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当涂高”指代“魏”字的事儿,史书上也并没有说清楚,当周舒和杜琼给谯周解释这一点的时候,袁术、袁绍究竟挂了没有,曹丕有没有篡汉。倘若是曹丕已经篡汉,建立了魏朝,那这两位就是马后炮,一点儿技术含量都没有。倘若曹丕还没有篡汉呢?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汉献帝封曹操做“魏公”,从冀州划出十个郡来给他建立魏国,三年以后,曹操又晋爵魏王——“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丞相是当时全天下最强横的势力,十个人里有八个相信魏国会代汉而兴,那两位的解释、预言仍然在情理之中,一点儿也不神秘。
估计汉献帝大概没听说过这则“当涂高”的谶谣,否则他不会封曹操当魏公、魏王。不过话又说回来,当时曹操的大本营在邺城,属于战国时代的魏国境内,当时的上一级行政区划也叫魏郡,所以就算汉献帝封曹操什么宋公、赵王,预言家们仍然可以事后解释,说这个“魏”不是指国名,而是指地名。再说了,曹操大权在握,他要是明说“魏”这个字眼儿漂亮,老夫我就要了,你汉献帝敢不给加封吗?
倘若那两位解释、预言的时候,是在曹操还没有占据河北,把大本营迁到邺城之前呢?一样说得通,因为那时候雄踞邺城的乃是袁家老大袁绍,“官渡之战”前,袁绍是稳稳的天下第一大势力,若说“魏”地的袁绍将代汉而兴,十个人里面也仍然有五个信,二博一,阴阳家、方士们这点儿赌性还是有的。
所以说,所谓符谶、谶谣,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儿?那就是含含糊糊、似是而非的顺口溜或者不顺口溜,解它得靠蒙。你要真信了还蒙不对,那就是学问不到家,八成落个袁术的下场,要是谁侥幸蒙对了,大家转回头来就会说“还真是灵验啊”,然后崇拜这个会猜题的家伙学问高深,鬼神莫测。
当初在汉恒帝的时候,据说有人在楚、宋之间见到了黄星,辽东还有一个叫殷馗的家伙预言:“五十年后,在谯、沛地区要出一位大英雄。”到了汉灵帝的时候,据说又有人在谯地见到一条黄龙,太史令单飏说这地方将要出帝王啊。这不禁让我们想起当年的公孙臣来,从阴阳家到儒生,诈术经历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丝毫的进化,一点儿新花样都欠奉。
这些真实性无可考证的祥瑞黄来黄去的,作为曹丕篡位用的理论基础,算是足够用了,更何况还有“代汉者,当涂高”作为坚实的理论基础呢。
黄色代表土德,有这么多黄色的谶纬出现在曹氏的老家,用意不言自明。而且,曹丕选的是五行相生派的说法,而不是自称自己是克掉火德的水德,理由很简单,因为汉家的天下是“禅让”给曹丕的。据说在禅让的时候,有多只黄鸟叼着红色的文书聚集到了尚书台,不用问了,这一定是“上天”降下来的征兆,红火生了黄土呀。于是曹丕登基以后,立刻就宣布改元“黄初”——你瞧,咱连年号都是黄的!
唯一讨厌的是,那袁家两兄弟一个把持了舜帝,一个占有了黄帝,曹魏自然不能跟他们同出一处,必须另选一个新祖宗。从古籍里查考,能和老曹家拉得上关系的只有颛顼,但颛顼按照刘歆大国师的系统是属于水德,按照邹老教授的系统则压根儿没他什么事儿,这就和曹魏大力宣传的土德不符合。怎么办?没辙,曹丕只能狼狈地解释说我们就是颛顼的后人嘛……什么,你说他是水德?对啊,但颛顼和舜的祖先还是一样的嘛,所以我们承的还是舜的土德啦……这种反复绕圈子的解释当真是牵强附会,一看就是走投无路之下硬憋出来的理由。不过也罢,反正就是个虚而又虚的形式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咱们前文说过,当初光武帝刘秀为了讨个吉利,曾经把“洛阳”的水字边去掉,给改成了“雒阳”。如今汉家亡了,曹魏兴了,就有闲人上书说按照五行学说,“土乃水之牡”,水衬着土才能流动起来,土得到水才能变得柔软……最后总结说这水啊,对土德是有好处的。这一通玄之又玄的物理课把曹丕给侃了个晕头转向,不过他这么一琢磨,反正土克水,不吃亏,于是就下令把“雒阳”给改回来,“隹”字去掉,“水”字放回去,仍然叫成洛阳——这可太体贴了,雒字比洛字难写多了,咱们今天不用再写“雒阳”了。
曹魏是土德就这么定了,本来没有悬念,可谁想到了魏明帝曹叡上台以后,这小家伙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老吵着咱曹魏新建王朝要改正朔。群臣心想这一改正朔,那就得改服色啊,咱们大魏的黄马甲挺漂亮,随便乱改会遭人嘲笑的,就纷纷上书表示反对。曹叡小朋友却是个驴脾气,三番五次地闹,非改不可。
好在大臣里有个叫高堂隆的上了道奏章,先顺着皇帝的毛捋了捋,把他稳住,接着跟司马懿等人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来,那就是搬出董仲舒老宗师的“三统说”,说曹魏是地统,地统尚白,可以按照这个来改正朔,以十二月为正月,祭天的时候用白色的牲口,但服色还是按五行的黄色来吧。于是在群臣连哄带劝之下,曹魏总算是仍从黄色土德——小孩子真难伺候。
打这儿起,又开了一个奇怪的头儿,就是尚色光尚服装了,此后历朝历代,祭天、祭祖用的牲口,却往往未必跟服装尚同一色。
三国三国,说了曹魏,那还有另外两国呢?
