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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亡命天涯两相依 饥饿

  急遽的马蹄声叩击着冰封的旷野,稀薄的空气冰冷刺骨。我吸着气,双手紧紧抓着刘秀的衣襟。

  眼中的雾气渐渐上升,终于一声尖锐的呜咽从我嗓子里逸出,仿佛洪水陡然间泄闸,我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恐惧,着抽泣,泪如雨下。

  “没事了,没事了……”刘秀搂紧我,下巴顶住我的发顶,柔声安慰。

  我抽噎,哭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泪眼模糊,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全身发颤。

  “快别哭了,看,君迁来了……一会儿又要吓着他了。”

  我连忙用袖子胡乱抹脸,转头一看,身后空荡荡的,身侧除了驾车的铫期,只有冯异一脸肃穆的骑马紧随,哪来马成的身影?

  “哪有……”我倏然回头,瞋目瞪视,“你又骗我?!”

  “不哭了?”他笑眯眯的看着我,脸上血色全无,白皙得似一张白纸,我打的那一拳的拳印却是彤红地印在右侧。

  我心里一阵愧疚,忍不住泪水又涌上眼眶:“疼不疼?”我伸手细细抚摸他的脸颊,瘪着嘴不让自己再哭出来,“对不起……”

  “比起胳膊上被划拉的那一刀,这个算不得什么……何况,”他左手捧住我的脸,替我擦去泪痕,“我明白你是因为担心我……”

  他不提也就罢了,一提我的心更疼,颤栗的抓着他的衣襟,想强装出一副凶悍的样子,可偏偏眼泪不争气的拼命掉:“以后……再不许你这么心软,你的命是我的,不许你这么……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

  他的笑容敛去,眼中怜惜无奈之情更浓:“我的命一直都是你的……”

  身后马蹄阵阵,我咬着唇匆忙将眼泪拭净,回头一看,邓禹、祭遵、臧宫、傅俊等人三三两两的先后带人赶上。

  半个时辰之后,天色渐暗,朦胧中前方的丘陵逐渐变成一团墨色,清点人数,竟是只剩下了几十号人,那个“北道主人”耿弇却是不知去向,生死未卜。

  人困马乏,那些只能徒步跟在车马后面狂奔的兵卒,更是跑得一个个脱了力。

  渐渐有人撑不住摔倒,脚步笨重,行进的队伍开始慢下。没过多久,就听“扑通”一声,邓禹从马上摔了下来,滚落地面,在雪堆里连打数滚后,一动不动。

  我惊呼一声,纵身跳下轩车。冯异动作敏捷,早先我一步,从马背上跃下,托起邓禹。

  邓禹脸色蜡黄,嘴唇发紫,两眼无神的笑了笑:“无碍,我没受伤,只是四肢乏力……”

  冯异道:“你身体太过虚弱,之前元气大伤,尚未复原,方才的打斗使力太过狠了……”

  我凑过去,担忧的问:“仲华你要不要紧?”

  “我没事!”邓禹冲我咧嘴一笑,故意捂着肚子,愁眉苦脸的说,“只是……饿了。”

  我被他搞笑的模样弄得噗哧一笑,伸手握拳在他胸口虚捶了下:“赶紧起来啦,丢人的家伙,亏你还是将军呢!”

  在冯异的扶持下,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我看他脸色实在难看,额上虚汗连连,竟不像是在冬天,而是身处酷暑一般。

  “真的饿了?”

