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把牛车停住,咳嗽了一声。在车厢里的医馆学徒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朝担架上的病人刺去。担架的毯子下突然伸出一只大手,
快如闪电,一下子就钳住了学徒的手腕。
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酉正。
长安,长安县,义宁坊。
告解室里的空间既狭且黑,一个人待久了会觉得喘不过来气,何况现在里面塞了两个人。
檀棋和张小敬困在黑暗里,几乎贴面而对,几无腾挪的空间,连对方的呼吸都能感受到。张小敬保持着这个尴尬的姿势,又喊了几声,外面完全没有动静,那个伊斯执事居然就这么离开了?遮天小说
别说檀棋了,连张小敬都没想到,这谈吐儒雅的景僧,说翻脸就翻脸。他也算阅人无数,愣是没看穿这个叫伊斯的僧人。那相貌和气质,实在太有迷惑性了。
张小敬用拳头狠狠捶了几下,小门纹丝不动。这木屋看似薄弱,材质却是柏木,木质紧实,非人力所能撼动。
“檀棋姑娘,得罪了。”
张小敬抬起上半身,朝檀棋的脸前贴去,他是想给腰部腾出空间,好抽出障刀。檀棋知道他的意图,可心中还是狂跳不已。她从未这么近距离与男子接触,感觉那粗重的呼吸直钻鼻孔,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张小敬慢慢把刀抽了出来,小心地把刀尖对准门隙,往下滑动。薄薄的刀刃能磕到外头锁链。可是这小屋子太狭窄了,完全用不上力气,更别说劈开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刀头去削磨小门的门枢,但这个要耗费的时间就太久了。
檀棋觉得整件事太荒唐。阙勒霍多去向不明,长安危如累卵,他们却被一个不知所谓的景僧执事,用不知所谓的理由关在这个不知所谓的鬼地方。
她看向张小敬,这家伙应该很快就能想出脱身的办法吧!就像在右骁卫时一样,他总有主意。张小敬那只独眼在微光下努力地睁大,嘴唇紧抿,像一只困在箱笼里的猛兽。这一次,似乎连他也一筹莫展。
檀棋忽然警醒,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把他当靠山了?登徒子说过,这次借她来,是为了借重自己的智慧。如果什么都不做,光等着他拿主意,岂不是给公子丢人!檀棋想到这里,也努力转动脖颈,看是否能有一线机会。
两人同时动作,一不留神,脸和脸碰到了一起。那粗糙的面孔,划得檀棋的脸颊一阵生疼。檀棋腾地从脸蛋红到了脖颈,偏偏躲都没法躲。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两人动作同时一僵。
伊斯的声音在外面得意扬扬地响起:“两位一定正在心中詈骂,说我是口蜜腹剑吧……哦,恕罪恕罪,我忘了口蜜腹剑这词是被禁的,还是用巧言令色吧,毕竟令色这两个字我还担得起,呵呵。”
这家伙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或者根本没离开过。檀棋见过的男子也算多了,对自己容貌津津乐道的,这还是第一个。
“你们冒充夫妻,闯入敝寺,究竟意欲何为?”伊斯问道,他的口气,与其说是愤怒,毋宁说是兴奋。
檀棋正要开口相讥,张小敬却拦住她,把腰牌从身上解下来,在门板上磕了磕,语气急切:“我是靖安司的都尉张小敬,正在追查一件事关长安城安危的大案。你必须立刻释放我们。这是靖安司的腰牌,你可以向官府查证。”
“靖安司?没听过,不会是信口开河吧?”伊斯隔着小窗看了眼腰牌,“容在下明日去访访祠部,届时必能分剖明白。”
“那就来不及了!现在放我们走!”张小敬身子猛地一顶,连带着整个木屋都晃了晃。
伊斯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指,啧啧地摆动了几下:“在下忝为景教执事,身荷护寺之重,既然有奸人冒良入寺,不查个清楚,在下岂不成了尸位素餐之辈?”
