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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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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牛屋理论研讨会之一

  时间:公元年月日

  地点:故乡村头粪堆旁牛屋会议室

  会议主持人:(按姓氏笔划为序。笔划稠的放到前面。)

  猪蛋村长、屠户。

  冯·大美眼秘书长刘老孬之妻、世界名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之领队

  会议出席人:(排名不分先后。因是圆桌会议,挨着一个个介绍。姑且从小刘儿开始吧。谢谢。)

  小刘儿潦倒文人。特长:会给人捏脚。爱好:爱掺乎一些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别人的事。会议还没开始,他就上来抢座位。在抢座位的过程中,与白蚂蚁之子白石头发生了冲突,相互大打出手。又为这出手被他的心上人冯·大美眼瞟见而懊悔不已。

  六指已经过时的著名理发师。牢骚满腹。总觉得自己创造的发式并没有过时,而是众人反复无常造成的。爱驻足街上,对来来往往男男女女的新头型品头论足。最后发展得有些下作了,爱往过路人头上扔过时的蛇和蚯蚓。

  白蚂蚁没有任何特长的村民。爱小偷小摸(包括偷别人的思想和观点)又常被别人逮着。大蒜头鼻子,头上有两大块白Fc;夏天一身汗,赤着背,弓着虾米腰在路上走,在坷垃地拉屎的时候,爱将自己的裤腰带搭在自己的脖子上。

  白石头白蚂蚁之子。核豆眼。常用眼翻人。到了眼前的好处他看不见,别人看见的好处他上来就抢。刚与人打完架。脸上还挂着一道道血痕。

  曹成村民。历史上的英雄,曾任魏公、魏王、白脸、丞相等职。冕十二旒,乘金银车,驾六马,用天子车服銮仪,出警入跸。但天有不测风云,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后落魄流浪、蓬头垢面至今。爱仰天长叹。爱以前辈身份,给人出些馊招。大便宜得不着,开始用心思与人计较小便宜。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袁哨村民。情况与曹成相类似,历史上的英雄。曾领冀州、青州、幽州、并州四牧。人称主公。后也落魄流浪到俺村。流浪到俺村之后,老毛病还没改,一会儿胸无大志,一会儿又志大才疏。爱与人小肚鸡肠,爱与人争长道短。与曹成是面和心不合的联盟。老曹看不起他,但苦于在这世界上再无人说心里话,就与他狗打连连扯在一起。两人在关系方面,都是长期受压抑者,这也是两人同病相怜扯在一起的重要原因。

  曹小娥曹成之养女。花容月貌,婷婷玉立。但面目经常憔悴──因为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找不到容可以为之悦的知心人。常在集市上看着茫茫人海而唏嘘流涕。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1960年,与俺孬舅搞过不正当关系,怀过私生子,唆过猪尾巴,后又流产。现与养父老曹住在一起。当然也有风言风语了。一次曹成和袁哨在一起吃酒,老袁拿此开玩笑,说老曹是「自种自吃」。被曹小娥听见,当时大怒,倒立柳眉,圆睁丹凤,把老曹骂了一个佛出世,二佛涅盘。老袁以手掩面,不敢仰视。曹小娥借此又敲打自己的养父:「不要吃驴肺吃离了眼,姑奶奶躺下是条虫,站起是条龙。半夜里在那里咕咕哝哝,拨门插子,顶什么用呢?我就是给你敝开了门,你那么一把年纪了,行吗?惹得姑奶奶性起,你又收拾不了场面,第二天还跟我见面不见面了?替你考虑,还是灌了黄汤,趁早找个地方挺尸去,好多着呢!」弄得老曹过后也直埋怨老袁。曹小娥没事的时候,爱夜看猫闹春,日看狗恋爱。一边看还一边剔牙。可见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

  前孬妗鬼魂。1960年已死。生前大贤大德,但顶个屁用,照样好人不长寿,让孬舅又找了冯·大美眼。死后反悔,现卷土重来,要为上一辈子报仇。生前梨花眼,穿得破烂衣衫,端着糊糊碗,就着萝卜丝,头上爬满了虱子;吃着吃着,虱子就掉进了萝卜丝碗里。她梨花眼又看不见,生前不知吃到肚里多少虱子。死后虱子复发,都变成了仇恨的种子。现在穿得花枝招展,梨花眼做了手术,做成了虎豹圆眼;虎豹圆眼看穿世界,花枝招展英姿飒爽。你们同性关系者不是要回故乡吗?我前孬妗也来搅和搅和。据专家估计,由于前孬妗的到来,一定会使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更加波澜起伏,大为可观。

