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
次日清晨两人便一同往东走,郤炀做事说话虽大大咧咧,但对李悦却极为细心,见李悦身子单薄,体力有限,他便弄了辆马车让她乘坐。这一路一直往西,赶了大约十来天,到了河南府,李悦对外头的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所以事事皆由郤炀出面打理,倒也省去不少麻烦。
到了河南府便可投宿驿站,不必再过风餐露宿的苦日子,然而他们两人一进到店内,便立即引来无数人的目光——李悦倾国倾城,郤炀桀骜英俊,两个并肩而入,想低调不惹人注意都难。
郤炀只当不知,拉了李悦在一张空桌旁坐下,旁若无人地招呼伙计上菜。
那边店伴才要帮忙,掌柜已把他支开,腆着一张笑脸亲自张罗开,不一会儿酒菜便上齐,掌柜却仍站在桌边不走,不时偷觎李悦几眼,巴结着说:“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尽管跟小的说就是。”
郤炀从身上掏出块碎银子,分量足有三四两之多,他把银子往桌上一扔道:“这个先记账上,再开两间上房来。”冷冷地乜了掌柜一眼,见他仍是站着不动,怒道,“还在这儿耗着做什么?”
掌柜魂不守舍地接过银子:“是是是,两位请慢用,我这就给两位准备房间去!”
才刚要恋恋不舍地离开,就听左边有人大叫道:“喂,难道本公子吃饭就不给钱了吗?”咣铛声砸出锭黄灿灿的金元宝来,金元宝被那人那么不起眼的轻轻一砸,竟深陷进桌面半寸,牢牢地定住了。
“为什么明明是我们先来,我们先要的酒菜,你却给他们端去啦!你是欺公子没钱打赏你是么?”那说话之人伸手一把揪住掌柜的衣襟,掌柜身材肥硕,足有三百来斤,却被他拎小鸡般摁到了桌面上。
掌柜顿感呼吸困难:“小的……不敢,小的没这个……意思……柳公子……你、你误会了……”
郤炀浑然未觉,只顾吃菜喝酒,李悦左顾右盼,却见不大的店堂之中,只三张席面上坐着客人,除了他们这一桌和角落里一位身穿青衣的男子外,叫嚣的那一桌客人有三个,皆是富家公子打扮,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纨绔模样,满脸盛气凌人。
“我误会了?我哪里误会你了?我长着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你明知道今日我柳二少爷在此待客,你却硬要扫我面子,哼,我看你是连我爹爹也不给放在眼里了!”手上加把劲,掌柜的顿时“哎哟哎哟”杀猪般叫唤起来。
旁边两位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劝架,却是越劝越上火。
那头闹得正凶,这里郤炀却只顾替李悦夹菜:“这里的酒菜不合姑姑的胃口么,怎么没见你吃什么东西啊?”
“太吵了……”
郤炀顿了下,忽然放下筷子,起身走到了那三位公子的饭桌前。
这时掌柜已在他们的喝叱下,乖乖地把酒菜都上齐,满当当的摆了一大桌。这三人正吃喝得起劲,突见郤炀直挺挺地站到面前俱是一愣。
那柳公子用筷子指着郤炀喝道:“你小子干什么呢?”
“姑姑嫌你们吵。”郤炀的音量不高,看似轻淡,但李悦心头却莫名一跳。
柳公子哈地笑道:“那标致的小娘子是你姑姑?小子,你果然乳臭未干,你是想来找我当你姑丈的吧?”抬手欲像刚才揪掌柜般抓郤炀的衣襟,哪知手指刚触及他的衣服,就觉滑不溜丢地像是抓了条泥鳅,手里一滑,竟没抓住,人还一个没站稳往前冲了冲。
“啪”的声,郤炀一掌拍上桌面,桌上的一只红烧鲤鱼,连鱼带盘地跳了起来,兜头砸向柳公子正面。那柳公子看着体型富态,没想到身手居然也十分敏捷,稍稍一让,红烧鱼砸在后面的屏风上。
郤炀足下一点,轻飘飘地退开两步,抬脚一踢,这一次竟是连那桌子连同汤汤水水一同又翻了出去。其他两人见机快,早闪到一旁,唯独那柳公子刚刚避过那盘红烧鱼,岂料得郤炀的后招来得如此之快,一时没能躲开,给桌子砸了个正着。
稀里哗啦好一通巨响,柳公子狼狈不堪地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满桌的酒水洒了他满头满脸。
“臭小子,我今天非杀了你……”他怒气冲天地挥拳欲打,却突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握住手腕,动弹不得。
错愕回头,却见原本坐在角落用餐的那名青衣男子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一只手犹如铁钳般牢牢地箍住了他,疼得他哇哇大叫。
“你又是哪冒出来的葱?敢情你俩是一伙的?”
青衣人不答他的话,只是静静的望着对面的郤炀,目光清冷锐利,微带叱责。李悦不安的站起身,那青衣人的鞋面上沾了不少酱汁,显然是刚才打斗时被无辜殃及了。
不知为何,眼前的青衣男子相貌清秀,斯文儒雅,不似恶人,但沉稳内敛的气势中却透着一股令李悦非常不安的煞气,似乎……他的脾气并非如他的长相那般容易相与,郤炀无故波及到他,怕也是个不肯善罢的厉害角色。
“郤炀……我们还是走吧!”
青衣人装若无心地瞥了她一眼,缓缓松开柳公子的手,无声的动作表明他愿意息事宁人。
李悦松了口气,微微冲他颔首致歉,她这辈子从未与人道歉,这次为了郤炀,却也算是破例之举。
可郤炀却似乎并不领情,一双脚生根似的扎在原地不动,目光如炬地盯着青衣人,却完全无视身后预备偷鸡摸狗,暗施偷袭的柳公子。
过得片刻,郤炀忽尔笑道:“我想,我知道阁下是谁了。”
青衣人眉头微微一挑:“哦?”
“自我入中原以来,你的大名便听了不下数十次,我早就琢磨着找机会与你切磋一下。”郤炀笑嘻嘻的舔了舔唇。
“切磋……医术?”他垂下眼睑,一脸的温吞,不喜不怒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却不知原来小兄弟对医术这么感兴趣。”这句话才说完,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的射向李悦身后,厉喝,“不想自寻死路,最好放弃你的愚蠢行为!”
李悦吓得浑身一震,同时被吓到的还有李悦身后正手持匕首,意欲偷袭的柳公子。
然而也只这么一瞬间的错愕,被当面揭穿把戏的柳公子恼羞成怒,怒吼着向李悦扑来,他原本只是想挟持李悦,可现在,陷入疯狂的他已完全顾不上怜香惜玉,他不惜杀人,也要挽回颜面。
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却没有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划在少女美丽的颈上。偌大的驿站中传出“叮”的声脆响,余音绕梁,一道璀璨耀目的光芒在昏暗的暮色下一闪而逝,柳公子的身躯弹飞出老远,撞上墙后摔在了地上,他手里的匕首已断成无数截,纷纷散落在他身体四周。
李悦脸色发白,娇躯微微发颤,郤炀手中紧握着一柄薄如冰霜的短剑,满脸杀气:“敢对我姑姑不敬的人,都该死!”
面对他的愤怒,青衣人微微蹙眉。
驿站内静得连众人的呼吸声也听得一清二楚,过得片刻,只听掌柜一声尖叫:“杀人啦——”跌跌撞撞地仓皇奔出大门。
“你……你……你杀了他,他……他,你知道他是谁么?他可是河南府郡柳大人的二公子柳寄生,你杀了他等于是得罪了官府,犯了死罪,你……”柳公子的同伴打着冷颤,连话都说不全了。
郤炀不理他,青衣人忽道:“你真的杀了他?”
