为谷。山脊曰岚,山足曰麓。”;“云维何兴,以水之升,雨维何降,以云之蒸……”;“大地椭圆,旋转如球,东半西半,分五大洲……”这些全新的知识,开启了小德鸿心智,引他进入了宇宙、自然和社会的广阔天地。他后来说:“我的第一个启蒙老师是我母亲。”
年轻母亲对儿子的要求很严,但是并不主张他一天到晚关在家里读书、写字。她经常给儿子讲历史故事,本地传说,家庭人事。家里的仆人也常领着德鸿游玩乌青两镇的名胜古迹,或去看修真观对面戏台的演出,或去乌镇将军庙,看人们烧香许愿。
陈爱珠对丈夫爱好的数学不感兴趣,她的爱好是小说。在她当姑娘时,已经读过许多古代小说,做了媳妇反比替父管家时空闲,她又一本接一本地读起小说来。德鸿的父亲那年赴杭州参加乡试,未入场前逛书坊,买了不少书,其中有特地为她买的《西游记》、《封神榜》、《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还有几本是上海新出的文言译的西欧文学名著。
她不仅自己爱读这些小说,而且还经常把小说中的故事讲给儿子听,这就无形中培养了德鸿对于小说的兴趣。而沈永锡对此却不了解,他常常纳闷,对妻子说:“我们这个儿子,怎么于数学如此地不近?一点也不象我。”
1904年,乌镇办起了第一所初级小学──立志小学,德鸿成了这所小学的第一班学生。
校长是德鸿的表叔卢鉴泉。校门的两旁是原立志书院留下的一幅对联:“先立乎其大,有志者竟成”,里面嵌着“立志”二字。这给童年的德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他懂得了事在人为的道理。
这年德鸿八岁。他后来写道:“那时侯,父亲已卧床不起,房内总要有人侍侯,所以我虽说上了学,却时时要照顾家里。好在学校就在我家隔壁,上下课的铃声听得很清楚,我听到铃声再跑去上课也来得及,有时我干脆请假不去了。母亲怕我拉下的功课太多,就自己教我,很快我就把《论语》读完了,比学校里的进度快。”
立志小学的课程有国文、修身、历史和数学。他对数学虽比过去“近”了一些,仍然没有兴趣。但他觉得进了小学是个“解放”,他说:小学的“课程都比《天文歌略》容易记,也有兴味,即使是《论语》吧,孔子和弟子们的谈话无论如何总比天上的星座多点人间味。”
有一天,德鸿从家里堆放破烂什物有平屋里翻到了一箱子木版绣像小说,其中有《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过去,他曾听母亲讲过《西游记》中的一些故事,此时看到这部书,就捧在手中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不久,沈永锡和陈爱珠都发现儿子在偷偷看小说。“德鸿看看闲书,也可以把文理看通。他要看,你就把那部石印的《后西游记》拿给他看吧。”父亲并没有训斥儿子,相反还关照妻子帮儿子挑选小说。陈爱珠明白丈夫的意思,那部石印的《后西游记》里没有插图,儿子不会因只看插图而不看文字,这样有助于他学习语文。
得到了父母的同意,德鸿便能够公开阅读小说了,渐渐成了一个小说迷。
德鸿的父亲去世经后,陈爱珠用恭楷写了一幅对联,贴在丈夫有遗像两侧:
幼诵孔孟之言,长学声光化电,忧国忧家,斯人斯疾,奈何长才未展,死不瞑目。
良人亦即良师,十年互勉互励,雹碎春红,百身莫赎,从今誓守遗言,管教双雏。
陈爱珠把全部心血倾注在德鸿、德济两兄弟身上。她常对德鸿说:“你要做个有志气的人。俗话说,‘长兄为父’,你弟弟将来怎么样,全在你给他做个什么榜样。”
她管教德鸿极为严格。听到隔壁放学的铃声,而儿子还没有回家,就要查问他为什么回家晚了,是不是到哪里玩耍去了。有一天,教算术的翁老师生病没有来上课,小德鸿急着回家。一个年龄比他大五六岁的同学拉着他,叫他一起去玩。德鸿不肯,向校门口跑去。那同学在后面追赶,不小心跌了一跤,擦破了膝盖,手腕上还出了点血。他拉着小德鸿,去找德鸿的母亲告状。陈爱珠安慰了那个大同学一番,还给他几十个铜钱,让他医治手腕。最爱挑剔他人的德鸿二姑母看见了,不冷不热地对孙爱珠说:“他爹不在了,你怎么连自己的儿子都管教不好,真是!”陈爱珠一听,勃然大怒,把小德鸿拉到楼上,关了房门,拿起从前家塾中的硬木大戒尺,就要打下来。
过去她也打过他,不过是用裁衣服的竹尺打手心,而且只轻轻在打几下;现在竟然举起这硬木大戒尺来了。德鸿怕极了,开了房门,直往楼下跑去。
陈爱珠气愤在大声说:“你不听管教,我不要你这个儿子了!”
听着母亲的骂声,小德鸿吓坏了,一直跑出大门来到街上。这件事惊动了全家。他祖母叫他三叔去找,却找不到;他祖母更着急了,可是又不能埋怨他母亲。
小德鸿在街上无目的地走着,烦恼地想:又不是我的错,姆妈为什么要打我呀?走了一会儿,他觉得还是应当到学校去,请当时看到那个大同学自己绊了一跤的沈先生替他说情。沈老师跟着他来到沈家,对他母亲说:“这件事我当场看见。是那个大孩子不好,他要追德鸿,自己绊了跤,怎么反诬告沈德鸿呢!这事我可以作证。”又说:“大嫂读书知礼,岂不闻‘孝子事亲,不杖则受,大杖则走’乎?你家德鸿做得对呀!”听到沈老师这么说,陈爱珠开口道:“谢谢沈先生。”说完就转身回进房中。德鸿祖母听不懂沈老师说的那两句文言,看见媳妇说了声“谢谢”就返身回房,以为又要打德鸿了,就带着孙子到楼上去。陈爱珠背窗坐着。祖母让德鸿跪在母亲膝前。他哭着说:“妈妈,你打吧。”母亲一听,泪如雨下,只说了一句“你父亲若在,不用我……”就说不下去了,伸手把爱子拉了起来。
过后,小德鸿问母亲:“妈,沈先生对你说的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呀?”
“唉!天下的父母没有不爱子女的,管教他们是要他们学好。父母盛怒的时侯,用大杖打子女,如果子女不走,打伤了岂不反而使父母痛心么?所以说‘大杖则走’。沈先生是说……”
“哦,你要拿大戒尺打我,我跑了出去,是对的?”
“你这孩子……”母亲笑了。
从这以后,母亲就不再打他了。
陈爱珠就是这样一位从小受到良好教养,通晓文史,知书达理,卓识远见,性格刚强的中国妇女。她丧夫之后,含辛茹苦,抚养两个儿子成才,又深明大义,支持他们远走高飞,献身革命事业。
沈德鸿曾为母亲写有一首《七律》:
乡党群称女丈夫, 含辛茹苦抚双雏。
力排众议遵遗嘱, 敢犯家规走险途。
午夜短檠忧国是, 秋风黄叶哭黄垆。
平生意气多自许, 不教儿曹作陋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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