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林立刻就在县城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他的各种才能很快在这个天地里施展开了。地区报和省报已经发表了他写的不少通讯报道;并且还在省报的副刊上登载了一篇写本地风土人情的散文。他没多时就跟老景学会了照相和印放相片的技术。每缝县上有一些重大的社会活动,他胸前挂个带闪光灯的照相机,就潇洒地出没于稠人广众面前,显得特别惹眼。加上他又是一个标致漂亮的小伙子,更使他具有一种吸引力了。不久,人们便开始纷纷打问:新出现在这个城市的小伙子,叫什么?什么出身?多大年纪?哪里人?……许多陌生的姑娘也在一些场合给他飘飞眼,千万百计想接近他。傍晚的时候,他又在县体育场大出风头。县级各单位正轮流进行篮环比赛。高加林原来就是中学队的主力队员,现在又成了县委机关队的主力。山区县城除过电影院,就数体育场最红火。篮球场灯火通明,四周围水泥看台上的观众经常挤得水泄不通。高加林穿一身天蓝色运动衣,两臂和裤缝上都一式两道白杠,显得英姿勃发;加上他篮球技术在本城又是第一流的,立刻就吸引了整个体育场看台上的球迷。
在一个万人左右的山区县城里,具备这样多种才能、而又长得潇洒的青年人并不多见——他被大家宠爱是正常的。
很快,他走到国营食堂里买饭吃,出同等的钱和粮票,女服务员给她端出来的饭菜比别人又多又好;在百货公司,他一进去,售货员就主动问他买什么;他从街道上走过,有人就在背后指划说:“看,这就是县上的记者!常背个照相机!在报纸上都会写文章哩!”或者说:“这就是十一号,打前锋的!动作又快,投篮又准!”
高加林简直成了这个城市的一颗明星。
不用说,他的精神现在处于最活跃、最有生气的状态中。他工作起来,再苦再累也感觉不到。要到哪里采访,骑个车子就跑了。回到城里,整晚整晚伏在办公桌上写稿子。经剂也开始宽裕起来了。除过工资,还有稿费。当然,报纸上发的文章,稿费收入远没有广播站的多;广播站每篇稿子两元稿费,他几乎每天都写——“本县节目”天天有,但县上写稿人的并不多。他内心里每时每刻都充满了一种骄傲和自豪的感觉,自尊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有时候也由不得轻飘飘起来,和同志们说话言词敏锐尖刻,才气外露,得意的表情明显地挂在脸上。有时他又满头大汗对这种身不由己的冲动,进行严厉的内心反省,警告自己不要太张狂:他有更大的抱负和想法,不能满足于在这个县城所达到的光荣;如果不注意,他的前程就可能要受挫折——他已经明显地感动了许多人在嫉妒他的走红。
这样想的时候,他就稍微收敛一下。一些可以大出风头的地方,开始有意回避了。没事的时候,他就跑到东岗的小树林里沉思默想;或者一个人在没人的田野里狂奔突跳一阵,以抒发他内心压抑不住的愉快感情。
他只去县广播站找过一回黄来萍。但亚萍“不失前言”,经常来找他谈天说地。起先他对亚萍这种做法很烦恼,不愿和她多说什么。可亚萍寻找机会和他讨论各种问题。看来她这几年看了不少书,知识面也很宽,说起什么来都头头是道;并且还把她写的一些小诗给他看。渐渐地,加林也对这些交谈很感兴趣了。他自己在城里也再没更能谈得来的人。老景知识渊博,但年龄比他人;他不敢把自己和老景放在平等地位上交谈,大部分是请教。
他俩很快恢复了中学时期的那种交往。不过,加林小心翼翼,讨论只限于知识和学问的范围。当然,他有时也闪现出这样的念头:我要是能和亚萍结合,那我们一辈子的生活会是非常愉快的;我们相互之间的理解能力都很强,共同语言又多……这种念头很快就被另一处感情压下去了——巧珍那亲切可爱的脸庞立刻出现在他的眼前。而且每当这样的时候,他对巧珍的爱似乎更加强烈了。他到县里后一直很忙,还没见巧珍的面。听说她到县里找了他几回,他都下乡去了。他想过一段抽出时间,要回一次家。
这一天午饭后,加林去县文化馆翻杂志,偶然在这里又碰上了亚萍——她是来借书的。
他们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马上东挟西扯地又谈起了国际问题。这方面加林比较特长,从波兰“团结”工会说到霍梅尼和已在法国政治避难的伊朗前总统巴尼萨德尔;然后又谈到里根决定美国本土生产和储存中子弹在欧洲和苏联引起的反响。最后,还详细地给亚萍讲了一条并不为一般公众所关注的国际消息:关于美国机场塔台工作人员罢工的情况;以及美国政府对这次罢工的强硬态度和欧洲、欧洲以处一些国家机场塔台工作人员支持美国同行的行动……
亚萍听得津津有味,秀丽的脸庞对着加林的脸,热烈的目光一直爱慕和敬佩地盯着他。