郤炀冷笑:“你没长眼睛么?”
说实话,刚才那少年出剑太快,快到连他都没看清楚那一剑是如何出手的。
“你虽号称‘妙手圣医’,我倒不信你还能把死人给医活了。”郤炀肆意嘲讽。
青衣人面不改色目光淡淡的掠过一旁惊魂未定的李悦,意有所指的说:“你应该祈祷我能够起死回生……除非你的医术真能比我高明,否则,总有一日你会来求我。”
“嘁!”郤炀满脸不屑,傲气十足。
青衣人蹲下查看柳公子的尸体,漫不经心的加了句:“河南府郡的官兵的脚程应该不慢。”
李悦原本苍白的脸色愈发没了血色,她小心翼翼的扯着郤炀的袖子。郤炀身躯紧绷,似乎仍不舍得放弃与“妙手圣医”决一高下的念头。
“郤炀……郤炀……”她咬着唇,连唤数遍。河南府的官兵若是来此,郤炀艺高胆大自然不惧,只是若因此引起官府瞩目,她的身份怕也得就此泄露。
郤炀终于回眸瞥了她一眼,冷峻的目色中渐渐恢复柔和,带着一抹难以想象的怜惜与遵从:“姑姑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伸手握住她的,紧紧一握,莞尔笑起,笑容带着痞赖,“我们走!”
当真说走就走,他不理会旁人,径自拉着李悦离开。李悦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走到门口,不经意的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青衣人半蹲在地上,正侧头神情专注的盯着自己。
这一回眸,视线对了个正着,那人忽而冲她一笑,笑容温柔却又充满迫人霸气,令人窒息。李悦心里咯噔一下,没等细想,已被郤炀拉出门去。
两人上了马车没走多久,果然车后便有轰隆隆的马蹄声驰来,听声音起码也有二三十人之多。这些蟹兵虾将,郤炀当然没放在心上,但他也怕对方人多,当真厮杀起来会无法顾及到李悦的安危。当下用力一抖缰绳,催动马儿全力狂奔。
马车奔驰的速度一加快,车厢便死命左右颠晃,李悦坐在车厢里,只觉得头脑发昏,胸口堵闷,呼吸困难,实在是难受得要死。她刚想开口叫住郤炀,见他坐在车驾前全神贯注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马车奔驰了半个多时辰后,李悦难受至极,只觉脑子一昏,竟而晕厥。
郤炀坐在前头赶车,也不知李悦的状况,只一个劲地催促马儿快跑。足足跑了两个多时辰,甩脱了后头的追兵才徐徐停下。
“姑姑,我把他们都甩掉啦,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姑姑!”
点亮火折子后,猛然见到李悦惨白着脸,无力地瘫软在车厢里,他面色大变,忙爬进车厢扶起她。
李悦浑身冰冷,面无血色。郤炀忙将手掌按在她背心上,缓缓输动真气,又怕她体虚不能承受,只得一点一点的输入她体内。过得盏茶工夫,李悦低低的“嗯嘤”一声,眼睑终于缓缓睁开。
他不禁喜道:“姑姑你醒啦,可把我吓坏了!”
李悦神志渐渐清醒,然而四肢无力,只得倚靠在他的怀里。目光潋滟,双颊潮红,她微喘着气儿仰头望着他。
目光胶着,郤炀脑袋一阵儿的眩晕恍惚,突然忘情般地呢喃:“姑姑,真的是你么?姑姑,姑姑,我好想你啊!”揽臂将怀中的少女牢牢抱住,小心翼翼地亲吻她柔软的秀发。
她又羞又喜,一颗心卜卜卜地似要跳出来般,浑身忍不住一阵颤抖:“你……你……”
火烫的唇印落在额头,她一阵颤栗,全身似被火点着般滚烫,内心叹息一声,紧张而又略带兴奋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过了好一会儿,唇印却没有如期落下,她微微掀起眼睑,却见郤炀表情古怪地瞪着她,懊恼、自嘲、失落与怨恨,种种复杂的眼神交杂在一块,最后化作一道浓烈的绝望之色。
她被这样绝烈的眼神吓住,低低地唤了声他的名字,他倏地退后,如避蛇蝎般甩脱她的手。
那颗初初萌动的少女心,猝然跌至了冰冷的谷底。
“你没事就好。”他的神情冷淡,与方才似乎判若两人,转身爬回前座,重新驾车前行。
李悦大感委屈,满心哀伤,泪珠儿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不住滚落腮边。长这么大,被人如此无情的伤害,却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尝到了被拒的异样滋味。
呜咽声渐响,然而前座上的郤炀充耳不闻,继续专心赶着马车,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骄傲
清明时节虽过,却仍时常阴雨连绵,即使如此,天气也已渐渐转暖。
各地不断有零散义军起兵讨伐武太后,企图从她手中抢夺回李氏政权,却都被武太后派兵强行镇压——武曌羽翼渐丰,已然彻底把持朝政,甚至连“垂帘”这种面上的遮掩都不愿再做,想在此刻推翻她,形同妄想!
站在少室山脚下,仰望一片松柏翠绿,呼吸着清新空气,耳边聆听阵阵鸟语虫鸣,令人有种心旷神怡,忘却尘俗的感觉。
“少林寺在这上面?”即使山脚边布满青苔的石碑上所刻写的斗大篆文已证明,李悦仍有些不大敢相信。
据传太宗讨伐隋炀帝时,曾得少林僧众所助,这只是传闻,李悦并不知真假。但也因为这个传闻,让她这个涉世不深的公主即便在皇宫内苑也有所耳闻。
“沿着石梯上去,便可到少林!”他将马匹随手拴在树干上,“不过,你的身体……”
她淡淡一笑:“不碍事。”
那天失落的伤感会存于她的心里,一辈子,即便她已刻意想去忘却那种感觉。可是她却很清楚的意识到,有些事,有些感情,已经不一样了。
郤炀待她仍是十分温柔,偶尔有点撒娇,有点宠溺,时而像长不大的孩子,时而又像能撑起天地的伟岸男子。
他的身上藏着一个秘密,但是她很清楚的知道,这个秘密会是个永被深埋的谜。他不会告诉她,所以,她也只能假装不知道。
“那好吧。如果半道走累的话我们可以停下来歇会儿,反正不急。”
她轻提裙裾,缓缓步上石阶,他紧随其后,配合她的步伐前进。行至半山腰,从石径上急冲冲地奔下两名灰衣僧人。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对方凶神恶煞般的态度,让李悦眉尖蹙起,苍白的脸颊微泛红潮。
这一路爬上山,已令体质虚弱的她胸口发闷,备感不适,幸好四周环境幽雅,倒也不至于减了她半分兴致。只是半路杀出两讨人厌的恶僧,实在大煞风景。
“喂,你们两个大呼小叫的想干吗?我和姑姑今天心情好,不跟你们计较,快快让开路!”
李悦捡了块大山石,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随意地瞧着郤炀故意与那两名知客僧胡搅蛮缠,弄得那俩和尚晕头转向,气急败坏的样子,不觉莞尔。
这样一个浑身充满邪魅气息的少年,常常让人琢磨不透,在你以为了解他的时候,他又会以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神态出现在你面前。他是非常善变的,变化之快让人无法想象,可这样的男人对女人而言,却也同样具有着足以致命的吸引力……
他的身世、来历皆是个谜,她从未问过,因为心里非常清楚,如果他无意提及这事,那她怎么问也是白费心思。
冥思间,郤炀与那两个和尚言语不合,当场打了起来,但落在李悦眼里,这场争斗嬉戏胜过切磋。
“哈哈……少林寺的武功也不过如此!”胜券在握的少年突然大笑,一甩手将那两个和尚打倒在地。随后飞快的上前点了他们的穴道。
顷刻间那两个和尚惨叫着在地上打滚,拚命用手挠着全身,直至抓得皮破血流。
李悦骇然色变。
“啊——”那俩僧人躺在冰冷的地上,蜷缩着身子,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惨叫。
“郤炀!”这仅仅只是嬉戏吗?只是他的任性胡闹吗?