  俺爹村民。见利忘义。日常没有任何作为。见面不要问他干什么,他什么都不干,唯一要干的是给别人添腻歪,一生对别人要求多,对自己要求少。整天考虑的是世界怎么对不住他,从来不考虑自己有没有对不起别人的地方。谁当他的儿子谁倒霉。他能把儿子送到虎口而博人一笑,他能把儿子领到集市上卖掉而帮人数钱。当年我给曹丞相捏脚的时候他唆着猪尾巴对人卖乖,后来我被曹丞相辞退的时候他对着我长嘘短叹,怪我在外边不争气,使他的猪尾巴断了来路。本来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研讨会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但他听说这次座谈会之后还有自助餐招待,开会时每人发一瓶汽水,就非让我给他搞一张入场券。本来会议上没有安排他,现在临时乱抓,哪里搞得到?他就躺在地上泥水里打滚不起来,说我忤逆不孝,这时又搬弄起他的一点历史知识,说郭巨还埋儿呢,说李机还卧冰呢,现在既不让你埋儿,又不让你卧冰,让你搞一张入场券,你还推三挡四的,到底是什么用心?──这还不是叫爹最生气的,你搞不到入场券我不怨你,我也知道你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但问题在于:你替爹搞不到,你就不能把你手里的那一张让给爹吗?你的思路往这方面想都没想,你日常对爹是什么态度,不就昭然若揭了吗?从小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到头来你对我是这个态度,那我当初还养你这个王八蛋干什么?……接着就越说越多了。我见此情况,像历史上历次父子冲突一样,赶紧将我手中的入场券让给了泥水中的我爹。这时围观的人已经很多了。我爹一见人多,像历次一样,手捏着券子,又开始得便宜卖乖地说:你不给我券子我不生气,我一闹,你就把券子给了我,我就真生了气──说明你本来能给我券子,不等我生气,你是不会给我的,你这不是存心气我和要我的好看吗?你让众人给评评理!接着拉着我不让我走,把我也弄得一身泥水。就这样,到头来他有了券我没了券,我还弄得一身没理。会议开始前两个小时,我还在村头粪堆旁心急如焚地转游,等人退票。但这种时候哪里还有人退票?爹倒是从我身旁,大摇大摆得意洋洋地入了场。最后我只好找到会议的主持人、村长猪蛋,许给他事后捏三天脚,才从他手里,高价买到了一张站票。这是我一入场为了抢座位和白石头打架的根本原因。看着我们两个在那里打架,白石头他爹白蚂蚁对我怒目而视,随时准备帮儿子下手的样子;俺的爹就不同了,还在那里一边抽着烟卷,一边用烟头点着我跟别人说风凉话呢;这孩子就这样,出门就跟人打架!接着「咕咚」喝了一口汽水。