加林说完这些后,亚萍也不甘示弱,给他谈起了国际能源问题。她先告诉加林,世界主要能源已从煤转变到石油。但70年代以来,能源消费迅速增多,一些主要产油地区的石油资源已快消耗殆尽;新的能源危机必要要在世界出现。另外,据联合国新闻处发表的一份文件说,1950年,世界陆地面积有四分之一覆盖着森森,但到今天一半的森林已经在斧头、推土机、链锯和火灾之下消失了。仅在非洲,每年大红有500万英亩森林被当作燃料烧掉。联合国粮农组织的调查表明,全世界的一亿多人口深受燃料严重短缺之苦……
黄亚萍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她接着又告诉加林,除了石油,现在有十四种新能源和可再生能源的复合能源,即,太阳能、地热能、风力、水力、生物能、薪柴、木炭、油页岩、焦油砂、海洋能、波浪能、潮汐能、泥炭和畜力……
高加林听好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他想不到亚萍知道的东西这么广泛和详细!
接着,他们又一块谈起了文学。亚萍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纸,递给高加林说:“我昨天写的一首小诗,你看看。”高加林接过来,看见纸上写着:
赠加林我愿你是生着翅膀的大雁,
自由地去爱每一片蓝天;
哪一块土地更适合你生存,
你就应该把那里当作你的家园……高加林看完后,脸上热辣辣的。他把这张纸片递给亚萍
说:“诗写得很好。但我有点不太明白我为什么应该是一只大雁……”亚萍没接,说:“你留着。我是给你写的。你会慢慢明白这里面的意思的。”他们都感动话题再很难转到其它方面了;而关于这首诗看来两个人也再不好说什么,就都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分手了。两个人都有点兴奋。
亚萍走完了。加林把她送给他的诗装进口袋里,从后面慢慢出了阅览室的门。他心情惆怅地怔怔站了一会;正准备到县水泥厂去采访一件事,一辆拖斗车的大型拖拉机吼叫着停在他身边。
加林惊讶地看见,开拖拉机的驾驶员竟然是高明楼当教师的儿子三星!
三星已比驾驶座上跳下来,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
“你怎开起了拖拉机?”加林问。
“你走后没几天,占胜叔叔就把我安排到县农机局的机械化施工队了。现在正在咱大马河上川道里搞农田基建。”
“那你走了,谁顶你教书哩?”
“现在巧玲教上了。”三星说。
“她没考上大学?”“没……”三星犹豫了一下,说:“巧珍看你来了。她就坐我的拖拉机下来的。我路过咱村,她正在公路边的地里劳动,就让我把她捎来……她在前面邮电局门前下车的,说到县委去找你……”加林胸口一热,向三星打了个招呼,就转身急匆匆向县委走去。高加林走到县委大门口的时候,见巧珍正在门口旋磨着朝县委大院里张望。她还没有看见他正从后面走来。
高加林望了一眼她的背影,见她上身仍穿着那件米黄色短袖。一切都和过去一样,苗条的身材仍然是那般可爱;乌黑的头发还用花手帕扎着,只有稍有点乱——大概是因为从地里直接上的拖拉机,没来得及梳。看一眼她的身体,高加林的心里就有点火烧火燎起来。
当巧珍看见他站在她面前时,眼睛一下子亮了,脸上挂上了灿烂的笑容,对他说:“我要进去找你,人家门房里的人说你不在,不让我进去……”
加林对她说,“现在走,到我办公室去。”说完就在头前走,巧珍跟在他后面。进加林的办公室,巧珍就向他怀里扑来。加林赶忙把她推开,说:“这不是在庄稼地里!我的领导就住在隔壁……你先坐在椅子上,我给你倒一杯水。”他说着就去取水杯。
巧珍没有坐,一直亲热地看着她亲爱的人,委屈地说:“你走了,再也不回来……我已经到城里找了你几回,人家都说你下乡去了……”“我确实忙!”加林一边说,一边把水杯放在办公桌上,让巧珍喝。巧珍没喝,过去他在床铺上摸摸,又踹踹被子,捏捏褥子,嘴里唠叨着:“被子太薄了,罢了我给你絮一点新棉花;褥子下面光毡也不行,我把我们家那张狗皮褥子给你拿来……”“哎呀,”加林说,“狗皮褥子掂到这县委机关,毛烘烘的,人家笑话哩!”“狗皮暖和……”“我不冷!你千万不要拿来!”加林有点严厉地说。
巧珍看见加林脸上不高兴,马上不说狗皮褥子了。但她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就随口说:“三星已经开了拖拉机,巧玲教上书了,她没考上大学。”
“这些三星都给我说了,我已经知道了。”
“咱们庄的水井修好了!堰子也加高了。”
“嗯……”“你们家的老母猪下了十二人猪娃,一个被老母猪压死了,还剩下……”“哎呀,这还要往下说哩?不是剩下十一个了吗?你喝水!”
