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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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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娘舅

  说过王喜加,现在该来说说俺的娘舅了。提起娘舅,我就想起了中国通俗小说《水浒传》中的娘舅。那里的娘舅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像后来的王喜加表哥一样,而俺的娘舅最后却窝囊得被亲人逼得上了吊。一声「娘舅」,救了一个无赖──书中叫「好汉」──的性命。刚刚他还喝了两口黄汤将自己的破衣服团成一卷当枕头赤条条地睡在破庙里呢。接着娘舅和无赖又纠合了一个文理不通的乡村教师──当初我们也在村里上小学,他就是一个孟庆瑞;接着找到几个打鱼的,一个跳大神的巫汉,一个赌钱的老鼠──担了一担黄酒,就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黄泥岗上成就了一番大业。虽然看起来有些好笑,但这就是历史。人家的娘舅和俺娘舅的区别仅仅在于:人家的娘舅在生活中有一个突然爆发,敢担着血海般的干系──我们要再一次提到干系──而俺的娘舅一辈子没有干系倒是一身轻于是别人的娘舅就成了大碗喝酒和大块吃肉的山大王或是首相总统都料不定,而俺的娘舅到了晚年儿孙饭都不给他喝于是只好上吊。活该。你生前身后都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唯一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就是平淡的一生从来不担什么干系──于是我就想到了自己最后的出路──但是从你最后的结局看生前不担什么干系最后也不一定平淡呢──你恰恰在自己制造的阴沟里翻了船。别人的娘舅在说:

  时不我待

  该取不取,日后生悔

  一不做二不休

  脖子里这腔热血,就是找不到买主

  连那个老鼠担酒都唱:

  烈日炎炎似火烧

  田里禾苗半枯焦

  农夫心里如汤煮

  公子王孙把扇摇

  ……

  一群乌合之众,取起那套生辰的富贵就享用去了。昨天还是一个穷光蛋,今天就成了百万富翁。托塔天王晁盖──他们那里也分东村和西村──东溪村和西溪村,西村镇妖的宝塔,他托过来放到自己村头,这就是托塔天王了?后来上山打仗,也是意气用事,战争的原因从来没有搞清楚过。他连俺村王喜加表哥的水平都没有,梁山泊最后怎么能不像俺的娘舅一样在阴沟里翻了船呢?──他最后被人一箭射死,也是意气用事在先──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和俺的娘舅也没有什么区别了。智多星吴用,入云龙公孙胜,打鱼的穷汉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就不要说了──爆发户的嘴脸和几百年后的今天没有什么区别;令人感兴趣的是那个白日鼠白胜,本来是一个在酒馆和赌场喃喃自语的人──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也经常到镇上赌钱,阮小五还偷他娘头上的簪子──后来因为历史的机遇和贼胆包天也跟着别人成了闯荡天下的英雄;偷了东西埋在自己的床下──连东西都不会藏匿;事情发了还蒙在鼓里,人来捉他他只会躺在床上装感冒,拉出来又面皮红润,一进大牢什么都招了;后来被别人救出大牢──不是他自己破牢而出──上了山,也是跟着别人瞎混──他是一个被别人带着的人。但就是被人带着在世界上瞎混,也比毫无干系地孤独活一辈子要好呀。──但是俺的娘舅在人生的最后突然又与这些人有些相通,那就是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刻,他还敢于一根麻绳上吊自杀。当他在外部不敢担什么干系的时候,他在自己身上还是敢担一些干系的。自己就把自己给解决掉了。但是他临死前呼喊的语言又让人多么替他惭愧──他在那里喊:

  「让我吃一口干的。」

  ……

  我对黄泥岗上起事的日子也很感兴趣。烈日炎炎下的一个普通土岗,看起来也和别的日子没有什么区别。到了正午,大家像过去一样容易困倦和打不起精神,当你不想改变什么的时候土岗就永远是土岗──杂草和荆棘中的蝈蝈和蟋蟀永不停歇地在唱歌,当你不想进入状态的时候世界就永远是原来的样子。但就是在这种貌似平庸和慵懒的日子里,哥儿几个就像几百年后伟大的球星一样,刚刚在球场下还是一副生活的懒洋洋的样子,上了球场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马上就能进入状态成为前突后奔的箭头──这种马上能从一种状态转入另一种状态,马上能从一种日常转为一种特殊,马上能从一种漫长和慵懒转为一种清醒和巨龙出水一样的超越而在一个貌似平常的正午和貌似平常的炎热的黄泥岗上掀起一场风暴,这些别人的娘舅们比起咱的永远在生活中打不起精神产生不了浮出和超越、背叛和叛逆只是到了走投无路的最后关头才勇敢地来了一个血淋淋的猛烈结尾的娘舅──确实要鲜活和生猛多了。──这此些娘舅在干了这件大事之后,倒是又回到的生活的日常状态,一边躺在村头的大柳树下摇着手中的芭蕉扇似睡非睡和似梦非梦──生活让人瞌睡──,一边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这时倒对世界吐了一下舌头说:

  惭愧!

  接着又瞌睡去了。这时身边发生的一切,阿猫阿狗的纠纷,张冠李戴的误会,婆媳妯娌的厮咬──过去本来还是一些大事在烦恼着我们的心,现在在大的黄泥岗面前,一下就不算什么在心中就不停留和装卸了。而俺的娘舅因为没有经历过黄泥岗所以不知道什么是大事于是就把他身边发生的一切当成了大事我们生活在这样的娘舅面前也活该倒霉。表现出来就是他一辈子都在跟我们斤斤计较他倒是不让我们打瞌睡把我们撩拨得时刻像惊醒的兔子于是我们就更加慵懒和破碗破摔了。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黄泥岗上的娘舅因为有过大的丢弃和占有对我们的小打小闹和阴谋诡计从来都是睁一只眼和闭一只眼,而俺的娘舅一辈子对我们不满意我们看着他一辈子在那里着急和急燥满院子旋转像一个陀螺带得我们也高速运转永不能停歇──等你到了晚年我们对你恶毒报复和拋弃也就不奇怪了。他常说的一句话不是「惭愧」,而是坐在石头上一边看着我们在那里运转──其实一多半都是空转──但他看到我们在运转他才放心,觉得这样才符合世界发展的规律──一边恶狠狠地对我们说:

  「不要想往我眼里揉什么沙子!」

  「一切都逃不过我的眼!」

  「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子的洗脚水!」

  「我非看着你把这事做完不可!」

  「我就是不离开你!」

  ……

  于是我们累他也累──或者他比我们还累。生活中的人盯人比球场上的人盯人要累多了。他从来没有一个人躺在大柳树下让凉风吹一吹他的肚皮。他把精力都用在对付我们──这些在家庭中处于被支配地位的亲人──身上了。我们一辈子被他盯得好紧。既然俺的娘舅是一个在生活中斤斤计较的陀螺,在他的翅膀和阴影下还能成长出什么胸怀宽广的伟人呢?等我们到了娘舅的年龄,也不过像他一样整天在那里低头生闷气罢了。世界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压在你的心呢?你时刻在那里计较什么和算什么呢?你在那里担心、担忧和恐惧个球!──如果你一辈子像娘舅一样没有大的丢弃和占有,到了晚年你不患老年痴呆症不在街上捡破纸才怪呢。娘舅,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你晚年的自杀才不能和人家娘舅生前的壮举相提并论呢。人家娘舅的壮举起码改变了一个外部世界,而你晚年的自杀也成了对自己后人进行小肚鸡肠教育的一种方式。如果连你最后对待世界的方式都有继承人,这种勇敢不也因为秤砣和秤杆的失衡显得有些滑稽吗?何况最后你对秆杆还有一个滑稽的伴音呢,那就是,

  「让我吃一口干的!」

  这就是在别人说「惭愧」的时候你对世界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别人把想说的话和想干的事都在生前说了和干了,而你直到临死之前,才说出了自己对世界的肺腑之言──它怎么能不显得滑稽呢?就是这场滑稽的表演,观众也只有等着给你掘墓的几个亲人。去你妈的,娘舅。去你妈的,我们。我们这些──一把子在历史上从来没有担过干系的家族和子孙,在炎热的正午只会在自己家里高速运转的陀螺们,子子孙孙无穷无尽,什么时候才能出现一次链条的中断从疲软状态中突然爆发从慵懒状态中突然昂扬从无事生非中突然担一次血海般的干系上一次黄泥岗呢?──虽然对已经上了黄泥岗的人白石头还有些看不上呢──事后白石头倒打一耙地说,引用这样的通俗小说并不是我操作第四卷的本意,而是一时胡涂采纳了村里另一个民间艺人赵老银的建议──一个如吴用那样的人,能有什么大的见识呢?──事后才知道有些丢份,但还是不知不觉上了1969年的当──1969年的赵老银,也是对我们起着举足轻重影响的人物啊──又把责任推到了时间和年份头上。──但就是这些被我们看不上的人,在我们家族的历史上,自老梁爷爷之后,也已经失传了──再也没有出现这样一触即发、敢担干系、生当做人杰、死也为鬼雄的亲人。血性对于我们已十分陌生。如果说什么人更能代表我们的亲人和家族的话,那么历史的真相恰恰是:俺的娘舅更能代表我们子孙中的绝大多数呢。老梁爷爷对于我们不过是一种理想。在我们的家族中,一代代亲人从来没有将精力向外转移过,我们把目光盯在亲人身上还不够用,遑论其它?我们像是装在一个罐子里的毒蛇,相互噬咬看着这血淋淋的场面还不够劲──人人还显得不解恨,我们怎么还能想到黄泥岗上会有人呢?当别人在那里大碗喝酒和大碗吃肉的时候,我们却因为谁碗里多了一粒米而在那里相互怒骂──世界怎么能这么分配呢?你怎么这么不懂平均呢?一粒米事小,但已经反映出了你的品质──你怎么这么自私呢?你怎么这么不是东西呢?不但你不是东西,你爹也不是东西,你娘也不是东西──接着是他爹和他娘的名和姓──愤怒地揭竿而起,倒是在这个地方给用上了──他们怎么就生出来你这么个混账东西。你们一家子没有一个好人!没有一个好种!……接着就是「嘤嘤」地哭或是突然将米饭扣到了对方头上。轰轰烈烈的闹剧倒也划地为牢,直到临死的时候,我们还向对方要求着说:让我吃一口干的。去你娘的,娘舅,从这个意义上你死有余辜。只有在你死了30年后──由于我们的家族和亲人的历史上仍然不断地上演着你的流传我们的唱腔和台词和你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毫无二致,我们上演的还是你过去演过的老戏,变换的只是角色和伴奏──死者已逝,但又有了新的替身和亲人──这时我们就已经成了你,我们在仇恨着你的仇恨幸福着你的幸福,我们在梦着你的梦醒着你的醒,我们在血着你的血盯着你的盯──这时我们倒在恶毒这一点上终于相会我们倒突然感到你还是我们的亲人你还是俺的娘舅你身上的气息和味道我们那么熟悉你身上的血脉和我们那么相通──我们才对过去仇恨的你有了格外的超乎温情的思念。这时我们想起你当年的音容恶貌是那样地亲切,想着想着我们就流了泪,我们就轻轻地对着30年前的历史说:

  「娘舅,你好。」

  「当年多亏你没有上黄泥岗!」

  「于是你也就开创了咱们家的特征。」

  「早知这样,我们在你临死的时候,就让你吃口干的了。」

  「但是正因为没有让你吃干的,才让你在临死的时候还能闻得见咱们家族的气息和味道;这样你不就能更加放心地离去和感到身后自有后来人吗?──让你无奈的尸首在我们恶意的福尔马林水中再浸泡一次,然后用白色的裹尸布紧紧地将你围裹起来──你是一个终生都缺少围裹的人呀,现在让你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子孙后代替你想的不算不周全!」

  ……

  这时我们才知道,亲切的俺的娘舅,原来也是我们家族中不可缺的坚固的一环。假如把这个链条和索链丢失了,我们还在世界上感到举足无措呢。正因为我们没有丢失,正因为我们气味相投,当我们在30年后再一次相见的时候──就像两个热爱土地和庄稼的亲人相会在飘着麦香的地头一样,我们看着对方的眼和拉着对方的手,我们什么都不用说,我们只是闻一闻麦香和看一看甩手无边的庄稼,我们就欣然相识和将我们的脑电波给接通了。

  丰收的喜讯到处传

  ……

  我们相会在麦季

  ……

  俺的娘舅小名叫老胖,当1939年他16岁结婚的时候,离他1969年上吊自杀还有30年好活。他也算英年早逝。16岁结婚也算是少年早熟──据俺大姨说,那时就开始在腰里勒着一条蓝布带俨然像成年人一样在家里跳着脚大骂。记得他老人家生前还有爱眨巴眼的习惯。如同30年后一个著名的中国影星。当然,如果他能把这种跳脚俨然转移到黄泥岗上,我们村庄和家族的历史就要重写;但是正因为他没有这么做,才使我们的家族上演了许多曲折动人的悲剧故事才使我们这些子孙后代在记忆上有了许多可供在现实中横插的触发点。每一个触发点都充满了电流。他是这些线路板的制造者和话剧的总导演。──如果不是他的存在,几十年后当我们这些后代也成了发黄的老年的蚂蚱的时候,我们的记忆不就成了空白吗?──我们坐在一起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一个一团和气的家族,因为它的无可回忆还显得有些苍白呢。这时我们对在历史上能拥有这样的娘舅还有些庆幸呢。是他使我们的家族在故事上流传下来。当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过去的温暖就开始出现褪色,而过去的苦难却放射出辉煌的温暖的光芒。于是我们就要把悲剧刚刚演完一轮,接着再上演一次。──最后家族的话题就开始收缩和集中,当我们这些发黄的老蚂蚱坐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都不想谈别的了,一谈就谈到了老胖娘舅。他所导演的那一幕幕悲剧,在我们家族话题上就成了经典。我们已经不需要再创造和排练别的话剧了。人生到这里已经算到头了。我们只去咂摸过去的人生就已经像蚯蚓一样够我们现实的营养了。我们的娘舅虽然没有到黄泥岗上去担血海般的干系,没有成为山大王和国家总统,但是他老人家作为一个家庭悲剧的制造者,还是很有艺术天才特别是戏剧的开始、开端、开头和发刃能力的。他随手一甩就是一个辉煌的开始,他倒插着笔就能展开横七竖八的矛盾。这种天生与俱生来──他虽然不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但他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倒是无可怀疑的。这是他和老梁爷爷的区别,也是他能和老梁爷爷在历史上比肩的原因。他和黄泥岗上的一帮人还有一拼呢。无非他们对于生活所深入的侧面不同罢了。他虽然选择了小的角度关起门来一个家庭都成了演员,但是他落笔的大气──是那样高屋建领瓴──一下就显出了他不凡的实力。我们不必用政治家的标准来要求他──当一个事物开始出现走不通和难以深入的情况,只要我们换一个角度,事物马上就会迎刃而解和峰回路转──当我们按着黄泥岗的思路来要求我们的娘舅的时候,我们的娘舅就一无是处;如果我们把他当成一个艺术家、悲剧的制造者和总导演──按照这些标准来要求的话,那么他在我们故乡的历史上也是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了。你看他悲剧的开头是多么地横七竖八、大气磅薄和有戏呀,是多么地符合戏剧的因素呀──一直到他最后的结局是上吊自杀──导演最后都自杀成了另一种行动艺术──悲剧所必需的各种因素像烧菜的各种调料一样不都全具备了吗?──这大气磅薄的开场是:

  爹死了

  娘也死了

  17岁的姐姐已经出嫁两年现在都添了一个孩子了

  家里的一切由他做主

  他一不做二不休

  八岁的大妹妹被他卖到五里之外的鲁邱村(做了别人的童养媳)

  五岁的二妹妹被他卖到30里之外的冯班枣庄(也做了别人的童养媳)

  一岁的小妹妹被他卖到10里之外的西老庄做了别人的女儿(这个别人的一岁的女儿就是后来的俺娘,于是俺就有了后来的慈祥的新姥娘。于是我们就有了村庄、世界和这第四卷的一切)。

  ……

  30年后我们甚至觉得,这样磅薄的开场对于戏剧的因素还有些浪费呢。将哪一条线索展开来都是一场辉煌动人的话剧,而他却毫不在意不拿历史和话剧当回事地一下就这么多头并进将诸多开场塞到一个罐子里让他们相互撕绞和变化,于是出来的过程和结果,能不五彩缤纷和让人眼花缭乱吗?信息似乎是太满了,都要将戏剧的裤子给撑破了,这个时候如果戏剧再不根据自身的演变产生出一种新的形式和节奏,还有些对不住娘舅的开场呢。这时我们也明白了,没有金钢钻,娘舅也不揽这瓷器活,如果俺娘舅没有足够的艺术才能和自信心──让结构在戏剧的前后组合上显出力量──他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来进行这样的人生开头的。爹死了娘也死了接着一口气卖了三个妹妹──如果没有气吞山河的自信,他是不敢铤而走险进行这样的艺术安排的。齐头并进的线条,最后交织出一个戛然而止的高xdx潮:导演最后也入戏了,导演在那里上吊自杀了。临自杀之前,还说出了一句动人心魄又有弦外之音的台词:

  让我吃一口干的

  ……

  说完这句话,大幕猝然拉上了。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经典诞生了。一个话题流传了。当我们还像看一般话剧那样傻呵呵地等着导演和演员们来给我们谢幕的时候,导演已经不存在了。这就成了他的绝唱。这时我们才欲言又止和欲罢还休地体会到,原来好的经典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辉煌的顶峰和高xdx潮只有在回味的时候才出现了它的膨胀。当我们在以后的历史中对这场话剧重新进行排练的时候,我们因为失去天才的导演只能针对回忆进行拙劣的模仿──能模仿出外在的眨巴眼的自作聪明的导演多的是,但是能再次像老胖娘舅那样去以身殉道和以身殉艺术的人并不多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过去对以自杀作为行为艺术的结束的艺术家和诗人还不理解,现在当我们看到这种行为给戏剧带来的整体效果,我们就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娘舅,你的自杀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如果没有你最后的自杀,说不定我们对这题材和经典还没有足够地认识呢,还没有我们接下来的回忆、重温和拙劣的模仿呢。回忆、重温和模仿过去,对于我们是多么地温暖和激动人心啊。亲情、仇恨、欢乐、愤怒、担忧、恐惧,人世间所具有的一切情感,我们一个也没拉下。这就是戏剧和回想的魅力,这就是我们模仿和观照的初衷。你是一个梦,你是一股烟,你是一朵云和你是一枝花,当你愈是噩梦、愈是狂风巨浪、愈是阴云密布和愈是恐怖的梦中的鲜花遍地,对于我们在现实中的挣扎愈是一种解脱啊。再给我们一个脱离现实回到戏中和梦中和你已经死去的爹娘──也就是俺的旧姥爷和旧姥娘、已经出嫁的你的姐姐──也就是俺的大姨、已经卖给别人做童养媳你8岁的大妹妹──也就是俺的二姨、已经卖给别人做童养媳的你的5岁的二妹──也就是俺的三姨、已经出卖给别人的一岁的小妹妹──也就是俺的娘──在苦难中相会和相聚的机会吧。让我们在苦水的浸泡中再一次显示现实的幸福。

  老胖娘舅,请你再一次拉开戏剧的帷幕

  ……

  ……据俺娘说,1939年俺的旧姥娘是一个干净体面、好强争胜的中国农村妇女。──当然俺娘在这里已经开始给自己的母亲在历史上增添美感和添枝加叶了──这就是历史和叙述和区别──这种添枝加叶除了在出生上能给叙述者增添砝码和带来好处外,恐怕也是为了叙述的方便开始在艺术上欲左向右了吧?在她的叙述中,1939年她娘家好象家道还没有中落,于是后来的一幕幕剧情转折不就显得更加悲惨了吗?──从这个意义上说,观众和后来的叙述者──当他们开始跟着导演入戏的时候──都毫不犹豫拋弃自己站到对方──导演和戏剧的立场上,一下就按照唯美倾向主动加入了创作。──60年后引起我们怀疑的是:你当时仅仅是个一岁的孩子,你怎么知道你娘的模样和品格呢?俺娘听到这个疑问马上就红了脸──她还是一个老实人呀,她还不是一个成熟的艺术家或政治家,她没有厚颜无耻地在那里咬着牙坚持──如果你一味地坚持自己我们又能拿你怎么样呢?恐怕久而久之我们也就认输和相信了──而是马上老实地找了一个旁证:

  「我也是听你大姨说。」

  等她再次叙述的时候,她就开始在戏剧开场的时候──没等我们怀疑,主动先把1939年的漏洞给堵上,这时开头就变成了:

  「我听你大姨说……」

  然后再说她的亲娘也就是俺的旧姥娘长得什么样是怎样一个为人──大姨当时已经17岁,当然她是有资格来给俺娘的叙述做旁证的。──1939年俺的旧姥娘是一个干净体面、争强好胜的中国农村妇女。──故事就从这里展开。──在她行将就木前的一个月,她的17岁的大女儿也就是俺的大姨在20里外的村庄生了她出嫁后的第一个孩子。这时俺的旧姥娘已经病入膏肓,但在孩子九天──做九──的时候,她还是强撑着身子从20里外来看望女儿。这时她的身子和腿已经浮肿,她在家里已经不能起床和走路──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是肾病还是肝病,是生俺娘时得的月子病还是和这毫无关系的腹肿和腹胀,俺娘直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这个故事原来是建立在不可知的物质基础之上──不能说不是俺娘的大意。可是,这内核的不可知是不是戏剧对于艺术的另一种要求呢?这时我们又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于是就没有贸然像戳穿她开场一样深究旧姥娘的病因。──来看望女儿这天,虽然已经病入膏肓,身子已经浮肿,已经不能下床和走路,但她还是五更起床,对着镜子在那里梳妆──从五更一直梳洗到天亮,共梳了三个小时,接着又将自己最体面的长裙从柜底找出来,抚平它的皱折穿到自己身上──这是不是有什么预感呢?是不是预料到这是自己在世界和亲人面前──一个正规和严肃的场合──的最后一次亮相呢?是不是在舞台上的最后一次绝唱呢?──于是就一定要给世界和我们留下一个坚强不屈的印象好让它以虚假的坚强来代替真实的虚弱而让自己的尊严永不遭到侵犯和磨灭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能以痛苦维护体面,能以强迫来抑制自己──她可真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也许在这次出征和亮相之前,她就想到了自己最后的出路,想到自己身后的大女儿、八岁的二女儿、三岁的三女儿和一岁的小女儿,想着想着就流了泪,这反倒更加增加了她出征的信心。她把对世界的一切无奈、愤怒和深情,都寄托到了自己的梳洗之中。等到东方动了,天大亮了,她竟把自己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为了这次出征,她还专门让人到镇上雇了一辆骡子轿车──几年后俺娘的新爹──俺的新姥爷在大户人家赶的就是这种威风的轿车──这样的骄车俺的旧姥娘平生没有坐过,现在去坐甚至显得有些夸张和做作──但我们想俺的旧姥娘当时想:夸张就让它夸张吧,做作就让它做作吧,我就是要用这种夸张和做作,来完成我生前的最后一次壮举。于是当俺旧姥娘的骡子骄车──三匹漆黑挂红的骡子──停靠在20里外俺大姨婆家门口时,它一下给俺大姨在婆家的社会地位提高了多少百分点啊。娘家的骡子骄车来了。从骄车上下来的旧姥娘,神采奕奕,头发油光水滑,身着拖地长裙,手里还拿着一个干净的麻丝手巾──本来是一个普通的农妇,现在一举一动,一招一式,就开始显出贵妇人的模样了。甚至她下车的时候,不要任何人搀扶;下车走路,也是风度翩翩和顾盼有神──她以坚强的意志,一步一步走完从骄车到女儿婆家的20米路程。婆家和村里的观众,都开始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看着这贵妇人生命的辉煌和潇洒。旧姥娘的一切设计和虚假都达到了预期的效果──甚至比设计的还要好──出发的时候还是阴天,现在云开雾散,一束阳光──和追光──恰到好处地打在她脸的一侧,真是风度逼人啊。这时开机正是时候。──甚至,当她亲眼看到自己的表演取得了超乎意料的艺术效果,她浑身真的感到一阵轻松了。她用自己的艺术创造暂时改变了她的病体和人生。本来她是一个急躁的人,现在连性格都改变了──可惜一切都太晚了旧姥娘──对着镜头的表演耐心细致,微笑出的表情深入持久而毫不匆忙──一切的感情似乎是从心里自然而然流露的──这就是她的本色而不是一种做作的表演──她一气呵成完成了这么多表情和动作──她这20米完成了对自己过去一生的改变和否定。──在你行将就木前的一个月,借着女儿孩子做九这个微小的历史契机,你竟从一个拉里拉杂、蓬头垢面、絮絮叨叨和婆婆妈妈的中国旧农村妇女的形骸中脱颖而出,表现出你本不具有的大家风度,我们的旧姥娘,这时你就不单改变的是你自己,你也一下改变了我们家族的历史呢。世界上多少伟人一辈子叱宅风云,但是到了临终还是露出了他们怯懦和自私的本相,在那里大呼小叫和节外生枝,而你在人生的最后关头,却能抑制住自己以坚强的意志上演的一出恢宏和光彩的话剧,你也就是这个世界上的超人和伟人了。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呢,问题的关键是:他们本来是恢宏和光彩的,现在露出了猥琐;而你的本像是卑微的,临终却露出了光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俺的旧姥娘,和俺的新姥娘一样,在告别世界和离开我们的时候,都是光彩动人的──你们是世界可遇而不可求的两道彩虹。阿门。亲爱的我的先人们,你们是多么光彩的人和女性。请你们保佑我。──这时俺大姨的婆婆──那个斗鸡眼的亲家母──还不识趣地问:

  「亲家母,听说你病了,现在看这样子,不是已经大好了吗?」

  这时俺的旧姥娘发出爽朗的笑声:

  「好了,确实已经是好了。」

  当然接着问题还是出现了──物质的病体还是对她接下来的表演形成了障碍。在招待俺旧姥娘的宴会上──在30年代的旧农村里,一个招待亲家的宴会还能出奇到什么地方呢?──它肯定对不住俺旧姥娘的骡车──大不了就是几个肉碗,说不定肉上还长着几根没有拔净的猪毛。本来婆家觉得已经够好了,但是当他们看到俺旧姥娘的骄车、风度和做派,他们又重新觉得不好意思──他们在宴会开始之前不好意思地搓着自己的手:

  「小门小户,拿不出成样的东西招待亲家,亲家今天就受些委屈吧。」

  这是屁话。但俺的旧姥娘仍延续刚才的大度朗朗地笑了:

  「这就挺好,看到肉碗,我就来了胃口。」

  但等到拿起筷子的时候,旧姥娘才突然有些醒悟,才从戏剧的角色中回到了她的现实,因为她一口馒头和一片大肉都吃不下去──她浑身已经发抖快要在戏剧中坚持不下去了。桌上的一切倾刻间对她失去了意义。接着的问题是当本色真的卷土重来要求你以坚强的性格将刚才的表演继续下去的时候──你能不能坚持下去呢?这才是对你是不是一个明星的残酷考验。但俺的旧姥娘到底是那百分之一中的精英呀,到底是一个争强好胜和意志坚强的大演员呀,她已经痛苦得浑身冒汗了,但是她还是谈笑风生地一个馍星一个馍、一个菜叶一个菜叶的往嘴里送──这样吃了一个时辰,她等于什么都没有吃──本来婆家的人已经看出事情的真相来了,但是他们已经被旧姥娘的表演和气概给震慑住了,这时他们倒是开始怀疑自己,认为贵妇人本来就是这样吃饭的。宴会终于结束了,该到闺女房里看女儿和刚刚生下的小外孙了。俺的旧姥娘又支撑着病体来到闺女房中──当她见到自己的女儿知道这是在世界上的最后一面时,她的眼中并没有流泪──可见她是一个多么坚强和通达的人呀──她不因自己的私情去影响大局,仍在那里高谈阔论和笑语欢声。──俺娘叙述到这个地方往往十分得意──俺的旧姥娘坐在床边对女儿说:

  「今天真不赖,吃了两个馍还喝了一碗汤。」

  「等孩子满月的时候,让你哥来接你回门。」

  ……

  看完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又谈笑着款款走出亲家的院落,一步一步又向回走了20米,上了骡子骄车。──俺娘说,──上了骄车,她还微笑着向车下招手呢:

  「亲家,回去吧,不要送了。」

  一直坚持到车子出村,四周已经是一片田野,再也没人会看到她了,才一头栽到了车上,──当然,看望女儿的举动加速了她死亡的进程,夸张和做作的表演更加损伤了她身体的元气;如果不是这样,她也许还可以多活一阵呢──但是,60年后我们揣想,当时的旧姥娘虽然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她又想,能在临死前导演一场辉煌的话剧给亲人们留下一个纪念,比多苟活几天更能接近这些亲人啊。──小节和大局,她在临死之前竟认识得这么清楚──当我们想到这一点的时候,60年后我们对你当年的举动和风采都充满了神往。一个月之后,她就离开了我们。听俺娘说──总是听俺娘说她娘,怎么就没听她说过她爹也就是俺的旧姥爷的生前和死去呢?这在我们的家族中也是一个不解之谜。──最大的可能是:也许这个旧姥爷是个不值得一提的东西也料不定呢;不然他怎么从来没在历史的天空中出现过?他在临终的时候,肯定没有做出像俺旧姥娘临终前的大举动和大手笔,于是他也就无声无息和无声无臭了。──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似乎听到窗外响起田野上浇地和人在说话的声音,顺着这声音,我一下又回到了故乡。一想起故乡和亲人,我痛彻骨髓的悔恨就是:

  事情该那样处理的时候,我们不懂

  当我们懂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

  ……

  也正是从这个角度,旧姥娘能在临死之前雇着骡子骄车去看望女儿,行动起来又那样义无反顾和奋不顾身,她真可谓大智大勇和当机立断──当你处在人生的岔路口上,往往是过去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吃了这包子就没这馅了──你伸手抓住历史的机遇,以你的痛苦和坚强,以你的夸张和做作,就在30年代的黑暗天空中划过一道耀眼的闪电。如果说你的儿子我们的老胖娘舅在将来的历史上也是一个人生悲剧的大导演──而在生活中恰恰是一个蛆虫、蚯蚓和不敢担任何干系的人──的话,那么你这最后的闪烁的担待──担待着我们多少人啊──倒是足以和黄泥岗上那帮娘舅相提并论了。──从一种生活细节和意志坚强的角度看,作为一个女流之辈,你还要胜他们一筹呢。时机选得恰如其分──黄泥岗上还有些误差──就选在你去世前的一个月。你对自己病体的把握也恰到好处。多种机遇的宏观把握和归拢,促成和造就了这个绝唱。──当你离开我们的时候,你不就可以含笑九泉了吗?──听俺娘说,──你离开我们之前,已经七天水米没打牙,腿肿得有水桶那么粗;旧姥爷已经先你而去,你的身边没有可以依靠的成年亲人。当你就要离开我们的时候──你已经不行了,你已经上路了,又被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娘」「娘」的给叫了回来。这时俺的旧姥娘倒是显示出她本色的软弱和怯懦──回来倒是回来了,但她一把抓住八岁的二女儿俺的二姨的小手恳求道──这个时候她已经顾不得一群围床而哭的孩子了,缘分已经尽了,一切都到站了,该分手了──这时她只能顾住她自己了──:

  「妮儿,下次娘走的时候,就不要再喊我了。实在是受不上了。娘在梦里都走不动路,身子是太重了。但是走呀走呀,突然就到了一个河边,我的腿突然就轻松了,走起路来跟好的时候一样。河边有花有草,我说,好长时间没有洗脸了,蹲在这河边洗个脸吧。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你们在那里哭着喊『娘』,我突然想起怎么把一群孩子扔到家里了呢?还没有给他们做饭呢。于是我就回来了──一回来娘就又躺倒在这病床上了。妮儿,下次娘走的时候,就不要再喊娘了。不是娘心狠,实在是受不上了。……」

  接着眼中露出的,是恳求一群发楞的孩子对她原谅的神色。于是下次在娘走的时候,他们就尊敬娘的话没有再喊她──于是娘也就无声无息和毫无牵挂地去了。从让娘去这一点上,60年后我们对这群孩子也肃然起敬。你们不亏是旧姥娘的后代。娘不让你们喊她,你们就没有喊她;娘要走的时候,你们就让她走了。你们对娘的尊重,已经达到了人生的极至。你们和旧姥娘联起手来,共同演奏出这人生最后一幕的辉煌篇章──同时也照亮了我们家族本来还是一片漆黑的天空──亲爱的旧姥娘,60年后当我们想着历史上还有你这么一位平凡而伟大的亲人时,你的一举一动和一颦一笑,那短短20米的款款的步子,顾盼有神的神采和谈笑自若的朗朗笑声,包括最后的软弱和恳求,河边的流水和花草,就共同组成了一首娓娓动人的叙述和合唱。合唱轻轻地起,合唱又轻轻地落。听众和叙述者本人到了这里都有些感动了。俺娘叙述到这里往往会说:

  「俺娘死的那天是八月初十──离中秋节还有五天。」

  ……

  接着就会有半天冷场和不说话。大家都在思考和回味,大家都在惶惑和感慨,大家还沉浸在当年的情绪和气氛中不能自拔。这时天上的星星已经有些发寒和发冷了。已经是深秋了。就要下露水了,月儿已经偏西了。树影在院子里随风摇动的婆娑。今天就不要再说了。中间应该有一个停顿。让一个美好的结尾就停留到现在。有什么不能等到明天再说呢?好。明天再说。但是,亲人们能在一起呆几天呢?这时俺娘倒是语重心长地说:

  「我的儿,我在那里算过,我们一年如果能呆在一起十天,那么十年才能呆上100天就算我还能活40年,才能和你在一起呆上400天──也才一年多一点……」

  接着话题就转移到了别处。关于历史我们心照不宣地要给旧姥娘留一个余地。有什么可以明天再说。你明天不是还不走吗?你后天在家里再多呆一天就不行吗?但是,当我们说着这些的时候,其实我们已经预感到随着明天的到来,随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混乱的时代也就要开始了。戏剧要求我们在一场感动和单纯之后,接着来一场混乱。旧姥娘完美无缺的结束,也给另一场话剧的导演老胖舅舅的登场扫清了道路。旧姥娘随着流水和花草退去和隐去之日,就是混世魔王俺的老胖舅舅跳着大神的步子开始登场之时。第二天我们对这开场还有些吃惊呢。这也太荒诞了吧?这也太有些脸谱化了吧?但是新的导演老胖娘舅说:

  「夸张是气魄的开始呀。」

  「俺娘刚才不是也有些夸张吗?──效果不是很好吗?」

  「脸谱化有时也是戏剧的必然要求呀。」

  「不一定非要遵守三一律。」

  「不破不立。」

  「没有现在的夸张和脸谱,怎么去破坏俺娘刚刚留下的缭绕的余音和款款的一步一步的温情呢?」

  「不拿起现在的大扫帚,如何清扫过去舞台上留下的气氛呢。」

  「没有现在的张牙舞爪和家破人亡,怎么会有一个新的戏剧结构和悲剧的开始呢?」

  「破坏是戏剧的前提。」

  ……

  旧姥娘去世半年之后,老胖娘舅就结婚了。悲剧的喇叭刚放下,喜事的喇叭就吹响了。老胖娘舅让这一段变化得挺快。他把这一切都当成了过场。──新娘长得什么样60年后我不得而知,但我猜想她到了晚年肯定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因为1969年老胖娘舅所以要上吊自杀,一方面是儿孙对他的拋弃不但不给他吃干的他想喝稀的也没有──他已经走投无路,另一方面是他对已经去世的老胖舅母的怀念和前瞻──他觉得另一个世界有幸福和温暖的生活在等待着他。本来他自杀的物质基础是因为干的或稀的,但是他表现出的方式却上升到精神似乎是在怀念舅母想早一天与她相聚──那才是他的亲人呢──于是对我们的反拋弃和回击就更加有力了。我们给他出的难题是在物质上,我们要看他是怎么一个反映或回答──但他到底是大导演呀──并没有在临终的时候上我们的当,没有让戏剧按照我们规定的方向发展,而是绕了一个圈子陡然将我们撇开上升到了精神──他可真是一箭双雕呀,一方面撇开了干的和稀的逃出了我们的圈套,同时也显示出他的独立独行让戏剧有了一个意外的结尾──单是在临终的时候甩了我们一下和闪了我们一下,我想老胖娘舅就够暗自窃喜能够闭上他的双眼了吧?──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当干的和稀的问题出现危机的时候,他并没有在干的和稀的问题上跟我们兜圈子,而是开始在每天下午的两点──当太阳最热烈和最恶毒的时候,一个人走到野外已经去世三年的老胖舅母的坟上,在那里凭空吊念甚至是一言不发。一下就超出了我们的意料甚至让我们有些尴尬。对死者的吊念就是对活者的谴责,他的一言不发比他在那里滔滔不绝对我们进行控诉还要有份量呢──如果他滔滔不绝还有一些具体,还给我们一个反驳的机会和余地,现在他一言不发就让我们只有招架之式而无还手之力;而且这种无言和沉默的本身也加重了我们的罪行──还不知这一把灰孙子是多么地罄竹难书呢,还不一定仅仅局限在稀和干的问题上呢。稀的和干的──本来是我们藏在暗处对他放的一支冷箭,现在他运用上坟和一言不发就使剧情发生了变化和陡转,逼得我们从暗处走到明处,接着还不知他要对我们发什么冷箭呢──但他又引而不发,于是就让我们更加不安和提心吊胆。──到了剧情临终的时候,俺的娘舅和大导演,就是用这种反打有手法,把我们逼上了绝路。他把简单故意变成复杂,于是就使一在无形中变成了十,接着像原子弹的铀一样开始连锁爆炸。当我们在心理上都被他炸死的时候,他才心安理得以胜利者的姿态又在物质上上了吊。──他上吊的意义影响深远,直到30年后,我们的家族还担着血海般的干系呢──他生前虽然自己不敢担什么干系,但是在临终的时候倒是给我们制造和加上了一个血海般的干系。──30年后人们还说:

  「这家人可不怎么样,他爹是上吊死的!」

  「他爹是被他们逼死的!」

  「他爹上吊前一个月,天天到他娘坟上去哭。」

  问:

  「到了坟前哭什么?」

  答:

  「一言不发!」

  接着就是共同的「啧啧」声:

  「看看,把他爹逼成了什么样子!就是到了死鬼面前,也无话可说了!」

  「大悲不言,大辩不语呀!」

  ……

  他们倒是洒下了一掬同情之泪。──看老胖娘舅最后恶毒成什么样子。他自己在生前对我们反打还不算完,死后还让别人对我们万箭齐发。他在自己的坟墓里还埋藏着弓箭。──当然,如果从戏剧的艺术性出发,他又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导演呀。一开始我们还拿他和黄泥岗上的几个捣子作比较呢──我们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才叫血海般的干系呢。他用的手法比黄泥岗上的娘舅还要技高一筹呢。黄泥岗上的干系漏洞百出,于是刚刚得手,事情可不就爆发了吗?你们不就有家难回和有国难投了吗?不就丢下祖宗的面目上山当了草寇吗?而俺的娘舅制造的干系又是多么地丝丝入扣啊──既制造了血海般的干系,最后这干系又与他无干落到了我们的头上。既把戏剧推向了高xdx潮,同时他身上又纤尘不染和没有血迹。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你看俺娘舅对于戏剧规律的把握是多么地艺高人胆大呀。一开始我们还为了稀的干的物质制造而在那里沾沾自喜呢,现在和娘舅的反打比起来,我们一下就汗颜、出汗和有些狼狈了。娘舅高明还高明在,他在制造和准备这一切的时候,我们还浑然不觉──哭就让他哭去,上坟就让他上去──等他回手将这血海般的干系兜头扣到我们头上时,我们才刚刚醒过闷儿来。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他已经上吊了。大幕已经落下了。重新找补剧情已经来不及和无事于补了。事情已经定性了。一切都无可更改了。我们只有将这血海般的干系和沉重的历史负担给担当起来。