刘备建立蜀汉,根据《三国志》的记载,这位大耳招风、双手过膝跟类人猿一般的皇帝,打小上天就有预示,说他将来必定大富大贵。当时刘备住在涿郡的涿县,家里很穷,可是屋子东南角上长着一棵大桑树,远远望过去,就跟马车上的遮阳伞似的。那时候可不是人人都打得起遮阳伞,只有皇帝和高官的车上才有,所以当时就有个叫李定的人放话,说:“这家必然要出贵人。”
所谓的“贵人”,未必是指皇帝,可是小刘备自己先有了雄心壮志,在跟小孩子们玩游戏的时候,就指着大桑树说:“我将来一定会乘坐这种‘羽葆盖车’。”所谓“羽葆”,就是皇帝专用的用鸟毛装饰的伞盖——还好只是个小孩子,大人骂两句“别胡说,给咱家惹祸”就算了,这要是成年人说的,再遭人揭发,估计直接就被逮捕法办了。
桑树是木,上天若真以此为预兆,那就是说刘备得要建立一个木德的国家呀。可是且慢,蜀汉号称是汉朝的正统,不是新国家,只是旧王朝暂且退到西边儿去待两年而已,皇帝刘备放话了:“咱们迟早还是要杀回中原去的嘛。”因而理所当然,仍然得是火德。
南朝刘宋时候,有一个叫刘敬叔的人在《异苑》里提到过这么一档事儿:“蜀都临邛有火井……桓灵之际火势渐微,诸葛亮一览而更盛。”白话来说,临邛有一口盛产天然气的火井,汉桓帝、汉灵帝的时候逐渐烧得不如从前了,等到诸葛亮到四川去瞧了一眼,嘿,这火就重新旺盛起来。这故事的喻义很明确,就是说大汉朝本来到了桓帝、灵帝离完蛋很近啦,幸亏有诸葛丞相在四川撑着局面,才使得汉火重光,又多烧了好几十年。
搞笑的是,当刘备在成都称帝的时候,也有人跑来汇报说,曾经在武阳的赤水看见过一条黄龙,待了九天才走。且不说这是曹魏玩剩下的桥段,单从颜色来说也跟汉德不合。不过很多蜀汉文人都引经据典地解释,说《孝经援神契》曾有言:“德在深渊则黄龙见,龙者,君之象也。”加上《易经》里又说“飞龙在天”,所以老大您当皇帝是完全符合天意的。就这么着,他们轻轻跳开那混蛋的“黄”字,避实就虚单说可爱的“龙”字,打着降龙十八掌就给蒙混过去了。
魏文帝以汉延康元年十一月受禅,给事中博士苏林、董巴上表曰:魏之氏族,出自颛顼,与舜同祖。舜以土德承尧之火,今魏亦以土德承汉之火。于行运合于尧舜授受之次。遂改延康元年为黄初元年。议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承土行,十二月幸洛阳,以夏数得天,故即用夏正,而服色尚黄。又诏以汉火行也,火忌水,故“洛”去“水”而加“隹”;魏于行次为土,土,水之壮也,水得土而乃流,土得水而柔,故除“隹”加“水”,变“雒”为“洛”。
明帝景初元年春正月壬辰,山庄县言黄龙见于是。有司奏,以为魏得地统,宜以建丑之月为正。三月,定历改年,为孟夏四月。初,文皇帝即位,以受禅于汉,因循汉正朔弗改。帝在东宫著论,以为五帝三皇礼不相袭,正朔自宜改变,以明受命之运,及即位,优游者久之。史官复著言宜改,乃诏三公、特进、九卿、中郎将、大夫、博士、议郎、千石、六百石博议。议者或不同。帝据古典,甲子诏曰:夫太极运三辰,五星于上,元气转三统,五行于下,登降周旋,终则又始,故仲尼作《春秋》,三微之月,每月称王,以明三正,迭相为首。今推三统之次,魏得地统,当以建丑之月为正月。考之《洪范》,厥义章矣。其改青龙五年三月为景初元年四月,服色尚黄,牺牲用白,戎事乘黑首白马,建太赤之旗,朝会建太白之旗,改太和历曰景初历。其春夏秋冬,孟仲季月,虽与正岁不同,至于郊祀、迎气、礿祀、蒸尝、巡狩、搜田,分至启闭,班宣时令,中气早晚,敬授民事,皆以正岁斗建为历数之序。初,高堂隆以为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异器械,自古帝王所以神明其政,变民耳目。故三春称王,明三统也。于是敷演旧章,奏而改焉。帝从其议,改青龙五年春三月为景初元年孟夏四月,服色尚黄,牺牲用白,从地正也。
——《册府元龟·帝王部·运历》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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