他说话文绉绉的,可此时听在檀棋和张小敬耳朵里,格外烦人。
张小敬沉声道:“听着,现在这座波斯寺里藏着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他牵连着数十万条人命。若是耽搁了朝廷的大事,你们要承担一切后果!”
数十万人命?极度危险?这两个词让伊斯眼前一亮:“首先,我们叫大秦寺,不叫波斯寺。其次,若真有这么一个危险人物,也该由本寺执事前往处理——你们想找的那位大德,就是他?”
“是的,他是突厥的右杀贵人,在三个月内来到长安。靖安司认为他假冒景僧,就藏在这座波斯寺里。”张小敬的语速非常快,他不能被这个爱拽文的波斯人掌握谈话节奏。
“都说了是大秦寺……嗯。”伊斯似乎被这番话打动,他眼珠一转,俊俏的脸上现出一丝兴奋的笑容,“尔等先在这里忏悔,容在下去查看一下,看看所言是虚是实。”
张小敬这回可真急了,扯着嗓子喊出来:“这个突厥人背后势力很强大,不可贸然试探。请你立刻开门,交给专事捕盗的熟手来处理。”
“哦?你说的是那两个被我关在告解室里的熟手?”伊斯哈哈一笑,用两只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我伊斯双眼曾受秋水所洗,你们能识破的,我自然更能看穿。”然后他不顾身后张小敬的叫嚷,转身离开。
伊斯大步走在走廊里,表情还是那么平静,可白袍一角高高飘起,暴露出主人内心的踊跃。
景僧寺崇尚苦修谦冲,一年到头连吵嘴都没几回。伊斯自负熟读中土经典,身怀绝学,却一直没机会展示,引以为憾。这次好不容易逮到一次机会,他绝不会轻易放过。
若是那个男人所言非虚,这将会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伊斯恰好走到正殿,看到十字架高高在上,虔诚地合掌祷告道:“我主在上。这次建功有望,必得朝廷青睐,可以正我景教本名。”
他祷告完毕,直奔正殿旁的一片宅子而去。那里有一片菜畦,里头种些瓜果青菜。景僧不分品级上下,都提倡亲力亲耕,所以宅子也修在菜畦旁边。一水皆是平顶二层小石楼。
伊斯身为执事,对景寺人员变动知之甚详。一个月前,这里确实来了一位僧侣,名叫普遮,粟特杂胡,所持度牒来自康国景寺,身份是长老。普遮长老来到义宁坊景寺之后,行事颇为低调,平日不怎么与人交往,只是外出的次数多了些。寺里只当长老热心弘法,也不去管他。
听张小敬的描述,这普遮长老是唯一符合条件的人。
他年过六十,寺里特意给他拨了一处二楼偏角的独屋。伊斯叫了一个管宅子的景僧,一起拾级而上。他走到门口敲了敲门,唤了声“普遮长老”,没人回应。伊斯手一推,门是虚掩的,“吱呀”一声居然开了。
这小厅里的陈设,与其他教士并无二致。窗下摆有一尊鎏金十字架,两侧各搁着一口拱顶方巾箱,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骆驼毛毡毯。
伊斯一眼注意到,那毡毯正中翻倒着一把摩羯执壶,壶口流出赤红色的葡萄酒来,将毯子浸湿了好大一片。他立刻警惕起来,先把袍角提起,掖在腰带里,然后脚步放缓,朝寝间走去。
伊斯一踏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普遮长老瞪圆的双眼,表情惊骇莫名。他头搁在门槛上,仰面倒在地上,胸口还插着一把利刃,血肉模糊。长老的手臂还在微微颤抖,不知是一息尚存,还是死后怨念未了。
伊斯大吃一惊,这……这不是个极度危险的贼人吗?怎么反被人杀了?