  “嗯。”

  我转过头望着冯异,冯异别过脸去瞧祭遵,祭遵一脸无奈:“走得太过匆忙,什么都没顾得上,辎重尽数留在了驿馆……”底下的话无需再多作解释,大家心知肚明。

  说实话,其实我也早饿了,虽不至于饿晕,却也觉得肚腹空空,饥肠辘辘。刚才因为精神紧张所以还不怎么觉着饿意,这时一经提醒,方觉饥饿难耐,越是想吃的越饿得发慌。

  远处丘陵缥缈,荒郊野外的到哪去弄吃的?天气越来越冷,天上已经开始飘起雪粒,看来用不了多久,风雪便会加剧。武侠小说里描写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抵就是指这种情况了,可是小说里的英雄侠少们都会在偏僻的旷野遇到世外高人,而且他们武艺高强,随随便便的就能打到野味,怎么也饿不着,冻不着。

  一想到野味,我的胃饿得一阵抽搐。

  邓禹无法骑马,刘秀把轩车让出来给他,自己骑马。

  我跪坐在邓禹身旁,他直挺挺瞪在车里,微闭着眼,雪花飘落,覆盖在他脸上,他也不伸手拂拭。那种黯淡毫无生气的模样,让我悚然心惊。

  我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雪水,火把的映照下,他的皮肤显得有点儿发黑发紫,我不知道这是光线问题还是我的心理作用。我心生惧意的伸手推他:“仲华!仲华!别睡……你醒醒!”

  推了好半天,才终于有了声微弱的,我继续不死心的摇晃:“醒醒!文叔说前面是饶阳,到了饶阳就能找到吃的了。”

  邓禹的胳膊微微抬起,掩在袖管中的手轻轻握住我的手:“我有点困……”

  “困也不能睡!”我断然呵斥,“你起来,我陪你说说话,你便不觉得困了。”说着,硬拉着他坐了起来,

  车子一晃,他的上身软绵绵的倒在我怀里,冰冷的嘴唇滑过我的耳鬓:“丽华,你亲亲我吧。”他的声音又低又细,却像根针似的我的耳膜,我手一抖,冲动之余差点把他从车上丢出去。

  他的手掌紧紧的包住我的手,我的五指冰凉,他的手却反而烫得像只火炉:“就像你小时候亲阴就那样,亲亲我……我一直想你也那样亲我一下……”他傻呵呵的笑了,脑袋枕在我的肩膀上,笑得我的肩膀微微发颤。

  我压低声音,咬牙:“你是不是又皮痒欠揍了?”

  “呵……”

  “少跟我装疯卖傻,我……”

  鬓角一暖,他的唇瓣冰冷爹上我的脸颊,一触即撤。

  我呆若木鸡,铫期就在前面驾车,我不敢肆意声张,不然事情闹开就不好了。

  “你不肯亲我,那便我亲你吧……”他低婉嘘叹,上身倏地一沉,脑袋从我肩头滑落。

  “仲华!”我及时拽住他,这才发觉他脸色异常,“仲华……仲华……”我急得六神无主,左右寻人,我不敢去惊扰铫期,只得叫住靠得最近的冯异,“公孙!仲华怕是受了风寒,他……”

  冯异踏雪靠近:“你尽量让他别睡,保持清醒……”他有点儿心不在焉,过了会儿,压低声音靠近我,“文叔的情况也不太好,伤口血流不止……”

  “啊!”我惊呼,“他、他怎么样?那要怎么办?公孙!你快想想办法!”

  正焦虑万分,忽听前面铫期沉闷的喊了句:“已到饶阳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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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时在交通要路上,设置了亭、传、邮、驿,以利交通。亭是行旅宿食之所,十里一置;传是供官吏住宿的地方,备有车马,供官吏乘坐;邮用来传递文书,五里一设;驿是马站,三十里一置,供传递文书和奉使往来之用。

  无论是邮置还是驿站,都设有馆舍,也称传舍,主要用来接待来往官员,是招呼驿车、驿骑休息,调换马匹车辆,供应食宿的场所。

  我们最初来到河北,一路就是靠住宿传舍北上,可是今非昔比,饶阳地界后,虽然也能找到传舍,却不敢轻易再去投靠——如今草木皆兵,万一再像蓟县那样,岂不是自投罗网,让人轻易瓮中之鳖?