  但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呢。俺的娘舅还不仅仅满足于对我们的反打和制造呢。他的哭坟和上吊,还蕴藏着另外的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呢──他在一个情节结束的同时,还在展开着另外的情节和阴谋呢──他到老胖舅母坟上的凭吊和一言不发,除了要将被动变主动,拋开干的或稀的,把血海般的干系强加到我们头上──他在做了这一切之后,这凭吊和一言不发又引出了另外一种艺术效果──那就是:

  已经死了三年的老胖舅母是一个多么让人怀念的人呀

  他们的一生是举案齐眉的一生

  他们之间有无数的温暖可供怀念

  当我在人生中感到绝望的时候,我起码可以来找你

  你是一个远方的朋友

  假如我把和你的再次相会和重温旧情当作一个目的的话,我的上吊也就义无反顾了

  她的晚年慈眉善目

  她做姑娘和少妇的时候柔情似水

  她的眼睛像弯月

  她的身条像杨柳

  ……

  他用一个简单的事实,一言不发一下就总结了她的一生。──同时他又在用这个事实──再一次一箭双雕地──向历史说明,60年前他在俺的旧姥娘去世半年之后,娶进来的是一个多么温情可人的丽人呀。──但是当年接着发生的事实是:

  八岁的大妹妹被他们卖给一个比她大15岁的麻子做童养媳

  五岁的二妹妹被他们卖给一个比她大20岁的瞎子做童养媳

  一岁的小妹妹被他们二斗谷子卖给了人拐子,接着到了俺的新姥娘手里。据俺姥娘说,俺娘抱过来的时候,手腕已经被她吮得露出了白骨

  ……

  仅仅因为那个时候也没有干的或是稀的吃吗?还是因为戏剧因素──一场威武雄壮的话剧就要开始了──对于生活的必然要求呢?比这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据俺娘说──她又是听俺大姨说──,她的那个新过门的嫂子并不是一个美丽贤良的人──这是生活和艺术的悖反?──恰恰相反,是一个百年不遇的母夜叉。我们犯到她手里也是活该倒霉──这时我们就明白了,原来她也是这场话剧的导演之一,原来他们是联合导演。

  她的晚年虽然慈眉善目──俺娘说,那是作恶作够了

  但她做姑娘的时候是出名的搅家不贤

  她做媳妇的时候无一日不生是非

  她的眼睛像豌豆

  她的身条像草蒌

  她没有腰也看不出小腿

  她是平胸

  她是丑陋的尖屁股

  她是一个恶魔

  她是我们悲剧的制造者

  ……

  当然还有一种说法和版本与此不同──你想俺的老胖娘舅都已经上吊30年了,一切还能不众说纷纭吗?──这种说法觉得三个妹妹的出卖和老胖舅母没有什么关系,她过门刚刚半年,就是搅家不贤作恶多端,怎么能在半年之内恶到这种程度呢?情况还不熟悉,怎么能一口气卖掉婆家三个妹妹呢?说不定她看着这些妹妹倒是觉得活泼可爱,她倒不同意出卖这些妹妹还和老胖娘舅发生了争执而成了这些妹妹的保护神呢──她的心没有这么硬,她的人品没有这么坏,她的模样虽然不算好但是也不算丑,她的脸不胖也不瘦,她的腰不细也不粗,她的眼睛不大也不小,她的小腿不长但是也不是没有……,她不是一个天使但也不是一个恶魔,她不是大团圆的组织者但也不是悲剧的制造者──那么她是什么?──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1939年的中国农村妇女。她刚嫁过来的时候18岁,该懂的事情她还有些朦胧,该行动的时候她还有些羞涩,她对人间的一切都还担不起血海般的干系也没有一锤子砸破天的气魄。她虽然不是一个建设者,但也不是一个破坏者;就算她看着这些妹妹不顺眼,但是你让她把她们一个个都亲手卖了就像让她连着宰鸡一样她又没有这个勇气。她成就不了大事但也破坏不了大事──说到底她在这出戏中只是一个普通的群众演员只能跑跑龙套──她连一个主角都不是──哪里能把握得了历史去当这出戏的导演呢?──她没有与老胖娘舅联合──而在当时唯一能当这导演和能担这血海般干系的人,也就是俺老胖娘舅一个人了──从他1969年在老胖舅母墓前给我们制造的反打就可以看出,他才是一个心狠手毒的人,而已经躺到坟墓里的老胖舅母,不过是他剧情中的一个道具罢了──在他就要上吊的时候,老胖舅母对于他还不过是一个利用,何况当初──1939年在大幕刚刚拉开和妹妹就要出卖的时候呢?老胖舅母可以忽略不计──这时制片主任及时站出来说,既然这个角色在剧中无足轻重,那么这个角色随便找一个群众演员来扮演一下就可以了,就用不着再出高薪找一个明星了。──于是俺的老胖舅母──如果这个观点成立的话──就卸下了她历史干系成了一身轻,三个妹妹的出卖,成了老胖娘舅一人所为。──为了论证当年的历史,还当年出卖亲人一个历史的真面目,60年后我们曾专门调查过俺二姨──当年她仅仅八岁,就被卖给一个比她大15岁的麻子做童养媳──但八岁应该有记忆力了,她可以有发言权能够见证历史──当1996年我向她请教到这一点时,她倒毫不犹豫地支持叙述的第二种版本──她马上信誓旦旦地说:

  「你大姨和你娘说得不对,当时卖我们姐儿仨,并不怪俺胖嫂──主要还是怪俺胖哥!」

  我:

  「为什么非要怪你胖哥?」

  二姨操着她的假腔──她一跟人说话就有些夸张和做作──也是童养媳时间做得太长了,养成了这种弄虚作假的习惯,到了晚年还没有改过来──1969年我曾到她家串过亲,见她刚刚还在院子里恶狠狠地打狗还是骂鸡:

  「操你们娘的,一个个扔到滚水中退了你们!」

  转眼看到我的到来,又满脸笑容和操着假腔说:

  「我的乖乖白石头,刚刚我还在说你,可想死你老姨了!」

  而你刚刚说的恰恰不是我而是畜牲──不但我对二姨有这种华而不实的看法,我们家族中有三分之二的人都认为她有些浮燥和悬空──于是我一边对她进行调查,一边对她娇滴滴地腔调和证词又产生了怀疑。但事到如今,历史的见证人越来越少,老胖娘舅和老胖舅母已经快死去30年了,你不去找二姨又去找谁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于两个已经死去快30年的人,能对历史的真相和事实调查出一个大概──就是中间含一些水分──也算不错了。我的娘舅和舅母,如果我们不是从功利目的出发为了把你们这场威武雄壮的话剧重新排练我们才这么务实和认真,单是为了你们的人生对于荒冢一堆早没了的你们我们才不会这么做呢──就算单是为了艺术──60年前虽然你们风云翻卷但是60年后我们的生活中也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这一切说不定有时发生的比你们还要波澜壮阔和具有历史意义呢如果现在不是你外甥白石头暂时操刀掌握着寻找历史的权利,谁对于你过去的一切──就算你担着血海般的干系或是你制造了血海般的干系你没有担着而让我们担着──能够回首一瞥?──它不早让历史的巨大车轮碾成一滩烂泥了吗?从这个意义上说,你们还是对我们马虎的寻找担待一些吧。从这个意义上,虽然俺二姨对于历史有些夸张和习惯性的矫情──谁让60年前你们卖了她让她当上童养媳呢?──我们也只能凑合和原谅了。因为假腔和做作,不一定非要责怪俺二姨。我们倒是要说:

  「二姨,谢谢你──对于今天的调查和澄清──当年历史是什么样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不准备再进行别的调查和旁证了!」

  于是二姨操起她的假腔将历史责任一股脑地推到了她哥哥也就是俺的老胖娘舅身上。三个妹妹的出卖都是他一人所为。他是这场威武雄壮话剧的唯一导演。当我们接着追问原因的时候,俺二姨仍操着她的假腔坚定地说:

  「因为他是一个赌徒!」

  「过去俺娘在的时候还有人管着他,后来俺娘死了没人再管他,半年之中,家里的房子和地都让他输光了!」

  ……

  这个解释具有历史说服力。我不禁频频点头。虽然这个原因用在戏剧上有些大众化和重复感,但是哪一段历史和往事又是不大众和不重复的呢?使我感到愤愤不平的倒是另外一个问题:光彩照人有着临终绝唱的旧姥娘,怎么养出这么一个不争气辱没祖先的灰孙子呢?但也就是这样一个灰孙子,却又成了我们家族历史上威武雄壮话剧的唯一大导演──这就是历史的辩证法。如果说他是一个流氓,那么流氓也有流氓的气魄呢──我们家族在历史上也出现过另外的卖人,1942年河南旱灾的时候我们在逃荒的路上就卖过一个小姑,但是像他这样连家门都不出一口气卖了三口人的举动,查遍我们家族的历史,独一无二。──好胆量,好气魄。于是我对二姨大众而通俗的叙述也听之任之了。看着我在那里频频点头,俺的二姨倒是来劲了,对60年前的老胖娘舅继续展开了控诉:

  「当时他到赌场去耍钱,就把我们小小的姐儿仨──我最大才八岁──扔在家里。」

  ──单说赌钱这个习惯,他倒是和黄泥岗上那帮流氓有些相似,但谁知道他们在另一个岔路口就分道扬镳了呢?──俺的二姨接着说:

  「有时几天见不着他的面!」

  「你娘当时只有一岁,就让我整天背着她!」

  「一天给我们一个馍头,让我嚼嚼喂她!」

  「一次他钱赌输了,回来看着你娘在那里哭,提起你娘的腿就摔到坑上,一下将你娘摔了个没气儿!」

  操你娘的,老胖娘舅,60年后我都想跟你拼了──俺二姨看把我的情绪给调动起来了,又在那里知心地──似乎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有着相同的秘密的默契──向我眨了眨眼,接着又加重语气──这个时候我就看出她有些夸张和私心了,她要往叙述之中夹带私货和贩毒走私了。于是我赶紧收敛了一上自己的情绪和怒容──她在那里加重语气说:

  「守着这样一个败家子,最后能不家破人亡吗?──本来俺娘家虽然家道中落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看你旧姥娘临死之前去看你大姨不还雇得起骄车吗?──守着几十亩薄田还能过不下去吗?但是转眼之间就被他祸害尽了。爹死了,娘也死了,家里的哥哥做主了,哥哥是一个赌徒,当家里被他祸害得饿死老鼠没有干的也没有稀的时候,他可不就要铤而走险一口气卖掉三个妹妹吗?」

  我有些恍然大悟。二姨分析得入情入理。何况这也符合老胖娘舅临终之前关于稀的和干的以及到了这时候我只能顾住我自己的理论。我已经准备对她的分析全盘照搬就这样将这段历史给定案了,这时俺娘又站出来提醒我──当我从二姨那里兴冲冲归来向她汇报和展示这一天成果的时候──:

  「不要太相信你二姨的话,你老胖娘舅生前,他们两个人之间矛盾大着呢。」

  兜头被浇了一瓢凉水。倒使我有些犹豫起来。但我还有些不甘心,在那里试图挣扎和挽回──我怎么这么容易上当呢?──地问:

  「为什么闹矛盾?还是因为60年前吗?」

  俺娘:

  「这次不是因为60年前,是因为35年前──你老胖娘舅家的母猪下了10只猪娃,你二姨想从他家捉两只──捉两只又不想给钱,被你娘舅当场给拒绝了。」

  我哑然失笑──哑然失笑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因为两只猪娃,就要改写和重塑历史吗?──但我也知道,这种例子在我们家族的历史上也不鲜见呀。但是我又明白,当事情的结果已经铁定以后,事情的起因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就好象影响和改写历史的原因是不是因为猪娃是不重要的一样。你过于固执反倒有些可笑呢。就算没有猪娃,两个人之间没有矛盾,当本性就爱夸张和做作的二姨来叙述这一切的时候,她纯粹从性格和爱好出发,从兴趣和习惯出发,由她嘴里说出来的历史就是真实的吗?她就不往酒里兑水和不往醋里加酱油了吗?她的老毛病在现实的重逢中都能一犯再犯,现在涉及到历史她就不按自己的兴趣添枝加叶和添油加醋了吗?她就不让历史按照她的兴趣和利益──有时并不一定是猪娃的具体利益,而纯粹是为了她叙述的方便或者纯粹是为了在历史上把自己从配角改写成成主角于是就以她的角度和视线──以她为主和她的眼睛的所见所闻──发展和创造下去了吗?──这时历史不就成为她的历史,她的思想不就在历史中占主导地位了吗?──这时我们从她口里得到的一切同样不是本来的历史而是她个人的一种成长史了。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人物的自传而不是对历史的全方位考察了,战争和历史,战争和回忆就成了他一个人性格形成和成长的背景和衬托。有了猪娃只能在褒贬和观察历史所站的角度上有所侧重,但这并不影响她对历史的篡改。──同时你怎么保证俺娘对历史就十分忠实呢?──她怎么就不会像二姨一样为了自己的利益来偷换概念和篡改事实呢?──60年前的历史可以篡改,35年前的猪娃就不可以篡改了吗?──单是看我从二姨那里回来那么兴奋,收获那么大──本来这收获和兴奋对她没有太大威胁不会影响她在历史上的地位也不会影响她对历史的叙述,她还可以另换一条思路,但是单单看我在那里兴奋,她就会觉得历史已经投靠了别人对她在世界上的存在造成了威胁,她就会气冲冲地站出来兜头浇你一瓢冷水,在本来已经够混淆的历史上再加上新的疑问和迷雾──本来你在苦恼的深渊终于从二姨那里看到一线光明,她马上张开自己巨大的翅膀又重新遮挡住你的眼睛──让你仍然生活在阴影之下。问题的复杂还在于,她们每个人都对历史这么随意编织,久而久之,不但我们陷到历史的深渊不能自拔,她们自己也开始相信这编织的历史了。俺娘对俺二姨的反驳,也像二姨一样信誓旦旦──你让我相信哪一种历史呢?但是这时我也明白了,对于历史和猪娃,就不要过于认真和推敲了──让它们都见鬼去吧。比这更重要的是:历史已经发生了,三个妹妹确实被出卖了,话剧已经开始了,人生已经分岔了。我们现在关心的重点应该是出卖之后的妹妹怎么样了而不应再追究这妹妹是如何被出卖的。既然起因和开头是胡涂的,我们就把这胡涂反打给她们吧──让她们自己苦恼去,我们要绕开这起因进入过程了。对于艺术的美呀,你在过程而不在起因,你在过程也不在结果。不管三个妹妹是怎么出卖的,是老胖娘舅的责任也好,是老胖娘妗的责任也好,卖已经卖过了,还问它干什么?问有什么用?不管是怎么卖的,他们的主要贡献是:

  三个妹妹已经被他们一口气给卖掉了在这雄壮和使人震惊的历史面前

  起因已经显得不重要了

  ……

  从此三个妹妹就天各一方成了天涯路人了。一个是八岁的孩子,一个是五岁的孩子,一个是一岁的孩子──那么我们接着展开的历史,将会怎样的凄切动人呀。──但俺娘还坐在我面前对起因不依不饶呢。在否定了二姨的观点和理论之后,她还没有提出新的论点和理论呢──那么她刚才对别人的否定不就白否定了吗?她也想借着否定和重建在这场话剧中由配角上升为主角呢。但是一场雄壮的话剧,我们能让它掌握在一个当时仅仅有一岁的孩子手里吗?──但是60年后她又是俺娘啊。你对别人的脸色和意图可以不管不顾,但是你对于娘呢?──她又会提出什么新的观点和理论呢?──于是我对历史叹息一声,只好又将戏剧煞住车重新回到起因──当然这时也有些应付娘了──我在那里问:

  「娘,既然你因为猪娃否定了二姨,那么据你看,当时你们姐仨儿被出卖的主要责任者应该是谁呢?」

  她的回答倒也让我吃了一惊──因为她果然提出了第三种观点:

  「虽然你老胖娘舅和老胖舅母是出卖我们的操作者,但是他们还不是最令人生气的,最令人生气的还是你大姨──60年前全怪你大姨。她那时都已经出嫁了,孩子都已经生出来了,难道就不能对三个无依无靠和孤苦伶仃的孩子有所照顾吗?就任着三个孩子被人家一个个买走吗?兄弟不懂事,弟媳不懂事,姐姐也不懂事吗?」

  她在那里依然信誓旦旦。──但她的阴谋还是被我一眼看穿了。因为我知道她25年前和生前的老胖娘舅已经重修旧好,但是因为一件祖传的夜婆子却和俺大姨结下了血海般的深仇和干系──果然她又篡改了历史。历史在你们手里就是这样被随意涂改和重塑吗?但是幸好有二姨的教训在前面,接着我也就没有上俺娘的当。──不管你们怎么说,我们现在对历史的起因就是不深究了。我们就是要撇开起因也就是撇开你们进入正题了。──二姨,娘,当你们要在话剧中充当主角的时候,你们一定也要明白这样一个道理:起因观众并不关心,你们被出卖之后怎么样,才是悲剧的真正开始呢。如果我们在原因上盘桓太久,戏剧开场半个小时还进入不了正题和情节,观众就要「忽拉」「忽拉」站起来开始退场了;当你进入精彩的过程和情节时,舞台下也已经空空荡荡这时你们表演起来还有什么情绪呢?不管是出于公心还是从戏剧因素考虑,我们就不要在出卖的起因上过于纠缠和深入了,大幕一拉开就应该进入主题,戏一开场几个妹妹就已经被卖到了别人家──这才给人一个意外和震惊呢,至于你们是如何被卖的和家道没有中落之前你们几个活泼可爱的小妹妹如何围着旧姥娘绕膝而坐和笑语欢声的情形,只在演员台词里露出几句就行了。让人们在冥想中和目前的悲惨有一个对比就成了。说不定直接展开倒会受到限制,几句台词一带而过倒能对比出更加深刻和鲜明的艺术效果呢。倒是能一箭双雕和事半功倍呢。在冬天的雪地里三个衣衫褴褛负着重荷在那里光着脚走路的小女孩,一个八岁,一个五岁,一个一岁,这时再回溯两句当年穿著整齐的衣服在自己家里围着火炉和娘笑语欢声的台词,不是比一上来就平铺直叙在艺术效果上要好得多么?这时剧情不就更抓人了么?观众不就聚精会神了么?即节省了篇幅,又烘托了气氛;即抓住了观众,又突出了你们,何乐而不为呢?──也许我们看第一遍的时候,还不了解导演的良苦用心,我们觉得这戏有些没头没尾和没着没落──一切都没有交待清楚嘛。没有来龙去脉嘛。没有原因和结果嘛。只有过程,没有头尾,不要说是一出戏,就是一个动物和爬虫,动物和爬虫的中段能在世界上独立存在吗?这就是先锋吗?这就是后现代吗?怎么不能照顾我们的欣赏习惯平铺直叙把原因和起始都交待清楚让我们看起来轻松一些现在你们一先锋一后现代把消化和理解的任务都交给观众那还要你们导演和演员干什么?轻松的进入我们倒是能安静下来。面对吃力的切入和消化我们倒是要站起来走人了。──但这是看第一遍的感觉。等观众再看到第二遍和第三遍的时候,就和第一遍的理解大为不同了。还是没头没尾好。还是拦腰斩断好。还是把一切权力还给人民和我们的观众好。还政与民还是一种民主和进步的体现呢。先锋和后现代得有道理。这并不是历史和导演的思路混乱,而是一种艺术上的大手笔。以为是胡涂乱抹吗?你给我再涂一个看一看?以为它没有起承转合就是几个方块的堆积吗?恰恰相反,这才能让艺术在大块结构的冲撞和对比之中显出它的力量呢──以为结构只是情节和细节的延续吗?恰恰相反,它是块状和块状之间的冲突呢。以为是随意,其实一切过程都经过精心安排。包括后来导演走上舞台到一个坟前上吊自杀。高xdx潮一下就推上去了。大幕陡然落下。观众开始欢呼了。人民走出剧场开始奔走相告了。一出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的辉煌篇章就这样诞生了。一个戏剧的新纪元就这样开始了。它标志着一个戏剧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戏剧时代的开始──我们简直可以说:

  这是一轮太阳浮出了地平线

  这是一座冰山浮出了海面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接着要说:

  老胖娘舅,你真是一个生活和戏剧的大导演

  你是一个大手笔

  我们愿意跟随你拋开事物的起因直接进入正题

  英雄不问出身

  ……

  但等真到进入正题的时候,我们也发现艺术也不是全能的──艺术总有挂一漏万的地方,艺术并不能照顾到方方面面,艺术的本质就是拋弃──首先遭到这种拋弃的就是二姨。如果将她从叙述人中剔出来的话,她浑身就不剩什么马上就由主角退到台侧成了无足轻重的配角甚至连一个配角充当一个幕后合唱队的队员也不得。剧情马上就彻底撇开她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于是我就突然明白她对导演和这戏剧本身的啧言和不满并不仅仅是因为两头猪娃呢。还另有深意和更加根本的原因呢。比较起来,俺娘对剧情和导演的指责就显得漫无目的和肤浅多了──因为她在剧中还有戏可唱。──最悲惨的是二姨──因为老胖娘舅在剧中给她安排的出卖相对于其它两个妹妹来讲是最好的──她在以后的生活中并没有遇到多少挫折和波折,她仅仅是嫁了一个比自己大15岁的麻子──而麻子家又是一个平淡而善良的人家──没有多少故事和灾难可以发生──60年前她在生活中占了便宜,60年后作为一种悲剧来要求的话,她就明显不占上风反倒吃了历史的挂落了。过去的幸福生活,时过境迁就没了分量。过去的便宜,现在就成了没戏。过去相对于另外两个被出卖的妹妹来讲她的下场已经是一种万幸和庆幸,现在这种万幸就变成了历史灾难呈现在她的面前。这就是生活和艺术的区别。这就是现实和回忆的分水岭。在艺术规律的支配下,俺的三姨和俺娘倒马上脱颖而出,过去的辛酸经历和频繁的灾难,就使她们成为我们话剧和话题中的主角──说起当年就是她们,所有的情节都围绕着她们展开,她们浑身是戏,她们举手投足都和历史联系到了一起,最后她们就光彩照人和熠熠生辉,而俺的二姨因为嫁了一个平淡而幸福的麻子──幸福不就是平淡吗?──而在我们的视野和话语里──在我们的舞台和脑海里──默默穿过。──这时她不在后台和幕后节外生枝大而化之地针对整剧和导演发泄一下她的愤怒还能干什么呢?幸福了一辈子的二姨,没想到晚年你在我们家族的话题中竟落得这样凄凉。过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凄凉境遇,现在竟成了三姨和俺娘充当主角的资本。福伏祸焉,祸伏福焉,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我想这也是当俺娘成为明星之后抓住猪娃指责二姨有些漫不经心──她可以对世界居高临下了──的原因吧?她们对导演和戏剧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而作为我们这些对历史并不深究只是要看一个生动故事的观众,我们对她们在生活和艺术上的不同遭遇更是浅尝辄止──如果是60年前去讨饭的话,我们可能去找幸福的二姨──比二姨大15岁的麻子我在30年前见过一面,除了脸上有些麻点,耳朵有些招风,其它方面无可挑剔──忠厚和蔼,对二姨的关心和呵护有些像类知识分子,二姨有些夸张和装腔作势的毛病,说不定也是被他给怂恿出来的──但现在我们作为观众注重的是戏中的波澜和起伏,要的是残酷和刺激,这时你的幸福就默默无闻和一钱不值。

  拿你的经历卖不出票

  我们只能扑向我们的明星也就是俺的三姨和俺娘。

  二姨,当我们扑向戏剧之时,请你原谅我们。

  ……情节先从三姨展开。1939年,五岁的三姨被导演老胖娘舅以五斗谷子的价格卖到了30里外冯班枣村王老四家做童养媳。王老四当年28岁。30年后我见过王老四一面,这时他已经到了晚年。──当取不取,果然日后生悔。果真是走了的马大死了的妻贤。你大失水准的表现使我们大跌眼镜。南方来的客人。──小刘儿为了自己的一点私事而在一边拍着大腿聒噪说。白石头坚持着没有理他。──虽然我见王老四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晚年,但是见了晚年也就知道他的青春。老人家年轻时──当然老年时也一样──长着一个方头,圆脸──脑袋很大,类似冬瓜,但是身子很短──是一副典型的东方男人的长相;一辈子拉排子车使得腿上暴满青筋,腿的形状已经弓成了S型──虽然到了晚年双腿瘫痪,但是你可以想象他年轻时走起路来还是双腿生风;眼睛大而无神,头发连着眉毛;遇事话都说不明白,但是急起来就要放火烧房;黄泥岗上他就是一个走卒,到了家里却是一个暴君。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俺三姨童养给他也仅仅有三个月。三个月过后,公婆又把她童养的目标改成了王老五。王老五还不如王老四,因为王老五是一个瞎子──他更不好找到老婆,于是他就更有理由童养媳妇。本来嫁给王老四还有一些气魄,现在嫁给一个瞎子就一辈子没了指望。一个瞎子在家中无足轻重,何况她是一个瞎子的童养媳呢?跟着膀大腰圆的王老四心理上还能得到些保护,现在要拉着一根竹杆牵瞎子走路她的前途又在哪里呢?──也是墙倒众人推,在她改嫁瞎子的第二天,婆家人便把所有的家务活一股脑推到了她的头上──他们哪里想到50多年之后,这更会使俺的三姨成为一个明星呢?一个五岁的孩子,大冬天要到河边敲冰洗全家的衣服──万一掉到冰窟窿里怎么办?五更鸡叫全家还没有醒,她就要爬起来到灶下做饭──万一这个五岁的孩子一时朦胧让火着了房子怎么办?据俺三姨说──她与二姨不同,她没有丝毫的做作和夸张,她就是一个本色演员,在台上念台词的时候朴实无华,向我们叙述这段往事的时候还是60年前的原版──朴实无华就取得了最佳的艺术效果,朦胧的眼睛里就跑出来一匹骆驼。她说──说之前还故意谦虚一下,于是就更加欲左先右地增加了台词的真实性:

  「一个五岁的孩子,60年后还能记得什么?也就记得一个大概!」

  「看一下你们自己的孩子,五岁能记得什么?」

  接着就将谈话转向另外一个方向:

  「不是万般无奈和娘家混帐,一个五岁的孩子,能童养给人家吗?」

  「如果是你们自己的孩子,你们能忍心吗?」

  「你们会让自己五岁的孩子大冬天砸冰洗衣服吗?」

  「你们会让自己五岁的孩子五更天起床做饭吗?」

  她说得我们都有些惭愧了。但戏剧是不能这样反打和拖下去的,我们虽然对三姨有些同情,但是我们正色要求她将话题给绕回来:

  「三姨,赶紧念你正经的台词吧,虽然我们现在的孩子有些不懂事和生在福中不知福,但是他们还是不能代替你回到60年前。你还是不辞辛苦地自己回去吧,赶紧说你五岁的时候王老五一家是怎么压迫你的吧──就算你对五岁的往事只能记一个大概,但是这个大概对于我们的剧情也是十分重要的──是它使你成为了明星而不是其它──现在的孩子虽然不懂事,但他们也只是一些默默无闻的孩子不是一个百年不遇的童星啊!」

  三姨想了想──觉得我们说的也有道理,这才善罢甘休,开始一个人独自迎着风回到60年前和在戏中进入了角色。但她在沉浸到自己的往事之前,又从月蓝棉袄里抽出一杆旱烟袋,点上火先让历史的云烟在自己脸前缭绕了一会儿──从舞台气氛讲这样做也无可无不可,于是导演和道具就没有阻止她剧情之外的抽烟──接着灯光才暗了,布景才转换了,舞台上成了60年前的三姨婆家。但等真到回忆往事的时候,三姨也才发现,刚才的谦虚还真不是虚与委蛇,现在对60年前的事情还真是只能记住上个大概。往事如烟。五岁的记忆力并不健全。她所能记得的和说出的就是:

  「记得当时到河边洗衣和砸冰,手指头冻得跟红萝卜似的,连衣服都抓不住──记得一次没抓住,俺婆婆的绑腿带子让水给冲走了,回到家里就挨了她一顿打!」

  是为洗衣。那么五更和锅台呢?

  「锅台?我只记得锅台特别高?我做饭洗碗,都得垫一个板凳;那锅特别大,光往里添水,我拿着水瓢能舀一身汗!」

  洗衣和做饭之外,还要干什么?

  「什么都干,一刻不让你消停──让你喂猪、喂鸡、到地里割草、到山上放羊、到荒地里拾粮食和到垃圾里捡吃食。到了晚上,还让我坐在公婆的纺车前给她搓棉花。有时我搓着搓着就在那里瞌睡和栽嘴儿,俺公婆拔下头上的簪子就扎我的腮帮子!搓棉花搓到半夜,头刚刚挨上枕头,鸡就叫了,我又得爬起来给他们全家做饭──一天到晚,像个陀螺一样被别人抽着转!」

  平日挨打多吗?

  三姨听到这里,立马就脱下了浑身的衣服──后来在话剧审查时因为有裸露嫌疑在正式演出中被有关部门删掉了──:

  「看看,看看你三姨身上,哪里还有一块好肉?这全是我从五岁到25岁的岁月中落下的──现在天一阴,全身都疼。」

  ──但在话剧排练时我们还是看到了。浑身上下确实没有一块好肉。我们让她穿上衣服又问:都什么人打你?

  「什么人都可以打,从公婆到公公,从王老一到王老五,还有上边三个嫂子──不是说老嫂如母吗?狗屁,她们更是毒如蛇蝎──谁想打就打,谁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有时是因为我做错了事──一个五岁的孩子,能每一件事都做得不出差错吗?──55岁还做错事呢──他们打,有时我什么也没做错──是他们做错了──纯粹为了出气也打;更奇怪的是有时大家都没有做错事,单是某人看着我不顺眼也打。打我成了家常便饭。后来我甚至发现,打我已经不单是为了出气,简直成了他们全家找乐子的一个方式!」

  他们怎么打你?

  「打、扇、扎、扯、拧、掐、撕、拉、拽、拖、撞、挑、踢、踹、跺、扔、捆、吊、礅、骑、跨、摁……一直打到你昏迷和昏死!」

  这时我们就开始佩服我们的导演老胖娘舅了。他竟把我们的三姨放到这样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环境。但这还只是剧情展开的一种背景和前提呢。正是因为这种背景和前提,接着俺的三姨和老胖娘舅之间,就上演了特别富于动作性、特别煽情和动人的一幕──戏剧这时才真正开始了。──请观众试想,一个五岁的孩子处在这样一个人文环境,她怎么能够不想娘家呢?她怎么能不想念已经去世的那么风采动人和大家风度的娘呢?半年之前还生活在娘的身边,半年之后就开始寄人篱下过着没有一天不挨打受气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一个头呢?夜深人静和一个人在地里割草的时候,她怎么能不想念已经出嫁的大姐已经同样童养给别人的二姐和已经卖给别人的一岁的小妹妹呢?一个五岁的孩子随着冰冻的河流和五更的锅台和众人的打骂开始强迫性地提前成熟了。三姨说:

  「在地里割草的时候,我常常望着村东的路口,我在那里想:说不定哪天俺大姐就来看我了。」

  这个时候她甚至有些想念把她出卖和童养给别人的老胖娘舅了。她说:

  「我有时想,俺姐刚刚生了孩子不能来,俺二姐八岁不知道路,俺妹妹一岁不懂事,说不定俺哥哪天会来呢。」

  但是大姐没有来,她哥也没有来。终于有一天她憋不住了──如果再这样憋下去她就要爆炸了──这天下午她正在地里割草,割着割着,突然扔下手中的草筐和镰刀,一个人疯了一样开始向娘家村庄的方向跑去。一个五岁的孩子,一口气跑了30里──她竟没有迷向,可见历史和天地都为之感动了──当她气喘吁吁终于奔跑到自己村庄的时候,她说:

  「我当时记得很清楚,当我跑到娘家村头的时候,看着村里的地是亲的,看着村里的庄稼是亲的,看着鸡狗是亲的,看着土岗和听见声音都是亲的。」

  说到这里和演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就流下了泪。这确实是一个打动观众的关节。往往就在这个时候,导演就在场外或是台下轻轻地拍起了巴掌。但是当她到了娘家之后,「匡」地一声撞开了院门看到过去曾经欢乐和熟悉的一切时──还没容她喘口气和喝口水。既是导演又是演员的老胖娘舅就上场了。他看着三姨的出现第一个表情是楞在了那里。当三姨还在那里亲切和激动的时候,他倒奇怪地问:

  「你回来干什么?」

  三姨这时也楞住了。她以为自己通过奔跑已经找到了情感和温暖的源头,她以为当她出现在娘家的时候,她可以一头扑到哥哥怀里激动的哭道:

  「哥,熟悉的地方,温暖和回忆的地方,我可回来了。」

  哥哥也搂着她五岁的骨瘦如柴的小身子在那里像她一样哭:

  「妹妹,你可回来了。」

  「想死你哥了。」

  「你在外头受苦了。」

  「你还活着回来了。」

  ……

  接着就会给她提供一个机会和场合──让她将在婆家所受的一切委屈──从冰河到灶下,从割草放羊到夜里搓花,从拧到掐,从蹬到踹──将肚里的苦水一下倒个净──当你的苦水倒出来了,你的负担也就卸下了;接着贤良的嫂嫂再给你做一顿热饭──不用你上灶和垫着板凳往锅里下米,看着你在那里狼吞虎咽的吃;然后再给你铺一床温暖的被窝,让你早早上床睡觉再不用搓花。你想把这里当成你补充给养的宿营地,你需要补充亲情和温暖对身体进行修整,你已经酝酿好了情绪和感情,你等着这温暖和亲情铺天盖地向你扑来──但是戏剧不就讲究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吗?本来你是朝这个方向努力观众也和你一起做好了这方面的思想和情绪准备,但是戏剧的规律却要求我们不能这么做,戏剧需要的不是顺延而是陡转。这个时候你才感到艺术和生活对于你的扭曲。当一个骨瘦如柴的五岁孩子跑了30里──她在路上跑动的时候情绪是多么地投入呀,她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掌握着她跑动的幅度和方向,就像小鸟用尾巴来控制自己飞翔的方向一样。她以为自己已经是飞出笼中的鸟了。她张开自由和欢乐的翅膀现在终于见到熟悉和亲爱的家了──亲爱的猪狗和亲爱的哥嫂,她以为哥嫂就要给她提供一吐为快的场地和时间,给她提供热的饭和温暖的被窝──就是这些都不提供,起码会问一下她奔跑了30里是不是有些饿了和乏了──但是出乎三姨和我们意料的是,我们对于这期待的情绪原来是白酝酿了,哥哥并没有为她的到来而动容,反倒在那里板着脸有些奇怪的问:

  「你怎么回来了?」

  原来她只是从一个笼中飞到了另一个笼中的鸟,两只笼中都充满了荆棘。还没等她对哥哥的问话反映过来,哥接着又问:

  「是你自己偷跑回来的,还是你婆家点头同意的?」

  五岁的三姨被当头打了一棒,一下就被哥哥打懵了。但是哥哥的问话也突然提醒了她──你是自己偷跑回来的,还是婆家同意的?本来在30里外偷跑的时候她只是盼望将要到来的亲情和温暖一时冲动就忘了这一点,现在经哥哥的提醒她马上想起了奔跑的性质原来这性质也是至关重要的──对于一个五岁的童养媳来讲,偷跑也是担着血海般的干系的,于是刚才所期盼的亲情和温暖──那不过是一种情感──现在在理智的问题面前──马上就像潮水一样从心里退去了,──原来亲情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是不是偷跑──这个血海般的干系像冰山一样浮出了海面。偷跑回来的后果会是怎么样?等你重返婆家的时候,怕就不是从拧到掐和从蹬到踹了吧?对你的惩罚就要动用烙铁和大针了吧?──后来果然公婆就对她动用了大针,开始愤怒地将大针往她肚脐眼里扎──她哆哆嗦嗦在公婆面前脱下了衣服,这时对人的畏惧就战胜了对针的畏惧──老胖娘舅对她提出的问题,并不比后来公婆的大针缺乏威力──我还没有见过比老胖娘舅更具穿透力的人呢──于是她一进娘家的院子不但迅速退去了休整和补充的奢望,而因为偷跑她在面对公婆之前先要面对哥哥了。这个时候哥哥就成了公婆的化身。她已经浑身打哆嗦了。她已经吓得尿裤子了。她的这些表现,恰恰说明她是偷跑回来的而不是经过婆家同意的──你一切的表情怎么能逃过洞察秋毫的老胖娘舅的眼睛呢?于是在血海般的干系和大是大非面前,还没有等三姨交待,他马上就下了判断──为了这判断甚至还有些得意:

  「看你那样子,我就知道你是偷跑回来的!」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等你婆家知道了──知道你是逃到了娘家,他们还不跟我急?」

  「你这不是把我也搅进去了?」

  一想到这一点,他马上就暴跳如雷:

  「你这是什么意思吗?」

  「你这不是存心害你哥吗?」

  「你让我在你婆家人面前还怎么站?」

  「你让我今后还怎么活?」

  ……所有这些问题,都是三姨没想到的。在这连珠炮的问题面前,三姨一下被吓傻了。一个五岁的孩子,确实没有承担起这一切干系的能力。接着老胖娘舅又提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说现在怎么办吧?」

  怎么办呢?──三姨在那里惊惶失措。这个时候她不但不敢奢望在路上预想的温暖和深情,不敢设想明天回到婆家会如何,就是现在如何回答哥哥和将哥哥应付过去,对于她已经是天大的难题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糟糕到了如此程度,她也是破碗破摔和得过且过──也就过了今天不说明天了,她在那里用乞求的目光和结结巴巴的口气试探着说:

  「哥,让我在家住一夜吧。我可以跟猪睡在一起。」

  当一个孩子在世界上处于孤立无援的地步,她就知道主动降低自己的要求了。孩子倒是一下成熟和长大了。本来以为在婆家是寄人篱下,现在回到娘家才知道世界上就自己一个人。但娘舅还在那里不依不饶呢,以显得自己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的坚决──我们觉得演员在这里戏有些过了──他马上在那里像指挥着千军万马一样做出了自己的决策:

  「不,你马上给我滚回去!」

  「我不给你背这个屎盆子!」

  「你怎么跑回来的,你再给我怎么跑回去!」

  这时三姨就真的走投无路了──这时她才想起一个孩子的最后一招,她在那里压抑着声音小声的哭了──她这时哭的已经不是娘家收留不收留她的问题,也不是担心她跑回去公婆会在她肚脐眼上扎大针,甚至不是担心自己肚子是不是饿了口里是不是渴了体力能不能支撑她跑回去──一个环节出了岔子她都跑不回去,而是在担心和哭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目前的时间和天色。她哀求地在那里哭道:

  「哥,天已经快黑了,让我跑回去我害怕。」

  ……这时夜幕已经降临了。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在温暖和熟悉的娘家──窗户上也透出桔黄色的灯光啊,是娘在那里做针线吗?──和猪睡了一夜。和猪在一起的时候她并没有睡好,她没有睡好不是因为对现实的失望、痛心和伤感,也不是对明天公婆大针的恐惧──在这一点上60年后大家还有些争论,我们都通俗地认为她是在那里伤心哥哥和恐惧公婆──而当事者本人俺的三姨却说:她当时担心的仅仅是,她昨天在割草的时候慌里慌张就逃回了娘家,那么扔在30里外荒野上的草筐和镰刀头,现在会不会丢失呢?这个现实的问题,比哥哥和公婆还让她恐惧。于是在她断断续续五岁的睡梦里,到处都是飞满天空的草筐和镰刀头。镰刀长出巨大的翅膀,突然笼罩到她身上,把她吓出一身冷汗。我们这时又通俗地想她一定会在梦里喊:

  「娘!」

  「娘啊!」

  或不是喊娘纯粹是一个习惯性的惊呼:「我的天!」

  但俺的三姨说喊的恰恰不是这一切,而是:「我不了,我再也不了!」

  ……

  但就是这样,从五岁到七岁──俺的三姨说──她又偷偷跑回到娘家几次。惹得老胖娘舅一次比一次光火。事情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呢?我怎么这么倒霉呢?于是等三姨再偷跑回来的时候,他就不客气地开始拿鞭子往外抽了──哪怕我将你赶不回婆家,我起码也要将你赶出家门。这时他的妹妹就已经不是人而是一只猴子了。在他越来越光火越来越狠毒的时候,其实三姨和我们也已经看出他对这偷跑的事实也有些妥协了。他的意思是将妹妹赶出家门他就不管了。出了门就和他没有关系了。他想摆脱的仅仅是收留的责任。在这种情况下──俺三姨说──有两次他被哥哥用鞭子又抽回了婆家,当天下午跑回来,当天下午又跑了回去──来回60里,她在奔跑的速度上已经本能地加快了。还有一次眼看着天黑──而且马上就要下雨──远处的天边已经「轰隆隆」地响起了雷声──实在不敢回去,就在村边打麦场上的麦秸窝里藏了一夜。我们问:

  「当时你一个人藏在打麦场上就不害怕吗?」

  三姨:「当时觉得麦秸也是亲切和熟悉的,也就顾不上害怕了。」

  ……

  剧情在这里又有一个转折──三姨八岁那年,她又偷着跑回来一次。这次进了娘家门,哥哥没有往外抽她。一开始她以为哥哥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还有些惊喜,但接着她发现这和哥哥态度的转变没有关系,哥哥还是原来的哥哥,而是因为哥哥正在发愁三年前的猪娃现在已经养成了一头大猪对它无法处置而顾不上三姨。──这头大猪是一头老母猪,小的时候看上去活泼可爱,三年前三姨头一次偷跑回来的时候还和它睡过一夜。那时三姨还把它当成娘家唯一能够收留她让她跟它睡觉的亲人──看来老胖娘舅有养猪的习惯,25年后也是因为一头猪娃,和二姨结下了血海深仇──夜里在搂着它睡觉的时候,还把它当成温暖的哥嫂对它倒自己冰河和灶台的苦水呢。第二天临走的时候,还一步一回头的看这猪娃:

  「小猪娃,我真想你啊,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呢?」

  想着想着都流了泪。那小猪娃也在那里呆呆地看三姨,仰着小脑袋似乎说:

  「三姨,你什么时候再回来搂着我睡觉呢?」

  但这是小猪娃没有长大的时候。三年之后它长大了,于是性质也就变了。它就不那么温顺和对你亲切了。它渐渐丧失了人性而开始恢复自己的兽性,于是就像狗和狼一样开始吃人咬人。现在娘舅要出卖这头猪,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跳到猪圈里把它赶出来。当三姨再一次偷跑回来的时候,老胖娘舅正在发愁猪而把三姨给忽略了。他在那里发愁赶猪而忘了拿鞭子赶人。是猪救了我的三姨。三姨这时虽然发现了不是哥哥的转变是猪遮挡了人也正是这样她更要感谢三年前的猪娃呢。多亏你长大了,多亏你开始咬人了。但是她哪里能预料到我们的导演和男主演这时在思维逻辑上倒是突然来了一个陡转呢?本来他看看猪就忘记了妹妹,现在看到妹妹他头脑里突然就产生了灵感想到了猪。猪和妹妹都是难题,现在把这两个难题连到了一起,问题是不是就迎刃而解了呢?这可真是一箭双雕,这可真是以夷制夷,这可真是数罪并罚──你不是又偷着跑回来了吗?你不是本来也要挨我的鞭子吗?这猪不是吃人咬人赶不出来吗?那么现在我把鞭子交给你,由你──一个八岁的孩子──仍是发育不良一头黄毛啊──跳到这猪圈里,把这吃人咬人的大猪给我赶出来怎么样?──没想到这万全之策他还在那里苦恼,一想出这一箭双雕的伎俩他的神经是多么地兴奋呀,他甚至要在那里叫起来和跳起来了。他兴奋地一叠连声喊:

  「三妮,你回来得正好──你过去不是跟这猪娃亲吗?现在马上跳进猪圈把猪给我赶出来!你赶出来我就让你在猪圈再住一夜,你不赶我马上拿起鞭子抽你回去!」

  俺三姨听到这话──当然毫不犹豫地就跳进了娘家的猪圈。她还为这样的条件交换而有些兴奋呢。她还认为自己占了一个便宜呢。不就是把那个跟自己像亲人一样的小猪娃从猪圈里赶出来吗?将它赶出来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娘家呆上一夜了。天大的便宜就这么降到我头上了吗?斗大的元宝就这样凭空而降了吗?听到哥哥一声喝,三姨甚至顾不得擦掉头上的汗──刚刚奔跑了30里──忙不叠地──生怕晚了哥哥再发生反悔呢──就跳进了她所熟悉的猪圈。但是三姨恰恰忘记了一点,这猪圈她也好长时间没有来了;当年的小猪娃,现在已经不是小猪娃了它已经成长为吃人咬人的狗和狼了,你怎么不调查一下就像三年前一样往里跳呢?一个八岁的孩子,还是上了已经成年的你哥的当了──当然从长远的艺术效果和你要当明星的历史角度看那又是你哥和导演成全你了──,当你跳进猪圈还没来得及接近你所熟悉和亲爱的小猪娃时,这头陌生的大猪一下就跳到你身上,六亲不认地「嗷」地一声照你的胸脯上就吞了一口。你胸前的一块肉就迅雷不及掩耳地被它撕咬下来接着就露出鲜血淋漓的创面你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昏迷过去。

  ……

  三姨说到这里,往往有些伤感突然也有些决然──以显示自己开始觉悟──地说:

  「从那以后,从9岁到19岁,我再没往娘家迈过一步。」

  「人没让我伤心,但这猪的一口,真让我有些伤心了。」

  「从此就死心踏地地在婆家砸冰、倒灶、割草、放羊和搓花了,一直到16岁圆房嫁给瞎老五。」

  ……嫁给瞎老五的第二年,三姨生了一个孩子。第三年和第四年又生了两个。有了三个孩子在手,俺的三姨才开始感到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有了亲人,有了温暖,有了相互体贴和交流。人儿虽小但毕竟不是猪娃,他们开口就会叫你「娘」。一岁两岁就跟娘一起去砸冰,一起去倒灶,一起去割草和一起去放羊,夜里娘在灯下搓棉花的时候,他们就睡在娘的怀里和身边。三姨说:

  「你们可不知道,我是多么感谢瞎老五。」

  「是他使我有了孩子。」

  「王老五虽然瞎,但他会让我生孩子。」

  「有了孩子,我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什么叫心疼。」

  「我才感到世界转了一圈,又转回来了。」

  「有时我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话比以前会说,人比以前懂事,我就感到日子有指望了。」

  「有孩子真好。」

  「我感到瞎老五是俺娘派来的!」

  「于是我就和瞎老五拼命地生孩子,我一口气又生下来六个──你三姨一辈子生过九个孩子,虽然中间死了三个,还剩下六个。」

  但在三姨三十多岁的时候瞎老五──这时五十多岁──就去世了。这时俺三姨的大孩子已经15岁了。瞎老五似乎是完成了上帝交给他的任务现在该回去了。这时三姨最小的孩子,也已经知道心疼娘了──当三姨在冬天的日子里以一个寡妇的身份清早五更起来到大路上拾粪的时候,他会突然醒来趴到床沿上说:

  「娘,你头上多勒两层头巾,护着脸不冷。」

  ……三姨在35岁的时候又嫁给了瞎老五的弟弟瘸老六。她和瘸老六倒感情甚笃。但在一起过了10年,瘸老六也去世了。这是她幸福的10年。瘸老六这人我见过两面。他个头挺大,仅仅因为腿瘸没有多少力量──甚至因为腿瘸在人前还有些惭愧和自卑──所以对人就更加和善。我见他的时候也就八九岁样子,那个时候我既没有往五矿接过煤车也没有往三矿打过电话,也同样处在惭愧和自卑的人生阶段,于是我们两个就格外惺惺惜惺惺地谈得来。我谦虚地问了他许多世界和人生的道理,他都不厌其烦甚至有些兴奋和感激地──一辈子没有人这么向他请教过──向我谈了他许多的人生理想和抱负;谈到趣处,有些眉飞色舞。记得瘸老六平生最大的愿望是能到县上搬运站当一个赶大车的车夫。那时乡村还没有修第一条柏油马路呢,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还很少看到汽车,经常威风的摇着铃铛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的,就是县上搬运站──上面堆着高高的货物──的马车。车前套着三匹高头大马,车夫坐在车前专设的驭座上,腰里束着蓝栈带,在三头大马一伸一伸的脖子之上甩着鞭花,显得是多么地威风和体面呀。经常会有人在路上招手请求搭车,坐在高高的货物上。但你能不能搭车,权力握在车夫手上。于是那时能在县上搬运站当一名车夫,也和俺爹在镇上拖拉机站当一名「东方红」拖拉机手一样风光甚至比拖拉机手的社会地位还要高出一截呢。因为「东方红」拖拉机只能在田野里奔跑,而无法到大路上让人搭车。于是瘸老六最大的理想是到县搬运站当车夫也就不奇怪了。那是我们故乡一代男人的理想。因为这种理想,当时瘸老六虽然有些瘸,但我从心里还是对他产生了由衷的尊敬。──谦和而自卑的人,并不一定没有远大的理想──我能得出这样一个人生规律,还是从瘸老六身上受到启发呢──你是源头,你是引信,你是青春不在的信心,你是16岁的花季──我们在那里共同畅想着,最后就跟实现了一样畅快地笑了。这时他知心地、低声地对我说:

  「如果我到了搬运站,一定让你搭车!」

  「你在路上一招手,我不管当时马车跑得有多快,『吁』地一声踩住煞车,立马就得让它站住!」

  ──这是我在接煤车和打电话之前,世界上第一个拿我的招手和招呼当回事的成年人。我对他心存感激又无以回报,最后只能以自己的谦虚来感谢他对我的信任──关于他对我的承认我一下还有些胆怯和不敢全盘接受呢──我握住他的手说:

  「姨夫,放心,没事我不乱搭车!」

  「没事我不乱招手!」

  这时瘸老六倒有些不满意了:

  「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乱搭车,什么叫乱招手?没看是谁赶着马车吗?你要这么说,就好象我对马车做不了主似的──你是不是有些看不起我?」

  瘸老六甚至人戏不分地噘上了嘴──三姨,你婚姻的后10年怎么嫁给这样一个可爱而伟大的人呢?──于是我马上安慰他:

  「姨夫,今后我乱搭车,我乱招手,没事就到大路上去跟你捣乱,好了吧?」

  瘸老六这才高兴地「呵呵」笑了,把他的一双大手,拍到了我的头上。也是受到瘸老六的传染,最后弄得我人生的最高理想,也是到县上搬运站去赶马车。俺爹在镇上开拖拉机,我在县上赶马车,一个家庭出了两个无以伦比的人物,那我们家族在这个世界上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当我赶上马车在大路上飞奔的时候,村里那帮小捣子们能不能招手搭上我的马车可就难说喽。于是在我这两年的梦中,都是如何到县上赶马车。在梦里那搬运站还特别大,我的车子一跑起来就煞不住闸,让我从梦中惊醒。醒来之后,就在那里盘算让谁搭车和不让谁搭车。这些能不能搭车的村里人随着现实情况的变化而变化。像一个新上任的总统在筹划他的内阁一样。──在这一段时间里,我甚至都有些崇拜瘸老六了。虽然我知道他一辈子也赶不上马车。──记得当时我们除了谈马车──在这个主题之外,还经常谈些别的。有时他会直接地给我出题:

  「一只扁嘴两条腿,三只扁嘴多少条腿?」

  这和大椿树他老丈人后来给大椿树出的问题差不多了。但我和大椿树可不一样,我马上斩钉截铁地答:「六条!」

  瘸老六也不是大椿树的老丈人──没有进一步在扁嘴的腿上难为我,马上朗朗地笑了,把他的大手拍到我的脑袋上:「聪明!」

  接着还对我进行了恭维:「看外甥这聪明样子,长大必有出息。」

  我马上还了一个礼貌:「看姨夫这样子,必能赶上马车!」

  于是我们两个都心满意足──当然也共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毕竟只有我们两个人,关起门来就是小朝廷。虽然我们都明白这理想永远不可能实现它经受不住实践的检验,但是这并不妨碍它是我们交谈之中永不衰竭的话题。到了临分手的时候瘸老六还不忘严肃地告诉我:「记着好好查数!」

  我也严肃地点点头:「记着让我搭车!」

  这才默契地分了手。以至于30年后我还问三姨:「你后来所以嫁给瘸老六,是不是因为他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

  谁知三姨的回答却让我很失望:「他有趣吗?我怎么没有发现?我当时所以嫁给他,是因为再不想冬天五更起来拾粪──我只是想找一个替我拾粪的人!」

  ……但这并不妨碍三姨从此拥有10年──嫁给瘸老六期间──的幸福。这个时候家里公婆已经没有了。公公也已经没有了;王老三没有了王老四也没有了。孩子已经长大了。她又嫁给一个因为腿瘸而谦虚自卑的人,于是她终于解放了。她终于熬出了苦海有了出头之日。她不用再去砸冰洗衣和五更倒灶了,所以她也不想五更拾粪了。人从本性走到自己的反面只有一步之遥。这个时候的三姨,倒是开始在家里颐指气使了。过去的公婆和阿哥,就是她现在的榜样;过去的她就成了现在的瘸老六。瘸老六开始砸冰洗衣和五更倒灶了。有一次我到他家去串亲,到了夜里,俺三姨在那里纺棉花,在她身边坐着搓花的,就是要到县上搬运站赶马车的瘸老六──我看着瘸老六在那里搓花搓着搓着,突然从呆想中「扑哧」一笑,我就知道他已经从搓花的状态中超然而出,在那里幻想自己赶上搬运站的马车。三姨纺棉花纺着纺着就有些栽嘴──从搓花的位置上升到纺花还时间不长,一下子还有些不适应呢;这时瘸老六倒一点没困一直搓花到鸡叫──像不怀好意的和尚念经一样念到三更天他倒是更有精神了。这个阶段──当三姨走到她的反面──三姨有一个著名的理论,那就是:

  「我受气可受到头了,现在可该找一个人来替替我了!」

  接着又恶狠狠地说:

  「我就是要找一个替我拾粪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个给我砸冰洗衣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个给我五更倒灶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个给我搓花的人!」

  「过去我看够了别人的脸色,现在就是要让他看我的脸色──不要惹我不高兴,谁惹我不高兴,我就打谁、扇谁、扯谁、拧谁、掐谁、撕谁、拉谁、拽谁、拖谁、撞谁、挑谁、踢谁、踹谁、跺谁、扔谁、捆谁、吊谁、礅谁、骑谁、跨谁、摁谁,用烙铁烙他和用大针扎他!」

  ……

  使我至今弄不明白的是,既然现在是对过去日子的重复和重演,只是各人扮演的角色转换了,他们是怎样──在一台戏中──和生活和导演达成协议的呢?──他们两个之间对于这种关系的形成经过什么曲折的斗争才达成谅解的呢?过去一个童养媳,如今怎么一步登天就拿下瘸老六了呢?过程是什么?如果缺少过程,我们觉得这种安排虽然从结构上讲已经显示出力量,但是我们还是觉得这中间缺点什么人物性格还是转得太突兀和缺乏铺垫。在排练的时候我们为此向导演提出了置疑──问题是还没等老胖导演开口,事实的制造者和女主演俺三姨就在那里说:

  「关键是开头呀──面瓜和牵牛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只要开头把他拿下,以后就习惯成自然了。」

  这话说得多么深刻呀。接着她又秘密地对俺娘说:

  「开始的头三天,我都不让他上床和上身,就算他以前有多少怪脾气,现在不也被你拿下了?」

  又说:「我也是从已经死去的公婆那里得到启发,当年我五岁刚进公婆的门,她三天不让我吃饭──我一个五岁的孩子,哪里打熬得过来?以后还能不看她的脸色说话吗?──现在我三天不让他在另一个方面吃饭,他不同样打熬不过来吗?」

  又说:「一报还一报。」

  又说:「一物降一物。」

  又说:「历史的经验值得借鉴。」

  三姨说完这些,还有些洋洋自得。──但是等她说完这个理论,我们也无话可说甚至我们都有些佩服三姨了。我们对一切不再怀疑了。我们甚至可以撇开无用的导演。三姨,虽然你历经苦难,但是你终于成熟了──现在把你比作一个成熟的政治家都不过分──而我们和你的区别仅仅在于:我们在历史上虽然也有苦难但是我们让它白浪费了,我们没有把苦难变成财富,我们没有以眼还眼和以牙还牙,我们没有一报还一报和以其人之道还治他人之身,于是我们就永远受制于人。三姨,你才是三点论呢。于是戏剧接着就有了10年之后瘸老六编藤筐和临终托孤的结局。你感到所重要的,在三姨这里只是一个平常。她是以那样轻松的口气说出了我们的重要。她是以那样不动声色的从容比较出了我们的缺陷。当三姨30年的苦难没有白受最后让它落脚到瘸老六头上时,我们却永远是三姨而没有找到瘸老六。瘸老六是谁都想寻找的人物,但是你有这种重新开始和翻天覆地的激情和勇气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三姨,你又是一个永远对生活充满激情的人。当我们一辈子都在一条隧道里寻觅的时候,你已经拋弃我们在另辟一条蹊径了,你敢于让自己在中年的时候从自身走向反面──而当一个人要走到自己反面的时候,必须像已经死去的鬼一样重新寻找一个自己的替身,这时你才能拋弃你本来的空壳和面貌呢──就像瘸老六之于三姨。而我们不但没有拋弃自己去找瘸老六,我们连以对公婆的颠覆都不敢想于是我们只好抱着自己的僵尸在那里苟延残喘了。──三姨,在这出戏剧之中,你是一个最富有变化和戏剧性的人物──你风风火火和富有激情,你前后反差和卷土重来。本来一阵风沙过去看着已经没什么戏了,现在它卷土重来和劈头盖脸──又给我们杀了一个回马枪,就让我们大吃一惊和猝不及防。看着一个五岁的孩子倒腾着小脚向娘家偷跑的时候,看着她在那里砸冰冼衣和五更倒灶的时候,看着她在纺车灯前搓花栽嘴的时候,谁能想着她后来会重塑历史呢?还是我们太大意了。就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按照常规和我们自己的经验要松一口气的时候,三姨就钻了我们的空子发生了变化接着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我们眼前──本来戏还不怎么好看,现在就变得动人了;本来就是一段平常的血泪史,现在就变得富有新的含义和寓意了──从人物性格的转变看,这是一个谁演谁红的角色,这是一个戏中有戏的人物,谁演起来都会顾盼有神和挥洒自如──她身上的信息量太大了,她性格的扭曲太有力度了,她前后的对比太鲜明了,本来我们还在佩服三姨的人生和演技,现在我们在佩服三姨的同时,也开始佩服编剧和导演的安排了。老胖娘舅这时也有些得意忘形和借尸还魂,也开始在那里洋洋自得──而且还故意用一种不在意和平静的口气,好象他已经越过了张扬和表演给别人看的阶段,对我们开始的幼稚和现在的悔悟早已在意料之中──已经是见怪不怪──这时他躺在幕后的一块幕布上,打量着自己手上已经修好的指甲,在那里不紧不慢和不慌不忙地说:

  「这才叫出水才看两脚泥呢。」

  「这才叫出人意料和在情理之中呢。」

  「这才叫欲东先西呢。」

  「知道你们在那里慌张和着急──这才叫放长线钓大鱼呢。」

  「以为猪咬人胸脯只是一种苦难本身吗?错了,猪咬并不是为了猪咬,而是为了瘸老六呢。」

  「没有苦中苦,哪能体会出甜上甜呢?」

  「这才叫戏剧呢。」

  「演员再好,还是得听导演的安排呀。」

  「我现在不是后悔让她反打和压迫瘸老六,而是后悔当她5岁偷着跑回来的时候,我的鞭子下去得还不够狠呢,猪在她胸脯上吞下的肉还不够斤两呢──本来我要求一两三,现在看来四两四是不是会更好一些呢?后来的反差是不是会更感人呢?……」

  接着又在那里故作谦虚地说──这时我们看起来就有些矫情了,戏又有些过了──:

  「三姨这个角色塑造得也不能说完全成功──也是主要的成功遮盖了它一些遗憾──也有不成功的地方嘛。那就是:当三姨后来嫁给瘸老六之后,两个人除了狠毒和压迫之外,在一起好象还有一些温情,这就不对了,如果排除温情一下子狠毒到底,剧情会不会更深刻效果会不会更感人呢?……」