身后那个景僧跟过来,看到这血腥一幕,“妈呀”一声,瘫坐在地上。伊斯眼珠一转,没有急着俯身去检查,也没忙着进屋,而是急速扫视了屋子一圈。
就这么安静了几个弹指,他突然抄起手边一个铜烛台,狠狠砸向屋角。
屋角那里摆放着两扇竹制小屏风,平日用来遮挡溺桶。它本身很轻薄,被沉重的铜烛台一砸,“哗啦”一声,应声倒地,从后头跳出一个蒙面的汉子来。
“这点毫末伎俩,还想逃过我伊斯的双眼?”伊斯半是兴奋、半是壮胆地喝道。
这里的窗户方向是正北,又是二楼,正好对着御道的光彩灯影。伊斯刚才就注意到了,灯光照射进屋角,两扇竹屏风的影子之间应有一道光隙,可有那么一瞬间,两扇影子却连在了一起——这说明屏风后藏着人。
想必是这凶手杀人之后,还没来得及离开,就听见敲门,他只能暂时藏在屏风后头,没想到被伊斯直接给喝破了。
既然暴露,蒙面汉子也不废话,抄刀向伊斯扑过来。伊斯略带惊慌地后退,可已经来不及了。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刚才应该佯装无事,退下报官。
可是后悔已经晚了,蒙面汉子的刀锋迅猛逼近。伊斯不顾体面,整个人一下子趴在地上,勉强躲过这一刀。还没等那汉子收刀再刺,他用手抄起床榻边的一个暖脚钧炉,劈头盖脸泼过去。
这暖脚钧炉是个铁撮子样式,内盛炭火,用来夜里取暖。伊斯拿起钧炉,往外一送,钧炉里大概曾经烧过什么东西,细碎的灰末被甩出来,斗室之内登时烟雾弥漫。伊斯趁这个机会爬了几步,脱离蒙面汉子的攻击范围,起身把钧炉握在手里。
他忽然听到一声惨叫,竟是那跟随而来的管宅景僧发出来的。不用说,蒙面汉子一击伊斯不中,直接把身后那景僧给杀了。
伊斯大怒。这些家伙闯入景寺,还连杀两位僧人,这简直是对执事最大的侮辱。他把钧炉里最后一点炭灰拼命往外撒去,然后跳到了床榻上。
长老级别的僧人,榻边必然会挂着一根手杖。木料用的是苫国的无花果树,那里是景尊兴起之地,持之以不忘根本。蒙面汉子兵器犀利,但伊斯对屋子里的陈设更加熟悉。
伊斯从墙上取下手杖,心中稍定。他不需要赢,只要坚持多一点时间,自然有护寺景僧赶到。他倚仗着手杖的长度优势,把蒙面汉子压制在屋子一角。
那蒙面汉子很快意识到对方在拖时间,于是没再过多纠缠,一转身,居然从窗口跳了出去。
伊斯疾步跑到窗台往地面上看,却没看到对方踪影。他一抬头,发现那蒙面汉子居然借着凉台凸面,翻上了屋顶。
真以为我们景僧都是文弱之辈吗?
伊斯冷笑一声,用口咬住手杖,双手反手攀出窗台上缘,身子一摆,也迅速翻到屋顶。
景寺的屋顶平阔,极适合奔跑。两人你追我赶,一个个屋顶跃过去,脚下片刻不停。蒙面汉子固然身手矫健,伊斯也不让分毫,甚至灵巧上还更胜一筹。
伊斯自幼生长在西域沙漠中,平日最喜欢的活动,就是在各处石窟沙窟之间飘来荡去,久而久之,练出一身攀缘翻越的轻身功夫,任何高险之地,皆能如履平地——他自称跑窟。
刺客这么逃,正好搔到了他的痒处。
眼见伊斯越追越近,蒙面汉子又一次跃过两个屋顶之间的空当,猛一转身,用刀刺向半空。身后的伊斯已经高高跃起,向刀刃自己撞去。他半空中无法避让,情急之下把白袍前摆往前一撩,等刀刺穿袍子的一刹那,猛然扯动,把刀尖拽偏了几分,堪堪从肩头刺过去,划开了一道血痕。
伊斯借这个势,一头撞到蒙面汉子怀里,把他顶倒在地。两人在屋顶滚了几滚,扭做一团。伊斯松口握住手杖,一边砸他的头一边恨恨喝道:“我好歹也是波斯王子的出身,岂容你在这里卖弄!”