  路村丁村丁。他家祖上民国初年移民到俺村。那时俺村的村长是俺姥爷他爹。小路的祖上就跟俺姥爷他爹当村丁。村里缴田赋时他调着屁股推着独轮车,俺姥爷他爹拿着草帽在一旁走着扇风;土路上俺姥爷他爹问:累吗小路?老路一边头上冒着密密麻麻的汗,一边挣着脖子说:不累不累,一车粮食,可不能说累,村里断案时,他先从原告被告家里各敛几斤白面,到村西土庙里,给俺姥爷他爹烙热饼,等俺姥爷他爹吃了热饼再说理。断出案子,该打打,该罚罚,由老路去执行,弄得老路也很威风。村里开会时,他敲着大锣从村里穿过,嘴里喊着:开会了,开会了,耳朵里塞毛驴了,让爷敲来敲去地喊!最后俺姥爷他爹去世,村丁也去世,临死之前,老路村丁将他的儿女叫到床前,说:承蒙小刘儿家祖上看得起,我们一个外来户,让我们当村丁;一开始我不知道,后来当着当着就知道了,这个村丁也不可小觑呢!放到村里是村丁,放到一个国家,就是总统的大秘书呢。总统的一切思想,都要从这里传出来,你还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你还不可以忙里偷闲塞些自己的思想进去吗?在他搞女人的时候,你不就可以忙里偷闲地搞个丫环吗?说着说着,老路就瞪了眼睛,说不出话来;但还不咽气,用手顽固地指着他家后墙上的一个老鼠洞。家人们把老鼠洞打开,一股黑气从里面飞出来,接着变成了五彩缤纷的思想和货色、阴谋和诡计、洪水和猛兽,还有几个妖里妖气的女人的精灵。它们都在随着音乐活灵活现的跳舞。这时家人们明白,原来就是它们,几十年在统治着俺的村庄,迷惑着俺姥爷他爹和老路,倒是和俺姥爷他爹和老路毫无关系了。但它们都贴着俺姥爷他爹和老路的标签。在这些标签中,哪些属于俺姥爷他爹,哪些属于老路,像一团乱麻一样,早已混淆不清。家人们看着老路僵化的指头,大哭一场。这时也就坚定了祖祖辈辈当村丁的信念。于是一口气当了百十年。村里村长变幻不定,倒是村丁都是固定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铁打的小路流水的村长。一次欧洲教授刘全玉戴着金丝眼镜,回来考察了小路和村长的关系,倒是对这个大加赞赏,说别看这个小路,这次搞得倒是很有些自由和民主的味道呢。你看我现在家乡那些总统,他是流水,而国家的服务人员就是铁盘;虽然当初小路家祖上搞这个纯粹出于自私,但他卑鄙的动机,竟也达到了高尚的目的。谁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太绝对了吧?卑鄙也是可以达成高尚的。这不就是一个例子?虽然他学我家乡的样子就像一块肉在大热天放得时间过长有些走味,但我问一句,它总比没有肉要好吧?至于他忙里偷闲塞进去一些私货和搞了一些丫环,就好象生孩子必然有血污一样,这也是难免的。如果计较起这个,历史上没有哪一个伟人能够站得住脚。教授这么一讲,小路家的村丁地位。在村里就更加合法和理论化了,就更加铁盘和不流水化了。谁敢反对他们呢?你是要破坏民主和自由吗?新换一个人,他还真不会推独轮车、烙饼和打锣,在主人偷女人的时候,他到隔壁的房间偷这个女人的丫环。如今的小路,也就这样跟上了猪蛋。小路长得尖脑壳,瘦长,刚接替他死去的爹当上村丁时很委琐,见人先笑,说:您是前辈呀,您得常来呀。打锣声音很小,饼子烙得很小。但当着当着,就和他爹他爷爷一样,敞着怀,可着大锣在街上扇,饼子烙得像女人的大裤腰。这时常说的一句话是:世界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就是上来下去,出来进去。单看这话,我们就知道他进步了。渐渐小路连村长猪蛋也有些不放在眼里。村里开会,村长在台上讲话,他也在台下提着锣插言插语。大家有议论,猪蛋对这个也很腻歪,但他的插言插语有时对自己又有提醒作用──到底是村长没有村丁当得熟练哪,你说鸡蛋,他可以当场给你提溜一只小鸡;你说女人,他可以当场给你指一个丫环,猪蛋也是可气而不可言。在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座谈会问题上,猪蛋和小路也闹得不大愉快──在会场的正常座位之外,村里又加印了一批站票,这批站票该归谁管理,村长亲自掌握还是下放给村丁,谁来收诸如小刘儿的款子,两人有些矛盾。猪蛋赌气说,今天开会我一个人主持,你就不要插言插语了;今天不比往常,今天有外宾,你插言插语的,让人家看到倒好象我当不了这个村长和会议主持人一样。但小路噘着嘴不高兴,说这样的会议也算是大腕云集,这样的机会也算是千载难逢,只许你表现,不许我表现,这符合日常的真实吗?日常我可以插言插语,到了关键时候把我抹掉,当秘书的命运就这么可悲和悲惨吗?这符合自由和民主的原则吗?这符合村长和村丁之间的既定关系吗?