她差点忘了,他是会杀人的!谈笑间便能一剑杀人与无形!不会手软,不会迟疑……
“阿弥陀佛!”声如洪钟的一声佛号从山顶传来,充盈的内力将李悦的耳膜震得隐隐作痛。
一位身披大红袈裟的老和尚从山上飞奔直下,动作快得让人眼前一花,他已与郤炀结结实实地对了一掌,两人各退了一大步。
“郤炀!”她愕得目瞪口呆,“你没事吧?”
他挺直脊背一动不动,低垂着头不吭声,亦无法瞧见他的表情。
大批少林僧人随后赶到,手持棍棒团团将他二人围住,老和尚早已命人把两名受伤的弟子抬回寺中。
老和尚表情严肃且夹杂着深深的怒气:“施主好本事、好胆色,既然敢公然挑衅,想必定然也是敢当的,如此……请施主跟老衲回寺给个交代!”
郤炀仍旧不吭声,只听得几声不屑的冷哼。
老和尚挥了挥手,一干和尚举棍相挟,招式虎虎生风,威猛有力。
“十八罗汉阵又能奈我何?”他冷笑,伸手搂过李悦的柳腰,一鹤冲天地跃起三丈高,十八罗汉如影随形,举棍便打。
一眨眼的工夫,只瞧见眼前明晃晃地划过一道耀眼的光芒,一阵“当啷”声中,十八罗汉向后跳开一大步,皆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瞪视手中仅剩的尺许长的铁棍。
郤炀放开李悦,她腿脚有些发软地靠在他的胸前。
“放心,一切有我!”他冲她露出明亮的笑容,那柄薄如冰霜的短剑左手不知何时握了。
老和尚原本严肃的脸上神情大变:“思情剑!”
“好眼力,”他右手手指在剑背上轻弹了一下,思情剑发出清脆的龙吟声,“相信你们这群秃驴对此剑应该不会陌生才是!”
老和尚目光掠过一旁的李悦,神色瞬间闪过一丝狼狈:“老衲早该认出来才是。”
“光智,不请我上去坐坐吗?”语气中带着极大的嘲讽。
“明慧,明聪,你们去拜见方丈,告诉他少林旧友来访!”
“是,光智师叔!”十八罗汉中站出两位中年僧人,依礼一拜后,向山顶跑去。
“两位请了!”光智双手合十,谦恭有礼地说道。
“请先!”郤炀冷冷拿眼睨他,“我和姑姑随后就到!”
光智不再多加言语,领了众位僧人自行离去。刚才还拔弓弩箭的气势逼人,那知郤炀的思情剑一出,居然就一下子扭转了局势。
这实在是个很诡异的一件事,从头到尾,她都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莫名其妙就打了一架,莫名其妙就与少林寺结下了梁子。
她是不懂江湖是怎么一回事,但她敏感的直觉已告诉她,郤炀带她来少室山绝非游山玩水那么单纯。
于是,她抿紧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直到他心虚地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我们上山吧!”
她深吸一口气,异常坚定地说:“别去!”
“姑姑,我们上山。”他伸手过来,掌心微摊,带着一种蛊惑的笑颜。
她犹豫片刻,仍是倔强地仰起脸,轻轻摇了摇头。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愠怒:“我说……我们上去。”
李悦摇头,虽然很不愿意拂逆他的决定,但是这种略带强迫式的口吻着实惹起她内心的高傲。她是公主!大唐的御凤公主!
即使他在她的心目中与众不同,可骨子里的傲气却容不得别人轻视与傲慢。
他有时待她极好,有时却又拿她完全当成空气,她完全跟不上他复杂多变的情绪,就跟摸不准天气变化一样。
风卷云舒,他的心就跟天上飘忽的云彩一样,完全摸不着,看不透。
“我不是什么姑姑!我姓李,名悦!我叫——李悦!”终于……终于还是忍不住发泄出内心的不平,甚至……触及他内心深处的那层隐秘。
虽然不够熟知他的一切,但她打心底不愿将他归入南宫擎那一类人,不愿接受他对自己的亲近,也带了某种功利,带了某种算计。
在宫里看多了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她渴望的仅仅是那份平凡和简单。
她已经把郤炀当成最亲近的人,可是很显然他却没有!
两人互相瞪视许久,终于他的眼中闪过一抹狠戾,冷笑的光芒在他唇边绽放:“是么?你不是姑姑!不错,你不是……你其实什么都不是!滚吧……”他骤然怒吼,“滚——给我滚得越远越好!”
他不再理她,径直从她身边擦肩而过,踩着石阶往上走去。
她心里一阵绞痛,为他的绝情,也为自己的不争气。怎么就为他的绝情那么轻易就感到难过了呢?
“郤炀……”不由自主地,她低低地,带着一种卑微的声音唤了一声。
她是公主!是母后最最宠爱的公主!
她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那份公主的骄傲,在这一刻,为了一个认识才刚刚一个月的“陌生人”,一点点的粉碎、崩落。
步步往上的背影没有丝毫迟疑与停留,他的声音冷得足以让人发颤:“郤炀这个名字也是你叫得的?”
心里一寒,犹如被人兜头淋下一盆冰水,冻得她手足冰冷,全身麻痹。
他就这么绝情地抛下了她!
形同陌路之人!
圣医
江湖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为什么她穷尽心力地从深宫里逃出来,却又一不小心踏进了江湖这个混沌泥沼中呢?她所渴望的与世无争的生活到底在哪里呢?
“水……水……”脸颊红得仿若两片火烧云,唇角干裂,连日的高烧不退竟将她折磨得人整个消瘦了一圈。
“水来了!张嘴!”他皱着眉头扶她起来,她的身子柔若无骨,头颈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
喂完水,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床榻上,他的目光深深锁住她。
不过几日未见,她竟憔悴如斯!
喝过水后的李悦再次沉沉睡去,窗外黑压压的积了大片乌云,偶尔会传来沉闷的雷声。
“我回来了!”清脆悦耳的娇柔女音,随着帘子的掀动,门外奔进一位容颜俏丽的少女,手里提着三包草药,羞怯中带着腼腆,“谢大哥,药抓来了。”
房里没有回音,她小心翼翼的探头,却在刹那间愣住了。
床榻前的男子正一瞬不瞬的凝望着沉睡中的少女,眸光柔软,一反常态。这般专注的神情,是她期盼许久却始终未曾得到的。
“谢……谢大……”
“嘘。”他回过头来,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心里咯噔了下,她又羞又窘地拎着那三包草药,进退不得。若说心里不在意,那是自欺欺人。
他把她引得站远了些,这才压低声吩咐:“你先拿一副去煎,记住,三碗水煎成一碗。”
“哦,好。我这就去!”她神情极不自然地瞥了眼床上尚处昏迷状态的李悦,匆匆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她又悄悄地探头进来,低声问道:“谢大哥,她什么时候才会醒?”
他只得从床边重新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夏姑娘,你的药煎好了?”
“啊!”她倏地缩回头。
他紧跟着出了内室,却看到她拿着蒲扇,缩在小板凳上怔怔发呆,无视于面前的药罐子早已嘟、嘟、嘟的在冒热气——就快熬干了!