他正砸着,忽然一支弩箭破空飞来,正钉在伊斯的木杖头上。若再偏个半分,只怕这箭就刺入伊斯咽喉了。趁他一愣神的工夫,蒙面汉子一下将他推开,纵身跳下两层楼去。
伊斯没想到,这个刺客原来还有同伙。他几步跑到屋顶边缘,看到远远有一人手举弩机,正对着自己。他连忙一低头,又是一箭擦着头皮飞过。
趁这个机会,那蒙面汉子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到那个弩手身旁会合。弩手把弩机一丢,两人越过八棱石幢,径直奔景寺大门而去。
此时再追过去,已经来不及了。伊斯只得大声呼叫,指望门口的那些僧侣能听见。那些景僧正忙着向游人分发礼品,周遭喧闹得很,哪会想到有两个刺客从身后跑出来。
但在门口的,并非只有他们。
那一批旅贲军士兵遵照张小敬的命令,早守在门口,一看到这两个人杀气凛然,纷纷抽出利刃,拉了一个扇形围过去。
两个杀手反应极快,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唰”地朝天上抛去,落下如天女散花。周围的游人纷纷喊道:“散花钱啦!”
散花钱乃是长安的一个习俗,赏灯时抛洒铜钱,任人捡拾,散得越多,福报越厚。但这个陋习屡屡出事,被官府所禁。游人们听到有人居然公然散花钱,无不惊喜,一传十,十传百,顿时无数民众朝这边涌过来,男女老少哄抢成一片,场面登时大乱。
等到钱捡得差不多了,那两个杀手早已遁去无踪,剩下十几个旅贲士兵站在原地,四处张望。这时伊斯已经翻下屋顶,赶到门口。看到这一幕,连忙问道:“你们是不是有个都尉叫张小敬?皴脸瞽目?”
士兵茫然地看着他不说话。
“呃,就是脸上全是皱纹,还瞎了一只眼睛。”
“哦,那没错,是张都尉。”士兵这才恍然大悟。
伊斯摸摸脑袋,俊俏的脸上露出为难神色。饶是他口才了得,也不知该怎么跟这位军官解释,这位张都尉刚被自己关了起来。
光德坊,靖安司。
最先遭遇袭击的,是一个传送文书的小吏。他正捧着一封文书朝大望楼走,突然看到十来个黑影扑过来。他刚瞪大了眼睛,就被一把短脊刀刺穿了咽喉。
然后遇袭的是两名守卫。他们负责把守后花园与前面大殿的连接处,正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忽然两人身子同时一僵,倒在地上,脖颈处分别插着一支弩箭。
为首的黑影走到这里,暂时停住了脚步。他就是刚才爬上大望楼的人,也是这一队人的领袖。他俯身把弩箭从两名守卫身上拔出来,重新装回弩机,然后做了个安全的手势。
五个黑影立刻向前,分别抢占了高处和侧翼几个地点,将弩机对准了通往后花园的那条路。然后另外几个人折回到水渠的缺口,拖过来几个沉重的麻布口袋。他们打开口袋,每人从里面拿出一具简易的唧筒和几个小陶罐。
这种唧筒是一个竹圆筒,前有孔窍,后有水杆,水杆的一头裹着压实的棉絮,塞入筒内。这样一来,只消一拉,便可从窍口吸水入内,再一推便能喷出去。这东西原本用于灭火,但极易损坏,送出的水量聊胜于无,所以并不怎么普及。
若是只用一次,倒是相当趁手。
他们有条不紊地用唧筒从陶罐里上水。首领站在原地,看着远处靖安司大殿的檐角,身上充满了杀戮前的兴奋。他忽然抬起手,把面罩摘下来,往嘴里扔进一卷薄荷叶,面无表情地咀嚼起来。
龙波的那只鹰钩大鼻子,在夜空下分外狰狞。
在这期间,陆陆续续又有两三个如厕的靖安司小吏走过来,无一例外全被瞬间杀死,尸体全数丢在了旁边的沟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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