  我们对他的这种看法倒是嗤之以鼻。老胖娘舅也有肤浅的时候。他在导演出精彩戏剧有同时,又开始不懂戏剧了;他在说着狠毒的时候,就开始不懂狠毒了。狠毒在狠毒之中,还怎么叫狠毒呢?就好象你老人家刚刚自己否定的苦难之中还能出什么苦难一样;恰恰倒是这些温情,才让我们看出三姨的狠毒和杀人不见血呢,而不是简单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老胖娘舅接着又说:

  「本来我还是想将三姨和瘸老六的结尾做一些修改……」

  让我们替他捏一把冷汗。但他接着又说:

  「只是后来时间不允许,一切都彩排了,只好作罢。」

  才让我们松了一口气。你不这样修改也好。于是我们就看到了原汁原味的如此精彩和恢宏的话剧──包括狠毒之中──三姨和瘸老六的一点温情。这才有了瘸老六的临终托孤和他手里的藤筐。我们还觉得这样的温情少了一些呢。倒是这样的温情越多,我们越能看到什么叫狠毒呢。越是日常生活,我们越能看到刀光剑影呢。大人物在把握日常,孤独的人在把握特殊。瘸老六姨夫,你虽然一辈子──当然也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没有让我坐过你所赶的马车,但是我还是要说,你在戏剧之中──虽然看起来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是为了显示三姨转变的一个摆设,就好象我们在日常之中为了显示一种社会和历史的转变也不过是一种道具一样,但是你提供给我们的温情和感动,一点也不比马车小呀。甚至,没有你瘸老六,哪里会有转变的三姨呢?你也是戏剧因素中的一根杠杆呢。导演对你的疏忽,就使你在临终的表演熠熠生辉。──导演在有意的时候,我们往往看到了暴露,导演在疏忽和后悔的地方,我们就看到了戏剧的原生。而原生的力量总是大于戏剧呀。──于是当我们看到后来的一岁的俺娘曲折和感人的原生命运而为之感动的时候──本来俺娘在老胖娘舅的戏剧中也不是一个主要角色──他怎么能把一个一岁的孩子放在心上呢?──但也正是他的这种疏忽和不在意,就使俺娘的命运出现了一波三折和一种感人的原生况味。当俺娘后来咬牙切齿地说:

  「还是你二姨说得对,老胖真不是东西!」

  的时候,连俺娘也蒙在鼓里忽略了:她的这一切正是老胖娘舅的忽略和不在意给造成的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俺的老胖娘舅又成了一个天然的大导演,只是在他着意和修改的时候,会使戏剧出现一种直露和偏差。于是等到了戏剧结尾──俺的娘舅作为导演自己跳出现和直接上台也就不奇怪了。这也是黔驴技穷和水落石出的表现。他也有玩火玩着自己的时候。他也有搞人搞着自己的时候。他也有导演导着自己的时候。戏剧里的潜台词和人物的下场以为都是指别人吗?最后他就自己上台演出了这样一个结局呢。当然,这才叫行动艺术呢。当我们搞艺术搞到最后和黔驴技穷的时候。──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时躺到病床上还用自己的意志和毅力来临终编藤筐的瘸老六,灯下的光辉和温情那才叫楚楚动人呢。藤筐他当时编了两个,一个用来处理自己,一个用来托孤。当时他的台词是这样的──说这段台词的时候用要平静和不在意的口吻,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时的灯光要打出昏惨惨似灯将尽,路漫漫兮人先亡的效果──我们的瘸老六姨夫就要灯油熬尽了──写到这里我对导演还有一些怀疑,他这样精心地安排三姨的命运,演起来就不怕做作吗?先嫁了一个瞎老五瞎老五死了,后嫁一个瘸老六瘸老六又死了,会让人有一些怀疑:这个三姨是不是有些克夫呢?──这时瘸老六姨夫──一辈子最大的理想是到县搬运站去赶马车──指着地上已经编好的两个藤筐说:

  「孩子他娘,我们在一起生活了10年,10年之中,虽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孩子都还是瞎老五的孩子,但是我们两个之间没有红过脸。没有红过脸并不像别人传的──和刚才一些台词中说的──那样是你对我的挫磨,你一开始就把我拿下了,接下来的10年就习惯成自然,而是因为你这样做倒是正中我的下怀我能替你砸冰倒灶还有些高兴呢。我一辈子活了50多年,可什么时候我有过自己呢?──这才是我谦和和自卑的来源──并不仅仅是因为我的腿瘸──倒是你把我这个习惯给矫正过来了呢。你不让我有自己我倒放心,你真让我有自己我倒自己发愁了。你要借我借尸还魂,我倒正好借此机会可以拋弃自己呢──我也不就借你了吗?离开自己我高兴,有了自己我烦恼──说起来人都有脱离和拋弃自己的愿望呀,我们打小做游戏,不就是一个脱离自己和进入──扮演──别人的过程吗?和自己合二为一的时候我们有着无穷的烦恼,离开自己去扮演别人我们就有着无穷的欢乐。这就是戏剧和艺术产生的根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天生就是一个当演员的料;我对这出戏唯一不满的就是,导演在这出戏中不是把我的角色安排重了而是轻了,不是让我脱离自己远了而是近了。于是当我在舞台上扮演起别人和你演对手戏的时候,怎么能不对你百依百顺呢?──可给我一个脱离自己和消灭个性的机会,于是你说砸冰就砸冰,你说倒灶就倒灶,你说拾粪就拾粪,你说搓花就搓花,你说干什么我马上就干什么,说让我扮演什么角色我就扮演什么角色──这样10年下来,我们怎么还会发生冲突和脸红呢?当然,我在扮演别人的时候也会出一些毛病──一下还进入不了角色呢,一下还调整不过来情绪呢,一下还有些生活中的自己和本色──这个时候你可能会跟我脸红,但是你跟我脸红的时候,我却开始把它当成另一出戏──是戏中戏和戏中的另一个枝岔,本来我还在那里着急,本来我还在为了扮演不好别人而在那里焦躁,现在你一脸红和生气倒是救了我了,我一下就从一个角色进入了另一个角色了,一下拋弃了我不熟悉的角色而否定之否定地进入我本来的日常和熟悉了,于是我一下就轻松自如了,这个时候我不但不会和你去同样生气和顶牛,反倒更要将我牛鼻子的缰绳交给你赶紧去深入我新的角色呢──砸冰倒灶的时候我又更换了一个新我我更加快乐,10年下来──我们扮演了10年的夫妻──相互之间怎么会出现脸红和生气的局面呢?──本来我还不想告诉你我们这10年幸福的根蒂,本来我只想埋头拉车而不愿抬头看路,我只想演戏而不愿回到生活──但正因为我们夫妻10年──虽是舞台上的一对米面夫妻,但那也是生活的一段呀──它是不是在我们的生活中占有一定的时间和空间?占,于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也就在临终之前把10年生活的谜底告诉你吧。──说起来我还不愿下台呢,我还想和你一起将对手戏继续演下去呢,但是──铃响了,钟撞了,这场戏马上就要结束了大幕就要落下了──不怀好意的导演已经另有安排了──我还没有完全施展出我全部演技的时候就被人赶下了场,我在还没有完全施展自己抱负的的情况下就英年早逝──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在历史上最不该退场的时候退了场──但我也知道,也许这才是艺术的最好收场?留一点遗憾在人间就是你死的最好时机?──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像我这样不如意的庞大收场还是世之罕见──于是我从艺术的角度反倒想通了──这是那个肤浅的导演也没有料到的。──三姨,我的妻,从此我们就天各一方了,──夫妻10年,我们虽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但是我们两个从来没有红过脸──虽然这二者之间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是作为一个句子的转折,在艺术中还是能够成立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是也经常这样相互没有联系地寻找自我平衡吗?──死到临头,我也就从俗一次吧……」但是艺术在这里又对瘸老六提出了限制──因为瘸老六把话说到这里,话题还没有涉及正题呢──还没有涉及到他手指和语意所指的两个草筐呢,他还要脱离草筐在那里漫无边际地发挥和继续长篇大论下去呢,但是导演已经等不及了,钟就要响了,幕就要落下来了──昏惨惨似灯将尽,瘸老六姨夫眼见得出得气越来越大和进的气越来越少,如果再不抓紧时间涉及草筐草筐可能就白编了,漫无边际的议论最后就没了落脚处──议论和结果,你到底要哪样呢?你掂量掂量事物的两端哪头轻和哪头沉呢?再这样在台词上拉大车你就可能因小失大只图一时痛快而丢了一生──扮演别人一生的价值──就像那些要美人不要江山的胡涂君主一样──江山不存,美人还何在呢?──想来想去,瘸老六到底还是临终清醒──就像他漫无边际的议论一样,开始在历史的转折点上,毅然收回自己恣意奔腾的议论而顺应历史潮流回到了草筐──他终于没有逆历史的潮流而动。多少年后,当他从舞台上退下来成了一个光杆和本身──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时,他还在村西土岗上捋着自己的三绺胡子说:

  「我这个人可能一辈子犯过不少错误,但在大的历史关头,在大是大非和给予取舍上,我从来没有胡涂过──我是一个能及时煞住马车的人──虽然命运让我一辈子没有赶上马车!」

  于是当他看着灯将尽了,油将干了,钟就要响了,大幕就要落下了,他就赶紧拋弃议论回到了草筐。已经是时不我待了,哲学的理性的思考就让它过去吧,现在该交待具体和现实了──于是又指着地上的两个草筐说──这时已经是奄奄一息和有气无力了,于是看上去听起来倒是更加感人──艺术在这里又歪打正着──说着说着,他的眼角还淌出两点昏花的最后的老泪──不是剧务上去点的眼药水:

  「小孩他娘,我一生没有别的本事,就会编个草筐。本来还盼着有朝一日能赶上马车,也让你们娘们坐在马车上风光风光,但是从剧情规定的时间看,在这出戏里是永远不可能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虽然在别的剧组对导演挺尊重,但是现在我禁不住要骂:导演,我操你个娘,死到临头也没让我赶上马车。于是我在替你砸冰、倒灶、拾粪、搓花之余,唯一能表现我个性和给我剩下发挥余地的,也就是一个编筐了。就连这编筐的临终动作,也是我自己争取上去的呢。老胖娘舅还不一定能够理解呢──他还在那里说:死都死了,再编一个筐有什么用呢?──他就是这么一个实用和固定、不懂发挥和功夫在戏外的人。岂不知真正的艺术,恰恰讲究这些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呢。但我对艺术就是这样一个执着和固执的人──生活我可以妥协,但是当我在艺术上认准一条道的时候,也是一个棒打不回头的主儿呢──他越不让我编筐,我就越要编筐;我可以出卖人格,但是我不能出卖原则──最后他也是无可奈何,也许他觉得无可无不可,才让我临终发挥和能够编筐。他本来以为我只编一个,我本来想着也只编一个,但是编着编着我就从一个发展到了两个;本来我只想编一个小的,现在编着编着,也同时编了一个大的──我编这两个筐不单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发挥和功夫在戏外,而是要用这戏外的功夫来表现和烘托整个剧情──而是从这样一个大局出发的,而导演现在还蒙在鼓里呢。我马上就要去了,而你们还活着,我考虑的还是你们──当我想到我死后你们还要替我办丧事的时候,我就在编小筐的时候同时编了一个大筐。剧情规定我们一辈子过得是苦日子,一个是童养媳出生的人,最后10年又跟着一个瘸子,现在家境还能好到哪里去呢?家里除了有个砸冰锤,有个拾粪筐,有个烧火棍和有个纺花车,其它仍是家徒四壁呢。于是我死了以后你们遇到的最大难题将不是痛苦和痛哭,而是你们到哪里去找装我尸体的棺材呢?──这才是你们发愁的关键所在。于是我在临死之前,就编了这个大筐──本来想只编一个小筐,现在也就延伸到大筐了。孩子他娘,我死了以后,你不用发愁,你就用我已经编好的大筐,当作棺材来装我的尸首吧。──导演还问,你临终编筐就编筐吧,还怎么一边编筐一边流泪呢?是不是有些跑题呢?──现在你们就明白了吧?一点都不跑题,泪没有白流,我是在替你们处理自己呀──我不想给世上的亲人留任何难题。用藤筐当棺材,世上无双;生前想身后,百感交集──这时热泪能不双流吗?当一个藤筐抬着我出了门又出了村到野外去下葬的时候,我就不信台下的观众会不感动,我就不信作为主角的你这时能不趴到草筐上痛哭──能不给这样的配角烘托一下吗?世界上的大筐多的是,但是这样的大筐还从来没见过──但是且住,从艺术的角度出发,我劝你现在还是不要哭;现在还没到爆发的时候,你还要再压一下和憋一下,压得久了和憋得长了,到了真正爆发的时候,感情才能像火山一样喷发和瀑布一样倒流呢。──我让你们感动的还不是大筐而是小筐,现在你们听了大筐再听小筐。──大筐用来装我,小筐用来干什么呢?──既然大筐是留给我自己的,那么小筐就一定是留给你们的了。当然我留小筐并不是让你们拿着它也去装你们的尸体,而是用它来装你们的活人。这是我和你们在剧中角色和时间的差别,也是因为这个我来区别小筐和大筐的用处呢──我死了之后,你们就无依无靠了──没有我可以依靠,你们又生活在一个不信上帝而只信绝对真理的1969年,那么你们只能依靠天成和年景了。如果天成好,你们就将小筐藏到屋里──千万不要移作它用;如果天成和年景不好,你们就担着它去逃荒──孩他娘,到了那时候,你只能一肩担两头了,前面担着家里的包袱细软和锅碗瓢盆,后边担着几个年龄还小的孩子吧──小筐的作用不为别的,仅仅是为了让你们逃荒。──大筐和小筐,就是我留给你们的最后遗产,也是我留给你们它们不同的用途……」说完这个,瘸老六的台词就彻底完了,接着再没有台词了──导演再不会给增加时间了──瘸老六说不出话来了,仅存的也就是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开始看着三姨等着她来给配戏。于是他的命运一下又交到三姨手里而不能自拔了。他的大筐和小筐安排得都挺好,台词也很动人──世界上哪里还有一个行将就木的男人在那里用坚强的毅力编着藤筐──一个用来处理自己另一个让我们去逃荒呢?本来我们还不感动,现在我们看着大筐和小筐倒真要感动了;本来我们还不拿他的死亡当回事──不就是一个一辈子想赶马车最后连马车也没有赶上的瘸老六吗?──现在我们觉得他的去世也是不可估量的损失。两个藤筐,使他的临终产生了超然和飞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临终的退场和自我固执的发挥不但出了导演意料也出了我们这些观众意料──确实是神来之笔。再也没有一个死亡能这么落实到藤筐上了。──但谁能想到这也只是我们这些观众的一厢情愿,等这两个动人的藤筐打到配戏的三姨身上,她可不这么想。不听藤筐的用处她还有些感动,一听藤筐的用处她倒是在那里按着本性发怒了。她发怒的原因不是说这藤筐编的不好,拟或是说这藤筐的用处不合情理或是不感人──她这一辈子藤筐见得多了,五岁的时候就开始背着藤筐割草,但是临终的藤筐还是让她吃了一惊和感到意外──在出人意外这一点上瘸老六还是成功了,不但出我们的意料,也出了因为藤筐不由自主地就由主角变成配角的三姨的意料──但也就是因为这一点意外,就惹得三姨愤怒和生气了。去你娘的瘸老六,过去10年来都是老娘说一不二,这个说一不二不但包括在行动上去干譬如砸冰、倒灶、拾粪和搓花这些艰苦的杂活,也包括你在日常生活中所有念头和想法呢。说什么10年来不曾生得一男半女,那怪老娘吗?老娘永远是一块肥沃的土地,插根棍子就长树,撒粒种子就结果,连一个瞎眼王老五都在我身上收获累累,怎么到了你这里反倒是颗粒无收呢?你不说这个我还不恼,你一说这句话我倒要追究这没有一男半女的责任了。我们不能让历史在你临终的时候变成一笔胡涂帐。老娘拳头上站得人,肩头上跑得马,老娘的眼里不揉沙子,现在你胡吣些什么说些什么胡话和昏话呢?你这是在临终之前讨好我呢还是另有所指呢?没有一男半女怪谁呢?这里我不准备承担任何责任。不把我惹恼咱们万事全休,把我惹恼我可有好听的在等着你呢──那就是:

  瘸老六,你和牛三斤一样是个没有精子的男人!

  接着你还说过些什么?──还说虽然没有一男半女,但是10年之中我们没有红过脸;把没红脸的原因又归结到自己要脱离自己,自己要扮演别人的理论上──这也是屁话,老娘不相信这些形而上的掉书袋,老娘就知道世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以前是被你们家压得那个西,现在就成了开始压你的东──但我过去还蒙在鼓里呢,过去我以为压着你是从里到外,现在从你交待的藤筐用处上我倒是看出你在念头和想法上还是有些游离老娘──看着你几天来在那里有气无力地编筐子我没有理你,谁知道你在筐里还藏着这么多念头和私货呢?我以为你编筐子是为了让我们拾粪,谁知道你到头来是为了往里面装死尸和让我们逃荒。你没有这些想法我觉得你的编筐还有些憨厚可爱,你有这些想法我透过藤筐倒是一下看出了你的狡诈和算计。原来你还是一个有想法的人。原来你还是一个善于往藤筐里装私货的人。本来我以为我们10年来没有脸红十分正常,现在看这没脸红倒是颠倒和有些反常了──我东风刮起的还不够猛烈!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这临终还在那里编藤筐的人!你在跟我玩什么历史猫腻!过去我总以为你除了砸冰倒灶大不了再想一想搬运站的马车,没想到你临终的时候还会有两个藤筐。没有藤筐我在你临终的时候给你配戏也没有什么──为了朋友我也会两胁插刀,现在认清你的本质我再给你捧场就是狗娘养的!──我不能让你的阴谋在临终得逞,我不能让你把想法在临终变成现实;现在你说朝东我偏要朝西,现在你说打狗我偏要打鸡。──这时我们在台下的观众也有些清醒了。本来我们听着大筐和小筐的用处和临终托孤已经感动的热泪涕流,现在经三姨一声断喝我们也恍然大悟开始将情绪从戏中的感动拔了出来。原来又是一个戏中戏。原来一切还另有安排。台上都不感动,我们先跟着感动个屁。这时我们担心的倒是,瘸老六和他的藤筐已经摆在了那里,配角变主角已经将台词给说完了,接着三姨怎么把这瘸老六和藤筐给收场呢。能不能强中更有强中手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呢?──这时我们担心和拭目以待的仅仅是这个。这时我们也看出,三姨发过一通火后──等到她该收场了,她也有些犹豫和发怯了。到底是一个五岁就被出卖的童养媳,反弹的10年时间还太短,她会不会也是挑得起头收不了场,爬得上台子坐不住位子,抓得着剌猬而无从下嘴呢?你否定了他的台词和藤筐,你按着10年的惯性在临终占了一个上风和抢了一个制高点,你对藤筐的意义重新做了修改,现在历史要照你的思路重新发展了,接着你要将历史引向何处去呢?当你在否定了10年历史的同时,是不是也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去了呢?──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三姨突然又有些伤心和生气了。──瘸老六,你10年的扮演也是好毒,你竟在最后的关头把老娘逼上了绝路。我一个妇道人家是容易吗?在死了一个丈夫又在死了一个丈夫的关头。你编一个藤筐藏了一个谜,最后就把老娘扣到了里面。──但是剧场的时间不等人──时不我待,落幕的铃声再一次响起,钟声又在那里催了,已经容不得她思考了──导演已经在后台发脾气了,接着还有一幕呢,怎么能前戏压后戏呢?结构上不就乱了吗?已经让剧务不顾一切地把幕布从天上往下落了──也是急中生智,三姨突然像瘸老六一样在大幕落下的最后时刻闪现出她从来没有过的光辉和智能──他们真是天作合一──这个三姨和三姨夫──,她突然用头顶着已经从天上落下来的幕布,用手指着舞台上的大筐和小筐最后落在瘸老六已经就要咽气的尸首上──多么地见缝插针和恰到好处呀──而且没有声嘶力竭地大声叫喊而是平心静气地说──边说还边在那里点着头:

  「好,好,瘸老六,真有你的,临死前给我留下了两个藤筐。既然你人为规定的道具给我摆到了这里,如果我一点不用也显得我接不了你的招。放心,虽然本来结尾不是这样的,本来的结尾我已经都想好了,现在大幕就要落下了,导演已经在那里嚷叫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倒要用你的藤筐来结一下尾了。我接受你这个挑战,我不用原来的结尾也同样能达到辉煌。两个藤筐就把我限制住了吗?也许你把这藤筐突如其来地放到别人面前,她一下就傻了眼,气氛不对道具不对台词也不对,一下就塌了台和现了眼,一下就尴在了那里──但这也表明她就是一个一般演员;比一般演员稍稍高明的是,她会对这突如其来的道具不管不顾,她仍按着她原来的思路发展,原来说什么,现在还说什么──她仍在从容不迫地说着和藤筐没有联系的台词;她以为这还可以一箭双雕呢,还能表现出自己的处事不惊和我行我素呢──但是她恰恰忘记了,这时她就回避了别人对她的挑战。但我不是这样,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恰恰要接受你这个挑战,我在知道可以回避藤筐的情况下恰恰要接住你这个藤筐。当然接住你的藤筐发展下去情况也会有两种:一种是按照你的思路重新发展,当你临终通过自己的阴谋通过两个藤筐把自己由配角变成主角的时候,我就按照你的临终遗言把自己从主角变成配角给你配戏和捧场,给你呼应一把和衬托一把──这样的效果也不一定对我绝对不利呢,在明知你的阴谋还故意上你的当和给你配戏,也可以显出我的大度呢──见得多了,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就不在最后和你争长道短了。──但我明告诉你小瘸六,这种方法虽然也不失为明智之举,这种办法也会让观众感动──这种结果就是你所期待的──为了这种阴谋的得逞,你还用临终托孤来感动我,但你在打着如意算盘的同时,恰恰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老娘并不是这样为了别人就委屈自己的人,10年的时间已经让我养成宁折不弯的性格,我不准备具有这样的气度,我不想让戏在落幕的时候自己由主角变成配角──既然你给我提出了这样一个挑战,你要由西风变成东风,那么我这个东风就一定要卷土重来再压倒你西风一次──这样老娘才能面对你的挑战出一口气呢。当然这样卷土重来和重新改变世界的格局,将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也确非易事呢。──特别是在他把藤筐当成既成事实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接受他的挑战易,但是你拾起他的藤筐可就难了。但我就是这样一个知难而上的人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不信邪的人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不信事情无可改变的人。我就是这样一个不信因为藤筐就一定要按着你的思路发展的人。──我一定要利用你的藤筐反打你的藤筐──你出的难提还给我提供了一个机遇呢──这样我的形象不就更加光彩照人了吗?──现在我就把利用你的藤筐反打你的藤筐──我再一次改变和压倒你将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的办法告诉你吧。那就是:本来你不是安排大筐装你的尸首小筐让我们逃荒吗?现在我只是将它们的用途稍稍改变一下,也就让你的阴谋彻底破产了。藤筐我还是要用的,你在临终之前把它们编起来也不容易,岂能轻易放过?但是它们的用途我要针对你的思路颠倒一下:小的藤筐我准备装你的尸首,大的藤筐我倒要用它来逃荒!……」

  果然是道高一尺和魔高一丈。这样的改变太出我们意料了。一开始我还没有明白这种改变的意义,当我们明白之后,我们一下就觉得我们的三姨真是太了不起了。既接受了藤筐的挑战,又用藤筐反打了藤筐;只是将它们的用途稍稍改变了一下,就将颠倒的历史又颠倒了过来;本来在藤筐面前已经变成了配角,现在利用藤筐不但还原了主角而且──果然──更加光彩照人。──瘸老六,你藤筐的精心编织不但倾刻失去了意义,而且掉转头成为反打你的武器。现在的藤筐已经不是你所编的藤筐了,藤筐已经成了三姨三姨就成了藤筐了。在我们感到惊奇和兴奋的时候,奄奄一息的瘸老六马上就慌了神──你到底还是一个憨厚的人呀──慌不择路的暴露出自己在生活中的本相,开始在那里用最后的力气游丝一样的声音恳求着说:

  「小孩他娘,不能这么办,那样一个小筐,怎么能装得下我的尸首呢?」

  「三姨,我的本意不是这样。」

  「三姨,原谅我,下次我不这么做了。」

  ……

  他倒马上又还原成配角,临终之时还这么努力着给三姨配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三姨真是一个把死蛤蟆还能逼出尿的人──瘸老六彻底完了,三姨大获全胜。如此精彩的结局,如同三月不闻肉味。于是整个剧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我们的巴掌都拍红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彻底忘记了瘸老六──他的死也倾刻间失去了意义,我们开始在那里有节奏地欢乐:

  「三姨!──」

  「三姨!──」

  ……

  以至于幕落之后,三姨又出来谢了五次幕,观众还不依不饶呢。一个临终发挥,就使三姨从一般演员中超然而出,从此成了大红大紫的明星。三姨事后还有些矫情和得意地说:

  「本来我是不赞成临场发挥的,现在看,临场发挥,更能闪现出一个演员的智能呢。」

  「这就是演员和艺术家的区别。」

  「任何人都改变不了你,一切的改变还得靠自己!」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瘸老六当时的编筐也是有道理的,他也是想出人头地嘛。他也想临终一搏嘛。如果他碰上别的人,也许他侥幸就要成功了;但谁让他偏偏碰上的是我呢?」

  「可惜呀!」

  「可惜喽!」

  「当然如果从配角的角度讲,瘸老六也不是一点没有贡献!」

  「还瘸老六一个公正的评价!」

  ……

  等等。

  但是在当时的剧场里,看到台上和台下都在那里疯狂,幕后的导演却急坏了──老胖娘舅气急败坏地在幕后走来走去:

  「一切都乱套了!」

  「既定的情节和情绪全让他们给破坏了!」

  「原来以为就是一个瘸老六编筐,谁知三姨还有一个反打呢!」

  「没有章法和三一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那还要我这个导演干什么?」

  「一点都不要古典悲剧的参照了吗?」

  「这就是所谓的现代派吗?」

  接着开始抓自己的胸膛对着天呼喊:

  「呜呼,戏剧!」

  「呜呼,人生!」

  ……

  但等说完这一切,他突然又有些兴奋了──他脑子一转又在那里说:

  「既然这样乱了王法,我为什么不能如法炮制呢?」

  「大家都不管三一律了,我还负什么责任呢?」

  「既然能出一个三姨,为什么不能再出一个老胖呢?」

  「既然是现代派,为什么导演不能从后台走上前台呢?」

  于是接着在上演下一幕时──在他叙述被他出卖的一岁的小妹也就是俺娘的故事的时候──这可涉及到家族中另一派系也就是我们的利益──就开始有些匆忙、毛糙和急不可耐了──60年后我们想,当时你着个什么急呢?你也不能因为自己的急迫就删短我们的情节呀?你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利益就牺牲我们的流传呀──在他匆匆忙忙应付完我们之后,就以导演的身份急不可待的出了场,就开始用他在老胖娘妗坟前的痛哭、上吊和最后一句台词作为对这场宏大的、壮观的、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的古典加现代派的混串的悲剧的收尾。这时舞台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这时他已经三天水米没有打牙了,手里拿着一只破鞋当大饼,在那里凄惨地喊道:

  「让我吃一口干的!」

  ……

  这时一个追光打在他身上──不能说这样的结尾不好。剧场里同样响起了雷呜般的掌声。──当大家拿着节目单走出剧场的时候,还纷纷在那里感动地说:

  「多么壮观的一场悲剧!」

  「多么宏大的场面!」

  「古典和现代结合得多么完美!」

  「多么好的演员!」

  「多么好的导演!」

  ……

  在这一片赞扬声中,唯有我一个人站在熙熙攘攘的观众中对导演和老胖娘舅产生了愤怒。戏剧固然动人,但是它符合历史的真相吗?我们这一派系在家族中的流传和在戏剧中的地位呢?你们人人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我们却在历史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不起娘舅,如果戏剧不是这样,我们在审查的时候就让它通过了;但是你们要这样置历史于不顾,我们就一个派系的人集体躺在舞台上不让你们上演──让你们这场恢宏壮观的话剧仅仅处于排练阶段──仅仅是一个戏胚子,让你们的感人胎死腹中。同时,我们还要通过另一场话剧和叙述,把被你们遗忘的、匆忙的、毛糙的、拉下我们派系的历史流传再重新演一遍。

  事后,我同样会有些矫情地说:

  「怎么知道我就不会来一个反打呢?」

  附录一:

  对于我的提议,俺娘道首先站起来赞成──甚至还有些哭天抹泪──边哭边说:

  「我的天呀,历史怎么能这样任意涂抹呢?」

  「到底谁是这场话剧的主角呢?你们还没有看到我的全部表演,怎么会知道我的故事不感人呢?」

  「我是被人耽误的呀!」

  「到底是俺白石头懂事了,现在知道给你娘报仇了!」

  「儿啊,你可长大了!」

  「我可等到这一天了!」

  这时又恶狠狠地说:

  「现在我才认识到老胖的真面目!」

  「他最后没有干的也没有稀的只好上吊自杀也是活该!」

  「他死有余辜!」

  这时我倒阻住了娘:「我这样做,并不仅仅是为了生活和报私仇!」

  娘倒楞在了那里:「那你为了什么?」

  我冷冷地说:「为了历史和艺术──或者说,为了自己再当一遍导演!」

  附录二:

  为了历史和艺术,从俺娘被出卖开始──我们派系在流传上被老胖娘舅匆忙、毛糙、皱皴、弄错、拉下在我重新排练话剧时又给加上,荒谬的地方又被我重新修正过来的内容有:

  一·卖俺娘的月份原来的导演给弄错了。本来卖俺娘是在腊月,匆忙的导演在戏中给弄成了六月──当时他们纯粹是为了赶时间,萝卜快了不洗泥,顾不得在场次衔接的时候换布景──对于演出倒是方便了,但是将同样的出卖放到不同的背景下出来的艺术效果就大不一样了。六月份卖人阳光充足,哪里有大雪纷飞之中卖一个孩子出气氛呢?明显违背了历史的真实,也破坏了事实本身蕴藏的艺术养分。怎么会是六月呢?旧姥娘死的时候是60年前的秋天,半年之后,俺娘就被出卖了,不是冬天是什么?冬天缺吃少喝,俺娘日日靠一个馒头──二姨在嘴里嚼嚼喂她──过活,手腕上的一块肉都被她吮掉了,露出累累的白骨──这是被你出卖的前提,到了戏中你还想用阳光明媚来摭挡你什么罪恶吗?──俺娘先是被老胖娘舅以两斗谷子卖给了一个人拐子,人拐子从我们西老庄路过,大慈大悲的新姥娘──也就是俺姥娘──看着这一岁的小姑娘实在可怜,就出了10斗谷子把她收留下来。为了让俺娘好活命──命贱好养──,俺姥娘还让人先把俺娘放到打麦场的一个雪窝里,然后由俺姥娘像拣小猫小狗一样把她捡回了家。为了收留俺娘,在老梁爷爷的后代我们的家族中还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冲突;为了排斥俺娘的到来,俺二姥爷家六岁的梅宇小姨就让老鼠疮生生地疼死了──这些出卖和收留过程中种种生动感人的情节,在演出中也被老胖娘舅统统给删掉了;本来在恶毒的时候描写一些温情更能显示恶毒,但是他为了自己早一些亲自登场,就把这些温情统统删掉直接露出了白骨。这就显得太直奔主题了,这就显得对我们太可以忽略不计了。我们也是历史的一部分,怎么六月腊月都分不清删掉我们的枝叶抬着一个树杆就上场了呢?如把白骨放到六月,俺娘小胳膊的创面在炎热的天气里不就要溃疡和发炎了吗?苍蝇落上去不就要下蛆了吗?孩子不就要得败血症吗?不就活不了几天也没有我们这些后代了吗?──你这是为了缩短剧情有些大意,还是几十年后还不解恨又要将创面由腊月移到六月非要置我们死地而后快呢?──这就不是作为一个导演大意和粗糙的问题,而是生活中的心狠手毒在艺术上的反映吧?──把戏剧和历史交到这样人的手里我们不放心,历史──连基本要素时间──都没有真实可言艺术不就成了无本之木和无源之水了吗?

  二·当俺娘被俺姥娘收留之后,对于她们日常生活的忽略。而日常生活的魅力,恰恰是支持我们横向运作和纵向流传的力量啊。现在说省略就省略了,说割掉就割掉了,俺娘作为主角在戏中还怎么能站得住呢?──她没有一个成长和转变的过程──可不剧中最后就剩下三姨和导演本人了吗?──这些被他在戏中忽略的和割掉的情节主要有:

  1·俺娘四岁看疮的过程──在戏中被一笔提过,其实在生活中比这复杂和感人得多。那是1942年的春天。俺娘手腕上的创面已经大好,累累白骨之上,又覆盖上新的血肉。来时耷拉着小脑袋,现在昂起了头;来时不会说话,现在小嘴巴也「叭啦」「叭啦」地会跟人吵嘴了;本来是一头小黄毛,现在也梳起一根油光水滑的小黑辫子。在街上不但跟人吵嘴,有时还跟人打架。据俺姥娘说,那时她女儿已经很有心眼了,与人打架,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往家跑,边跑边还回头骂人──等她跑到家,俺姥娘正在面盆里和面──一边挥着面手,一边斥责女儿:

  「疯头野脑地跑,又跟人打架了吧?停会让你爹打你!」

  这时俺姥爷──那个永远留着山羊胡子的慈祥老头──一把将俺娘搂到怀里:

  「多亏俺妮的腿长,能一口气跑回家,跟人打架不吃亏!」

  可见当时俺娘已经恢复了原气──已经很有些生活味了嘛。再也不是被老胖娘舅出卖时处于生活边缘的尴尬模样。16年后──1958年,俺娘失去了她山羊胡子的爹;后来在1995年,俺娘又失去了她95岁的娘──这时俺娘又形影相吊地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1996年春天,俺娘还若有所思地告诉我:

  「过去不知道没娘是啥滋味,等你真的没了娘,想叫声『娘』都没有答应,才知道自己又成了个孤儿。──俺娘死了一年多,可我有时过着过着就忘了,想着俺娘还拄着拐杖在门口坐着呢,脱口就是一声:『娘,该吃饭了,给你端过去吧?』过去喊这话的时候有娘答应,现在饭盛到碗里门口是一场空,我的泪『啪啦』『啪啦』就掉到了碗里。──从此三天像心疯一样,不管你在做什么,『忽』地一阵想俺娘,眼里的泪就跟把推一样!……」

  这时我们大家都不说话了。

  俺娘又说:

  「过去俺娘在的时候我老吵俺娘,现在俺娘不在了我直想打自己的脸!家里纵有千贯万贯,还是不如有一个老娘呀。」

  「哪怕俺娘再活上三个月呢。」

  在俺姥娘还没有去世的日子,有一次大家在院子里乘凉,话正说着,俺娘就睡着了──俺娘有这样的习惯,说着说着她就一个人睡着了,让跟她答话的人有些尴尬──但这次俺娘突然又醒了,爬起来对俺姥娘说:

  「娘,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俺爹了。我还是4岁的样子,趴在俺爹的背上。我搂着俺爹的脖子说:『爹,爹,我天天想你,今天可见着你了。』……」

  待俺姥娘去世不久,一次大家又在院子里乘凉。话正说着,俺娘又睡着了。这次在梦里似乎被魇住了,在那里不住停地喊「娘」。我们马上将她推醒了。但接着我们没有问她什么──对于一个失去了爹又刚刚失去娘的人。

  ……在俺娘四岁的时候,俺娘已经在身体上恢复了原气。但这个时候她大腿根上又长了一个「黄皮疮」。「黄皮疮」白天倒不觉得有什么,一到夜里就疼,俺娘在那里「哎哎」地哭。俺娘后来说,为了这个「黄皮疮」,姥娘和姥爷三个月睡觉没脱衣裳,在那里用秫杆撩一沙锅热水,给她洗疮。一开始是夜里疼,后来发展到白天也疼。跟人在街里玩,腿都是岔撒着跑。于是姥娘和姥爷决定到三十里之外的罗滩村给俺娘看疮。那里有一个专门看疮的中医。去看疮那天,俺娘似乎也闻到一些气氛──当俺姥爷推着小车,俺姥娘和四岁的娘坐在车上向罗滩村走时,俺娘一个劲儿仰头问:「娘,咱们干什么去呀?」

  姥娘说:「咱们到马庄去赶集。」

  娘:「不是给我看疮吧?」

  姥娘:「不是。」

  俺娘才放下心来。──这是世界中国1942年乡村土路上的一幅母女和父女看疮图或行走图。路两边长满泛着青气的茂密的庄稼。河边的杨柳拂着春风。娘在车上已经迷糊了一觉。醒来问:「娘,集怎么还不到呀?」

  姥娘:「看到前边的村子了吗?过了那村子也就到了。」

  后来到了罗滩村。到了中医的家。这时四岁的娘闻到了药的味道,知道终于还是上了姥娘的当此行的目的是来看疮,于是「哇」的一声哭了。戴着老花镜的中医那天正好在家。他让俺娘脱下衣裳──当时俺娘大哭大叫,姥娘强行箍住她把裤子给脱下来了,中医看了俺娘的疮,用手按了按;按完又洗了洗手,坐到太师椅上,点上水烟,吸了两口才说:

  「这疮也就是今天来看,再晚来几天,就不中用了。」

  俺姥娘和俺姥爷马上从条凳上站了起来,姥娘紧紧地搂住俺娘,眼睛里共同放射出对中医和时间感激的光芒。这时中医站起来拿出两贴药膏说:

  「这是两贴膏药,一贴是去药,去这疮里的毒水;一贴是长药,让去毒之后长新肉用。你回家先贴我的去药,三天之后揭下来,如果这时毒水和脓已经去了,你再贴长药,她的疮就算好了;如果三天揭下来还是原来的烂疮,你们也不用再来找我了,这姑娘就算没救了。」

  接着又「咕噜」「咕噜」吸起水烟。这时姥娘和姥爷面面相觑,又不敢提出新的问题。告别中医,拿着两贴膏药回来──这时姥娘和姥爷都有些狐疑呢,当天晚上就照中医的吩咐,开始给俺娘的疮上贴去药。去药贴了两天,俺娘在那里扯着嗓子「哇哇」地嚎叫。姥爷和姥娘围着那疮和俺娘转,该不是女儿不行了吧?该不是这药上反了吧?──甚至,要不就是这中医不管用,不贴药还好一些,一贴药「黄皮疮」怎么倒更疼了呢?这时姥爷说:

  「孩子既然这么嚎叫,要不先把这膏药给揭下来?」

  他用的是征求俺姥娘意见的口气──由此看来,在这个三口之家,大事的决策权还在姥娘。姥娘这时也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觉得姥爷说得有道理,于是一言不发上去就将这膏药给揭了下来。没揭下来姥娘还在生闷气,一揭下来姥娘开始在那里大叫:「他爹,快来看!」

  这时老两口感到一阵惊喜:原来疮的黄水和脓液都已经化成了稀汤,正在那里蛊蛊地往外流呢。姥爷赶紧用一个水碗去接,一下竟接了大半碗。这时姥娘也顾不得俺娘的拼命喊叫,又伸手按住疮口拼命在那里挤,一下又挤出大半碗。这时再看那疮洞,里面竟露出了新的肉芽。这时姥爷「嘿嘿」地笑了起来,姥娘在那里擦着汗说:

  「我说她怎么在那里像狼一样嚎呢?原来是疮熟透了!」

  姥爷也在那里随声附和──这时还讲什么原则呢?──:

  「疮熟透了还在那里用去药,可不就该扯着肉了吗?可不就更疼了吗?」

  接着又自言自语──当然我们还是能听出这话是说给姥娘听──是在讨好姥娘呢:

  「我说贴上去头一天妮儿不嚎,怎么到了第二天就嚎上了呢?我当时就感到有些奇怪!」

  姥娘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并没有反对姥爷的话:「本来说贴上去三天疮才熟,怎么两天就熟了呢?」

  接着又指挥姥爷:「既然这样,咱们就不要再用去药了,咱们接着再用长药就是了。黄水和脓已经流完了,还用去药干什么呢?」

  姥爷也拍着巴掌说:「是呀。看来这药还真管用,这先生还真成!」

  姥娘瞪了姥爷一眼:「当初我让闺女去看疮时,你还在那里打滑溜,怕你闺女受罪,看,现在好了不是?」

  姥爷说:「是呀,当初还是你说对了。」

  接着又建议:「换长药之前,还是烧一沙锅热水洗一洗疮口吧?」

  姥娘又责备他:「这还用说吗?还不赶紧去抱柴禾?」

  姥爷就一溜小跑去抱柴禾去吊沙锅和烧水。低矮的小草房里充满的欢声笑语。

  长药上去,又三天,俺娘的腿马上就不疼了。半个月之后,疮好了。俺娘又开始在街上奔跑、和别的孩子打骂。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事情真正结束是──俺姥娘生前说:

  「去看先生的时候,你姥爷带的钱不够。但是先生还是让我们先把去药和长药拿回来了。先生说,如果看好了,就再给我送钱;如果疮没有好,剩下的钱我也不要了。最后咱们把疮看好了,可是家里又没有钱,你姥爷就连明打夜给他熬了一池子好盐,晒干之后,装了满满一车给他送去了。先生一见也喜欢,说病好了就好,欠的几个钱,值不得这一车盐。但你姥爷还是执意把那车盐给卸了下来。」

  多么温馨和令人向往的人和人交往的场面啊。大家心里都洋溢着感动和温暖。艺术的真善美在哪里?就在这里──没有真善美,哪里能比较出假丑恶呢?──但是这一幕幕的日常温情都被老胖娘舅粗暴和自私地给删掉了。──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事情的结束是──俺姥娘又说:

  「12年之后,你姥爷有一次去赶集,又在集上意外地遇到了这先生。这先生这时已经不看病了,蹲在那里卖葱。看到你姥爷之后,他一下就塞到你姥爷怀里一捆大葱。」

  我是多么地想去会一会这个先生和集市啊。可惜我生不逢时──人生最大的生不逢时不是你错没错过那些虚张声势的大的历史机遇,而是你错没错过这种让你感到温暖的偶然的相遇。但这一切也被俺的老胖娘舅给忽略了──他到底懂不懂生活和艺术中大和小的概念呢?由此出发,他的话剧还能好到哪里去呢?──单说你,你就不需要我们的烘托吗?

