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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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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太阳花嫂

  吕桂花嫂嫂带给我们的愉快不是一星半点。1969年,当你因为爹喝多了酒于是脑出血但接着就不出血了,而出的那点血也被身体一点点吸收,原来爹失去了记忆现在又一点点恢复起来。说是恢复其实当过去的一切又在他脑海里出现的时候,它就不是过去的一切而是经过变形后的重来,于是你看着还是过去的活蹦乱跳的爹,其实他已经不是你爹。你因为一点血回到故乡又归来的时候,你发现你从喉咙里咔出来的痰也不是过去的痰了。明明都是一口痰,怎么现在的痰比过去的痰要稠浓好多呢?你去了医院也去了家,你还去了姥娘的坟,你坐了肮脏的汽车也坐了肮脏的火车,铁路两旁随风飞舞的都是白色塑料袋和一张张白色的饭盒纸,火车上所有的水管都断了水,但是洗脸池子里却淤积着一盆溜边溜沿的脏水。厕所便盆的后沿上溅满了稀稠不均的大便,地面上到处是没有撒到便池里的尿液。这时你想:一坨连便池都对不准的人群,希望在哪里呢?倒是那些附庸风雅的准贵族和正在一批批转化成新生资产阶级的流氓和贪官污吏,这时倒能得到你更多的同情。他们不这样怎么办呢?他们不首先将自己解放出来,何谈解放他人呢?就好象当飞机上出现了意外故障,如果你不首先将氧气面罩套在自己嘴上,接着你怎么能有机会去搭救别人呢?大恶之后才有大善。而我们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民,是除了善良再没有别的可以提起了,就好象那些新生的资产阶级除了有钱就再没有别的可以提起一样。空心对着空心。这是一个中空的世界。当你下了火车,当你坐着面的走到高架的立交桥上,这时你满脸悲哀地往外看,到处也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和灰蒙蒙的楼房呀。这时你对着方块的有机玻璃喃喃自语──你越来越爱喃喃自语了,当你一个人正在走着路和正在做事的时候,你会不知不觉因为过去的一件尴尬的往事或是突然想起将要面临的一个什么难题,你都会停下手中的一切喃喃自语:

  「再也不能那样了!」

  或是摇着头说:

  「这段时间什么时候才会过去呢?」

  会把顶头走来的人吓上一跳,以为这句有关世界的话题跟他有什么联系──其实什么联系都没有,我们只是擦肩而过,这句拋弃了特定环境的语言对你耳膜的撞击只是一种误会和偶然;你可以放心走你的路,我们在路上的交叉并不证明我们在往事的语言上有什么联系。这时你对着你刚回和重回的城市──每次回来的头两天你为什么羞于见人呢?你怎么不能立即跟路途告别回到你过去的生活之中呢?──你从心理和潜意识中虽然也知道你是重回日常和过去的生活,但你也就像你过去没有出血现在已经出血的爹一样,看着它是过去不变的,还是过去的京城,人还是那些人,地方还是老地方,你楼下的那块破水泥板和那扇来回匡当的木门仍在那里横着和匡当着,其实它们对你已经十分陌生了。事物的另一层含义是,伟大的人物从你身边一个个死去,但铁路两边飞舞的垃圾并不因为谁的出生和死亡而有所改变。大江南北已经快见不着一条不被污染的河流了。所有的水都是一团漆黑,所有的水都不明来路。这时你又突然想到,我们吃的粮食和瓜果也不再是1969年的粮食和瓜果了,现在没有一粒粮食和一个瓜果是没有吸收过化肥的,所有的粮食都没有了粮食的味道我们每天都像嚼着塑料,所有的西瓜打开都露出一条一条宽大的白筋。麻子和秃子虽然少了,但是肥胖和臃肿、癌症和老年痴呆症、喃喃自语和胡言乱语者越来越多。蓝天和白云不见了,一年到头都是灰蒙蒙的天空。要想找一句准确的话和一个准确的词语来形容随便发生的每一件事,走过去的每一个人,跳过去的每一只兔子和否定之否定发展的每一段历史都是困难的。话一出口就改变了事物本来所具备的意义。话一出口呈现出的都是话语表面残存的另一层尘土。人已经成熟到吃人不吐骨头脸上还笑咪咪的程度。所有的人都开始一头扎到具体事物里永不回头和毕其一生。所有的人都那么地自信和拿根针就当棒槌,可笑、固执和偏执地在世界上活了一天又一天。一直到喃喃自语、胡言乱语、得了老年痴呆症的时候,他还对世界计较个没有完呢。世界的一本胡涂大账就这样充满了他的心。他怎么不失语呢?想着这样的未来再总结自己的以前,当你回到污染和别扭的现在的时候,你可不就对环境感到突然的陌生和羞愧了吗?──当你经过了医院、火车、故乡和坟、还有污染和白色之后,当你身边还有人在注意谛听你但心接着还会发生什么你对世界感到恐惧而恐惧已经不是事物而是恐惧本身的时候,你突然想羞愧和伤感地说:

  「亲爱的,让我也快一点患上老年痴呆症吧。」

  当晚你就做起你爹病房的梦,你在病房给他换了一根灯管,接着你又给他修好了墙角的一个电器开关。你的小女儿在一个大柜子撒了一头稀米汤。你伸腿踢了她一脚接着又兜头给了她一巴掌。但一觉醒来,梦中的一切并没有使你的心境安定下来,你接着还不能将心思回到你轻松的1969和1969的吕大和吕桂花身上。你首先还是给远在巴黎的女兔唇回了一封信。你接到她的信已经快10天了。虽然你对她曾经有过远水解不了近渴的感觉,但是当你喝得八成醉的时候──已经有点向你爹靠拢了,你突然想对什么人说话和要把一句话告诉谁的时候,第一个撞到你心头的,毕竟还是女兔唇啊。虽然你也知道10天之后当你要回信的时候,女兔唇已经不是写信时的女兔唇了──写信的情绪只是心头偶然的一瞬现在就像床上的高xdx潮已经过去了一样,接着剩下的只是疲惫,这时你却因为偶尔激动要和已不存在的情绪和人重新对接呢。你也是一厢情愿,你也很偏执和固执呢。但是你却觉得这是这些天来你要办的最具有光明和幻想意义的一件事了。你在开头模仿着来信写了「亲爱的今天」在信的最后模仿着写了「拥抱明天」。但等把信扔到了国际信箱里,你才突然觉得所谓两个人在世界上通信原来都是扯淡,原来一切的主动权都掌握在发信者手中而回信者所能做的只是一种对发信者的模仿和面对一个并不存在的昨天。她在来信中说要在上海开一个法式酒吧,你能和她认真讨论这个问题吗?说不定等你的回信到达她手中的时候,她又决定不开酒吧甚至连上海都不来了呢。就是退一步讲真要开酒吧也不一定非要开法式酒吧这时如果已经变成美式或是英式的了呢?昨天她还散披着头发,今天就扎上了农村姑娘的小双辨。虽然她的小双辨也是一种模仿,但你却还在那里对她昨天的披发慷慨激昂和大发议论。你还得做出对披发很有兴趣但是说着说着怎么倒是突然又透出一点真情呢?──亲爱的白石头,原来一切都是稍纵即逝,一切都是风卷残云;当你用大头针把一点点真情和露珠固定在那时间的墙壁上把它作为一个死亡的蝴蝶的标本保存下来的时候,我们看不到它的现实意义;也许等你几十年后患了老年痴呆症当你不再在独立寒秋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中风的时候,在你回首往事就像是你1969年在回想1969的时候,那个蒙满岁月尘土的标本,倒是突然会发出一缕虚幻的色彩和光芒呢。原来现在只是一个秋储的季节,你在恐惧地等侍着寒冬的到来和老年痴呆症和中风歪嘴的降临呢。你没有回故乡之前,花爪舅舅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吗?他就活生生地被你固定在刚刚的第一章里,但是当你因为爹的缘故回了一趟故乡之后,娘却告诉你:

  「花爪舅舅已经死了。」

  你大吃一惊。你突然像抓不住女兔唇的小双辨一样感到惊惶失措。怎么那么多人趁着你不注意的时候就突然拋下你远行了呢?你们都远去了,让你一个人留在了原地。花爪舅舅,当年就是因为接你的煤车,我才有了我1969年的一切呀。现在花爪舅舅就永远不在这个村庄和世界上了。当你再回到村里的时候,你就再也看不到那个曾经和你一快说过话吃过饭偶尔在街头倚着村里一棵树在那时蹲着的花爪舅舅了。过去当你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你紧紧握住了他那干燥而温暖的大手。还有牛根哥哥呢?还有牛扎舅呢?还有老得舅和老保舅呢?还有瘸腿牛文海呢?还有他的儿子牛长富的牛长富的媳妇呢?……还有1969年村里所有出嫁的那些如花似玉的表姐呢?她们的放浪的笑声和像将要成熟的青杏那紧绷绷的眼看就要爆裂的青春。山清水秀的1969年。吕大大爷和吕桂花表嫂。你满含着眼泪想。

  ……

  亲爱的今天:

  你好。接到你的信我总是非常高兴。我同意你在上海开一个法式酒吧。虽然这对我国的国民经济不会有太大的促进,但说不定却能给我提供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已经开始积攒手中的法郎──在世界上的某一天,突然在一个陌生的酒吧里和一个陌生的姑娘相遇并请她喝上一杯。接着再请她跳上一个舞。接着再把她拐到陕北,和她在那里共同生一窝孩子……我还想告诉你的是,最近我买到一双可心的老一辈革命家经常穿的平底圆口布鞋──不瞒你说,我已经成熟到开始穿平底布鞋的年龄了。但我这双布鞋还是和一般的布鞋不一样,它是我在效区的一个集市小摊上偶然买到的。一开始卖25,我像当年的俺爹一样讨价还价到18。它完全是用手工纳制的。当我穿著这双布鞋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心里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我知道这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农家姑娘在开满杏花的树底下一针一线给纳制的,但当时那个姑娘却不知道要把这双布鞋缝给谁──俺孬舅也曾这么遗憾过。信写到这里的时候,窗外突然飘来一缕游丝般的唢吶的声音,我的心情陡然有一些伤感呢。我日常之中的心情,就和你在巴黎收拾家务时将掉在地毯上的面包渣放到嘴里一样,那已经是无可无不可了。你在信中说,对于我来讲,你除了我身上的东西,其它都喜欢;我的想法和你正相反,其它我都无所谓,除了你身上的一切……

  云云。虽然信中不乏对应的情调,但是当这一段写好之后,你拿在手上重读一遍,你却发现就是单说情调,也已经不是当年少男少女的口吻和心情了,字里行间,还是透出了一个是孩子他爹一个是两个孩子的娘了。简直有些矫情和做作,再写下去就有些恶心了。对于两个已经过了30岁的中年男女来说,白石头再一次清醒地认识到,大家已经到了事情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千万不要说的年龄;如果非要再说些什么,那也已经是一种清醒的操作而不是激情的回荡了。你就说些重复的和简单的话也就够了。过去白石头不懂的时候,总觉得坐在主席台上的、经常在电视里出现的人说来说去不还是那一套话吗?就说不出一点新意来了吗?就一点没有创造性和激情了吗?真是一个个患了老年痴呆症了吗?现在白石头再一次明白,他们这样说才是聪明的表现,说出来的老一套话虽然让你觉得啰嗦和讨厌,但起码没有让你感到矫情和恶心。原来他们都是一些聪明透顶的人呀,他们才知道怎么不让人民恶心呢。你动不动就挥着手在那里慷慨激昂地发表新的论点和思想,动不动就提出一个新的口号和号召,还不把在主席台下和电视下的人民给累死。而他在那里说一些套话、老话和没有新意的话,你不就可以该怎么打瞌睡就怎么打瞌睡该往暖壶里续水就续水吗?不用害怕拉下什么;你就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你也什么损失都没有。倒是你和女兔唇,说不定已经提前患上老年痴呆症还不自知呢。老年痴呆症因为对一切的往事能迅速遗忘让我们看上去还有些可爱,而你们面临的难题就是痴呆之后还没有遗忘还力图用通信和不见面的方式创造出一个人间奇迹,可不就远水解不了近渴了吗?当白石头写好这封信到了封口的时候,他不禁也有些心虚、汗颜、觉悟和拿不定主意了。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只有觉世才能传世,只有不写信心里的话儿才说不完──这和写信之前想到的现在写信面对的也不是当初发信的那个女兔唇还是两回事。那只是一个对生命和时间错位的担忧,现在是对整体通信的否定。当他掂着手中这封并不沉重的信站在窗前时,他终于开始喃喃自语地说:「确实不该写这封信。」

  又说:「确实已经过了写信的年龄了。」

  突然又有些愤怒地感叹:「扯淡!」

  接着就是将这信封上又拆开,拆开又封上,开始苦恼的是:

  「这封信到底还发走不发走呢?」

  ……

  当然,最后信还是发走了。发信的时候,他站在绿色的邮筒前开始傻笑。这时无知的小刘儿正好也来发信,他还是那副乐呵呵和傻呼呼的样子,世界在他面前似乎永远没有难题──一对儿时的朋友,偶然又碰面在繁华都市的一个小小的邮筒前。这时苍老的白石头一下就变得白发苍苍或白发拖地,小刘儿还在那里光着身子穿著一个红肚兜。白石头这时提出一个致命的哲学问题:

  「我一写完信,就变得白发苍苍,你怎么写完信,身上就剩下一个红兜肚呢?在写信的过程中,时间在我面前迅速飞逝,怎么到了你那里,皮带轮倒是开始往回转了呢?」小刘儿虽然自命不凡,这时也突然感到一楞。但接着他也就哈哈大笑了,说:

  「因为你怀揣的还是一颗心,我那里早变成了一泡屎。」

  这时白石头才恍然大悟,满头的白发一下就还原成儿童的黑黑的锅铲,包围着一嘴的银丝马上变成了嘴上无毛。接着再往下看,身上层层叠叠的衣服也没有了,上下开始变得精光,只剩下一个小红兜肚。这时他由衷地对小刘儿说:

  「刚才我还在想这封信该不该发──为了发与不发,我苦恼了两天;想着就是这封信发了,以后也下不为例了。现在看,这样苦恼是不对的,写和发还是对的。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庙堂。为了今后不写信,我今后还要写信──听君一席话,今后我就可以毫无负担地一举两得了:既写了信,又好象没有写信;既调了情,又没有损失什么。一根甘蔗两头甜世界上这样的好事也不多呀。」

  然后拉着小刘儿的手表示感谢:

  「谢谢你老朋友,谢谢你儿时的伙伴,你一下就帮我打通了一个世界。」

  这时穿起中山装的小刘儿倒是居高临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是你现在还在错误之中呀!」

  白石头还有些不服:「我都想通了,还有什么错误?」

  小刘儿: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仍在那里想,于是就有了通或是不通;所以看着你现在想通了,其实还有更大的不通在后面等着呢;彻底弄通的方式只能是:你不但对事情不要想,对通和不通也不要想,才能一通百通呢。想什么呢?掀开你的盖头和兜肚,直接往里撒尿就完了。」

  说完,又拍了拍白石头的头,扬长而去。白石头再一次恍然大悟。这次他才算一通百通,于是一个人在那里摇晃脑地说:

  「通,通。」但正因为他一下彻底通了,接着不用小刘儿再给他指点什么了,于是就对小刘儿刚才的居高临下有些不满,对着小刘儿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接着还对小刘儿进行了一番指责──甚至脏字都出来了,他是刚刚给女兔唇写过信的人呀──所用的手法也像对信的想通没想通一样,并没的一下子出类拔萃地从众人之中超拔出来,仍是像常人对别人的指责一样,一下脱离目前的事实,钻到过去的某一段对他有利而对别人不利的特定时光。他啐了一口唾沫说:

  「瞎xx巴张狂什么?1969年那年我都变声了,而你的嗓子不还像一只小公鸡吗?我都和吕桂花亲嘴了,你不还在窗户外面干着急吗?」

  云云。于是这信也就顺利地到达了巴黎。于是就有了以后白石头和女兔唇一而再和再而三的通信。──但是,不管白石头怎么认为,单从本卷的技术操作出发,我们还是得感谢小刘儿。有一封封来回穿梭的1996年的中法通信──就像是一群满天飞舞的花蝴蝶──飞舞在固定的单调的1969年头上和田野上,文章的层次到底还是显得杂色和丰厚得多呀──为了这个,亲爱的白石头,你就放下个人私愤原谅他罢──原谅他1969年的没有变声。这时白石头倒是消了气,也是刚刚发完信心里有些舒畅,于是做出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说:

  「这倒没什么。我也不是非抓住1969年的尾巴不放。」

  接着又楞着头说:

  「就是我发信时不遇到他,我不也照样将那信扔到邮筒里了吗?」

  我们忙点头:

  「那倒也是,我们接着还说1969年。同时祝你老太爷早日康复。不是听说一天比一天好吗?大不了再用一个礼拜,就会彻底康复──说起来你的老太爷也误了我们不少事呢,如果不是他喝多了酒犯了病,我们说不定在1969年里已经又过了两个月呢。」

  白石头也在那里点头,说起来也有些不好意思:

  「那倒也是。我这个家父……就不说他了,现在我们排除干扰,共同来说1969年。」

  我们提醒:

  「接着还说吕桂花,接着还说吕桂花。」

  白石头这时扬了一下手:

  「这倒不用提醒。1969年不说吕桂花,那还叫1969年吗?」

  ……

  1969年,吕桂花给我们带来的愉快不是一星半点的。她给我们带来的影响,也像1969年的自行车和接煤车一样,改变的也是我们的一生。无非改变的侧面不同罢了。这些不同侧面的星星点点联合起来,就组成了我们的整体和多棱柱。这个时候我们个人在我们整体里,倒是无足轻重了。当然正因为这样,当我们热爱一个人和想象热爱一个人的时候,我们想着和爱着的也往往是一个片面或侧面,我们有意无意地回避和躲闪着他的整体;如果我们拋弃他的侧面而想起他的整体,我们温暖的回忆就会出现中断和断裂,事情的真像就会像麻老六的麻点一样血淋淋地砸到我们头上。我们对一个人看法的改变往往不是在情感历程的正常行进之中,而是突然和偶然出现的一个侧面和枝岔,我们从床上踱到厕所,发现了他在马桶里没有冲走的大便──就像在肮脏的火车厕所里看到一坨人对不准便池,你对这坨人的看法也由此改变一样。再譬如你想着她是你善良温暖的娘,你和她正和睦相处地共同回忆着温暖甚至有些辛酸正因为这辛酸所以你们更加感到温暖的往事时,你突然想起了娘几年之前对一个事情的粗暴处理和由此给你带来的后果,你还怎么跟你娘在那里回忆下去呢?想一想我们身边的亲人吧,想一想童年或少年时代的朋友吧,哪一个跟你没有过过节呢?想一想你过去所有感到欢乐的日子吧,哪一次不是稍纵即逝呢?想一想世上所有的人给你说过的诺言和信誓旦旦的承诺吧,哪一次是百分之百给你兑现了呢?──说到这里,包括你对1969年的回忆也是片面的而缺乏一个完整的支点了。你也就不是你吕桂花也就不是吕桂花了。你心目中的吕桂花在你心中引起的美好记忆和回忆的本身也是片面和偏执的了──但它又确确实实支撑着你一个方面的人生呢。如果说1969年的片面还不止是你只注重到了在那温暖的新房吕桂花是那么欢声笑语而没有看到卫生间里没有冲下去的大便──当然那时村里也没有卫生间,你就是走进她家的厕所,也还是不会注意有没有被新土掩盖的大便那么这时在一个少年心中所注意和留心的,用眼和心在那里翻找的就是那有没有被新土掩盖的月经条了。那时女性的月经条在一个11岁的乡村孩子心里是多么地神秘和美丽呀。它那因为湿润而沉稳不动的星星点点,在你眼里都是开放的美丽的红色的花朵。那时的吕桂花是多么地妖娆美丽。她那硕长的腰身,她那丰满的臀部,她那细长的腿,脚上穿著的带襻布鞋,还有那冬天的红棉袄和扎着的小双辨,她那月蓝的裤子,包括和你嘻闹时你将嘴贴到她的脸上她嘴里呼出的温馨的女性的香味,都在你11岁的少年身上产生了震撼的觉醒。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你对那美丽的女性的Rx房还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和重视呢,于是到底吕桂花的Rx房是一个什么样子在你心里倒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为到她那里去,白石头、小刘儿、金银贵、牛长富……一批少年一到晚外是多么地急不可侍和相互感到不好意思呀。为了吕桂花偶然的对这个亲热一些对那个冷淡一些关系没有摆平相互之间是多么地嫉妒、仇恨和怅然若失呀。甚至你赌气一个礼拜没有到吕桂花那里去,但是到了下一个礼拜,你又不好意思和羞涩地开始随着众人或夹在众人之中急不可耐地跑了过去。吕桂花见到你倒感到有些意外,说:

  「嘿,你这小石头,好象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为了这一句话,你心里所有的委屈和不平都烟消云散,你马上又趾高气扬地骑到了众人头上。你一下感到这一个礼拜的气没白赌,一个礼拜仇恨的积攒就是为了这一天,一辈子的含辛茹苦就是为了一个辉煌时刻的到来。现在想起来你甚至还感到后怕呢。如果当时吕桂花忽视了你这一个礼拜的缺席,重逢的时候没有因为你一个礼拜的缺席而将你从众人之中挑出来说上那么一句惊愕的话,让你将一个礼拜的懊恼和赌气全砸到自己手里,接着你是不是还有勇气活在这个世界上呢?你从11岁活到现在心理还大致健康,没有在中途犯精神病和忧郁症,只是提前患了一点老年痴呆症──患老年痴呆症也有它好的一面,除了在生活中动不动爱犯些小心眼但是整体的生命发展在岁月流失中没有出现大的偏差,和1969年吕桂花那句相当于「好久不见」和惊愕问话大有关系。她当时明明白白地说:

  「嘿,你这小石头,好象好几天没有见到你了。」

  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有听到这么体贴和挂念的话了。可能你听到过意思相同的这样的话,诸如:

  「好几天没见你了。」

  「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

  甚至:

  「你可让我想死了。」

  「想死你。」

  甚至:「你把我杀了吧。」

  但是听起来怎么都那么地走味呀,怎么都没有吕桂花当年嘴里说出的那句话让人惊心动魄呀。是你现在老了还是你当时过于年轻呢?如果你不是像孔子那样矫情的话,为什么30年后当你满腔老茧时突然想起这句话就光着身子坐在铺板上潸然泪下了呢?1969年的吕桂花,像一盏探照灯或者像一轮太阳一样,照亮在你荒芜的少年的田野上。1969年对你影响最大的就是吕桂花。如果不是因为她,事到如今1969年我们真不知道怎么回顾呢。1969年的毛主席给我们学生放了假,于是吕桂花就趁虚而入地把我们招呼到了她的身边。白石头,哪怕你以后成了大人物,你也不要忘了当年毛主席赐给你的幸福,如果一到晚上就有一包书作业等着你,你哪里还能遭遇到太阳花嫂吕桂花?30年后当我向白石头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白石头一下就楞在了那里──这个楞的本身,就说明他对不起毛主席,说明他对这个问题连想都没有想过。这时他才第一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个关联他再一次不知不觉受了别人的恩惠。这时我已经在名人广场的酒吧里跷着腿也抖着腿守株待兔地等着他。他醒过来之后,满脸通红,开始实事求是地说:

  「说起1969年,我倒真是忽视了这一点。」

  接着情绪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拐弯:

  「就好象我们对着一个朋友谈一个我们共同认识的过世的人一样,谁知道再停一些时候那个朋友也成了过世的人了呢?这样说起来。当年的谈话和回忆还有什么意思呢?」

  接着又将情绪调整和拉了回来,低着头沮丧地说:「你要这么说,看来我还真有点对不起毛主席。」

  接着又向我摊了一下双手:「可毛主席现在已经去世了,你让我怎么办呢?」

  这时我也爱莫能助,最后还是白石头想出了一个办法:「那么我就高呼一句『毛主席万岁』吧!」

  接着就在酒吧里喊了一嗓子,把1996年的吧台小姐吓得差点犯了心脏病。因为1969年她还没有出生呢。她虽然就生在北京,但是她和过去的毛主席,从来没有在梦中相会过。真是人生如梦啊。像她对侍毛主席一样,让我们也把1996年的那个快50岁的臃肿的面皮臃肿的身,草篓一样的腰口在小凳子和马扎上坐不下来的屁股的老太太给忘掉吧,让我们只强调事物的一面而忽视它的另一面,让我们共同回到笑声像银铃一样的1969年吧。你杨柳一样的细腰。你是我们共同的惦念。你好,太阳花嫂。向日葵开放在我们村庄四周,你那婀娜多姿的步态使我们肮脏杂乱的村庄都放射出灿烂的光辉。村庄里到处飘满了你身上那成熟女性的香气。30年中对你的忽视,才使白石头成长为这样一个愤世嫉俗的人。白石头哇白石头,你从小生长得是那么地真诚,你从小就对大人和别人怀着那么深的恐惧,一直到了30年后,在你心目中还觉得恐惧是正常的,不恐惧的日子你倒过得不踏实。这时你对恐惧就有了一种盼望和向往,就像盼望自己的亲人一样,它怎么还不来呢?不来的时候你心情烦躁,各种烦恼像恐惧一样压到你的心头──在日常生活中,你怎么能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呢?当着人的面,你总说你对生气是不认真的,你还用开玩笑和解脱的方式说:

  「生气吧不值当,不生气吧它又生生的气人。」

  直到那恐惧终于平地起风雷地爆炸了,滚动到你面前,加到了你身上和压到了你头上,这时你终于放心了,踏实了,其它的一切烦恼都被这恐惧给压倒和相形见拙了,这时生活中唯一的一块乌云也就是恐惧了。于是你就和别人一块加入和钻到这恐惧之中,你被恐惧牵着鼻子穿云追月。在恐惧中你一点主动权都没有,你采取的方式只能是被动防守,你天上的乌云你自己无法排解,沉闷的空气似乎永远不会消散。一盆米饭扣到了你头上。这时你在表面的慌乱和退让中,在一次次的检讨和修正之中,你本人的面目早已经不见了。你盼望的仅仅是这块乌云早一点自行退去,而这退去往往又要依靠乌云自身的变化,你在这等侍和煎熬的时间里无法努力,你对恐惧本身的恐惧,早已经超过恐惧的事实了。你身体和心理悲哀的湖啊,倒成了你恐惧的放大镜,这时你苦苦哀求的就是:

  「这块乌云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

  「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呢?」

  甚至你已经对前途灰心失望了。你觉得在这次恐惧中你肯定熬不过去。但是等恐惧的风云终于过去和一切又雨过天晴的时候,这时你的心又扭曲地感到天地是多么的明亮呀,世界上还有这么灿烂的阳光吗?世界上还有这么幸福平和的日子吗?从此,讨好别人成了你根深蒂固的人生习惯。白石头,原来你是一个怯懦的人。在这里你娘从小给你的影响和你爹从小对你的压迫是不能辞其咎的。你后天又是那样的不努力。当然,就是努力,你也难以从你既定的生活和习惯中走出来。你永远向往你爹娘那样的人。你渐渐已经学得不但爱一个人喃喃自语也往往在两分钟的间隔中要长叹一口气了。你的背已经驼了。你走路的样子再也不像少年时代的英姿飒爽而成了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那样的踌躇和犹疑了。当我们听到和看到你这一切的时候,我们就知道白石头已经完了。你永远生活在一个阴影之中已经是命中注定了。现在这阴影和注定竟以这样的细微枝节的渗透和深入骨髓的点点滴滴的刺痛在伴随着你的一生。你将来的晚年会怎么样呢?你考虑到这一点没有?你现在都提前患上老年痴呆症了,到了晚年不更加要随风摇摆吗?记得过去和白石头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挺幽默的人,虽然接语和笑话说的不是太高明,是少年幼稚的一种抢先和表现,但那话语的语态和锋芒毕竟是勇敢的和气概压人的,于是我们在这气概之下,也就随着他笑了有时还是哄堂大笑。但是现在喃喃自语、驼背、陀头和动不动就长出一口气的白石头虽然有时在某些场合试图还要挣扎一下表露一下过去的气概和勇敢,可话一出口就显出他的怯懦、踌躇和犹疑不定了,一点也没有过去的不管不顾的灵光了。一开始我们还同情他在那里跟着他随声附和地笑上两嗓子,但一次次的退让使白石头又产生了错觉,接着更要得便宜买乖和得寸进尺以一个步态龙钟的中年人做出少年时代的狂放不羁的样子,我们就觉得这样的场合和气氛委实是太矫情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就是到了这种地步,为了照顾白石头的心情和面子,我们还是委婉地告诉他:

  「今天气氛不对,这笑话没有显出它应有的幽默。」

  我们在评价他整体的时候,其实也已经包括他一激动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说的那句话:「你生气吧不值当,不生气吧它又生生地气人。」

  但白石头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还自我强弩之末地在那里努呢。这时我们就知道他为什么要回到和一头扎到1969年了。他虽然表面上和意识中没有意识到自己在1996年的穷途末路,但是起码他在潜意识中认识到了这一点──这对于他也算是万幸。不然他为什么要掐断时间回到那30年前呢?他为什么不去看现在的新舞台而要一头扑到过去的1969年的吕桂花的怀抱呢?意识包含着思想。不过泪在心里流他也就是不说罢了。想着这里,我们倒是对我们打小的伙伴和朋友白石头有些同情了,我们不该说些只顾客观和我们的心情而违他心意的话了。我们不该说他那些枯燥烦人不但让他自己也让别人心烦意乱的话不幽默了。我们应该不管不顾地哈哈大笑,然后说:

  「白石头,你说得真好,你说得真幽默,你快让我们把肚子都笑破了。你对生活的见解真是觉世,真是力透纸背和入木三分,真是人人生活皆有和人人笔下全无。」

  当然我们也知道这样顺着他说方方面面对他进行照顾在现实中会对他起到的负作用。他得到这样的鼓励之后,不就更要照着自己的愚蠢和怯懦走下去我们不就真的把他推到火坑和坭坑里去了吗?他不就更加不可救药再和他见面的时候我们不就要跟着他受更大的罪了吗?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和他的心灵相通是在哪个历史接点上相焊连着。这时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我们还是让他暂时离开现实和1996年一段吧。我们还是由着他的性子按照他的思路和他共同回到1969年吧。回到天真可爱和多情善感的少年时代。朋友,当你对现实排解不开的时候,你就回到少年,这对于你也是唯一的解脱方式了。我们宁肯跟你回到你一切都不懂事但还有青春朝气的少年时代也不愿和你在破棉絮一样的乌云和恐惧中再呆上片刻。现实的乌云让它去见它娘的鬼去吧,我们回到我们过去的阳光灿烂的少年时代。现实中的人见他娘的鬼去吧──包括你像鸡窝一样的头发和睡了一夜嘴里吐出的中年口臭,我们回到少年时代花嫂时代她嘴里含着和呼出的口香、甜香和暖香温柔富贵之乡中去吧。

  「我们去找花嫂去吧。」

  我们对白石头说。

  ……

  当我们听说吕桂花要嫁到我们村的时候,正是我们一帮小流氓处在穷极无聊无法排遣的学校放暑假的时候。我们马上跟全村人一起兴奋了。吕桂花嫁过来那年刚刚19岁,一切都含苞欲放。但这还不是她吸引我们的主要方面,吸引我们的主要内容,是我们听说,在她还没有出嫁之前,就已经在娘家和一个在他们村庄住队的公社干部相好过。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虽然我们表面上都和大人一起义愤填膺,但是当众人散去只剩下我们一群小公鸡的时候,我们对这消息又是多么地激动和对她和到来又是多么地急不可待呀。这时村中所有的少年都把自己想象成那个公社干部,村中所有没有出嫁的少女表姐都把自己想象成了和公社干部相好的吕桂花。我们是一群多么热爱生命的少男少女呀。不但是我们这些少男少女,就是村里已经成熟的成年人,包括我们村的权威生产队长刘贺江聋舅舅在听完一次例行的谴责之后,半天都没有说话;当然大家在谴责的时候都看着他的脸色,对待这个风骚有趣的姑娘就像对待三矿的接车、煤块和老马一样要看他是一个什么态度。当然刘贺江聋舅舅的态度是不出我们意料的,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是不能脱离群众和让群众失望的。等大家终于谴责完轮到他总结的时候,他已经到了不能不说和不能不表态的时候,他才从自己的想象和幻想中清醒过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社会角色和举足轻重的现实地位。他一下就清醒了和接着就愤怒了,正像我们要求的那样也像对三矿和老马的表态要求他沉着和稳重一样,现在他还没说话,就已经把一口浓痰啐到了当时牛来发家的门框上,接着愤世嫉俗地说:「这样的王八盖子!」