“夏姑娘!”他无奈地喊了声,从今天早晨起,她就神情恍惚,心不在焉。
“哦——”她慌忙去端药罐子。
“小心……”
“哇,好烫!”她痛得连连甩手,药罐子“啪”地摔在地上,裂成四五瓣,药汁混合着药渣流了一地。
“我,我……”她傻了眼,不知所措地原地站着。
“你进屋敷些清凉治烫伤的药,然后帮忙照看好那位姑娘,不用出来了!”他不忙不乱地吩咐。
“可是……”
“药,我会重新熬过!”
她呆呆地盯着他忙碌的背影,心头掠过一丝妒忌——他居然亲自动手煎药给她喝。
“你还愣在那干吗?”
“哦,好……”她飞快地蹿进内屋,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像是要蹦出来似的。
她烦躁不安地瞅着床榻上的可人儿。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忍不住伸指划过李悦姣好的面庞,即使在病中,仍然不减她的姿色。
她的泪潸然而下。
“别哭啊……”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声音虽低,却将她吓了一大跳。床榻上的李悦睁着眼正虚弱地瞅着她,“彤儿,我没事,你别哭……咳……”一口气顺不过来,她猛地咳了起来。
“姐姐!姐姐……你不要紧吧?”她急忙扶李悦起身,轻轻拍打她的胸口,却反被她紧紧攥住手掌。
“彤儿!”李悦的神智似乎清醒了许多,她紧张地问,“你为什么在这里?这是哪儿?”
突然间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难道自己又回到了皇宫?回到了栖凤阁?难道所谓的离宫,不过是南柯一梦?
“这里是少室山脚下的一个小镇,是谢大哥救了你……”
她松了口气。
不是做梦!她现在仍在宫外,她仍是自由的!只是……
“你怎么会在这?你、你应该在长安皇城内……”李悦瞪大了眼睛,沙哑地问。
李彤把脸别向一边,脸上表情复杂而多变,惊恐、悲哀、痛苦……甚至屈辱。
“彤儿,发生了什么事?”强烈的不安笼上心头。
李彤噌地站起来,远离床榻,漠然地退开。
“彤儿!”她掀开薄被,光着脚丫踏到冰凉的地面上。因为体虚无力,才刚一接触地面,腿脚便直发抖……
“你在做什么!”一声充满威仪的喝斥,震愕住李悦,等她反应过来时,已被一男子用力推回床上,牢牢摁住双肩,“你还要不要命了?!”
他的脸靠得很近,那是张卓然狂傲、不苟言笑的脸孔,五官俊秀,眼底隐有怒气。
她认得这张脸,认得这个人——他正是在驿站时,郤炀几次三番欲与之挑衅的妙手圣医。
李悦扬眉,骄傲的公主脾气油然升起,怒极反笑:“命是我的,要不要我说了算,关卿何事?”
那双眼,瞳仁中似有暴风卷起。过得许久,他冷冷一笑,放开她:“夏姑娘,麻烦把那碗煎好的药倒掉。”
李彤吓着了,半晌忙道:“谢大哥,你别……姐姐,谢大哥是个大夫,他救了你的命……”
“大夫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妙手圣医冷道,“命是她自己的,她若不想活,谁都救不了!”
李悦微微一震,心有所动。
他执意让李彤把药倒掉,她端着那碗药踌躇不决,李悦忽然说道:“拿过来,我喝!”
“姐姐!”
李悦招手将那碗药从妹妹手里接过,一仰头赌气似的将黑黢黢的药汁喝了个精光。
谢君恺冰冷的眼眸些微露出一丝暖意,他紧盯着她把药喝干,然后不动声色地取了空碗走出房间。
李悦虚软地躺在床榻上。
“姐姐……”李彤坐在床沿上,掏出锦帕替她轻轻拭干唇角的药渍,“你别怪谢大哥无礼,他其实……其实是个好人……”
李悦眼望窗外,谢君恺的身影隔着纱窗,隐约晃动:“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姓谢,名叫谢君恺,我可以向姐姐保证,他绝对是个好人,因为……”她眼睑低垂,白皙的脸颊忽然显出一抹绯红,“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奇怪于妹妹的异常反应,李悦陡然发现她的脸上竟露出许多女儿家的羞涩扭捏。
“姐姐身子尚弱,请好好调养保重才是。等姐姐大好时,彤儿自会将详情一一告之。”李彤不愿多说,动作轻柔地扶她躺下,盖好薄被,软语安抚。
纵有满腹疑问,但身心俱疲的李悦也只能暂时作罢了。
困倦阵阵袭来,她终于抵挡不住倦意,合上眼睑,昏昏沉沉地睡去。
李彤盯着她如婴儿般的熟睡笑靥,一阵儿恍惚,内心竟隐隐感到抽痛。
阴雨绵绵,天灰蒙蒙的,看不出一丝一毫止雨的端倪。
李悦披了件藕色的披风,内里仅着了件单衣,长发及臀,凭窗而立,倾听窗外细雨声。从窗口远眺,依稀可见少室山巍峨高耸在群山之间。
她忍不住心中一酸,不知道郤炀现在怎么样了?
“嘎吱!”门扉轻轻被推开,脚步声在身后停住。
她没回头,径自轻笑:“彤儿,你可还记得我们曾说要去洛阳赏花……”转身,笑容猝然僵在脸上。
站在她身后的并非是李彤,而是谢君恺。
仍是一袭青衣,衣裳虽旧,却未见一个补丁,且浆洗得身为干净,不落尘埃。他那宽阔的肩头靠在门框上,一双如鹰的锐利眼眸却深深地看着她,让她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阵慌乱。
“李姑娘……该喝药了!”他不动声色地将药碗递过去。
“你……”她背靠在窗格上,想起前几天与他的冲突,颇觉尴尬。
“你怕我?”他似笑非笑的问。
她的心随之一颤,恍惚间谢君恺的脸孔竟然变成了郤炀……
“不!”她喃喃呓语,失神地回答,“不怕……我怎会怕你?”
“喝药吧。”冰冷的声音柔缓了许多,也许他都未曾意识到自己在她面前无意中多使了一份宽容和小心。
眼前的幻觉猛地消失了,李悦打个了寒噤,心倏然一沉,表情略带失落,怅然无语。
他将药碗放在桌上:“药冷了,药性会减弱,且与你的身体无益补反添害处。”
略带磁性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她从慌乱中蓦然惊醒,狼狈地奔到桌前,端起瓷碗,将药汁一饮而尽。
因为喝得太急太快,以至于呛到了喉咙,她咳了两声,药沫顺着唇角滑落,滴在胸口。
她顿时大感狼狈,作为公主,她向来体态优雅,当着这么一个陌生男子的面,如此失态,真是前所未有的事。
她用手背抹着唇,小心翼翼地把药碗放回桌子:“谢……咳咳,谢谢……”
一方帕子递到她眼前,谢君恺面无表情的样子与他此刻温柔体贴的动作完全不搭边。李悦感激地冲他笑了下,伸手接过帕子,却并未用来擦嘴。
浓眉紧锁,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流连在她瘦弱单薄的身躯上。
大唐崇尚女子以丰腴为美,他所见过的女子无不是长得珠圆玉润,唯有她——他替她把过脉,心知眼前这位外表坚韧,且身兼武艺的美丽少女,骨子里却已是一根被慢慢蛀空、腐蚀的朽木。
她这毛病,先天不足,是在娘胎里便落下了病根,这十几年来背后定是受人细心呵护调养,不然以她的年纪看,只怕许多年前便早已夭折,不可能熬到如今。
到底是什么原因令这位明明已病入膏肓的少女,奔波流连江湖?以她的身子骨,实在经不起大风大浪的折腾,还是需好生静养才好。若是再继续颠沛流离,只怕……她这副腐朽的身子撑不过一年。
想到这里,心中怜惜之心大起,看她仅着单衣站在窗口吹风,谢君恺一反以往冷漠无心态度,柔声提醒道:“风大,你该多加件衣服!”