  被老胖导演忽略、毛糙和皱皴的我们这派家族的情节还有:

  2·1945年春天,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俺姥娘带着俺娘到10里之外的孙村「拾庄稼」──说白了也就是偷庄稼。──这事件本来也可以发挥,但老胖娘舅仍是简单地、笼统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掐头去尾说了一声「偷庄稼」完事,岂不知这「拾庄稼」之中也有许多戏剧性的情节和温暖呢。这种颠倒黑白的做法,只好让我们在重新排练的话剧中将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这时俺娘已经7岁了。俺姥娘带着她到孙庄去「拾庄稼」。但庄稼拾着拾着,就被人给捉住了。姥娘也是急中生智,这时想起孙庄还有一个亲戚叫刘川,就对捉人的人说:

  「孩子小,想吃一把青麦,我想着这是刘川家的青麦,谁知道就错拾了大哥家的呢?」

  在大哥一楞的情况下,她赶忙又补充道:「刘川跟俺家是亲戚。」

  这个理由是无可辩驳的。这种事情生活中也是经常发生的。谁没有认错地头的时候呢?于是大哥也就松了手,嘴里还无奈地说:「既然是刘川家的亲戚,今天就算了。」

  在俺姥娘往草筐外掏青麦的时候,大哥甚至豪爽地说:

  「一把青麦,不要掏了,拿回去让孩子给火上燎燎吃罢。」

  青麦在灶火上燎熟,接着再在手里搓成一粒一粒的麦粒,在生活中散发着多么纯净的麦地和田野的清香呀。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事情的结束是,青麦的主人大哥已经没什么了,倒是我们的亲戚刘川的老婆听了不干了,以后逢人就说──而且慷慨激昂:

  「老庄的亲戚是什么意思吗?一被捉住说成是刘川家的青麦──难道刘川家的青麦,就是可以让人乱拾的吗?」

  等等。这个过了花季的老杂毛娘们──60年后我们这派家族的子弟听到她的话,还有些愤愤不平。说成你家怎么了?拾你一把青麦,还你一个感激,孰重孰轻?──我们家族的荣誉,还值不得你一把青麦?这也就是放到当年,如果放到现在,我们的白石头兄弟几个,马上就会让你知道你这话应该承担的历史责任。──上升到艺术,这也就是日常错误和误会的魅力呀。但是这些富有魅力的地方,又被老胖导演给忽略和折叠了──不由分说一下就打到历史的皱折里去了。留下的仅仅是错误。这时的导演,就和这个情节之中的刘川老婆一样,再一次遭到了我们这派家族和几个虎背熊腰弟兄的唾弃。──甚至,老胖导演还有比刘川老婆可恶的地方呢:他不但忽略了我们正常错误的温暖和魅力,而且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来龙去脉都给搞颠倒了。

  3·1943年俺家被土匪洗劫事件──也被导演给粗糙的忽略了。据俺姥娘说,那时俺娘还穿著连脚裤。没有1943年的土匪洗劫,还没有1945年的孙庄「拾麦」呢。前因后果在这里被导演给颠倒了──他安排的是「拾麦」在前,被土匪洗劫在后;其实情况恰恰相反。就被土匪洗劫本身来讲,他也只把它当成了一个简单的可以使情节发生转折的灾难,岂不知灾难对于当时是灾难,对于后来就是一次永远深刻的话题和温情了──你事后居高临下的安全的叙述,不就存在于对当时灾难的回顾之中吗?──对于直接的赤裸裸的温情你忽略不计还可以理解,对于灾难之中的温情你也掉以轻心只是采取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应付了事就可见你所包藏的祸心了。你让什么给搞昏了头呢?艺术中的隽永又从何谈起呢?这时对你的责备就和前几次的责备在意义上不同了。──于是我们在把这个故事重新叙述的时候,就将叙述人选成了当年的事情经历者俺姥娘。姥娘倒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对这段历史──灾难和灾难之中包含着的温情──叙述得绘声绘色。她上来就是:

  「民国三十四年冬天,咱家遭了强盗的抢劫。那时你娘还穿著连脚裤……」

  开头就不俗,开头就富有悬念。屋子里一片鸦雀无声。我们知道现实自身的安全,于是我们对历史更加紧张。既安全又紧张的艺术张力,就存在于我们对灾难和历史的回顾之中。而这样含有戏剧因素的紧张开头──在你的戏剧中怎么就成了平铺直叙呢?──俺姥娘接着说,──那天半夜,全家正睡得好好的,突然就听到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姥爷以为是二姥爷来送牲口呢,问:「谁呀,是老二吗?」

  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当兵的,号房。」

  队伍路过村庄,要到老百姓家号房,这种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景啊──而这样的时代背景也被老胖娘舅给忽略了。──于是姥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披起衣服点起一盏麻油灯就来开门,但门一被打开,姥爷兜头就让人用被子捂住了头,接着姥娘和穿著连脚裤的俺娘也被人捂到了被窝里。接着家里就遭到了土匪的清洗。柜子打开了。姥娘长年织下的布匹被土匪抢走了。粮食被掏空了。杆子上的棉衣和单衣也被人卷起扔到了一个大口袋里。牛圈里的牲口也被人「哞哞」地牵到了门外。入睡之前我们还是一个殷实的人家,眨眼之间就变得一贫如洗。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或者说仅仅是事情的开始。接着就出现了错中错。本来姥爷的态度是劫了就劫了,倒霉就忍了,一切从头再来。但第二天早上俺的二姥爷插手了。他的一个著名的理论是:

  「这次你不弄个水落石出,下次别人就更要欺负你了。」

  他把事件放到了一个主观的人文环境中来观察──于是理论是正确的,但步骤是荒唐的──同时他还在其中夹藏了私货──三里之外的村庄有一个莽汉吴金发──嘴里镶着金牙,二姥爷平日就看他不顺眼,于是就断定这次抢劫是他领人所为──让我们家出了二百大洋,雇了一帮真正的土匪又把吴金发家给洗劫了。其实这次抢劫跟吴金发无干。这样事情就闹大了。吴金发家不干了。而这时二姥爷像老鳖一样缩回了头──你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你不具备勇敢的心,剩下一个复杂的残局让姥爷和姥娘收拾。这时能怎么办呢?姥娘和姥爷只好把我们家的几间瓦房抵给了吴金发,这可就真成了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了。──没有这场灾难,1945年俺姥娘还不会带着俺娘到10里之外的孙庄去「拾庄稼」。──被土匪洗劫的时候俺姥娘没哭,现在看着别人来扒自己的房子,姥娘抱着还穿著连脚裤的俺娘,坐在自己的牛圈里放声大哭起来──从当天上午八点,一直哭到月牙偏西──这时哭的就不仅仅是抢劫甚至不仅仅是扒房子了──这才是这段情节的落脚处呢,60年后我们想起来都怅然若失──而老胖娘舅只把抢劫当成了抢劫一带而过──这时你就和俺家二姥爷没有什么区别──你同样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同样不具备勇敢的心──你不敢正视我们的情感──我们蔑视你。

  ──被我们蔑视的老胖娘舅在以后的叙述中对我们情感忽略的地方还有:

  4·1946年,俺家买了一盏新兴的马灯。一个小火头被罩上灯罩,就发出了比原来油灯亮10倍的光芒。马灯买回来八岁的俺娘爱不释手,夜里睡觉也让放到她的床头。但在马灯照耀着我们的第三天晚上,俺娘脱光了小身子上床睡觉,突然又起来扒拉桌子上的一团黑糖;黑糖没扒着,却扒翻了马灯。扒翻马灯倒没有什么,但是马灯的灯罩一下滚落到俺娘的被窝里;俺娘的前胸上,立刻被滚烫的灯罩烫了一个大疤。俺娘像鬼嚎一样哭了起来。接着好几天家里又是神鬼不安。──虽然接着姥爷姥娘领着俺娘看烫伤连续几夜轮流抱着她在地上行走的情节和以前带她看大腿根的「黄皮疮」有些相似──由此也可以看出,俺娘打小就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但是对于这个马灯的细节你忽略到连提都不提的程度,也有些太过分了。──对俺娘的戏份删得太重。──看似在历史上有些重复,但是到了60年后我们重新叙述的时候,它却是区别于「黄皮疮」的的单独一章呢。──因为这里的重点是灯罩。──直到今天,我们还常常把它当作一个折子戏来说:

  「1946年,俺家买了一个马灯,马灯上有一个灯罩……」

  5·布袋拾钱事件,也被忽略了。1948年故乡发大水,俺娘和几个孩子到后岗割草,却发现水边的路上有一个布袋。由于俺娘的腿快,就跑到前面先于其它几个孩子捡到了手中。为此几个孩子还产生了纠纷,金枝小姨说这布袋是她首先看到的──为了这个,二姥爷还有些不高兴呢。布袋拾到家里,姥娘先是在那里埋怨俺娘:

  「拾到家里一个布袋干什么?拾到布袋是气!」但等打开布袋一看,全家人都傻了眼。因为布袋里「哗啦哗啦」滚出来三百块现大洋──这么多大洋,俺家从来没见过。过去请土匪洗劫吴金发,也只花了二百大洋。到了晚上,一家人关起门来不说话。姥爷第一次抽起了旱烟。抽完一袋,就在门框上「啪啪」地磕烟袋。月牙偏西了,他终于看着俺姥娘的脸色开口说:

  「我的意思,这布袋钱咱不能要,还不知是哪个卖买号的人丢的呢。如果丢了钱找不回来,老婆埋怨他(这个时候姥爷有些设身处地了),他一下想不开上了吊,咱不就作孽了吗?」

  觉悟就是这样一个觉悟,这和当时由谁统治着中国和对我们进行什么教育没有关系。姥娘也说:

  「这布袋钱咱先不要动──等有人来找,咱就还给人家。」

  第二天,村里的村丁老狗老舅就领着牛市屯的一个粮食贩子到了我们家。是他到百里之外的焦作府也就是几十年后我骑着自行车去接煤车的三矿所在地去粜粮食,回来的路上一不小心让钱捎子从马车上滑落下来。当他看着自己完好无缺的布袋和钱时,哽咽一声,泪就下来了。看来昨天夜里他真受老婆埋怨来着。接着从布袋里掏出30块大洋,一定要让姥爷收下。这时俺姥爷和俺姥娘都被一种崇高笼罩着──其实要了也就要了,要了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照俺二姥爷的话说,我们家就是傻孙,「换了我,一个子都不会给他!」──但俺姥爷和姥娘一把将粮食贩子的手打了回去:

  「这叫什么话,这不是看不起我们吗?」

  「要是我们丢了钱让你捡着,你还给我们打折扣吗?」

  粮食贩子接受了我们的好意,又将钱放回了布袋。这时看了看拾布袋的俺娘说:

  「如果这是一个男孩子呢,我就要跟他拜一个朋儿,但她是一个女孩子,回头我就给她扯一身衣裳吧!」

  两天以后,又亲自给俺娘送来两匹在集上扯的花布。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一年之后,俺姥爷去赶集,又在集市上碰到了他。──俺姥爷回来给俺姥娘说──「那先生」戴着一顶礼帽,穿著长衫,手里提着一根文明棍,当他看到长着山羊胡子的俺姥爷,一把就抓住了他。接着拉俺姥爷到了一个牛肉摊,让肉贩子切了一大方通红的牛肉,像给俺娘看「黄皮疮」的中医塞给俺姥爷一捆大葱一样,塞到了俺姥爷怀里。──接着「那先生」对牛肉贩子说:

  「记到我账上──以后什么时候见到这大爷,什么时候替我给他塞牛肉!」

  那牛肉贩子点头哈腰地说:

  「张先生,您尽管放心!」

  ──一个集市上的人都看俺姥爷。这时牛肉就不是牛肉了。牛肉──一年前的三百块大洋──让我们家族挣足了在当时和历史流传上的地位。──但这样感人的情节,老胖娘舅在剧中只字不提──恐怕他只是把它当成生活中一件普通的好人好事了吧?──他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细节对于塑造我们家族的意义──或者明知意义更要压低我们在剧中的分量好衬托他匆忙的出场。为了表达对老胖娘舅的不满,我们在家族的重新回忆中倒是更屡屡提起。

  「1948年,你娘割草时拾到一个布袋……」

  这是俺姥娘在世前的口气。俺姥娘去世之后,娘做的好事娘本人不好主动提起,我们在乘凉的时候往往会主动地说:

  「1948年,咱娘割草时拾了一个布袋……」6·俺娘当年出嫁的细节,也让老胖娘舅给忽略了──也让俺娘感到愤怒。出嫁之前,俺娘拿着定礼钱到集上扯新衣和置嫁妆──在这个集市上,俺娘和俺姥娘产生过一次思想冲突──如果温情不是戏剧,冲突还不是吗?──当俺娘在后来的日子里每当和俺姥娘产生分歧时,都会习惯性地倒退到当年,旧事重提那次在集上扯新衣和置嫁妆──俺娘往往会说,当年你姥娘跟我到集上去置嫁妆,置完回来对你大妗说:跟她到集上置了一趟嫁妆,也没说请我吃点什么。俺娘这时往往会说:

  「钱装到你口袋里,你不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吗?还用我说:『娘,我给你买点什么吧?』」

  ……等等。如果事实真是这样,姥娘当年做的虽然有些不对,但是几十年后我们揣想,当时的俺娘,恐怕也有自大和自私的地方──这是她通过自己出嫁换得的第一笔属于自己的钱。钱虽然放到俺姥娘口袋里,但是你不主动开口,姥娘怎么好自己首先开口要吃的呢?俺姥娘是那样的为人吗?──她老人家倒是跟你一头汗水和尘土地在集市上钻来钻去和讨价还价。──如果俺姥娘当时那样做了,过后你又要说:

  「当年我出嫁的钱,她还拿出来买嘴吃。」

  但是这样的矛盾冲突和心理较量──语言、动作、眼神、变化,能给剧中的演员提供多么大的发挥余地呀,环境是熙熙攘攘和人来人往的集市──再一次被老胖娘舅删得一乾二净。──这能不说是这场话剧的硬伤吗?

  ……

  三·对于戏剧能起作用的情节还不仅包括前边那些被老胖娘舅粗糙和删节的当年发生的种种现实,而且还应包括由于前边剧情引起的多年之后的袅袅余音和荡动的余波──虽然这时候你已经自杀了──虽然这些余音和余波在当年的历史中老胖娘舅压根就没有经历,但是我们在重新排练的时候也要一并加上。──让你得罪我们的得不偿失,你虽然得罪我们的是当年,现在我们对你反击和报复的时候却要加上你的身后──虽然你会在地上高声喊冤,但是我们就是要让你死后也不得安宁──这些因为你不知道所以被你忽略的经典细节还有──这时俺娘已经是50多岁的女人了,姥娘已经有八九十岁了──:

  1·1978年,白石头和他的弟弟都已经上大学了。他娘中午到地里剜菜养鸡给哥俩儿攒学费。中午的日头是那么毒,他娘在舞台上剜得大汗淋漓。

  2·1980年他娘到重庆去看正在那里上学的白石头的二弟。一千多公里既有旱路,又有水路。旱路火车上买的是站票,水路轮船上买的是五等舱。到了重庆一站一站找到学校,在学校门口倒正好撞到二弟。住了几天往回走,二弟将她送到码头。汽笛「呜──」地一声长鸣,娘在船上,儿在码头。好多年之后娘还说:

  「『呜──』地一声船开了,我看到俺儿一个人站在码头上。我的泪『刷刷』地就下来了──我使劲向着码头喊:

  『大肚(白石头二弟的乳名),回去吧。』……」

  其实大肚一点也听不见。当他娘在院子里作为一个经典节目屡屡提起的时候,所有的听众一次次都受到感动──一次次都不说话。这时他娘往往又说:

  「回到家好多天,我都后悔去看俺儿。不看俺儿俺儿还好一些,看了俺儿俺儿不就更想家了?」

  3·他娘到重庆去看儿的同时,也没有忘记贪图便宜买处理东西。她当时用粮票换回来七蓝子货物:有柑桔、有芦柑、有皮蛋、有豆瓣酱……还有两领凉席和四把小竹椅。叙述到这里,她倒有些不好意思:

  「船走到江津,让人上岸喘气,这时天快黑了,集快散了,东西要处理了,于是一下子就买了这么多。」

  问题是她怎么将这些东西从水路和旱路给弄回来的呢?他娘现在还说──这时叙述的意思已经发生了转折,开始用这件往事来怀念她的母亲了──她说:

  「当时我浑身挂满大蓝小蓝回来──一进家门,你姥娘就心疼地说,『哎哟,一个人身上挂的东西能装一架子车──还不知俺妮儿在路上怎么受罪呢!』」

  这时凉风习习,大家都不再说什么。

  4·他娘在怀念她的母亲的时候往往还会说:1992年,他们家已经从村庄搬到了县城,这时他娘在县城一个糕点厂上班。从他们家到糕点厂有一个大陡坡。这时他娘说:

  「当时俺娘已经92岁了。她怕我遇到下雨天在那陡坡滑倒,就天天一个人拿着一把小铲子到那陡坡去铲土。一个月下来,她硬是把那陡坡给铲平了。当时觉着没有什么,现在一没了俺娘,我再上班看到那陡坡,就干哆嗦嘴说不出话──这还是俺娘给我铲的坡呢。」

  ……

  这时大家也不说什么了。

  5·……

  6·……

  7·……

  8·……

  如果接着说下去,这样的情节还有20多个。──现在就可以看出,当年老胖娘舅导演的那场威武雄壮的话剧──虽然也不乏创新和有许多精彩之处,在舞台上和社会上大获成功──但是它在我们的家族中却是失败的──遭到了我们全体唾弃。用虎背熊腰的俺三弟的话说,那就是:

  「老胖,幸好我没有跟你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不然我立马就去把你个丫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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