  传舍无法去,城邑更不敢随便进驻,我们这一行人为了躲避邯郸追兵,饥寒交迫之余只得在饶阳东北寻了一座亭子稍作休息。

  亭名曰“无蒌”,还真是名副其实。蒌是种长在水滨的野草,而这座无蒌亭内残垣断壁,蛛网密布,竟是连株蒌草都长不出一棵。

  风寒陡峭,北方的寒冷天气着实让我们这些长居河南的人吃了大亏,幸而无蒌亭虽破烂不堪,至少还能勉强遮风挡雨。

  众人捡了柴木,在亭内点了几处篝火,几十号人挤在一处,暂作取暖,只是肚中饥饿却是无法仅靠饮食雪水能够填饱的。

  邓禹发烧,我让邓晨取雪块不断替他做物理降温。刘秀手臂上的伤勉强止住了血,却因失血过多,整个人精神状态十分不好,恍恍惚惚的样子怎么看都叫人揪心。至于其他人,也都是前胸饿得贴后背,疲累无力的蜷缩成一团,不时的喝着煮融的雪水,暂以充饥取暖。

  才过丑时,风雪加剧,凛凛寒风夹杂着雪花不断打进亭内,火苗飘忽,隐隐泛着幽蓝之光。众人小心翼翼的守着火堆,添柴加木,生怕唯一的取暖源头熄了。

  亭外西北风刮得正紧,呼啸凛冽,听来更觉凄凉。沉沉靠在夯土墙上昏睡的刘秀遽然睁开眼来,双目寒芒毕露,我心知有异,细辨风声中竟夹杂着阵阵马嘶声。

  刘秀悄然给我打了个眼色,我心里有数,不动声色的从亭内走了出去。亭外茫茫漆黑一片,风雪正紧,栓在亭外树木旁的群马不安惶恐的嘶鸣,哧哧有声。

  右手按上了剑柄,我顶着风雪往外走。

  暴风雪中目力仅能测到数丈开外,走了没多远,猛地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我心里一凛,像是触电般从头顶麻到脚趾,长剑铿锵出鞘。

  走得越往前,血腥味越浓,昏暗的夜色下,终于让我看清地上横躺了一具马尸——马身仍是温的,雪花飘落遇热即融,显然这马才死没多久。

  马血淌了一地,我惊骇掸起头,两丈开外,一个鬼魅般的身影缥缈的站在马尸前。

  冯异手持长剑,迎风而立,长袖裳裾飒飒作响。那张白皙的俊面上沾着点点鲜血,若非一双眼明亮如昔,未见疯狂,我险些以为他已堕入魔道。

  “你……杀马……”我哑声,的声音吹散在风中。

  他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那匹死马,从那马背上卸下木制的高桥马鞍与马镫,丢到我脚下:“若是一匹不够分食,我会再杀第二匹!”

  “你……”

  “你的骑兵操练得不错,马匹杀了固然可惜,却不足人命可贵!”他横了我一眼,面上平静无波。

  此情此景,让我陡然间回想起那年在小长安与刘玄分割马肉的场景来。

  我打了个哆嗦,嘴巴张了张,只觉得口干舌燥。

  “回去吧!这种血腥的事,你一个女子多看无益!”他开始用长剑分割马肉,顷刻间那双惯常持篴吹弄的纤长手指沾满殷红的血腥。

  “我帮你!”我持剑跨步。

  他诧异掸头,眼中的惊讶之色一闪而过。

  “你一个人干太慢了!最好能再喊些人过来帮忙!”我埋头割肉,动作虽有迟疑,却仍是强忍着胃里翻涌的恶心,把长剑当刀使,一刀刀的割下。

  “你……”冯异按住我的手,“不用勉强……”

  我推开他的手,涩然一笑:“勉强才能活下去!”

  他深深的瞥了我一眼,终于无语,我和他两个人分工合作,忙得满头大汗。刚把马皮剥去,将马肉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几十块,便听身后有人大吼一声:“好哇!你二人居然胆敢杀马!”