“是剩下十一个了。可是,第二天又死了一个……”
“哎呀哎呀!你快别说了!”加林烦躁地从桌子上拉起一张报纸,脸对着,但并不看。他想起刚才和亚萍那些海阔天空的讨论,多有意思!现在听巧珍说的都是这些叫人感到乏味的话;他心里不免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巧珍看见他对自己这样烦躁,不知她哪一句话没说对,她并不知道加林现在心里想什么,但感觉他似乎对她不像以前那样亲热了。再说些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了。她除过这些事,还再能说些什么!她决说不出十四种新能源和可再生原源的复全能源!加林看见巧珍局促地坐在他床边,不说话了,只是望着他,脸上的表情看来有点可怜——想叫他喜欢自己而又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叫他喜欢!他又很心疼她了,站起来对她说:“快吃下午饭了,你在办公室先等着,让我到食堂里给咱打饭去,咱俩一块吃。”
巧珍赶忙说:“我一点也不饿!我得赶快回去。我为了赶三星的车,锄还在地时撂着,也没给其他人安咐……”
她从床边站起来,从怀里贴身的地方掏出一卷钱,走到加林面前说:“加林哥,你在城里花销大,工资又不高,这五十块钱给你,灶上吃不饱,你就到街上食堂里买得吃去。再给你买一双运动鞋,听三星说你常打球,费鞋……前半年红利已经决分了,我分了九十二块钱呢……”
高加林忍不住鼻根一酸,泪花子在眼里旋转开了。他抓住巧珍递钱的手说:“巧珍!我现在有钱,也能吃得饱,根本不缺钱……这钱你给你买几件时兴衣裳……”
“你一定要拿上!”巧珍硬给他手里塞。
他只好说:“你如果再这样,我就恼了!”
巧珍看他脸上真的不高兴了,就只好委屈地把钱收起来,说:“我给你留着!你什么时候缺钱花,我就给你……我要走了。”加林和她相跟着出了门,对她说:“你先到大马河桥上笑我;我到街上有个事,一会就来了……”
巧珍对他点点头,先走了。
高加林飞快地跑到街上的百货门市部,用他今天刚从广播站领来的稿费,买了一条鲜艳的红头巾。他把红头巾装在自己随身带的挂包时,就向大马河桥头赶去。
高加林一直就想给巧珍买一条红头巾。因为他第一次和巧珍恋爱的时候,想起他看过的一张外国油画上,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很像巧珍,只是画面上的姑娘头上包着红头巾。出于一种浪漫,也出于一种纪念,虽然在这大热的夏天,他也要亲自把这条红头巾包在巧珍的头上。
他赶到大马河桥头时,巧珍正站在那天等他卖馍回来的那个地方。触景生情,一种爱的热流刹那间漫上了他的心头。
他和她肩并肩走下桥头,转向大马河川道。
拐过一个山峁,加林看看前后没人,就站住,从挂包里取出那条红头巾,给巧珍拢在了头上。
巧珍并不明白她亲爱的人为什么这样,但她全身心感到了这是加林在亲她爱她!
她也不说什么,一下子紧紧抱住他,幸福的泪水在脸上刷刷地淌下来了……高加林送毕巧表,返回到街上的时候,突然感到他刚才和巧珍的亲热,已经远远不如他过去在庄稼地里那样令人陶醉了!为了这个不愉快的体会,他抬起头,向灰蒙蒙的天上长长吐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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