“多谢公子关心。”然而她的口气淡淡的,似乎没把他的话太当回事。
“你……”
“谢大哥……”娇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李彤不知何时已倚立在了门口。她身上穿了件桃红百花高腰襦裙,肩上搭着长长的轻纱披帛,珠钗高髻,脸颊红润,一双玲珑大眼水汪汪地望着谢君恺,盈盈而笑。“你今天不是要上少林寺么?怎么快中午还不见你动身?我还以为你早走了呢。”
谢君恺尚未置一词,李悦却已然神情大变:“什么,你也要去少林?”
李彤了然般解释:“是啊,少林寺在半个月前广发武林帖,邀各路英雄豪杰齐聚少室山,说是要共商除魔大计,谢大哥他……”
“我先走了……”谢君恺突然生硬地抛出这么一句话,大步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下闷声嘱咐,“在山下等我,最迟不过三日,我自会回来找你们!”
“等、等一下!”李悦神情激动地追了上去,“带我去!我……我……”
谢君恺狐疑地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她。她像个丢了糖果的无助孩童,茫然地望着门外驻足停留的他,湿漉漉的空气郁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要上山,是因为担心郤炀吗?不知道。
但要说自己完全不再关心他的死活,那是自欺欺人!
“除魔”,这个“魔头”会不会指的是他?如果是这样,那他……
“不行!”谢君恺断然拒绝。
“我……”
“姐姐,谢大哥这回上少林是去办大事,不是去游山的!”李彤有些着急的拉住了李悦的胳膊,紧紧抱着,不肯让她跟去少林。
或许连谢君恺自己都没发觉,当李悦说要跟他同去时,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那抹欣喜。
他没察觉,可是李彤却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是去游山,我只是想……”
“夏姑娘,麻烦你多陪陪李姑娘,她身子虚弱,尚未完全康复。这里有我新开的一张药方,烦劳你跑趟药铺,每日按量给她服下!”
李彤伸手接过药方,有些手颤。
“这里是二十两银子,应该足够你们这几日的花销。”
“谢谢谢大哥!”
“放心,我很快就能回来。”
“嗯。”李彤心里发酸。
谢君恺虽然面对着她说话,可字字句句却仿佛跳过她,是对房中的另外一人所讲。
“我走了……”谢君恺临去时不经意地向李悦投去一瞥。
她正一副神游不定的神情,颓丧地靠在窗边,不知在想什么。
他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终于转身离去。
“谢大哥……”李彤追出两步,在门口停下,眼眶中蓄满的泪水终于顺着眼角坠下。
李悦恰好回神,见到她落泪的一幕,心下讶然。过了会儿,终于忍耐不住问道:“彤儿,你难道对那个谢君恺他……”
彤儿的脸上闪现一抹赧颜的羞涩,腮边的泪痕未干,梨花带雨的模样更显娇艳动人。“我……”她欲言又止,可言下之意,不用挑明李悦也能猜得一清二楚。
“彤儿!你是公主,身份何等高贵啊,你怎么……”
“姐姐,我早已不是什么公主了。而且,为了谢大哥,我……我宁可不做公主!”
宁可不做公主!
李悦惊呆了,想不到平时知书守礼的彤公主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不知道你的身份吧?驸马可得需由母后、陛下亲点才行,否则……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他真和你在一起,恐怕反而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她有些乱了,她的离宫计划中根本就没有让李彤也牵扯进来这一条。
她原以为曹焕会保护李彤平安回到皇宫的,哪料到会在这河南的少室山脚相遇,而她……她竟然还钟情于一名身份卑微的布衣男子!
“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甚至不敢告诉他我真正的姓氏,我……我……”李彤语音哽咽,“姐姐……我好难过……”
她抽泣着扑入李悦怀中,李悦只能轻拍妹妹的肩膀细声抚慰她。
这又怎能怪她?她们深居后宫,在宫里所接触到的除了哥哥们,就是那些非男非女的宦官内侍,出宫后突然就遇上了谢君恺这样一个长相气质还算过的去的男子,又是她的救命恩人,会对他产生好感,那也实在是意料中事。
就像她遇上郤炀,不也……
猛然一震,她面上血色尽退,搂住妹妹,手臂一点点的收紧,紧紧搂住她……心乱如麻。
水霄1
这是一座小镇,却因为依附着少室山而建,变得异常繁华。市集内的小商小贩们卯足了劲吆喝,酒肆、客栈、赌坊的幌子随风飘动,青楼里的莺莺燕燕送往迎新,好不热闹。
李悦满脸新奇地东张西望,李彤紧随其后,两位气质出众的美人一出现在大街上,立即引来一连串异样目光的尾随。
“姐姐,逛了这么久,可累了?”
“嗯……”李悦早觉胸闷气喘。
“前面有家茶铺子,里头倒有些新茶可尝尝的,我们去歇会儿可好?”即使是在宫外,李彤仍不敢忘了长幼尊卑之礼,还是像在栖凤阁一样,做事处处以李悦为先。
“也好。”
姐妹俩进了街口一家名叫“一品轩”的茶铺,哪知前脚刚踏进去,后头便涌进大批年纪不等的男人,一刹间,原本生意清淡的小茶铺顿时忙活起来。
“掌柜的,打两斤花雕来!”
“小二,怎么这么慢,还要不要做生意啦!”
“喂……”
店里几名伙计原先还在打盹,被这突如其来的喧哗给闹闷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对不起,客官,小店只卖茶,不卖酒……”
“啥?连酒都没有?那算哪门子的……”一个胖子正想拍桌子,身旁有人用手肘撞了撞他,嘴朝李悦她们那一桌呶了呶,胖子马上不吭声了。
“彤儿,他们是干什么的?”李悦讨厌那些嘈杂的男人打扰了她的清净。
“他们?”李彤抿嘴儿偷笑,“这可都要怪在姐姐头上了!”
“怪我?”
“是啊!都怪姐姐生就得太过美貌了,他们才会……嘻!”其实早在逛街时,她就注意到身后有这么一群好色之徒跟着了。
李悦有些不适应地蹙起眉:“别歇了,还是走吧!”
就在她欲站起身的同时,一品轩又涌入大批人来。这群人里头有男有女,有道士,竟然还有尼姑,每个人身上都佩带兵器,总共约有三十余人。
“咦?是她?”李悦眼力甚好,记性更是过人。
“谁?姐姐认识他们?”
“不,”她压低嗓门,“我只认得其中那个穿灰衣服的婆婆,她在长安城外袭击过我们!”
“啊?”
“别回头,假装不知。彤儿,只管喝茶就是。”
任凭她多机智聪慧,到现在也还是没能想明白,当初这帮武林中人为何要拦截公主出巡的仪仗,而且还指明要掳劫御凤公主。虽然她之后也曾伺机拿话试探过南宫擎,可他却总是避而不谈,口风要得铁紧。
“不知欧老前辈可知光悟方丈发武林帖邀集我们上少林,所为何事?”
欧碧仙,也就是李悦所指的那个老太婆,冷冷地睨了眼发问的人:“这还用问么?最近这一个月来,什么事在武林中最为轰动?”
“这当然要数《御凤诀》重现了!”