  回首一瞧,却是马成、王霸、臧宫三个。马成虽出言恫吓,脸上却是笑嘻嘻的,他看了眼地上分割好的马肉,搓着双手,一副垂涎欲滴的馋相。

  “是大司马让我们来的。”臧宫笑着解释。

  冯异面不改色的指了指那堆已经分割好的肉:“拿去架火上烤了吧,不够还有……”顿了顿,又从怀里掏出一只圆圆的小陶瓶,丢给臧宫,“这是盐!”

  “太好了!”马成翘起大拇指,满脸钦慕。

  等他们三个帮忙把马肉都搬回无蒌亭,我早已累得两眼发黑,想必对面的冯异也好不到哪去。

  身上累得出了汗,被风一吹,愈发感到寒冷。

  “阿——嚏!”我吸了吸鼻子,将手上的血迹用冰冻的雪块擦了擦,双手早冻得麻了,没什么知觉,“回去吧!”

  我站了起来,谁知蹲的时间太长,这一起身,居然眼前一黑,当真什么都看不到了,脑子里一片眩晕。

  “丽华!”冯异及时扶住我,“你得进去吃点东西。”

  我眩晕感刚过去,猛地听他这么一说,想到那鲜血淋漓的马肉,竟是再也忍不住胃里的恶心,哇的声吐出一口酸水。

  我呕得连苦胆都快吐出来了,虚脱的摇手:“你……呕……别说了……”

  如果没有亲自干这宰马分尸的活,或许我面对烤熟的香喷喷的马肉,饥饿之余也会食指大动,大快朵颐。可是现在……我只要想到马肉,脑子里浮现的便只剩下血淋淋的场面。

  “你这么饿着也不行啊!”他轻轻替我拍着背。

  我摇头:“让我歇歇,或许……或许过会儿适应了就好。”

  冯异长长叹息一声,拉住我的手,欷歔道:“你随我来吧!”

  我被他牵引着走到无蒌亭后避风处,那里正栓了三四匹马,见我们走近,居然恐慌的起了一阵骚乱。

  冯异将我安置在一堆稻草上,捡了干柴生起火堆。我又饿又困,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他不知打哪儿捡了只破瓦罐,手脚麻利的抓了几把积雪扔进去,等雪水烧开后,他从怀里摸出一只蓝色的小布袋子。

  我瞪大了眼,他居然从布袋里倒出一把粟米。

  “啊!”我情难自禁的噫呼,脊背挺直坐起。

  粟米香气很快便在空气里飘散四溢,我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公孙,你真是一口好釜!”我忍不住赞道。

  他好气又好笑的睨了我一眼,默默守着瓦罐,火候差不多的时候,他把破瓦罐从火上挑了下来,用自己的袖衽包裹着,小心翼翼的端到我面前。

  “没木箸,你将就着喝吧,当刑嘴!”

  “啊,居然还有赤豆……豆粥啊,好香……”我细细的抿了一口粥汤,馋得口水直流。再一看眼前替我捧着粥罐的冯异,剑眉朗眉,笑意盈盈,说不出的温柔体贴。我心中一动,心虚的小声补了句:“你也吃……”

  “你先吃吧。”他淡淡回绝,明明心细如发,体贴入微,却偏一副无关紧要的冷漠。

  我抿唇一笑,边吹边喝,两口热粥下肚,感觉胃里暖了,四肢也没刚才那么虚软无力了。

  “好神奇的豆粥……”我舔着唇呢喃。

  “怎么了?”

  我目光闪烁的瞄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他微微一愣,转瞬问道:“你要把这豆粥给文叔?”

  我顿时大窘,低下头细若蚊蝇:“这个……受伤生病的人……吃点清淡的东西比较好……”

  好半晌也没见对面有反应,我不好意思的悄千头,却见冯异正目光炯炯的望着我:“傻女子!”他欷歔,和蔼赞叹的伸手拍了拍我的头顶,“还等什么?赶紧送去吧!粥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大喜过望,兴奋的捧着瓦罐站了起来,步履蹒跚的往亭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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