  又高度概括地说:「这简直就是破鞋!」

  又格外强调地说:「这我们娶的还能叫闺女吗?」

  又说:「连二婚头都不如!」

  又说:「要是我儿子,根本就不能娶这样的娘儿们!」

  又说:「按照我过去的脾气,根本就不能让这样的女人进村!」

  当然这些话都没有什么新意了。都是刚才大家已经说过的话。但正因为这样,它就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放心了。但等众人从牛来发家门口散去之后,刘贺江聋舅舅又留下刚才对这一事实的主要叙述者李胖头,这时放下生产队长和权威的架子,马上从语言、语态和形体动作上做出已经脱离了公众场合和严肃谈话的姿式,开始转换成我们现在作为私人谈话随便聊聊的样子在那里突然恬着脸笑着问──这样的态度转变也让我们猝不及防,由于弯子转得太陡,一下让我们这些还留下没有走的少年有些反应不过来呢──但是刘贺江聋舅舅──他并不是真聋,只是一个乳名和习惯性叫法罢了──已经厚颜无耻地恬着脸问:「那个公社住队干部叫什么?」

  接着又加了一句评价:「这个王八蛋,倒是便宜了他!」

  那个主要叙述者李胖头这时也来了精神,答:「就是镇上配种站的老王。」

  刘贺江聋舅舅有些不满意:「配种站的老王?配种站有三个老王,到底是哪一个?」

  李胖头:「哪个老王?就是那个黑胖子叫王宗福的人!」

  刘贺江聋舅舅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突然委屈地叫道:「哎哟,就是他呀,看他那操行,怎么能便宜他呢?」

  我们这时已经跟上了刘贺江聋舅舅的情绪,也在那里情绪激动地给了聋舅舅一个呼应和合唱:

  「就是,怎么能便宜他呢?」

  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配种站的老王。于是我们理所当然地被刘贺江聋舅舅瞪了一眼。接着刘贺江聋舅舅又将脸转向李胖头:「那个吕桂花你见过没有?长得怎么样?」

  还没有等回答,又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的人,长得肯定跟狐狸精一样了。」

  这倒一下难为了李胖头,他在那里不好意思和对不起大家地说:「老王我知道,这个吕桂花我也没有见过。」

  接着又呼应了刘贺江聋舅舅一下:「这样的人,生性风骚是肯定的了。」

  ……

  这天晚上,全村的男人都没有睡好。我们都盼着这个风骚妖娆的在15里之外村庄的叫吕桂花的姑娘能早一点嫁过来。我们对配种站的黑胖子王宗福充满了嫉妒和羡慕,他一下成了我们的公众情敌。接着情报传来的越来越多,伴随着我们繁忙和繁重的夏收和秋种,我们更加坐不住了,我们甚至觉得今年夏天的强体力劳动并不像往年那么沉重,我们每天都盼着我们能在劳动的时候重新相聚,一边在那里劳动一边议论着王宗福和吕桂花。我们收割了金黄色的稻子,我们砍倒了通红的高梁,我们摘完了雪白的棉花,我们将甩手无边的收割完的田野深耕了一番又播下我们的麦种和油菜──到来年的春天你再来看吧,那时就是一望无际随风摇曳的蒸腾的和黄灿灿的油菜花了──我们终于断断续续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搞了个清楚。王宗福,现年42岁,本县王家庄人,初中文化,爱在自己口袋里挎两杆钢笔,低矮黑胖,夏天一脸黑油,在公社配种站工作,前年开始在村庄住队,没去住队之前,已经在王家庄有了老婆并且有两个孩子──大的已经上了初中──这一下把我们给可惜和愤怒的。并且在他和吕桂花说私房话时,19岁的吕桂花还毫无廉耻地说:

  「只要你跟我好,我既不嫌你年令大,也不嫌你脸黑。」

  当另一个叙述者吴山羊在出胡萝卜的时候说出这段具有新意的细节时,村里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刘贺江聋舅舅这时痛心疾首地顿着自己手里的小铁钩:

  「看看,看看,都到了什么地步!」

  接着又有人说他们俩个相好的地点是在吕桂花家的一幢二层小楼上。接着我们对这二层小楼开始了多么深切和丰富的想象呀。一定是花团锦簇,一定是帏帐低垂,一定是一地月光,一定是红灯高挂,一定是香囊绣服,一定是荆钗满头,一定是宏篇巨制,一定是琴鸣瑟和。30年后我才突然意识到,一个破落的河南农村之中,1969年的乡村小楼,能是产生什么鸿篇巨制和散发诗意的地方呢?无非是1949年之前的乡村地主遗留下来的一幢破旧的小阁楼后来分配给吕桂花家罢了。黑暗的二层没有窗户,只在两侧留着两个圆形的楼马门供人探头。雷鸣电闪的时候房顶还有些漏雨。人也一下缩水得没有诗意。一个初涉世事的黄毛丫头,一个是镇上配种站的老王,紧着让他们在破旧的阁楼上谈情说爱,他们还能谈说到哪里去呢?看着是谈情说爱,其实是猪狗一样的苟合。后来等吕桂花嫁过来,我曾经看她给在五矿工作的丈夫牛三斤写过一封信。写信你就老老实实写信吧,但她还要用自己的高小文化程度在里面抒一下情还要将平铺直叙升华到写诗的程度。记得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三斤花的心

  花的心里装的是三斤

  ……

  也就可见她以前在有着马门的低矮黑暗的阁楼里和老王是怎么回事了。但在我们村出萝卜的时候,我们却把那二楼想象得如天上人间。他们在楼上谈些什么知心的话语和诗一样的篇章呢?他们有什么不能对老婆和朋友讲的,却要放到这个场合和两人之间来说呢?说着说着,他们又开始干什么了呢?一切都蒙上了神秘的面纱,吕桂花露出了蒙娜丽莎般的微笑。两年之后,我在镇上的中学终于见到了配种站的老王。这时老王已经到另一个村庄住队去了──这时他又在那个村庄搞了个李桂花──又是在一个二层的阁楼上吗?但是这次并不像上次搞得那么完美和让人不可想象,这次东窗事发,两人在阁楼上被他王家庄的老婆给捉住了。接着他老婆就气势磅薄地爆发了精神病,开始在镇上从东到西喊着王宗富的名字走来走去。「王宗富,跟我回家──」

  「王宗富,跟我回家──」

  ……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王宗富。初次相见,我是何等的失望呀。原来他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果然是一个低矮的黑胖子,甚至走起路来还有些一颠一颠的呢。现在可怜地提着一个水罐拿着一个水碗跟在披头散发的老婆后面。老婆喊一句,扭头狠狠地剜他一眼,这时老王就可怜地和认真地点一下头,嘴里咕哝着:「我跟你回家,我跟你回家。」等老婆喊得嘴干舌燥了,他就跑上去给老婆倒一碗水,老婆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下肚,就扬起脸走起路接着再喊。他又提着水罐和拿着水碗一颠一颠地跟在后面。镇上跟随他们走来走去看热闹的人不计其数,他们两个就在那里一天一天地尽情表演。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呀。不管对于我们还是对于正风华正茂表演着的他们。不过当时在看热闹的人中,唯有我和大家的心情不同。大家在看热闹的同时,不过寓教于乐地得到了这样一个教训:原来搞一个女人是这么地不容易呀。我除了得到这个教训,还替我们村里的那个已经给我留下良好印象我已经在那温暖的新房里跟她亲过嘴知道她那俏丽的身姿和嘴里的暖香的吕桂花太阳花嫂感到痛心和遗憾。有时看着看着,我甚至都替吕桂花留下了屈辱的眼泪──如果现在也让我写一首诗的话,我就会写道:

  老王

  你这个没起子的东西!

  ……

  太阳花嫂的轿子过来了。这时我们该说一说太阳花嫂的丈夫牛三斤表哥了。没有当初的老王和后来的牛三斤表哥,就没有历史上的1969年的太阳花嫂。我的时常沉默的面无表情的牛三斤表哥,现在你的灵魂在哪里飘荡呢?我还记得你冬天爱戴一顶大头火车帽,你没有说话先要「咳、咳」咔两声嗓子。你的脸像刀削斧刻一般严肃,我小时候对你的脸型充满了恐惧;一看到你迎头走来,30米开外,我的心里就开始打鼓,我不知道当我和你擦身而过的时候,我该不该仰起脸和你打招呼;当我和你打招呼的时候,你刀削斧刻的脸上,会不会对我有所呼应。最后弄得我一见到你就呼吸短促,从血液到神经都充满了恐惧。在这种恐惧的心理压力下,有时我就和你打招呼了,有时我就一声不响地从你身边快速地擦身而过,当我打招呼的时候我心里没底,当我没打招呼过去之后心里又是多么地懊悔和烦恼呀。打于不打都是不恰当的,但这还不是事物最严重的一面──最严重和让我放不下心的,就是当我和你打了或是没打招呼之时,我一直在用眼角的余光像观察当时的麻老六一样愉愉观察你的表情,如果你这次脸上稍微有了一些笑意,你可知道我这一天的日子该是多么地阳光灿烂;当你阴沉着脸或是心事重重地从我身边走过,我这一天的日子一下就掉落到深渊。你也是在我少年生活中起着举足轻重作用的人呢。幸好当时你在五矿工作,平常在我们村里呆的时间并不太长──当然这种并不太长的相处也更增加我们相处和迎头碰面时我的心理压力。但从总体上讲,阴沉的刀削斧刻的牛三斤表哥不在村里的时候,还是给我提供了一个更加自由和广阔的天地。30年后回头来看,在五矿工作的牛三斤表哥,当时在村里人的印象中还没有三矿的老马突出,就决定着他在五矿也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还没有三矿的老马和他的饭盒对于我们和当时的历史重要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还有什么必要和资格在脸上保持那么严肃和深沉和表情呢?你的表情是不是有些过头和矫情呢?这样刀削斧砍地面对一个少年是不是有些过份呢?不过他在百里之外工作这个距离上的感觉,加上他就是从我们村出去的,对于我们这些少年和1969年来讲,他还是比老马对我们会有更加真接的威严。当然也正因为有这样一段距离,他就不能常常归家,他和吕桂花刚刚结婚的新房,也就给我们和吕桂花提供了一个开心和欢乐的场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还是得谢谢你牛三斤表哥,你的这点伟大贡献,又使得你的虽然有些做作和矫情的刀削斧刻的表情变得无足轻重了。你在我们的印象中,恰恰是一个硬汉子的形象呢。在你和吕桂花结婚之前,你还娶过一个媳妇,无非后来又离了婚,接着又娶了吕桂花。也正因为这一点,在你和吕桂花结婚的问题上使得吕桂花在和你结婚之前和配种站的老王有过一段风流往事在我们心理上才可以扯平和既往不咎呢──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在心理上接受起吕桂花还会有一些不必要的障碍呢,那样我们不就没有以后的欢乐和开心的时光了吗?当一切都成为既成事实之后,连刘贺江聋舅舅都说:

  「换个人也许不行,但是摊上牛三斤我们就不要管了。他原来的老婆是一个什么样子呢?现在把他和吕桂花掺到一起,也是金瓜配银瓜,西葫芦配番瓜,我们就不管他们吧。」

  于是我们就撒手不管了。你第一次不成功的婚事和你「原来的老婆是一个什么样子呢?」这一事实在客观上也帮了你第二次婚姻的大忙。当然,从30年后的角度出发,当时你第一次不成功的婚姻,你原来的老婆是什么样子──不管是什么样子,都和你后来的婚姻没有关系──都不应该成为第二次婚姻的前提,但在客观上,在当时,它也就成了刘贺江聋舅舅和我们对你第二次婚姻容纳和接受的依据了。你的第一个老婆我们也见过,那可是一个长着窝瓜脸的低矮晦气的黄脸姑娘──与她迎面走过来我们趾高气扬,她怎么能跟后来的俏丽妖娆的吕桂花相提并论呢?但窝瓜脸和低矮晦气身上散发不出什么女性的诱惑说起来还不是她当时致命的短处呢,她的致命的短处在婚前并没有显示出来,只是到了新婚之夜的床上,牛三斤表哥才遇到了一个在我们村庄历史上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史无前例的人生难题:既我们的牛三斤表嫂,原来是一个石女。这时两个人是多么的失望和惊惶失措呀。一夜一夜地努力,都没有取得应有的成效。据去听他们新房的人说──在村庄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有趣的新房,所以当年的牛三斤表哥和当时的石女及后来的吕桂花他们整个一家给我们带来的欢乐都不是一星半点──据去听他们新房的秃老顶、刘屎根、牛长顺、牛长富……甚至年长一辈本不该去听这房但是因为它太出格了太有趣了于是也去听了的麻老六和牛文海──父子都在这里碰面了,可见是一个多么隆重和欢乐的场面和海洋吧──据这些听房的老少捣子们说,他们听到最有趣的场面和对话就是:

  黄脸婆在下边痛楚和讨好地说:

  「你摸一摸,已经进去两指了。」

  牛三斤表哥这时却沮丧地停止努力说:「屁,二指?」

  于是在今后的30年中,这也成了我们村庄约定俗成的一个成语。遇到讨论什么事情还没有希望的时候一个人在那里犹豫地征求意见:「怎么样,有二指了吧?」

  如果希望有起色,可以这样决定和拍板了,可以这样结束和了结了,大家就说:「行了,有二指了。」

  如果事情彻底不行了,大家要放弃努力了。就说:「屁,二指?」

  就意味着事情像烂菜叶一样要被我们丢弃了。

  最后我们的牛三斤表哥的第一个老婆像烂菜叶一样被他给丢弃了。在没有丢弃之前,我还看见这低矮晦气的黄脸婆主动来参加我们村里的拉大车劳动呢。大家看到她出来,都一阵惊愕──这是我们第一次看清她的面目;一些不懂事只顾自己开心的小捣子们像狗撒欢一样围着她转,在那里喊「二指」。这时我们的威风八面的刘贺江聋舅舅横披着一个大袄、压抑着自己的兴奋在那里叱呵和撵打像狗一样的孩子:

  「妈拉个×,你妈才二指呢!」

  接着还拿出队长的顾全大局的架子,将黄脸婆领到了大车前,故意给她找了一个有利的位置和较好的绳套。事后让我们对黄脸婆重新尊敬的是,她不但对我们的惊愕和起哄见怪不怪,而且连最后与牛三斤表哥的分手也显得从容不迫,没有像配种站老王他老婆那样在镇上惊呼和叫喊。牛三斤表哥将黄脸婆娶过来的时候平平和和,将她送走和离婚的时候也无风无火。好象黄脸婆就是牛三斤表哥和我们人生驿站中的一个勿勿过客。现在这个过客要走了,倒是在我们心里留下些不忍和痛楚呢。有些欲罢不能和欲言又止呢。离还是不离,走还是不走,到底有没有二指,是原谅还是不原谅,是阻止还是不阻止,倒是在我们情感上与这黄脸婆有些藕断丝连和欲罢还休呢。本来黄脸婆在我们的洞房里和跟我们拉大车的时候我们是那样的断定:看她拉车走路两只短腿一撇一撇的样子,就知道她肯定是一个石女;但是现在这个一撇一撇的石女要离开我们了,我们对自己和牛三斤判断倒是有些犹豫和怀疑了。她真像牛三斤和听新房的人所说的那样吗?她对和我们的勿勿告别怎么说走就走和不留遗恨呢?如果她像配种站老王的老婆一样在这件事上大呼小叫把是不是二指的水给搅浑才不出我们的意料,现在你平平和和微笑着看世界,却一下改变了我们当初对石女认识的初衷呢。如果世上的石女都是这样平和与大度,那么这个世界上的石女倒是不妨再多一些呢。不能全部石了,起码石一半是可以的吧?于是我们在愤怒──不是愤怒这个石女或是她的态度,而是愤怒这个出人意料──之后,就对已经离婚走掉的石女大姐开始留恋和想念了。30年后我们还想说一声:石女姐姐,多年不见,你现在好吗?据说她和刘三斤到镇上离婚之后,两人又在寒冬的野地里缠绵了一阵呢;手拉着手,竟比结婚之前还要亲密。两人拿着离婚证,你先送我一段,我又送你一程,送着送着太阳就要落山了,两人在那里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哽噎──随着路之信的生动叙述,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开始产生出一些无名的烦恼和愤怒。不是愤怒牛三斤和黄脸婆,也不是愤怒他们的石不石、离不离和送不送,而是觉得整个世界都产生了错位。如果这个时候刘贺江聋舅舅发起一声喊,我们能把整个世界给砸了。30多年过去,牛三斤表哥也已经不在了;生前他处理过许多人生和世界的难题,如果这些难题他大部分都处理错了的话,那么起码在和石女离婚分别的十八相送上,他处理得还是非常富有远见的。因为从那以后,在他还剩下的岁月里,他就再也找不出石女相送那样的感人场面了。他就要开始他风雨如盘的另一段晦涩的人生了。在那些晦涩的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唯一透亮和可以温暖他的心的,也就是回想起和石女离婚时的十八相送和执手相看泪眼了。估计他一遍一遍地回想着这个场面,一遍一遍念着石女的名字在那里度过艰难的漫漫长夜。他想着石女的样子,想着她的笑容和音调,想着她扭头不忍的千种风情──你这个黄脸婆。牛三斤表哥,到你躺到棺材里的时候,我们才发现,你饱经沧桑的脸上,竟有一半是蒙着石女的面皮。这个石女的名字叫:

  方开兰

  ……

  但是在1969年,我们还是像扔烂菜叶一样很快就把石女方开兰和悲壮的牛三斤扔到了历史和记忆的垃圾堆里,我们还是马上携起手来,以灿烂的笑容和愉快的心情,迎来了牛三斤的第二个老婆──我们的太阳花嫂吕桂花。没有对方开兰的拋弃,就没有后来的吕桂花的到来──历史就是以这样残酷的辩证扭曲着向前走的。吕桂花不是石女。在她没嫁过来之前我们从她娘家的二层小楼上就知道了这一点。我们对她的到来是多么地盼望啊。但是当她第一次展现在我们面前,她那俊俏的容貌和妖娆的身段,还是让我们大吃一惊也大喜过望。记得吕桂花当时在花轿里的形象,是不娇也不嗔,不急也不躁,不留恋也不盼望,不想过去也不畏惧即将到来的将来,架子大又架子小,笑看众人一眼又好象谁也没看,说让下轿我就下轿,说让入洞房就入洞房,风骚撩人的吕桂花,原来是以这样的处世不惊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你不该对你过去的历史负责吗?于是我们在心里对她所有的猜测和估计都失败了。在我们对她个人猜测和估计失败的同时,我们对风骚撩人概念的猜测和估计也无法把握了。世界在我们面前再一次出现空白。等到成年之后,一个和我过去甚密的成年朋友,一个和众多女人有过交往的人,在朋友们含着过去老庄村里的醋意和嫉妒对他所交往的女人横加评价──有的见都没见过人家──和指三道四极尽诋毁和诬蔑之能事的时候,这些女人倒没有什么,倒是我的这位朋友有些顶不住了,一次在喝多酒的情况下,他痛心地告诉我:

  「我承认,我所交往的女人都是风骚的和浪的,但我敢说,她们都是好人!」

  我马上迎合着他说:

  「这个我知道,风骚归风骚,好人归好人,我虽然不懂其中的联系,但是一个在上边,一个在下边,它们所处位置的不同我还是知道的──朋友,走你的路,让别人说去。」

  朋友马上大为感动。说:

  「在这个世界上,还就你还理解我和我的那些女人们。虽然我们平时交往不多,但听君一席话,你也算是性情中人你才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红颜知已呢。」

  接着一把抓住我的手,竟为了我的评价和讨回了他的那些女人们公正和公道而「呜呜」的哭了起来。突然又仰起头发生怀疑:

  「你刚才不是涮我呢吧?」

  我马上指天划地地说:

  「我这样的叙述和评价不是盲目的,我是有理论和实践经验的。」

  朋友马上又从另一个方面怀疑地问:

  「怎么,你跟许多女人也有很深的交往吗?」

  接着又自作主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我说呢,你怎么话一上来就那么入耳和体贴,就那么深入和专业,原来你这些真谛,也是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呀。还是实践出真知。那些说三道四的人,原来都是空口无凭呀。」

  世事沧桑,已经使我无法解释了,我只好喃喃地说:

  「我这还不是现在的实践经验,而是从童年时候就有体会了呀。」

  我的朋友马上大吃一惊,眼瞪得有铜铃那么大:

  「怎么,你难道比我还提前吗?你在童年就搞上了?」

  这时我又喃喃地说:「倒也不是我的童年实践,只是我看到一个女人当时从花轿里钻出来的模样,我就知道风骚和她本人的品格是两回事了。」

  我的朋友一下如堕五里云雾之中:

  「这我就听不懂了,怎么你童年时看到一个女人的模样,就知道现在还我这些女人一个公道呢?」

  但事实就是这样,互不相联的岁月和互不相干差着许多时代的神情、步态、一颦一笑和一举一动,就像钓鱼的海杆一样,一下甩出去30年,接着就钩回来我的一颗沉甸甸的心呢。太阳花嫂,你可知道,当年你下轿时的神情和步态,一下就改变了我今后对人生和整个世界的看法呢,一下就抵消了我的胡思乱想和横加猜想的主观呢,你还了我一个历史的真面目,你还了我一个世界的本原,你协调了一切,你强调了一切,你用你的行动和步态,达到了许多伟人在著作中长篇大论中所没有达到的深度。本来我们觉得你身上一定有一种风骚的野狐狸一样的骚气甚至是尿臊气呢──就好象30处后许多人对我朋友的那些女人的想象和评价一样,但是谁知道一见到你的容颜和步态,你竟是那么地温暖、可馨,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有着乡村中少见的大家风度呢?就好象30年后当你见到朋友的那些女人们竟都是那么天真可爱的少女一样。你真是无师自通,你真是深明大义,你真是拿得起又放得下,你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后来我才在镇上对曾经和你在高高的你娘家的二层小楼上──那是多么地灯红酒绿和花团锦簇呀──共同度过许多美好的和永不再来的良辰美景的配种站的老王──一个提着水罐拿着水碗撵着自己疯老婆的成年人,感到无比的愤怒。他那蹒跚和一颠一颠的脚步,哪里配得上你一个小脚趾甲呢?如果说你一辈子都是聪明的和处处都进退有余和义无反顾的话,那么起码你在这一点选择上,正好犯了根本性的错误。不是说你这样做是不对的,起码你挑选的对象是不合适的。一想到这里我就又重新气愤起来:

  「老王,你这个没有起子的东西!」

  当然这也给我带来一个问题:既然是这样,那么配种站的老王在花团锦簇的二层小楼上吸引你的又是什么呢?──这也成了30年中让我苦苦思索不得其解的问题如同兽面人身给我们出的迷语。只是到了我现在写东西的时候,当我又要和我的太阳花嫂重温那美好的青春年华的时候,当接着我就要写到牛三斤表哥和他的婚姻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在那花团锦簇二层小楼上配种站的老王──当把老王和牛三斤放到一起来比较的时候──所能吸引你的缘由了。──看着两个男人在时间上没有什么联系,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先后打在我的花嫂吕桂花身上,于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密不可分呢,世上再没有比他们之间更加亲密的关系和相互不断的影响了;看着毫不相干,其实他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呢;而我们当时和后来所犯的错误,就是忘了将这两个看上去毫不相干一辈子没有见过面的世界上最亲密的朋友和兄弟拉到一起进行比较──最后错误还是出在我们身上而和我们的太阳花嫂没有什么联系。请原谅,太阳花嫂。是我们错怪你了。我们在这方面对你的责怪就好象30年后我们对我的朋友的女人们的责怪一样是毫无道理的,是一种无知和盲目的反映,或者干脆是嫉妒和下流,是卑劣和阴暗──这种结论是经不起历史检验的。我们错怪了你也错怪了老王。你当时在二层小楼上,在你18岁而不是19岁出嫁的时候,你在1968年而不是1969年对初次的老王的选择还是没有错误的。──老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当时上二层的绣楼也是没有错误的你是有这个资格的,就好象一个老牌的政治家重新走进国会是有这个资格的一样;包括你后来提着水罐拿着水碗跟着你的疯老婆一趟一趟从小镇上穿过也是应该的倒是我们不该对你发生嘲笑,错误发生在我们对这个世界和对你认识的错误上。老王,你不是一个没有起子的人,而是:

  「老王,你是一个伟大的人!」

  「老王,你是一个伟岸的人!」

  「老王,你达到的高度,并不是世界上每一个人都能达到的呢!」

  ……

  当然也正是因为老王的伟大和18岁的含苞欲放的1968年的吕桂花的义无反顾和正确的选择,才给她带来1969年的烦恼、错误,接着开始一块跟着她的老杂毛爹爹进城告状和一次次在法院──在和我们的表哥牛三斤结婚仅仅六个月──大闹离婚。当然也正是因为有了这半年之后的离婚,我们故乡那条新修的柏油马路在1969年下半年又陡然增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一场波澜壮阔的话剧,又开始不仅在我们村庄而是在全县的舞台上和文化大革命一起上演。太阳花嫂,你真是一个好演员。你真会挑选历史时机。从此我们全县的几十万人民,在关心国家大事的同时,开始或者更加关心我们新修的柏油马路。我们心系马路的问题是:

  今天那个因为精子离婚的骚货还从这里经不经过呢?

  于是我们的生活和人生之中,又多了一层新的期盼和等侍。世界上因此又多了一个悬念和牵挂。它一下就使几十万人的生活里又多了一份因子和氨基酸,他们的肾上腺和前列腺都开始在那里分泌了。许多人的疝气和月经不调都因此不治而愈。一个父亲领着一个女儿,仅仅是因为女婿和丈夫的精子在那里一趟一趟地赶城告状,一趟不准又是一趟,一次不准又开始一次,其锲而不舍和精卫填海的精神其追求精子和幸福的精神,并不比孟江女哭长城和花木兰代父从军更逊色和不壮观呀。谁说我们的黑蒙蒙的村庄产生不了伟大的理想呢?谁说我们这个民族没有希望呢?从这个意义上说,1969年的我们,也是一群懵懂无知和糊里胡涂的人呀。我们只知道往前走,并不知道前进的方向。我们只是在一个像稠粥一样的黑暗里穿行呢。我们并不比现在要好多少。我们看吕桂花也只是看到了她那如花似玉的容颜,她那让人神往的神情和步态,我们因为她的这种神情和步态改变了对她风骚的看法,接着我们就觉得她和蔼可亲,温暖香馨,就去了她那空守着的新房里盲目欢乐,除此之外,我们还做过什么?我们对老王的判断,也仅仅停留在他是一个黑矮的胖子,走路一颠一颠,提着水罐和拿着水碗,别的我们还对他有什么深入的认识呢?──我们不配老王。只有到了现在,当我们随着白石头30年后的文字分析开始在现在和过去的时空中穿行的时候──这时我们对过去的现实是不是就已经有些扭曲了呢?──当我们和白石头一起像蜘蛛一样将过去扯断的网给连接和缝补起来的时候──过去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我们才发现这样一个惊人的事实:

  在吕桂花娘家的二层小楼上,低矮黑胖走路一颠一颠的住队干部老王,给了18岁的吕桂花灵与肉的无比的欢乐。

  在我村牛三斤家的新房里,五矿的表哥牛三斤在床上一次一次使吕桂花失望。一次次还没有进行,他就自己首先失败了。

  ……

  虽然事后分析,五矿的表哥牛三斤是不是因为前一个女人是石女后一个女人正因为不是石女而是早已经被别人给证明了的而给可怜的表哥带来的心理障碍呢?还是本来那个方开兰也不是石女而是牛三斤表哥自己的原因呢?30年后令我们感到惭愧的是,当年我们这群小捣子在那新婚的洞房里像群狼一样的所有开心和快乐,我们对那洞房和花嫂的向往,因而也给我们带来的变声期,原来都是建立在可怜的牛三斤表哥的巨大的痛苦之上呀。但在当时我们却忽略了这一点。我们想都没有想过。接着我们就让30年的巨大的历史车轮将当年的真相不由分说地碾成一团过去的烂泥。就是在这种时候,我们的太阳花嫂还强颜欢笑──怎么当时我们一点都没有觉察呢?──笑语欢声地给我们拿出了她的月经带──是不是一种破碗破摔的表现呢?当时我们的心情全在闻所未闻的月经带上,我们哪里知道当时我们花嫂的痛苦的心于是就更不知道远在百里之外──1969年的乡村百里,也是一个不短的人为的距离──牛三斤表哥痛苦的心了。我们哪里知道在这平静祥和的人文环境中,正在酝酿和翻起一场就要到来的风暴昵。她那温香的口,她那现在想起来竟被我们忽略于是按照我们的推算它就不算丰满但是隔着衣裳胡乱摸起来也已经让人心旌神飞的青杏一样的Rx房;婀娜多姿的红棉袄,包裹着合体的线条;修长的玉腿,在一条月蓝色的夹裤的掩饰下若隐若现。还有低头时或刚刚抬起头时那一点略带羞怯的轻媚,让30年后的我们也心驰神往。似乎是在一阵轻轻的微风的吹拂下,我们十来个脏头土脸的乡下捣子的肌肤也变得清凉了,呼吸变得清爽了,心情都变得婉约起来了。于是声音就变期了,动作就款款有致了。直到现在,还有一些朋友说到我的气质和动作,称赞了几句也讽刺了几句,一开始我还有些沾沾自喜和暗自得意,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努力呀;现在看,也和当年的太阳花嫂的熏陶分不开呀。红袖添香之时,充满着笑语欢声;低眉顺眼之间,搂上去就去亲嘴,这个时候谁还能想着在百里之外的牛三斤表哥──这样一个傻蛋的痛苦、回忆和展望呢?当我们在自己的欢乐之中,就不会感到别人身上的痛苦了;接着就会将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就像我们后来的那个和许多女人有过交往的朋友一样,似乎他的日常工作,就是为了给他的同类和阶级兄弟不知不觉的都戴上绿帽子一样。甚至在这种情况下,我还兴致冲冲地替太阳花嫂到镇上的邮局──骑着俺姥娘70斤黄豆给我换的自行车──去给远在百里之外的五矿上的牛三斤表哥打过摇把电话──这也是1969年的特殊标志吧?──呢。当19岁的花嫂吕桂花把这样一个说起来也属于体已的任务交到我手上的时候,当时我是多么地心花怒放一下感到天地都开阔了呀。多年积下的阴郁马上烟消云散,见到许多人碰到许多面目都感到恐惧的日常压力──包括牛三斤表哥──一下子也感到无足轻重。云开了,雾散了,白石头长大了,白石头该变声了。当然另外一些小捣子还在那里嫉妒和吃醋地跟我捣乱:他那个样子,会打摇把电话吗?还没等19岁的吕桂花反应过来,我就气急败坏地对我的同伴进行了反击,而且信誓旦旦地和红头涨脸地说:

  「谁不会打摇把电话了?俺爹的拖拉机站就有电话──就是摇把的,一次俺爹往县城搬运站打电话,还让我帮他摇把呢!」

  看着吕桂花犹疑的表情已经随着我的解说和分辩转瞬而过,已经又在那里继续谈笑风生和低头仰脸,我才随着这没有刮起来的狂风──原来是一场虚惊──而在风平浪静的港湾里松了一口气看了一下天和擦了一把头上冒出的汗。这时倒是秃老顶表哥──谢谢你,秃老顶表哥,这时你的手指还没有被雷管给崩下来呢──站出来还替我说了一句好话呢。虽然风暴已经过去,你现在说不说都已经无碍大局,说不定你这是见风使舵要在这里白白落一个没有任何风险的讨巧呢,你专门是为了捡这样一个巧宗呢。但是我还是得谢谢你,虽然于事无补,虽然你动机不纯,虽然你可能不是为了我而纯粹是为了你自己,但是你在客观上还是起到一种对我成果和地位的稳固和稳定作用。虽然你也不会打电话,对我会不会打电话和会不会摇把也不知道,虽然你对电话一窍不通,但是到了关键时候,你能替朋友站出来两肋插刀在说着你不懂的东西的时候语气还那么地坚定和肯定,你就已经是高于常人和颇费心思了。这时你已经将自己的后脑勺枕到了床上的被垛上,你似乎漫不经心,你似乎是一个权威现在要一锤定音,你似乎因为这个判断甚至对我有点居高临下,接着你就可以和吕桂花站到同等的地位了吗?接着你不会让我替你再到镇上打一个电话吧?──但是我还是对我的秃老顶表哥心存感激,因为他在那里抓着逆风的尾部和余音斩钉截铁地说:

  「白石头会打电话。上次做接煤车的游戏,催老马快点吃饭,就是他打的电话!」

  说着,还挥了一下他后来被雷管崩掉的手指头。但是,他这为了巩固我地位的加强语,当时在客观上却起了相反的结果。本来已经风平浪静,本来已经转瞬即逝。本来已经拍板了和定案了,本来这事已经不用再讨论了,但正因为秃老顶对我的格外强调,倒是又引起了吕桂花的怀疑,吕桂花经过一次低头和仰头,本来已经将打电话的事pass了,要说别的事情了,现在由于秃老顶的画蛇添足,吕桂花倒是又歪过头和倒回来找了一句──幸好不是一种警惕吧?问:

  「原来是你们小孩做游戏,那就不能当真了!假打电话谁不会比划?你怎么知道他真会打电话?你见过他真打电话和摇把吗?你也会打电话吗?」

  一下就把秃老顶憋到了那里。屋里的气氛马上又开始陡转,春天马上又变成了寒冬,我的心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秃老顶啊秃老顶,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本来已经决定的事,现在又要让你给搅黄了。我的心中充满委屈也充满对秃老顶的愤怒。要这样的朋友有什么用处?当然,面对吕桂花的一连串提问,秃老顶现在一个也回答不出来,他已经像刚才的我一样在那里红头涨脸。本来我的红头涨脸已经下去了现在又随着秃老顶的红头涨脸重新泛起。本来我们毫不相干,本来我们都是有造化的,本来我们是一个身体体会不到另一个身体的痛苦的,现在因为你一句多余的话,倒是一下把我们连在一起了。你这是何苦呢我的秃老顶表哥?我看着你在那里红头涨脸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再张了张嘴又说不出话来,我已经先放下自己开始替你着急但是因为我身处被告的地位又不能主动站出来帮你于是也是在那里干着急或者是更加着急,如果说你的心理负担还是一个人的还是一个单数和单纯的着急的话,那么我的担心和恐惧就是双重的和两个人的了。这时不但我自己的表现牵涉着我的命运,而且你的回答也牵涉着我到底能不能替吕桂花到镇上的邮局去打那个摇把电话呢。于是如果说秃老顶表哥头上着急和焦燥出的密麻的汗还是单层的话,那么我头上的密麻的汗就是双层的了。他在那里张张嘴说不出什么,张张嘴又说不出什么的时候,我的嘴也在那里不由自主地替他张着于是他本来是一张口现在就成了两张口本来是一口之味现在就成了两口之味也正因为是这样所以他的嘴就更加着急就更加说不出什么来这种情况反应到我身上我的嘴就成了四倍的心惊胆颤。我们哥俩儿这时就像站在双重的镜子面前,多重的焦急在镜子中开始出现连锁反应以至于无穷。替人打一个摇把电话是多么地困难和不易呀。最后还是多亏了我的秃老顶表哥呀,他也是急中生智──我们还是低估了他的智力,我们也是替他白着急,事后我们想一想这种担心和恐惧原来是多余的,我们还真低估了秃老顶表哥的创造性就像人民群众在重大历史关头我们低估了他们所能发挥出来的创造性一样──当他们在游行示威的时候,我们不看别的,单看一看游行队伍之中的标语和口号,我们就知道平时无声无息的人民群众,在这决定自己命运的重大历史关头──虽然最后的事实总是在证明我们这种决定也是瞎掰,但是从当时的气氛和情绪来看,从这种热烈和在标语和口号上突然迸发出来的聪明和才智和创造性来看,我们对世界和一帮浑浑噩噩的群众事先还是估计不足,一切的标语和口号与过去的惯常的生活的逻辑都不一样,一切的标语和口号和我们在报纸上平时对他们的教育都迥然不同,他们一下就换了一个思路,他们一下就不管不顾和肆无忌惮,他们一下就别出心裁。──在决定我能不能替吕桂花到镇上打摇把电话的时候,我们过去司空见惯的秃老顶表哥,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在一个民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就只身一个人一下投入到这如火如荼的历史关键时刻了;当他一下子被逼到墙角的时候,他也就狗急跳墙和兔急咬人地迸发出他前所未有的聪明才智,他也就急中生智地找到了他的解决办法解决了他也就解决了我也就一锤定音地决定了这个事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又在关键时候帮了我的忙将我扶上了马。也真难为他了。一个人在那墙角里孤军奋战,一个人在那里损耗了千百万的脑细胞去费尽心机而仅仅是因为刚才自己多说了一句话于是就自己给自己设了一个圈套。当然秃老顶表哥解开了这个圈套解决了这场危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解决了一场政治危机或者将要演变成一场政治危机的重大事件消灭在了萌芽状态,我心里就对他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拥戴。秃老顶表哥,有你的,你怎么不去当总统和首相呢?试想,如果当时这事他没有处理好,在我们两个之间,在以后我们相处的日子里,我们之间的深仇大恨可就不仅是电话而要延伸到方方面面于是从总体上来说就不是一场局部战争而要演变成一场全面战争这种战争拖得时间久了不就影响到我们一辈子的关系了吗?但是多亏了秃老顶表哥,关键时候露出了真面目──真是艺高人胆大,没有这个金钢钻,你不会搅这个瓷器活,虽然一开始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什么,又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什么,但是当你张到第四次的时候,你就突然地像狗和兔子一样爆发了──当人民愤怒了要狗急跳墙了于是他们的聪明才智就要爆发和爆炸了──从形成的标语和口号看──,这时他们会突然离开我们过去给他灌输的一切另换一个思路呢。于是我们看着那标语和口号就有些流氓语言的味道了。但是这往往是一个新事物即将开始的前兆呢,是不破不立的一种表现呢──又好象两口子在那里吵架一样,吵着吵着就换了一个思路,就丢开了引起战争的缸突然说起了盆,本来盆和这个战争是没有联系的──我们的秃老顶表哥被逼到墙角之后,被逼到山穷水尽和无路可走的时候,他也突然换了一个思路,于是这个换了一个思路和体系的想法和举动,也就救了他的命接着也救了我的命让我在本来要灭顶的波涛中又抓到一根稻草接着也浮出了冰面和海水。你知道白石头会打摇把电话吗?你见他打过吗?你也会打吗?你怎么就能保证他会把这场电话准确无误地打到五矿呢?本来这事和秃老顶表哥没有任何关系,现在因为一句多余的话大家就把一切责任和灾难加到了他头上。──我当时也是勉为其难呀。事过30年后,一次我们哥俩儿旧事重提,秃老顶表哥还有些后怕地对我说。──我知道他说这话的意义是说他在历史上还替我担过风险呢,当然这时他也就历史唯心主义地一下就拋弃了当时的历史条件、当时的氛围和情绪的因素和他自己没事找事的责任,一下又把这一切的责任在30年后推到我头上。当然因为这事反正早已经过去了和去球了,从历史的结果来看反正当年那场电话我也打上了,于是我也就大度地没有和他在那里继续纠缠历史和划分责任而是一下全部将历史买了单,我点着头认真地说:

  「可不,直到今天我都得谢谢你秃老顶表哥。当初多亏了你。如果当初没有你,这个电话事件还不知道会向何处发展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呢。」

  秃老顶表哥这时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又说:

  「不是不为,往往是身不在其中啊。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就不要笑话你表哥一生的碌碌无为了。」

  我马上正色地说:

  「我怎么会那样呢?我的哥哥,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

  当时秃老顶表哥是怎样在墙角负隅顽抗和狗急跳墙地转换思路和转败为胜呢?当时他并不知道我会不会打摇把电话,他也没有见过我打摇把电话,他自己也没有打过摇把电话甚至他见没见过摇把电话都难说,这时他怎么就能证明我会打摇把电话不仅在游戏中能把电话给老马打通而且在生活中也有能力将这电话给牛三斤打通呢?虽然他一开始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什么,但是当他狗急跳墙的转换思路和体系之后,他突然却说:

  「除了做游戏,我是没有见过他打摇把电话,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打摇把电话,但我肯定他会打摇把电话和一定能够打好──为啥呢?因为他是我们这群小捣子中第一个骑着自行车到三矿接过煤车的人!你想嘛,煤车都接了,三矿都去了,现在就不能往五矿打一个小小的电话吗?连老马都见到了,两人都拉着手说话了,现在连面都不用见,就不能在电话里和三斤哥说句话吗?啊?呵?嗯?哼?哽?」

  我们一下都楞在了那里。这种思路的转换是我们没有想到的。连我都一下懵到了那里。等我醒过来之后,我差点要为我的秃老顶表哥的急中生智表现出的大智大勇鼓起掌来了。本来秃老顶表哥对自己这样的回答和急中生智也有些措手不及和没有料到,他说出这个理由之后,他在第一感觉上对自己还有些怀疑,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世界上取得了胜利从此就扭转了历史发展的方向,就好象当我们处在重大的历史关头往往还把这种关头的表现看成是一种游戏于是就有了流氓举动一样。但是当他看到众人的发懵和哑口无言,当他看出我的兴奋特别是吕桂花听到这个转换、旁证是那样地有力煤车是可以证明摇把电话的三矿是可以证明五矿的三矿的老马是可以证明五矿的牛三斤的于是在那里频频点头的时候,你看他在那里是如何的惊醒、开心、兴奋──这时的表现也是红头涨脸──虽然同是红头涨脸,但两者的内容又是多么地不同呀──和手舞足蹈吧。30年之后他还有些矫情地说:

  「说起来当时还有些失误,忘记说上老马的饭盒了。不然就更有说服力了。」

  虽然有些矫情和夸张,但我也将这单给照买下来。我附和着说:

  「就是不说饭盒,不是已经改变历史发展的方向了吗?」

  又说:「当然,如果说上饭盒,会更有说服力。」

  ……

  感谢你,我的秃老顶表哥。最后的历史就形成了这样一种事实: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你,我就注定不能到镇上去打那个摇把电话──在感谢秃老顶表哥的同时,我也再一次感谢一下俺娘和俺那花爪舅妈和花爪舅妈她爹大腿上的大老鼠疮吧──正是因为你们,我才得以到三矿去接煤车,过去煤车旁证过麦收,现在煤车又旁证了电话。人生第一次冒头的历史意义从来不可低估。果然,在吕桂花的新房里,一提三矿和煤车,所有的人都没有了疑义。所有的人都心服口服。嫉妒和吃醋都见鬼去吧。现在世界上的一切都属于我。一切权力归农会。大局已定。吕桂花马上也是更加坚决地拍了板:

  「电话就让白石头打去吧。」

  接着还以用人不疑和疑人不用的态度说:「明天就打!」

  一下就使我从这些小公鸡中间再一次飞升出来。而人们在这个时候恰恰忘记了这样决定和对三矿、电话、秃老顶接着是我承认的本身在事实上是多么地别扭。一切的纠纷和深入,其实是因为秃老顶表哥一句多余的话;在他多余之前,本来我们也是决定了的;现在人们在欢欣之时就忘记了这个扭曲的过程而让秃老顶白白钻着历史的空子充当了一次民族英雄。同时,我们也像历史在遗忘一样在这里也忽略了历史,其实秃老顶所寻找到的对于他新的思路和体系的历史支撑之点,在历史上恰恰是靠不住的。因为历史上我接煤车的结果恰恰是:

  我这煤车其实是没有接上的呀。

  但因为秃老顶和煤车,我的电话还是打上了。但等我到了镇上邮局拿起那部在小木箱里被铁链锁了半边的摇把电话时,我和当初要来打这个电话时的心情又不一样了。没打这个电话的时候我是多么盼望打这个电话,为打这个电话历经苦难和误会,但等真的拿起这个摇把电话说不定一摇就通电话线就要把我和五矿的牛三斤表哥连在一起的时候,我又有些犹豫了。在由村里到镇上来的路上我还祈祷着这电话一打就通好向吕桂花和众人拿回去一个证据,到拿起这个电话我却盼着就是把电话的摇把摇断了还是不通为好──这样一方面我也打了这个电话对吕桂花有一个交待,同时打了这电话又没有打通我要说什么也就是吕桂花要说什么牛三斤却一点也不知道。我盼望打这个电话一切是为了吕桂花,那个时候给谁打电话和这个电话是什么内容对于我是十分次要的,只要能博得吕桂花的欢心和向捣子们证明我会打电话我可以赴汤蹈火,但当打电话的权力已经握到了我手中我已经可以代表吕桂花的时候,这时我手握着电话摇把对这电话的内容就有些计较和注意了。为打这个电话我和其它捣子们不共戴天,现在可以打这个电话了我和其它捣子们又利益一致了。因为接电话的不是别人呀,而是牛三斤;电话的内容就是问他你最近还回来不回来呢?发话人就是我们大家的吕桂花──还要通过我的嘴说出来。这个时候我对接电话的牛三斤是多么地嫉妒、羡慕和仇恨呀。而那些没有打上电话的捣子们现在还蒙在鼓里不明真相地在嫉妒我的打电话呢。这时我却委屈地在替大家着想了。如果电话打通了,牛三斤答应回来,我们这群小捣子晚上怎么办呢?过去吕桂花没有嫁过来的时候,我们的晚上本来也度过得非常有趣,可以玩摸瞎,可以玩藏人,可以接煤车和可以相互扮演三矿的老马……玩得是多么地投入和忘我呀,不到夜深人静三星偏西村中寂静极了只是远方传来几声孤立无援的狗叫我们是不回家的──当然有时狗还没叫,我们的爹娘就在那里叫了,用恶毒的叫骂拆散了我们的游戏,我们只好扫兴地臊眉耷眼地分手回家──这时我们心中对不懂事的爹娘埋藏着多么大的仇恨呀。但是等花嫂吕桂花嫁过来之后,我们这群小捣子的一如既往的夜生活一下就被打破了。过去玩起来觉得特别有趣的游戏,现在马上变得无聊和乏味,显得有些无力,有些夸张和儿戏,我们从心里对摸瞎、捉人、三矿和老马再也提不起劲头,因为我们再在那里摸和捉,扮和演,也没有花嫂吕桂花的新房更能吸引我们呀,再摸和再捉我们也摸不着月经带和粉红色的乳罩,再扮演和再演我们也没有搂着吕桂花那妖娆可触的苗条的身和触到她那甜馨的口更加真切。过去的一切游戏马上土崩瓦解和烟消云散,而吕桂花屋里夜晚的灯光成了我们这些冲动莽撞的少年在茫茫黑夜里唯一的一盏航灯。我们向往你的屋子,吕桂花,就是30年后我们想起来也是这样。虽然现在想起来你的屋子已经坍塌和破败,当时你用的还是廉价的化学梳子,记得你新房的屋顶贴满了报纸,报纸上到处是毛主席语录,你用的化妆品也就是70年代的乡村香脂和胰子,但那一切一切,都是我们开始认识这个世界上女性的唯一的标志。你是我们对于这个复杂世界开始觉悟的第一课堂和识字课本。为了给你打电话我可以不到镇上的另一所学校去上课,但是如果谁晚上不让我到你屋里去,我马上就可以跟他拼了。我有几天因为赌气没有到你那里去,当我赌到第七天的时候,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煎熬不下去了──我能坚持七天已经是一个奇迹──就又灰溜溜地回到了你身边。──它甚至憋得我变声期都提前了。──1969的吕桂花的新房,是我们一群捣子由少年到成年的过渡驿站──如果世界上有谁缺少这样一个过渡,那他什么时候才能成熟呢?这是我们的黄埔军校和西点军校。吕桂花是这个军校十分出色的教员。当白石头30年之后碰着人还给谁叫老师的时候,你们认为那真是在叫你们呢?如果有谁这么傻乎乎地答应下来,那他就真的是一个傻冒,因为白石头这时叫的根本不是你;表面是你,其实他的心已经不在这里,已经飞回到1969年的吕桂花身边。他触景生情随便说了那么一句,你就当真了?你果然从此就电话不断地真的认为你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傻冒,当他拿起电话的时候,他从心里愤怒地喊了这么一嗓子。──1969年的一天晚上,在吕桂花新房里那扑闪扑闪的煤油灯下──在我们一群捣子的一再纠缠中──吕桂花终于把她的月经带给我们拿了出来──这时你们惊喜的吶喊戛然而止,一条条嗓子全部憋在了那里。你们受不了这突然的刺激和新奇──你本来还想在那里翻来倒去地细细品味和把玩呢,但是已经被另外的小捣子给抢了过去。──最后吕桂花一把将它夺过来藏到了屁股底下:

  「不要看了,别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

  你还记得一个小捣子在那里意犹未尽地问:「那上边还有一点血印呢,那是谁的呢?」

  19岁的吕桂花「扑哧」一笑,接着打了那捣子一掌──你这时低头和抬头的动作划出的曲线,又是多么让人心旌飞扬啊。我们多么想上去轻轻地搂着你,用我们11岁的年龄来呵护你19岁的容貌和神情呀。也许是看到了我们的温情而不仅仅是邪念,记得她这时轻轻地补充说:

  「那大概就是我的吧。」

  我们的欢乐无穷无尽,我们的夜晚浮想连翩,我们的生活一下就充满了期盼和等侍,我们白天在镇里上学的时候,我们心里却盼望着夜晚。30年后想起来,它在我们的人生旅程上,也是一段最昂扬饱满的日子。哪里像30年后的日子越过越无聊和越活越没劲呢。没来吕桂花,我们每天等侍的是三矿和老马;有了吕桂花,三矿和老马对于我们简直就是欺骗──不但欺骗了我们的现在,也欺骗了我们过去的每一天;如果吕桂花永远没来,我们一辈子都不会觉醒一辈子就和老马糊里胡涂搅和在一起了;但是现在吕桂花来了,世界在我们面前就拉开了新的波澜壮阔的一幕。在新的感召下我们甚至活的都单纯了,我们都割断了我们和世界的其它联系,我们就是我们,我们就是这么欢乐的一群。而在这个时候,我们还要给吕桂花的另一联系说起来按着社会和人文规定比我们还要重要比我们还应该在她心里占更大比重的的牛三斤打什么电话吗?还要在电话里问他最近回来不回来吗?你最好一辈子不要回来。这个电话最好一辈子不打。就是打也永远打不通。摇把已经断了。世界上所有的电话都出了故障。所以最后当吕大那个老杂毛横插一杠子吕桂花也就随着她爹爹背着包袱开始一天一趟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赶城告状和牛三斤离婚的时候,我们一方面因为这场风波和离婚我们再也见不到吕桂花而伤心,同时我们也对这时的牛三斤有一种恶毒的快意呢。让你当初接了电话回来!让你当时在我们中间横插一杠!──你可知什么时候你从百里之外的五矿回来,对于我们这群小捣子来说,就是黑色的星期五和阴雨连绵的发霉天呢──似乎永远也熬不出头来了。你把晚上──而且名正言顺──占住了,我们晚上到哪里去呢?操你娘的。这时就是大家打起精神重新拾起过去的藏人和老马的游戏,一切也玩得差强人意动不动就有人发火,所有的藏人和老马游戏的乐趣现在都变成了一种折磨。也许不玩还好一些呢。这时大家聚在一起,倒是相互发现了我们的共同尴尬。由于这种发现,我们又拙劣地产生了伪装。越是玩得无趣,越有人高声在那里说:

  「这有什么呀,这样玩也挺好!」

  「反正我是玩得挺开心的!」

  「我觉得比去吕桂花那里还要痛快呢!」

  「吕桂花那里有什么呀,月经带不是已经看过了吗?想她也再拿不出别的新东西了!」

  「还是玩藏人和老马要痛快一些!」

  ……

  但是大家终于玩不下去了。这时大家连相互愤怒和掩饰的毅力都没有了。如果现在不草草收场,接着大家肯定会为了共同的痛苦而抱头痛哭──这样第二天还怎么见面呢?仅仅为了保持这点相互的尊严,大家开始没话找话地找托词:

  「今天有点累了。」

  「俺爹今天特别不是东西,还等我回家圈狗呢。你说一条狗,谁圈不是圈呢?为什么天天非等我呢?」

  ──但你在吕桂花家里的时候怎么从来没有说过有狗等着你和非等着你去圈不可呢?于是大家顺坡下驴地说:

  「今天就散了吧。」

  ……于是就散了。但在散的时候,大家却有一个共同的藏在心里的痛楚和瘀垒没有说出来,那就是:现在吕桂花和牛三斤在干什么呢?

  幸好牛三斤每次回来只在家里呆三四天,这使我们对生活和灾难还有一个终于会结束的期盼。三四天之中大家闷闷不乐,但是在心里却共同期盼着这三四天快一点过去──从大家脸上一天比一天露出喜庆和掩饰不住的期侍就可以看出来──我们知道那共同的欢乐的日子已经为时不远了。有时黑色的日子突然加长,这次牛三斤回来不是住三四天,而是五矿一下放了假,他要在家里住上半个月,等大家再见面的时候,大家终于连掩饰都忘记了,一个个开始露出绝望的神色──大家共同跌到黑色的深渊。30年之后我都不知道那15天我们到底是怎么度过的,我们为什么没有在半个月之中像海豚一样集体自杀,将自己的尸体集体地拋扔到岸上──你不能不佩服我们的毅力。──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当时我们并没有这种毅力,我们只是坚持了12天,到了第13天,我们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我们不约而同地共同爆发了。已经到了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的地步了。于是我们在一个晚上可怜地做了两节藏人和老马的游戏之后,大家不约而同地一齐停下来了,接着我们该怎么办?还这么明知故犯地折磨自己下去吗?这时一个大胆的捣子我记得好象是牛来发的儿子小猪蛋怯生生地试探着──本来小猪蛋也是一个英雄八面和动不动就要挥镰刀和割肠子的主儿呀──这时也怯生生和试探地问:

  「要不咱去吕桂花家看一眼。」

  听到这个提议,大家从心眼里一齐欢呼和响应:「对,到吕桂花家去看一眼,看看她在干什么呢!」

  「反正我们好多天没到她那里去了!」

  这时又有人老成持重地说:「就是现在去,我们也是去看牛三斤表哥,也是好长时间不见了。倒不一定非去看吕桂花!」

  这个自我安慰和自我欺骗的理由一下又说服了大家,帮助大家克服了潜在的心理障碍──真是一举两得,真是一个重大的理论贡献,于是大家纷纷说:

  「就是。」

  「咱们就是去看牛三斤表哥,谁说去看吕桂花呢?」

  ……

  于是大家第一次在牛三斤表哥从五矿回来的日子里,开始一跃而起和欢呼雀跃地来到了吕桂花的新房。我已经忘记了当我们走进新房时牛三斤和吕桂花正在干什么,只是觉得当牛三斤不在的时候我们觉得新房的空间还是挺大的,装下我们这些捣子绰绰有余;现在由于牛三斤表哥的存在,等我们十来个捣子一进屋,屋子马上就被填满了房间里显得一点空余都没有。记得当时牛三斤表哥还是像平常一样严肃,对于我们的到来既没有欢迎,,也没有谴责,就那么沉默地在床前站着──记得当时他仍带着一顶火车头帽子──30年后想,你在屋里还带什么帽子呢?──于是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我们也就是在那里干站着,平时所有的欢乐和肆无忌惮,现在都变成了老老实实和默守陈规。甚至一下我们变得有些腼腆和有礼貌了,小猪蛋乍着胆子在那里说:

  「听说三斤哥回来了,我们来看看。」

  大家马上像应声虫一样随声附和:

  「就是。我们来看看。」

  接着大家还拙劣地装出大人的样子在那里问:

  「五矿最近怎么样?」

  「炭块还是那么大吗?」

  「你说我们这里的人,怎么一拉煤就去三矿而不去五矿呢?」

  「三斤哥,你像三矿的老马一样在五矿过磅秤吗?」

  「那样的地磅,一下能过多少斤?」

  「听说要提你当保管员呢!」

  「吃饭还得拿饭盒吗?」

  ……

  当时牛三斤答的什么我也已经忘记了。只是记得面对我们的提问,他更加严肃──于是这次不见他还好一些,自见他这一面,今后在街上和他对面走过来,对于该不该跟他打招呼,我在心里就更加发怵、紧张和拿不定主意了。于是在不长的时间里,我们该问的都问了,该说的都说了,这时我们连和吕桂花搭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找到,就低眉顺眼和臊眉耷眼地灰溜溜地退出了吕桂花的新房。边出门还边自我解嘲地说:

  「不要送了,不要送了。」

  出了门我们集体半天哑口无言。倒是临出门的时候,吕桂花在房里喊了一句:

  「以后有空还来玩!」

  才给了我们一点生活的信心和希望。──既然牛三斤回来是这样一种结果,现在我们还要摇起电话问他回来不回来这样问的本身不也起着催他回来的作用吗?我拿起那摇把电话,第一次像大人一样在那里犯了深思和考虑──你说吕桂花对于我们的成长起到了多么无微不至和细微末节的作用呀,一个电话的重托,就使我考虑起问题第一次不是从枝节而是从大局出发,不是单单考虑目前也考虑到了长远,不是单单考虑自己而是想着还有一个集体,不是单单盯着眼前的两粒米而是像雄鹰一样一下就飞到了天空。它是一个人素质和层次的飞跃呢。当然,30年前的一个11岁少年,他的意志并不是多么坚强,最后的结果又必然是:我还是为了眼前而丢掉了长远,我还是超越不了个人而纯粹为了大局,我还是不会为了大家的利益而将自己的表现机会给牺牲掉──最后落一个连电话都打不通的罪名。想一想秃老顶、金银贵和小猪蛋……他们都是什么东西!当初打电话的时候他们不是还对我有些怀疑呢吗?现在如果我为了他们而不打这个电话,最后不正好使他们的怀疑成立这胜利的果实只能让他们独吞而我倒要被他们反咬一口吗?那个时候谁还会想到我的机谋和大局呢?人们都是一些忘恩负义的人呀。不给他们吃肉的时候他们老实地捧着粥碗,觉得自己本来就不该吃肉──肉食者谋之;真给他们吃肉的时候,他们反倒端起饭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如果结果是这样的话,我不是为他们白白牺牲了吗?牺牲后他们不是也不会说我什么好吗?去你妈的,天塌砸大家,打!于是我拿起这摇把电话就愤怒地打了起来。甚至比不思考摇得还猛。──说起来当时我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这是我人生的历程中第一次用电话跟另一个人在世界上交流;而这第一次电话,一下又具有这么多的社会内容和人生含量──这不是一个普普通通随便瞎扯淡的饭后聊天的电话,而是一个由这内容要产生社会效果和连锁反应的关键性对答──我就不管不顾和一往无前地开始拿起了电话对世界倾诉了。30年后,还有许多接到白石头电话有的只是听到白石头声音还没有见过面的朋友,都说白石头在电话里有另一番声音、表现、风采和魅力──见过白石头的人,也说电话里的白石头和生活里的白石头是不一样的──明明他在电话里是那样的热情,怎么见了面反倒冷若冰霜呢?明明听到他电话的声音就发怵,怎么一见面倒是那么地和蔼可亲呢?明明在电话里已经听出是一种意思,怎么一见面就改变了呢?明明在电话里什么都没说,怎么一见面就说不是一切在电话里都已经说过了甚至是说定了呢?在电话里说什么了?于是没见过白石头的人,都想快一点见到他;见过白石头的人,这时反倒有些发怵──当白石头听到这些形形色色和林林总总的议论,他就觉得这一切议论都显得空泛和缺乏历史底蕴。因为他们不知道白石头在少年时期第一次打电话的历史。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现在他们没有经过白石头的同意就对白石头的电话评头论足,说明着他们一厢情愿地背叛了白石头的过去和现在。一到这种时候,白石头往往会自言自语或是喃喃自语地说:

  「关键还是起点不一样呀。」

  这句话一经说出,以后就成了白石头和世界发生误会、错车和擦肩而过需要用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来排遣的时候常说的一句口头语。虽然当时是第一次打电话,虽然对电话的摇把不熟,虽然第一次打电话就有这么激烈的思想斗争和复杂的社会含量,但是这部镇上邮局已经褪了色电话上方还挂着两捆碱性电池的摇把电话,在白石头一往无前的精神召感下,竟在他手里出乎意料地一摇就通了。连邮局的人都说,这部电话从来没有这么通畅过──而且你要通话的地方,又是百里之外的五矿;30里20里还好说,这是百里;一个屁毛不懂的乡下孩子,就这么三摇两摇真的摇通了?──一下让邮局的人都对这电话感到气愤。──甚至电话已经通了,看电话的老董还不相信呢。还以为是这毛孩子恶作剧地骗他玩呢;只是等他从孩子手里抢过电话把自己已经失聪的耳朵贴着那听筒「喂喂」了两声之后:

  「谁呀,啥呀?你是五矿吗?你真是五矿吗?」

  五矿清晰的声音果然传到了老董耳朵里──这时老董又从另一个方面有些兴奋呢,都说我老董耳朵失聪,这不听起电话来也很好吗?为了这个兴奋,他只好一边骂着:

  「他妈的,说通吧,它还真他妈的通了!」

  一边就将这话筒糊里胡涂地又交到了由于路上骑车过速现在头发还向天上飞着的乡下孩子手里。这时孩子子也兴奋了。也把许多社会含量和刚才的思想斗争一下子忘到九霄云外,一下就对大局和整个社会形势如果这个电话不通对你们还好一些如果通了要对你们将来15天的夜晚产生毁灭性的打击也不管不顾了,他开始鼠目寸光和顾头不顾屁股地一下就沉浸在电话一摇就通而且还经过老董的证明这诸多的兴奋之中了。于是他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兴奋,从老董手里接过电话,开始语无伦次地拼命往电话里灌输和嚷叫:

  「是五矿吗?我找过磅秤的牛三斤,我叫白石头,他是俺表哥,俺表嫂叫吕桂花,吕桂花让我问一下他最近还回来不回来了?……」

  等等等等。事后白石头才知道,他这电话的风头出得还没有到此为止呢。等过了几天牛三斤表哥真的回来了,这时连他也憋不往那刀削斧刻的严肃的脸,说起这电话的事也在那里「扑哧」一声笑了。因为矿上的电话就那么一部,管电话的老头叫老杨,老杨接到谁的电话,就要通过架在矿上的大高音喇叭在里面重复电话的内容让你知道。不然矿上两千多人,人人去接电话电话和老杨怎么受得了?于是在老董从老杨那里得到了证明──电话果然通了,而且确实是五矿──接着你在电话里说了吕桂花的内容之后,老杨就开始在矿上和连绵起伏的群山中开始广播,于是这声音就回荡在那万水千山和沸腾的群山里:

  「牛三斤,牛三斤,你的媳妇叫吕桂花,吕桂花问一问牛三斤,最近你还回来吗?」

  这广播的内容老杨可能没有介意,但是等这内容从高音喇叭里传出来以后,立即、马上,在今后的几天和几月,甚至几年到几十年后,都成了五矿的笑谈和美谈了。就成了一个通俗歌曲和流行音乐。──从歌词角度来看,它还真有些先锋和后现代的意味呢。于是大家一上班,顶着矿灯提着饭盒,就开始在那里喊──千万人都像背毛主席语录一样在那里比赛着唱:

  牛三斤,牛三斤

  你的媳妇叫吕桂花

  吕桂花问一问牛三斤

  最近你还回来吗

  ……

  虽然因为牛三斤的回来和我这一摇就通的电话一下又损害了大家半个月的利益,虽然这半个月里大家像以前的半个月一样感到难受和煎熬,甚至因为这个电话是白石头打的现在大家回过头来已经开始对白石头怒目相向,但是在白石头心中,这半个月内却忘记了煎熬而一直沉浸在幸福之中呢。人怎么不能为了眼前的利益而忘记长远的目标呢?人怎么不能为了眼前的两粒米而丢掉苍鹰似的翱翔呢?眼前的两粒米是可见的叨到嘴里就是个饱,谁知道你在将来的天空里翱翔半天能得到什么会不会空手而归呢?我就是过了今天不说明天,为了今天牺牲明天,又怎么了?于是白石头为了自己的暂时利益而牺牲了大家的整体利益在那里沾沾自喜了整个的1969年呢。对于白石头来说,1969年也是一个沾沾自喜的年头呢。当然这喇叭的内容在村里传开之后,它的影响也像在五矿一样,立即在村里流行开去。半个月的煎熬过去,它也成了我们这群小捣子中的口头歌曲。同时,就像上次到三矿接煤车一样,白石头因为电话和喇叭再一次成为村中的明星和在一帮小捣子中脱颖而出。上次接车还灰头涨脸地费了一膀子力气,这次可是不费吹灰之力拿起电话就在邮局里摇了摇。这也是使白石头感到了投机的好处于是他长大之后怎么能不是一个机会主义者怎么能把自己脸前的利益和两粒米给放弃而去考虑什么民族大义呢?你还怎么能指望他为了一个长远的理想和目标做一次战略性的撤退或是丢弃呢?他一生想到的从来都是得到,他哪里想到过放弃才是一种更大的得到呢?──当然,在1969年的电话风头上,投机者也不只是白石头一个──这就可以看出机会主义在我们人民群众中的基础了──本来捣子们当初是反对白石头打电话的,电话在客观上是损害着大家利益的,牛三斤回来的15天大家在精神上和肉体上倍受煎熬,但是这时看到群众舆论的转向和白石头的超拔,大家一下也放弃了主义和正义,开始集体转向和投降。这时大家开始说:

  「我们早就说过,白石头是打得了这个电话的!」

  「我们打小跟他在一起玩尿泥,还不知道这一点吗?」

  这时秃老顶倒是对一群流氓产生了愤怒──但由于势单力薄,在群众的浪涛中发不出单独的声音,只好采取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的方式说:

  「其实,当时支持白石头打电话的,也就是我一个人了!」

  说完这个,还看了白石头一眼。──但这些形形色色不同方面的事后拥戴──虽然都夹了些私心杂念,在客观上对白石头的脱颖而出和发扬光大却都起到了促进和更加促进的作用。白石头在1969年的天空中可以任意的飞舞和翱翔──30年之后他才稍微有些清醒──当他再一次在成年人的严峻的现实中遇到大的社会动荡和群众运动的时候,他才突然知道了自己在30年前的肤浅。这时他倒摇着头在那里感叹:

  「原来也就是一个电话和高音喇叭呀!」

  倒是让跟随他的人,一下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一下坠到了五里云雾之中。一下倒把这感叹归到了自言自语、喃喃自语甚至是老年痴呆症的行列。于是这白石头的唯一清醒,又让我们和历史给错过去了。──其实30年前我们唱过高音喇叭和电话之后,我们心里最想说的话还是:

  牛三斤表哥,电话和喇叭都已经响过了。你在家住的时间也不短了。你该早一点回去了。

  ……

  现在回想起来,当牛三斤表哥不在村庄回了五矿的日子,我们在吕桂花的新房里度过的也不都是快乐,在心里也不是没有担心和嫉妒──在我们心中还另有敌人。他就是我们村里另一个已经成年并且已经娶妻生子的表哥刘久祥。不可否认地说,30年后的刘久祥,那臃肿的身体,那浮肿的脸,一笑露出几根大黄牙,眼睛已经被胖脸挤压得看不见了,脑袋上的头发脏得像破鞋垫一样粘在头上──让你无法设想他的当年;但在30年前,他在村里却是一个风流倜傥的英俊青年呢。留着当时十分时髦的小分头,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有时又人为的变换一下发型,忽然梳成当时领袖一样的大背头,清早站到街头,不断地用手往后捋着自己的头发,伴着不时的大声咳嗽,确实让我们一群小捣子自惭形秽。──话又说回来,30年后的吕桂花,也不成了一下臃肿的在矮脚凳上坐不下来的庸俗口臭的老年妇女吗?30年前她口里呼出的空气是多么地温香和清洌呀。这时我们就想到,还是不要再说30年后了,一切事情还是放到当时的环境中去考察吧;如果说起30年后,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情是站住脚的。30年后我们对臃肿的刘久祥心平气和,但是在30年前,我们和风流倜傥的刘久祥却有不共戴天之仇呢。一开始我们没有发觉,但是忽然有一天,当我们再去我们的领地吕桂花的新房去度过我们快乐和欢乐的夜晚时,我们突然发现羊群里跑出个一个骆驼,在我们这个小团体之外,竟不知不觉多出一个超出我们年龄层已经娶妻生子的刘久祥──梳着油光水滑的背头,我们马上感到一种威肋,我们马上感到形势对我们十分不利,因为我们发现他和吕桂花对起话来,一下就超越了我们的小团体。过去没有他的时候,当我们对吕桂花说的话不能马上理解的时候──譬如乳罩和月经带的构造和在上边扯着的各种带子的用途,吕桂花就会不厌其烦地笑着再给我们解释一遍;现在有了刘久祥,在我们还没有明白和听懂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颔首微笑和点头了,于是吕桂花就觉得没有再讲的必要也没有心思再重讲一遍于是马上就会随着刘久祥的思路和反映能力另换一个话题进行下去于是谈话在疙里疙瘩的进行中就给我们留下许多难题。一下就显出我们的迟纯。一下就显出我们的愚蠢。一下就显出了我们的不谙世事甚至一下就显出了我们的多余──为了挽回面子我们试图在那里挣扎着不懂装懂但是这种挣扎更显出了我们的滑稽。本来我们在这里是自由和畅快的,现在由于刘久祥的到来,,我们就变成了一群故乡的陌生人由主人一下沦落成一群旁听生。我们简直就是用自己的场地和舞台,给敌人提供了一个演出波澜壮阔话剧的机会。本来在一个小团体已经形成的时候,它对任何外来者都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心理,就好象几个知心的朋友正在一起说着知心话,突然横插进来一个圈外的人──由于他的到来,我们不但开辟不了新的话题,就是连刚才的话题也进行不下去呢;何况我们羊群中现在突然跑进一匹各方面都比我们具有优势的骆驼呢?这个时候我们就对年龄和由年龄带来的智力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了。你身为一匹骆驼,跑到我们羊群里来干什么呢?这里是我们的家园和青草地,你将脑袋探到我们园子里到底要吃些什么呢?本来我们对30年后要守护家园做一个精神上的不撤退者的朋友还感到好笑,但是当我写到这里想到一个成年人跑到我们少年堆里的那种优越感,一下就跨越了我们跟吕桂花直接接上火的情形,我对30年后朋友的口号和主张马上就理解了和衷心拥护了。你说出了30年前我们没有说出的心里话。但是,由于我们的幼稚和软弱,我们对刘久祥的到来虽然感到恼火和懊丧──30年前我们还没有发现那样的口号和主张,我们也是白白恼火眼看着骆驼吃了我们的青草而毫无办法。我们眼看着事态一步步朝着不利于我们的方向和深渊滑落下去。虽然我们夜里依然到这里来──过去我们集团内部的个别人因为一时赌气可以憋上七天,但是现在形势已经威胁到我们的根本利益我们倒是觉得不能将大好河山白白向敌人拱手相让于是我们还要垂死挣扎一下──但是当我们再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发现,这时吕桂花对我们到来的热情已经不像过去那么真诚和自然了,那样期待和高兴了。当然她对我们的到来也没有表示反对,但是我们发现她对这种到来的期待,只是为了给刘久祥的到来铺垫一种前奏和营造一种气氛。她真正等待的已经是刘久祥。虽然我们的到来从目前来讲对于她还是必不可少,但是这时我们到来的性质和她所等待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我们已经降为一种陪衬,我们已经不是主角而是一群配角;等我们突然有一天发现她和刘久祥已经开始眉来眼去和言来语去说着我们似懂非懂的暗语和哑迷的时候,我们似懂非懂地觉得我们已经变成了他们阴谋的一部份也说不定──如果身边没有一群胡闹的孩子作为陪衬,他们两个已经结了婚的成年男女,这样点灯熬油的在一个屋子里相对而坐和笑语欢声不也显得太出格了吗?现在他们的笑语里还夹杂着我们不懂装懂的笑声,他们的时间里还夹着我们不懂装懂的时间,他们两个在一起不就更加放松、大胆和无所顾忌了吗?没有发现这一点我们还只是生气,对于这匹骆驼的到来顶多是一种厌恶和怪他不识相,等我们发现这深刻可怕的阴谋时,我们的脑袋」轰」的一声就爆炸了,厌恶在这个时候就转化为一种仇恨。接着我们还发现这样一种迹象,过去的吕桂花在等待我们的时候并不首先洗脸和在脸上涂抹香脂,现在在我们到来的时候,她脸上怎么喷发出刺鼻的人为的芳香呢?洗脸水还在盆子里晃荡呢。本来你为别人洗脸和抹香脂也没有什么,问题是当你为别人洗和抹之后,你不该对我们的觉察毫不在意──一点惭愧都没有,肆意在那里喷发着芳香。如果是这样,我们过去所做的一切努力不都白费了包括那个史无前例的电话也都白打了吗?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令我们更加感到愤怒和不平的是,当她洗完和抹完之后,还要当着我们的面,将那一盆晃荡的充满着胰子香味的水,接着再一把一把撒在屋里的地上。接着屋里就充满胰子清香的水味──衬托出她脸上焕发出的一种喷薄的19岁成熟女人的红晕。这难道还不说明问题吗?这时你一边有一搭和无一搭地和我们扯着无味的闲话,一边开始露出有些焦急的另一种等待的表情,我们除了感到失落之外,还格外地感到一种屈辱呢。是谁将不是我们这伙的刘久祥──这屁骆驼和狼──给引进来的呢?──这个时候我们的智力已经降落到这样一种低谷和地步──即一开始我们并没有将仇恨集中到事件的当事人刘久祥和吕桂花身上,我们开始痛心疾首地在自己集团内部寻找内奸。最后就把这内奸定成了秃老顶。因为刘久祥第一次在吕桂花新房出现的时候,是和秃老顶一块来的。羊群里跑出来一个骆驼,你就是那引来骆驼的人。一个巨大的屎盆子,就这样不分清红皂白地扣到了秃老顶的头上。我们眼看着秃老顶在那里痛苦不堪,向我们揪着自己的胸襟给自己解释和开脱。但事到如今,你也是责无旁贷;你说不是你引来的,那天怎么明明是跟你一块进来的呢?秃老顶在那里揪着自己的前襟说:

  「我没有引他来,那天也是他自己要来的。我们不过碰巧在吕桂花家的门洞里遇上罢了。」

  但秃老顶在这里又犯了一个错误,即为了开脱自己的罪行,他有意无意地把自己的责任收缩了一下──这种常人常犯的错误现在一下就露出了破绽一下就被别人抓住了本来他想将事情说清楚现在反倒说不清楚了本来他的罪责也不大现在他倒一下跳到屎盆子里了。因为他刚说完这句话,刘屎根马上抓住了他话的尾巴:

  「什么,你们是在吕桂花家门洞里碰上的?怎么那天晚上我看到你们在街上就走在一起呢?还边走边笑,走着走着就进了吕桂花的家──现在看你还怎么赖!」

  这时你还有什么反击之力呢?本来你在街上或是门洞里碰上都无关紧要,都不能说明就是你引狼入室,但是正因为你在开脱的时候愚蠢地在距离上玩了一个花活于是你就被别人抓个正着接着你就像炉灰扑到身上一样说什么也拍打不下来。你为了叙述中间的一个小小的错误,反倒证明了你事实上摆脱不开的血海般的干系。你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你拼命揪自己的前襟也没有用。这时不是你证明白石头能打电话的时候了,这时吕桂花也救不了你了。抓住了秃老顶,我们甚至把当事人刘久祥也忽略了。我们把对刘久祥的仇恨一下都集中到了秃老顶的头上。这时刘久祥倒是趁虚而入更在那里如鱼得水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就是群众运动的特点。使我们显得更加可怜的是,也许那个朝气蓬勃的年青人刘久祥,和一个如花似玉的花媳妇在那里恣意调笑的时候,他根本还不知道我们这群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旁听者内心的痛苦和煎熬呢。因为我们发现有时他说了一句俏皮话,说到得意处和吕桂花在那里弯着腰「哈哈」大笑的时候,他往往还要知心地把我们当做一伙地向我们看一眼或是眨一眨眼呢。这个时候我们就显得更加可怜了。他还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内讧呢,他还不知道秃老顶为了他而承担的沉重的历史责任呢。他还不知道秃老顶头上的一个屎盆子就是他亲手制造的呢。他还把我们当成一群不通人事的毛孩子呢。他像吕桂花一样对我们视而不见呢。由于这种视而不见的双重表演和在我们头上的屡屡上演所以等一种特殊的契机终于来到我们可以恶毒报复的时候我们就显得毫不心慈手软。不是不报,时间不到,时间一到,一定要报。所以当有一天吕桂花又在那里洗完自己的脸抹着自己的香脂有一搭无一搭和我们扯着闲话等侍刘久祥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开始严肃地视而见地告诉我们──不是以前在我们和吕桂花之间有两断著名的诗或流行音乐吗?一首是:

  亲爱的三斤花的心

  花的心里装得是三斤

  ……

  另一首是五矿的大喇叭传出的:

  牛三斤牛三斤

  你的媳妇叫吕桂花

  吕桂花问一下牛三斤

  最近你还回来吗

  ……

  以前在骆驼还没有闯入的时候,我们在吕桂花新房里自己玩耍,玩到高兴处,玩到趣处,也常常高声地用稚嫩的公鸡嗓子在那里唱:

  亲爱的三斤花的心

  花的心里装得是三斤

  ……

  或是:

  牛三斤牛三斤

  你的媳妇叫吕桂花

  吕桂花问一下牛三斤

  最近你还回来吗

  ……

  一人领唱,众人呼应;大家唱着唱着,就笑着倒在了一起──那时不管你怎么唱,吕桂花都在那里笑着不语或是笑得前仰后合──这就从客观上更加鼓励了我们,或是有时也干脆加入我们的合唱──在众多的童声中又叠加出一个高拔的女声,那合唱就显得更加昂扬和意味深远了。但是现在由于刘久祥的加入,我们好长时间没有唱这两首歌也忘记唱了──骆驼来了,狼来了,我们在担心和恐惧、自责和懊悔,我们在抓内奸,歌与欢乐,早已离我们远去了。但是在我们这群公鸡忘了有半个月半个月吕桂花的新房里不闻歌声的时候,吕桂花在洗完脸和抹着香脂的时候,突然又想起了这歌。令人感到气愤的是,她想起这歌不是因为她突然对往昔的生活有了怀念对目前的刘久祥有了厌烦现在要和我们共同回到那欢乐的时光──我们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的回转呢。而是她开始对这歌我们会不会突然想起来──我们在目前的情绪下怎么能想得起来呢?不是你的提醒,我们倒把这歌给忘了──突然在刘久祥面前唱起来使她感到尴尬和无处呢?会不会使他们之间突然都想起什么暂时出现冷场和自责呢?──她担心的仅仅是这个并且开始为这个而未雨稠缪了──她可想得真周到──为了他──而这时你置我们于何地呢?你怎么一点就没有考虑到我们的情绪呢?于是她在那里洗完脸一边抹着香脂一边往地上洒着洗脸水一边突然想起什么地说:

  「哎,我给你们说,那两句曲儿,要是久祥哥在这的时候,你们可不要再唱了。」

  倒是弄得我们一楞:「两句曲儿?哪两句曲儿?你说的是什么?」

  这时吕桂花说得明明白白:「就是『花的心』和大喇叭里的那两首,就是过去我们常唱的那两首,就是过去我们一边唱一边笑的那两首。」

  我们终于听明白了。原来就是这两首曲儿。本来已经忘记了,现在经你提醒我们又重新想起来了。这时我们也就看出了你的用心──原来你是要和我们彻底把过去斩断。你不说这个我们还不知道你是这样地无情和绝情,现在你说这个了,就又重新勾起我们翻滚的思潮接着就产生报复的情绪了。呜呼,原来我们已经被别人俘虏到了被捉弄的地步了吗?原来我们就是这么没有退路吗?一点回旋的余地都不留一点重回故地的希望都不给吗?就这样结束了吗?难道就不怕激起我们的愤怒跟你对着干吗?你就这么大胆和放心吗?你就这么不把我们放到眼里吗?我们就是这样的命运吗?世界发展到现在就是这样一个结局吗?我们将小米饭焖了这么半天,现在拿着碗筷来吃饭的竟是别人吗?不听这句话还好一些,可能它还是一个平静的夜晚,一听这句话所有的公鸡包括内奸秃老顶都愤怒了──为了弥补闯下的罪过也为了再一次显示自己跟罪过没有关系,这时秃老顶倒是显得更加愤怒了。你不是不让唱这首歌吗?你不是怕我们唱这首歌影响你和刘久祥的情绪吗?你不是怕出现短暂的尴尬和冷场吗?──不是你提醒,我们连这个也不知道,多亏你提醒,现在我们可知道其中的奥妙和破坏你们的方法了。不破坏你们我们不是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吗?从你的态度我们不是已经看出我们的下场了吗?那么现在,哪怕为了一时的恶毒的快意,我们也要破坏你们一下呢。破坏不是由我们先起头的,破坏不是由我们这些羊引起的而破坏本身是由于骆驼的到来和你吕桂花本身的改变产生的──你们也是活该。于是,接着就有好戏看了。当然我们也痛心地感到,只要我们一破坏,我们的破坏就不仅仅是吕桂花和刘久祥──在破坏他们的同时,我们和吕桂花之间的蜜月关系也要马上结束了。现在我们拿起的或是别人交给我们的,竟是一把双刃的利剑。娘的球。记得当时我们也是头脑发热呀,记得我们也是年轻无知和嘴上没毛呀,当吕桂花提醒我们的时候,我们还以阴谋对阴谋地装作顺从地频频点头,做出了再不唱这两首歌的保证;但是到刘久祥到来之后他们之间果然就很快进入了角色欢快地谈笑很快就到了高xdx潮和趣处到了忘我程度的时候,我们这群小捣子突然不约而同地──这时连相互招呼和使眼色都不用了,大家从来没有这么万众一心和心领神会过──开始了一个牛三斤的大合唱:

  亲爱的三斤花的心

  花的心里装得是三斤

  ……

  中间连停顿都没有:

  牛三斤牛三斤

  你的媳妇叫吕桂花

  吕桂花问一问牛三斤

  最近你还回来吗

  ……

  当然,预期的效果马上达到了。我们眼看着两个正在趣处的人一下就怔在那里和僵在那里,接着开始吃惊地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看到他们一下收缩的样子,我们就更加兴奋更加恶意也就更加歹毒了。唱完了一遍,接着又来了一遍。而且越唱越起劲稚嫩的童声合唱的声音越来越大──声音一下就从吕桂花家的窗户里门洞里爆破出去开始飞扬在村庄的黑色的夜空接着就飞越了三山五岳一下到了海之角天之涯。一点余地都没有留。在这歌唱声中,一开始可能是愤怒后来唱着唱着大家就又动了真情于是歌声中又加了许多回想的成份由于这回想大家更加愤怒了于是歌声就更加嘹亮和雄壮了。终于,唱着唱着,我们发现刘久祥突然像灰老鼠一样从屋里溜走了──我们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于是我们更加兴奋;接着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一直怔怔的吕桂花,突然眼中默默地流下一道清泪。这倒让我们吃了一惊,我们的歌声突然憋到了这里。接着我们听到吕桂花一边擦着脸上的清泪一边清晰地说:

  「你们走吧。你们再也不要到花嫂这里来了。」

  ……

  也就从这时起,我们终于失去了我们的花嫂吕桂花。一切都结束了。在她和牛三斤表哥还没有离婚的时候,我们的蜜月期就提前地结束了。在缱绻反侧之后,大家都开始感到相互的多余了。这个时候她就开始和牛三斤表哥离婚了──当然她的离婚并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反目,而是因为牛三斤表哥没有精子。我们接着看到的吕桂花,就是和她的老杂毛爹爹吕大一块背着包袱开始在柏油路上赶城告状的形象了。马路上蓬头垢面的样子,和过去新房里低头颔首的形象,在我们的脑子里一下还统一不起来呢。在我们还不懂精子的时候,我们还有些自作多情,以为她和牛三斤表哥的离婚并不仅仅是因为她和牛三斤表哥之间出了问题,而和我们这群小捣子关系的破裂有些联系呢──现在倒是殃及了牛三斤表哥。我们好长时间没有再到她那花房里去了,我们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其实在我们心里,还是一直想寻找一个机会或适当的契机来打破我们之间的坚冰来弥补一下我们之间的裂痕我们能重归于好回到刘久祥没有横插一杠的从前。这时我们已经认清了事物的主要矛盾和爆发这个事件的原因了。我们想用时间的酒精和橡胶水像擦洗和抹掉胶片上的划痕一样将我们中间的这块阴影给擦掉,我们能和好如初再重新开始。甚至当我们和你在街上再碰面的时候,我们已经发现你有转变的迹象见了我们你就想偷偷地笑我们见了你就躲避着「咚咚」地一阵乱跑──这不是很好的开始吗?不是一切都正在自然而然地转化吗?谁知料想不到的大祸又从天而降。当我们以两点论的思维方法在这个世界上耐心等侍的时候,谁知道世界又从第三点爆发了呢?──当我们在一天早晨突然听到她要和牛三斤表哥离婚的消息,我们还以为她不是因为牛三斤表哥而是和我们赌气呢。等我们认识到这种认识是我们的自作多情她所做出的决定原来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在这场巨大的风波中毫无比重和痕迹的时候──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第一次认识到在世界上牛三斤表哥对于我们这群小捣子的重要性了。我们过去的一切张狂和自我膨胀一下子显得那么可怜。我们原来还以为在这场游戏中我们占世界的大头呢。水落石出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连一个精子都不如。一切还都在牛三斤表哥身上。牛三斤表哥是皮,我们只不过是一堆附到他身上的乱毛罢了。现在皮不之存,毛将焉附?过去我们还看不上牛三斤表哥还想在那里捉弄他呢,谁知道我们还是早一点跟他站到一起更对我们有利。牛三斤表哥一倒,我们在村里就再也见不着吕桂花了──吕桂花第二天就卷起包袱回到了娘家的二层小楼上,开始和她的老杂毛爹爹赶城告状。过去我们对她给别人洗不洗脸、抹不抹香脂还在那里矫情和计较不清呢,现在可好,危巢之下,岂有完卵?现在我们不但是那个不为别人只是为我们自己的吕桂花见不到了,就是那个为了别人甚至为了别人还撒洗脸水的人也见不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再到吕桂花过去的新房去看,已经是人去屋空,已经是黑灯瞎火,门上早已经上锁和房檐上已经有了蜘蛛网,屋里扑出来的是早已没人居住的生屋和旧屋气息,这里别说没有了对自己的笑语欢声,就是对别人的笑语欢声你也不能旁听到了,剩下的就是在夜空之下和繁星之下的一片寂静。这个时候我们突然是多么的伤感呀。我们对于过去的一切包括她对不起我们的一切都开始怀念和想念了。我们一下想念得都心疼了。包括那为了别人而撒的胰子水的香味。过去的一点一滴都还在我们的心头,而现在我们面对的竟是一座寂静的空屋──空屋或废墟,你埋藏了我们多少笑语欢声。时间的错位,一下让我们对世界和我们自己充满了悲观。怎么到头来是这个样子呢?虽然30年后当我们知道了吕桂花和牛三斤离婚的真实原因我们从理智上知道他们离婚还是对的,但是一想到当时那座空屋和废墟,我们对事情的结果还是不能接受和原谅。回到娘家的吕桂花,也已经不是以前的吕桂花了,在短短的告状过程中,她已经从一个欢快活泼的新娘蜕变成一个大喊大叫的泼妇了。当她和爹爹背着包袱走在新修的柏油路上时,1969年全县的人民都开始对她指指戳戳:

  「这就是那个说他丈夫没有精子要和她丈夫离婚的人!」

  「她就是那个在柏油路上拦车谁都不给她停的吕桂花!」

  ……

  于是她很快就成为全县的明星了,于是她也就像30年后的电影明星的离婚案一样在我们县上造成了一波新闻效应。我现在揣想,当年19岁的吕桂花是不是也有自己的肤浅之处呢?如果不是在这种效应──人们看到她的时候表面上都唯恐避之不及以显示自己与她的区别,但是心里与背后却和我们村里当初听说她名字和二层小楼时一样,大家又是多么地想和她接触、亲近甚至是抚摸她呀──的推动下,也许她的离婚还不那么坚决;现在在这种新闻效应和人们期盼心理的推动下,她倒是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要把戏演给大家看要让戏剧有一个结局要向观众有一个交侍。同时我们不幸地看到,当她全部进入角色时,我们可怜地被动地牛三斤表哥也不由自主的进入了角色。他还不能一下就离婚呢,他还不能一下就承认自己没有精子呢,他还不能一下就承认自己在床上不行──一点不是过去的配种站的老王的对手呢。本来两个人是可以不大张旗鼓可以悄没声地好说好散,过去牛三斤表哥和石女分手的时候不就是执手相看泪眼吗?现在由于戏剧的要求和观众的原因,两个人开始共同携起手来,一波波掀起戏剧的高xdx潮了。吕桂花已经发展到在县城大喊大叫,有几次还闯进了县长的办公室;牛三斤一次次在五矿收到法院的传票──也是通过老董的大喇叭喊响在三山五岳之上吧?──我们的牛三斤表哥从五矿来到县城之后,千不该万不该,有一次竟在县城街头也像吕桂花一样喊叫上了。他竟对着吕桂花──这个时候你对的是吕桂花吗?你对的只是一个角色和概念呀──喊:

  「谁说我没有精子?如果大家不相信的话,我们现在就在这里试一下好吗?」

  接着还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这就可以想见事情的结果了。当然他立即就赢得了围观者的一片掌声。这倒使吕桂花一下怔到了那里。这时两个人也许会有一种突然的清醒,突然意识到面前的不仅仅是角色还是真实的过去的亲人吕桂花和牛三斤──这时两人会不会突然有一种伤感和疲惫呢?但是这种意识和清醒转瞬即逝,马上又转化成一种固执的对于对方的愤怒和仇恨,于是就使离婚向更加极端的方向发展和无限期地拖延下去。这时离婚就成了一个事件和向世界的证明:吕桂花为了精子一定要离婚,牛三斤为了精子一定要将离婚拖延下去。接着在全县人眼里,这就成了一个波澜壮阔的连续剧,似乎离婚并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而是全县人民都在闹离婚,于是这台大戏还不能草草收场呢。于是日复一日,吕桂花就开始替全县人民背着一个包袱一天天疲惫地行走在我们的柏油马路上。渐渐地她和县上法院的人都混熟了。屋子里没有人,她可以一个人推开门到那里去烤火;到了中午,还能和法院的人一起到伙房里去买包子呢。事情的性质变成了这样,谁还能考虑到我们村里一群小捣子的心情呢?渐渐柏油路就成了全县人民关注的焦点。如果这一天吕桂花没有出现在柏油路上,全县的人民都会感到失落柏油路因此也失去了它的分量呢。

  ──当然,最后牛三斤在五矿的猝然死亡,一下还是使吕桂花的离婚在全县草草收场。她的离婚还是以不离为离了。现在回想起来,从一场历史事件的结束和它能出现的最隹结局来考察,牛三斤意外死亡,还是给全县人民离婚这场大事划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它符合戏剧的发展规律,它使一场波澜壮阔的话剧不是朝必然的方向发展而是出现了一个意外的收尾。它使我们震惊,于是就使我们有余味可以反刍。他死得是那么地突然、偶然和意外,如果不是生活中所发生的真实你在戏剧中还感到有些出格和意外呢。那是一个普普通通五矿的夜晚,夜晚不过刮了一阵狂风,我们的牛三斤表哥拿着饭盒返回宿舍,一扇窗户被狂风刮起,正好拍在牛三斤表哥的头上──牛三斤表哥当场被拍得不醒人事,在被送到医院的途中,心脏就停止了跳动。从被砸到送进医院,中间连醒过来一下都没有。五矿的人也说,当时差一秒都不行,端着饭盒的牛三斤和飞扬的窗户就是那么分秒不差地遭遇到这个世界上。于是突然的意外事件结束了一场宏大的戏剧,戏剧在中间就被这么腰斩断了。当消息从五矿传到我们县上时──本来五矿或咱县也是天天死人的,但是因为这时的牛三斤表哥也成为一个明星了,于是这明星的突然离去也使我们全县上百万人一下都伤感起来。戏就要这么结束了吗?婚还没有离就这么不用离了吗?我们本来还有好多话要说呢。包括法院和县长,一下也感到有些遗憾和失落呢。大家不但感到事情来的过于匆忙和突然,自己在以前也显得有些匆忙和大意了。比这更重要的和现实的问题是:本来这天我们的吕大爹爹和吕桂花花嫂已经背起包袱要赶城告状了,甚至他们爷俩儿今天还担心下雨要带上一把雨伞,但是当这样一个突如其来和让人不能接受的消息传来时,你让他们在1969年的这一天何去何从呢?他们倒不是突然感到伤心和从此赶城告状失去基础,而是作为一个明星,一下子也感到对观众、对县城、对1969年的柏油马路不好交待呢。

  这时,我们的花嫂吕桂花,倒是一下扑到床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附录:

  1970年,吕桂花又嫁到离我们村庄十里的胡马村,丈夫叫吴三羊。吴三羊没有工作在三矿或是五矿,他一头就扎到了千里之外的玉门。到了1996年,我们再见到从玉门归来的吕桂花,吕桂花已经儿女成群,腰口粗得连身子都蹲不下;虽然还是那到爱爽朗大笑,但是嗓子粗得已经掺杂着不少男人的声音;脸是那么的浮肿,两个突出的眼袋在脸上耷拉着;我们突然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就好象两个40多岁的拳击手又相遇到拳坛上一样。但是这时的吕桂花,又一改30年前的泼妇样子,在故乡仅仅住了半个月,就赢得了善良和耐心的好名声。她的爹爹吕大──30年前一个长着斗鸡眼、罗圈腿,爱管闲事耐不得寂寞的小老头,现在已经75岁,寂寞地瘫痪在他家的破败的二层小楼上。而吕桂花这次回来,10天没出家门,天天在楼上给父亲捧汤倒水,擦洗换衣;天天让人到集上割肉,回来给爹爹包饺子。等她再一次告别家乡去了千里之外的玉门之后,还留下一个著名的理论在乡间留传:

  虽然俺爹瘫痪了,但俺还想有这个爹爹,我回来对着楼上喊一声,有人跟我答应;如果没有这个爹。我再叫,楼里哪还会有回声呢?

  倒是弄得75岁的吕大有了后顾之忧,对在床前捧汤的吕桂花说:

  「妮儿,你不要对我这么好。你要对爹这么好,等你半个月后回了玉门,让我如何再活下去呢?

  吕桂花这次在娘家呆了10天,剩下来的五天来到了婆婆家。吴三羊的娘是一个头上藏满虱子夜里就在灶怀里打一个地铺睡觉的老婆婆──说话也已经糊里胡涂啰里啰嗦。晚上吕桂花到邻家大嫂家去串门,过去的往事和现在的人生说着说着就夜深了,大嫂说:「天这么晚了,你就睡在我脚头算了。」

  吕桂花说:「算了嫂子,玉门离家这么远,10年还不回来一次呢,既然回来了,还是回去陪俺婆婆睡吧,还是在地铺上睡在她脚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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