李悦听了心中“突”地一跳,李彤压低声音凑近她问道:“姐姐,他们是在说你么?”她没练过武功,听力自然没有李悦灵敏,只模糊地听见“御凤”俩字。
欧碧仙白了那人一眼,显然不大赞同他的说法:“你所说的只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御凤诀》重现江湖的确令人称奇,可是它所引发的一连串事却更为厉害。在座的各位可还记得三年前神秘失踪的冷香谷?”
“哦……”在座的人发出惊叹声。冷香谷——“九派、一宫、一谷、一世家”,排名在南宫世家之上的冷香谷!
“大概你们也早有耳闻,半月前南宫世家的满门被灭……”
李悦猛地吓了一大跳。
南宫世家被灭门?怎么可能?
她有点无所适从,一颗心怦怦直跳,等到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继续往下听时,欧碧仙已讲了老大一段:“……江湖传言,在一夜之间杀了南宫世家一百零四口的幕后黑手,正是冷香谷!”
“奇剑双侠”在武林中是赫赫有名的高手,他夫妇二人联手在江湖上几乎已找不到几个对手,加上南宫世家交友广阔,门下弟子又众多,实在很难相信会在一夜间被人杀尽斩绝了。但是事实俱在,又不由得人不信,南宫世家上下一百零四口,无一人生还。
“嘿嘿,冷香谷这番重出江湖,第一桩买卖便如此大手笔,真可谓一鸣惊人!”有人沙哑了喉咙嘘唏。
众人想想没错,只不知冷香谷接下来要对付的又是谁了?一时皆是心有余悸,惶惶不安。
“屑小鼠辈枉称侠!”角落里嗤地发出一声蔑笑,显然没将刚才众人的议论当回事。“一个冷香谷就把你们吓成那样,光悟大师的武林帖真是发错人了!”
“什么人?”欧碧仙第一个跳了起来,放眼扫过李悦那一桌,目光停顿了一下,最后锐利地落在了东边角落那张桌子。“臭小子!刚才是你在放臭屁吧?”她的声音尖锐,活像是只老母鸡被人掐住了脖子在叫唤。
李悦顺着她骂人的方向用余光瞄了眼,发现那一桌只坐了位衣着华丽的年轻男子,看年纪亦不过二十出头,眉目清秀,神俊非凡,眉梢间带着一抹不言而喻的倨傲。
欧碧仙的话音刚落,一只竹筷子冲她面门激射过来,她大惊,头一偏堪堪避过。耳边却听“咝咝”破空声响,竟又是六只竹筷分上、中、下三路袭到。惊慌失措下,倒退几步,绊倒身后的长凳,一个趔趄,恰好避过上面的两根竹筷,筷子擦着她的头皮险险飞过。可是,这么一耽搁,余下四根竹筷却是怎么也逃不了了。
“呀——”李彤忍不住叫出声来。
四根竹筷在触到欧碧仙衣衫时力道突然缓了下来,轻轻点在她身上后掉落到了地上。
欧碧仙早已愕得老脸发白,原本以为这次非死不可了,却又忽然发现奇迹般地捡了条老命回来。心里一宽,才发觉两腿发软直打颤,没有当场瘫倒在地,已是万幸。
她这一生,纵横江湖几十年,虽说武功未必就是顶极高手,但在江湖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料到今天会阴沟里翻船,给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子当活靶子耍?一时间羞愧难当,刷地拔出搁在桌上的三尺青锋,手腕一振,剑尖颤巍巍地挽了朵剑花,喝道:“臭小子,暗箭偷袭算什么好汉?有种的你我再行打过!”
她这么讲完全是想在众人面前扳回点面子,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若非刚才那青年手下留情,恐怕这会儿她早到阎王那儿喝茶去了。
“臭小子!活得不耐烦了么?‘赛月嫦’欧老前辈你也敢惹?你他妈的……”
“小子,爷爷教你个乖,快些跪下磕足十八个响头……”
随同欧碧仙进来的那伙人大半鼓噪起来,威逼恐吓;也有识货的,瞧出高低,噤口不吭半句。至于跟着李悦她们一起进来的那帮有色心,没色胆的家伙,早在开斗前就察觉情势不对,偷偷溜了。
那青年的脸色看不出是怒是喜,但那双凌厉的眼底渐渐透出杀意。
在这样的眼神下,欧碧仙不禁打了个冷颤,手中紧握的长剑,竟不知该不该攻过去。
李悦不愿再看这类江湖械斗厮杀,将头别了开去,轻声道:“彤儿,我们走吧……”
“姐姐?”李彤却是满脸的好奇,不舍地道,“我们再瞧会儿不行么……”
“还是趁早回去吧。这种地方不是我们该待的……”顿了顿,妙目扫了下四周,“我们悄悄走,莫让他们发现了才好!”才刚要站起,她忽然蹙了眉,“差点忘了,民间吃东西是要给银子的。你知道这盅茶该付多少?”
李彤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她自出宫以来,金银琐事向来不用她操心。她亦只知买东西要使银子,比如去药铺抓药。但真要问到喝一碗茶茶钱几许,她就只能目瞪口呆了。
“这个……应该够了吧?”她自怀中掏出一锭五两重的银锞子,昨儿个她去药铺子抓了十副补药,也给了掌柜的这么一锭。后来她嫌掌柜手忙脚乱找碎银子、铜钱实在麻烦,索性不要他找了,差点没把他乐死!
十副药与两碗茶,孰轻孰重?她分不出,迟疑的眼神望向李悦,却发现对方同样的一片茫然。
“得了,这样应该够了!”李彤轻笑,纤纤玉手一挥,又掏出锭银子,“啪”地重重敲在桌上。
响声在这紧张气氛下突兀地冒了出来,欧碧仙吓了一跳,直觉第一反应就是以为青年已出手,大喝声,挺剑一招“大鹏展翅”,向他刺去。
这一招又狠又快,又全属偷袭,剑尖刺到,那青年不避不躲,轻哼一声,也不知他用什么身法,身子直挺挺地往后飘了一尺。欧碧仙一剑未刺中,当下顺手向右斜提反削。
“不识好歹!”只见淡淡的人影一晃,欧碧仙眼前一花,后背骤然大痛,那青年居然已经转到了她身后,一掌拍在她背脊上。
“好……好厉害……”李彤咋舌叹道,连她这个不懂丝毫武功的外行人也能瞧出欧碧仙远非那个青年的对手。
李悦扭过头,不愿再看,她对这些打打杀杀委实厌恶到了极点,她更不想看到欧碧仙惨死当场。
“我们走!”她拉住李彤的手,急匆匆地绕过激战场。刚要走到门口,一团黑影迎头撞过来,“啪啦”摔在近门口的一张方桌上,将桌子砸了个稀巴烂。
“啊——”李彤失声尖叫,牢牢抓住李悦胳膊,不敢放手。
李悦的脸庞也在刹那间失却了血色,她一双水翦明眸惊愕地盯着躺在地上蜷缩一团的欧碧仙,她浑身是伤,东一剑,西一划地把她那件灰袍子割了个破破烂烂,每一剑都只划破她的表皮,虽然流血甚多,李悦却知道这并不是她的致命伤。
“砰”、“砰”两声,又有两个企图挑衅的人被那青年扔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门外青石板上,昏死过去。
小小的一品轩内,除了还有一桌四人尚稳稳端坐在原处,不紧不慢地品茶外,其余的人纷纷操起家伙,围攻那青年。
“来得好!”那青年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抓,竟将所有人的兵刃抓了过来,转手又当暗器般全散了出去。
“好一招‘漫天花雨’!”坐着的四个人中一名矮矮胖胖的,留着两撇八字胡的汉子大声喝彩。
青年闻声扫了他们一眼。
越来越多的人被他甩出店门,小店内一片狼籍,乒啉乓啷声不绝于耳。掌柜和小二都吓得躲在柜台底下直哆嗦,但求保命,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李悦看到欧碧仙状若僵死的身躯竟有了些许蠕动,便走上去扶她起来问:“你伤在哪里?”
欧碧仙两眼涣散,嘴巴喃喃微动,李悦根本听不清楚她讲什么。
李彤紧张兮兮地拉了拉李悦的衣袖,因为她已经看到那个青年把所有人打败后,正用奇特的眼神注视着她们。
“姐姐……我们,我们走吧……”
她的伤口虽然不深,但如果任由伤口流血而不包扎,她终会血尽人亡。李悦叹口气,纤指试着在她周身微拂,连点了数处穴道,本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尝试一下,没想到还伤口还真就渐渐止住了血。
“啊!”身旁的李彤突然惊呼一声,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意。
李悦闻声扭头,却见那青年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面前,目光犀利地看着她。
她心里一慌,没来得及细想,随手拾起地上的一块碎木片掷向对方。
他大吃一惊,显然没想到眼前这个纤纤弱弱的少女竟然有如此敏捷的身手,急忙中侧头避过,但还是给木片削下一缕鬓角的头发。
“咦?”那四名男子同时发出嗟讶。
青年不怒反笑,抚了抚鬓角,口气也显得斯文许多:“不好意思,在下莽撞,吓到两位姑娘了!”说着,他竟对着她们姐妹深深一揖。
“霄哥哥!霄哥哥——你在哪里?”
“水大人——水大人——”
这时,大街上传来一阵嘈杂的呼喊声,门口身影微动,有人跨进店内。
为首的是一位年约十八九岁的妙龄少女,容貌颇为秀丽,她的身后跟着大批壮汉,竟是宫廷侍卫的打扮。
李悦的神情为之一凛。
那少女回眸瞥了眼一品轩门外躺着的二十余名稀奇古怪的人,目光回转,掠过李彤及李悦时,眼中微露惊讶,可转眼目光移到那青年时,不觉雀跃欢呼:“霄哥哥!你果然在这!”她整个人像只小鸟般飞扑过来,投进了他的怀抱,“终于还是给我找着了!”
水霄无奈地退后一步,将她缓缓推开:“小郡主!”
他的声音平静而显得冷淡,就像一盆冷水般泼了下来。她委屈地叫道:“好了嘛!霄哥哥,你还生我的气啊——”
她的声音又娇又嗲,一双小手无助似的抓着他的胳膊轻轻摇晃,任凭你是再硬的铁汉,也会为之熔化。
然而水霄却不为所动,不露声色地甩开她缠人的小手。
“霄哥哥——”
水霄没理会她的纠缠,径直走到李悦面前,从怀里掏出个墨绿色的小瓷瓶,递了过去:“她中了我一掌,一个时辰内不能强行运气疗伤。这是‘水灵雪莲丹’,你每隔五个时辰给她服一颗,两天后自可恢复元气!”
李悦头也未抬一下,李彤伸手接过,连连道谢。
李悦冷道:“早知要费这般贵重的丹药来救她,又何必下重手伤她?既伤了她,现在又何必费心救她?”
水霄大大一愣。
水霄2
“喂!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讲话?好大的胆子,你信不信我把你抓起来送官府严办!”小郡主满怀敌意的冲了过来。
“官府?”李悦的口气充满了轻蔑,显然没把她的恐吓放在心上。就连李彤也“嗤”地笑出声,这笑声刺到了小郡主强烈的自尊心,怒火攻心的,她飞快地甩手“啪”,清脆地给了李彤一耳光。
“你……”李彤骇然,双目含泪,万般委屈地捂住半边脸颊。
小郡主洋洋得意,嘴角扬起一丝讥讽:“不识好歹的贱人!”
“等……”水霄在旁边突然喊。
可没等他喊完,就听“啪”“啪”两声脆响,小郡主眼前一花,重重地挨了两巴掌。
却原来李悦恼她放肆猖狂,在瞬间一掌隔开企图阻挡的水霄后,右手毫不留情地运功甩了她两巴掌。由于下手极重,小郡主两边脸颊马上就高高红肿,火辣辣地疼得她眼泪扑簌簌的不断往下落,她想不哭都不行。
“哇——”眼见得受辱,她气得连连跺脚,放声大哭。哭声惊得门外等待候命的侍卫纷纷进门。
“郡主!”
“她——把这两个贱婢给我抓起来!”
“是!”
“谁敢放肆?!”李悦娥眉一挑,绝色容颜中透着股高贵的气质,那是做惯了主子才会有的气势。
那帮侍卫登时被这股与生俱来的气势震住了,一时间竟忘了有所行动。李彤站在李悦身边,两名衣着简朴的少女身上仿佛散发出一圈圈耀眼的光芒。
“笨蛋!愣着干嘛?统统给我上啊!”小郡主刷地从腰上解下软鞭,一抖手,劈头盖脸地卷向她们姐妹俩。
“不可——”水霄神色大变,试图阻止却终是晚了一步。
李彤吓呆了,以至于李悦拉着她想闪开,竟没能拉得动她。眼看这一鞭下去,即使李悦能躲开,李彤也难逃毒手。
李悦想也不想,猱身将妹妹搂在怀里。
然而,这一鞭却神奇的没有落下。
李悦抬起头来,却见店里凭空多了个人——郡主的鞭梢牢牢地抓在一个男人手中,他的眼底仿佛要喷出火来。
“谢大哥!”李彤眨巴了两下眼睛,不敢置信地低呼。
挡在她们面前,及时化解危机的人,竟是她朝思暮想的谢君恺!
他从哪里来,怎么进来的,何时进来的竟没一个人知道。甚至就连水霄,也在心里暗暗吃惊,即使他全神贯注于三女之间的争斗,亦不该这么毫无知觉的。
谢君恺的眼底闪过一丝残忍的光芒,他曾经答应过娘亲,不管怎么胡闹,淡漠人命,除非自保,在他手下却绝不会枉杀一人。然而此刻,他突然有种强烈的想杀人的冲动——即使对方是个女子。
小郡主的脸胀得通红,软鞭那头源源不断传来的浑厚内力所散发出的热量,炙伤了她细嫩的小手。
谢君恺有意让她吃苦,轻扯软鞭,暗暗使上粘劲,逼得她放也放不下,松亦松不得,真的有苦说不出。
水霄心中颇为惊讶,这个男子明明就是身怀绝技的一流高手,他是谁?搜遍脑海里所有的记忆,仍旧想不出武林中何曾有这样一号人物存在!
“你……你……”小郡主好胜心一起,倔强地咬牙硬挺,使出浑身解数拉扯。两个人就这么僵硬着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有个店小二好奇怎么突然没了动静,偷偷从柜台后头露出半个脑袋来偷窥,才露了一对眼睛出来,就听“咣”的声,搁在柜台上的紫砂茶壶突然炸裂开来,碎片差点扎到他眼睛里。
“这位仁兄,又何必与女子一般计较呢?”水霄笑吟吟地伸手往鞭身上一搭,却感手下一震,险些脱手。
“霄哥哥……”
水霄一接上手,小郡主的压力大减,得以挣脱开来。她摊开手心一瞧,虎口震裂不说,整个右手掌又红又肿,磨出许多水泡,火辣辣的,一碰就钻心似的痛。
“郡主!”手下讨好地送上药膏,她恼怒地挥掌打掉,却牵动伤口,痛得差点厥过去。
她是金枝玉叶,从小颐指气使惯了,哪里受过今天这样的委屈?一跺脚,哭道:“你们这群狗东西,今天如果不将他们给我拿下了,你们也别想要狗命了!”
侍卫们你瞧瞧我,我看看你,互相打量一番,轻轻点了点头,同时拨出钢刀,围攻李悦和李彤——总算他们还有自知之名,不敢去招惹谢君恺。
谢君恺和水霄比拼内力正是关键时刻,眼见李悦与彤儿危险,微微动容色变。
高手过招又岂容分心?水霄微笑,手下加劲,八成功力催动,出其不意地把谢君恺逼退一小步。
“好功夫!”谢君恺赞了句,手腕一抖,只听噼噼啪啪声大作,一条乌金做的软鞭断成了七八截,掉到地上。
另一边,十来名侍卫团团将姐妹俩围了个密不透风,刀光闪闪,偶尔夹杂着几声少女清脆的呵斥与尖叫。
谢君恺深知凭李悦的体力根本支持不了多久,心中焦急完全显露在了脸上。他用足十成功力,双掌呼呼生风,冲入人围。那些侍卫才刚与他一交手,无不被他击倒,偶尔碰上个不识好歹的家伙,顽抗之下,竟硬生生被打得吐血。
“李姑娘!”李悦娇喘连连,身子晃了晃,谢君恺及时扶住了她。“你不要紧吧?”
“我……没事。”她勉强一笑。她的三脚猫武功总算勉强使得她们姐妹撑过了生死险关,可刚才一番激斗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对她这个多病体质,先天不足的人而言,真是差点没要了她的小命。
“李姑娘……”
“姐姐……都是彤儿不好……”受了太多惊吓的李彤,为自己的无能失声痛哭。
“霄哥哥,我的手好痛!”小郡主乘机软绵绵地靠进水霄怀里,“那个大恶人真该杀,霄哥哥,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你帮我杀了他……”
“走开!”他实在腻烦了再搭理这位蛮横泼辣的郡主娘娘。
“天下第一——”尖锐刺耳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来,让人一惊,才醒觉原来小茶铺里尚有那四个奇怪的人一直未曾离开。“嘿嘿……想做天下第一,未免也太自不量力了吧!小姑娘,伯伯奉劝你一句,千万不可说大话,小心风大闪了舌头!哈哈哈——”
说话的是四个人中最瘦不拉叽的一个。
水霄这时才仔仔细细地注意起他们四人,一张八仙桌上,四个人分别坐了四个方位。坐在上首的是位儒生装扮的中年男子,宽额长须,面色红润,长相颇为斯文;右手边的那位正是刚才出言讽刺的人,人长得黑黑瘦瘦,一脸冷笑;左手边是为年近四十的壮汉,肌肉纠结,很是壮硕;最后那位胖胖的,一团和气却奇怪地留了两撇八字须,变得滑稽兮兮的很惹人笑。
水霄打量完,脑筋急转,灵光一闪,上前作揖道:“原来是四川唐门的‘蜀中四杰’。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好小子,”那胖胖的男子笑道,“有些眼光,我们四兄弟此次来河南,为了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特意避免说四川话。没想到,龟儿子的,这样你也能认得出来?”
他话里隐隐含着得色,他们四兄弟不经常出远门,在四川说起“蜀中四杰”来,那是名头呱呱响,出了四川地界,那也没什么了。
四兄弟这次来河南参加武林大会,对什么“除魔”不“除魔”,兴趣并不大,真正目的,是想趁着这次武林大会的召开,在群雄面前大展武艺,扬扬“蜀中四杰”的名头!水霄见多识广,一眼认出他们来,他们岂能不高兴?于是对水霄的好感顿增。
“小兄弟,你武功可俊得很哪!你是少林寺的弟子么?”胖子问。
“什么少林寺,我霄哥哥才不是呢!你没长眼睛啊,少林寺里全是光头和尚,我霄哥哥又不是和尚!”小郡主忍不住插嘴,她恼胖子说水霄是和尚,口气不免有些冲,她可不知道少林寺也是有俗家弟子的。
“哼……”那中年儒生眼睑低垂,端起桌上的一杯清茶,啜了口,放下,“姑娘来头不小啊。听称呼乃是位郡主娘娘,唐某眼拙得很,竟没看出姑娘从头到脚哪点像郡主娘娘了!莫不是假冒的吧?”
他是读过四书五经之人,讲话自然要比其他人显得更加斯文些,但这书卷气中又带了江湖武人的豪气,话中带刺,比任何人说的话都带杀伤力。
果然,小郡主气得火冒三丈,跳脚道:“我?我是假冒的?我用得着假冒吗?我可告诉你们,听好了:我姑丈正是大和大圣大昭孝皇帝,我乃堂堂御封的‘昭华郡主’,岂有假冒之理?”
“哦——孝皇帝封的?哼、哼,孝皇帝早就被赶到庐陵去啦!大和大圣大昭孝皇帝,哈哈……哈哈……哈……”黑瘦汉子仰天长笑,声音刺耳。昭华郡主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她正是被武太后放逐的庐陵王韦氏的亲侄女,韦氏在众多亲眷中,最疼爱这个侄女,视若己出。李显在位时,曾封其为“昭华郡主”,如今李显被逼退位,太后倒也没为难其外戚族人,是以“昭华郡主”这个封号便留了下来,没被废除,其实也不过是担了个虚名罢了。
“你……你……”她一连说了好几个“你”字,却最终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霄哥哥……”
水霄撇撇嘴,装作没听见。
胖子指着他道:“在下刚才可看走眼啦,原来阁下是朝廷的大官,嘿……”
水霄明白其实他言下之意骂他是朝廷鹰犬走狗,心中略有苦涩,却无从说起。
“草民不打搅大人公干了,这便告辞,希望后悔无期!”中年儒生站起身,抱拳拱手,“兄弟,我们走!”
四个人挨个从水霄身旁走过,黑瘦汉子在经过他身边时用力冷哼了声。
昭华郡主大喜,拍掌笑道:“霄哥哥,你真厉害,他们都怕了你啦!”
壮硕汉子最后一个离开,听见这话,回头对水霄“呸!”的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剜了他们一眼。
“咿,他们好恶心呃!”她噘起红唇。
水霄淡然一笑,神情有些落寂。
早在四年前,他就已然认识到作为朝廷的一名三品带刀贴身随驾禁军护卫长,想在江湖上再受到同等的尊重,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武林中人学武重的是道义,瞧不起那些为了荣华富贵而吃皇粮的内廷高手。更何况,眼下武太后当政,大批武林志士纷纷起义,以推翻武太后专权,保全大唐李氏正统为己任。
但,无论别人怎么唾骂于他,无论亲朋好友怎么百般阻挠,他都不会丝毫动摇初衷。
“你们这群废物,要在地上躺到什么时候?”
回过神,却只见昭华郡主正气恼地用脚踢那些被打倒在地,不住呻吟的侍卫们。环顾四周,竟发现那奇怪的一男两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掉了,就连重伤在身的欧碧仙、大门口二十几号人也全都不见了。
如非满屋子的狼籍,地上残留的暗红血迹,很难相信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打斗。
一切都是那么平静!
“掌柜的!”他中指叩响柜台。
“官爷饶命!官爷饶命……”掌柜在柜台底下瑟缩发抖,抱头大喊饶命。
水霄又好气又好笑,从袖套里拿出一锭十两的银子,甩在柜台上:“呐,拿去,算是店里桌椅茶碗的赔偿!”
掌柜与伙计从柜台底下爬了起来,傻愣愣地盯着台上的十两银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上有这么好的官爷吗?
等他们一批人大摇大摆地走远,小二大着胆子,拿起银子咬了口,喜上眉梢:“掌柜的,是赤银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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