当初俺家祖上把村丁一辈辈传下来,到了我手里,就这样让我把原则和祖宗的遗训给糟蹋和歪曲了吗?不让我插言,还不让我发言了吗?我不作为你的插言,我作为自己的独立发言,这下你可管不着了吧?你以为我愿意在你屁股后煽风点火呢?那也是没办法;现在我听到你不让我插言,我心里高兴着呢,我可获得解放了,我可有自己的独立人格了;你既然这么安排,我在这次会议上的身份,可就不是一个村丁而是一个会议代表了。我不是列席而是出席了。我举起的一只手臂,也算一票,我也得珍惜这个权利才是。你以不让我插言为始,到我因祸得福成了正式代表而终;这就是历史发展的逻辑。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最终的胜利者是谁呢?我要发一个新闻通稿呢。村丁小路,也成了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理论研讨会的正式代表,还不是一条新闻吗?别人看起来,还以为我是开你的后门沾你的光当上的呢,还以为你在以权谋私,安插自己的亲信呢;岂不知情况恰恰相反,不是你对我的恩赐,而是我小路到了这个份上,想压也压不住,是我自己斗争的结果。小路说了一番话,弄得没有文化的猪蛋张口结舌。由于两个人闹翻了,使我们的村子混乱了几天;到处有人发言,到处有人搞男女关系,一切都没人管了,没人断官司了──因为没有人烙饼,还怎么断官司呢?所以同性关系者回故乡之时,正是我们故乡无法无天之日。他们倒来的恰如其分和适得其时。打谷场上直升飞机那场风波,由于没有小路在场,猪蛋就处理得一塌糊涂。差点没让联合部队对我们故乡乱箭齐发;我们可以想想,如果当时发了,我们就成了一片焦土,哪里还有幸福的今天呢?我们哪里还能坐在这里心平气和地开会、喝汽水和等待会议后的自助餐呢?打谷场事件之后,猪蛋果然有点气馁,对小路客气许多,想将过去的尴尬局面重新扳回来,路上遇见小路,小路不与他说话,他倒主动上前去跟小路搭讪。小路一时在村中名声大噪。现在坐在会议桌前,也是一副洋洋自得、舍我其谁的样子。在那里对主方和客方左顾右盼,指指点点。对故乡进来的人,他一个不理;别人对他点头,他也不理别人;只是见到外宾进场,才扬起手「哈罗「一声,弄得我们疑神疑鬼,很受压抑。倒是在内宾的我进场的时候,我对小路扬起了手,他倒对我格外点了一下头,使我受宠若惊;接着他又对我招了招手,我就在众人的目光下,走到了他面前;潜意识中的虚荣心,也使我的尾巴翘了起来,人人可以看得见;这也是乐极生悲,成为我接着在抢座位时和白石头打架的力量来源和心理支撑点。酒壮矬人胆,虚荣心也壮矬人胆呢。小路把我招呼过去干什么?原来是为了说猪蛋坏话。说猪蛋这人真黑,倒给你一张站票,到底要了你多少钱?你如果找我,我就不会这样。虽然我对猪蛋也没什么好印象,但对小路这样背后说人坏话,也有些看不上;何况这一切并不是猪蛋首先造成的,罪魁祸首还是我爹;现在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等我真不找猪蛋而去找你的时候,你在黑市上倒卖黑票的黑价,说不定比猪蛋还要高呢。但他的窃窃私语,毕竟又说到了我心上;同时人家又是在对众人不理的情况下,单独把我择出来关心我,我还是感激涕零地点了点头,说:猪蛋就那样,谁还不知道他?小路又拍了拍我的肩膀:「等会你瞧好吧,不跟他丫挺的扯在一起,我心里高兴得很。我准备了一个长篇发言,一会让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说,我相信这一点。这才能脱身,去抢我的座位。

  郭老三鬼魂。前村民。生前是一个光棍。死后力图将自己的一生打扮得光彩照人。世界上什么最光彩和使人感动?那就是悲剧了。于是他将自己无聊的一生,重新按悲剧排过一遍。什么是悲剧呢?就是把有价值的、崇高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可郭老三的一辈子哪里能找出崇高和有价值的东西供人毁灭呢?剩下的也只能靠编造、篡改和胡搅蛮缠了。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呀,像燕子衔泥一样,郭老三一趟趟满头大汗地飞来飞去,将一嘴嘴泥点贴到窝上,将一片片谎言和金叶贴到自己身上,最后谎言的窝竟也被他搭成了,价值和崇高集于一身──一身金灿灿的价值供你毁灭,一身如花似玉的细肉供你摧残。这时的郭老三也是假戏真做,欲哭无泪了。他的感情还有了真投入。他的魂灵也在我们村庄里独往独来、自成一派和自由飘荡了。这时倒让我们哭笑不得和左右为难了。我们是尊重真实的历史呢还是相信虚假的现实呢?照俺姥娘的话说,不就是我那不争气的三叔吗?亏他还有脸说出来,他生前是一个混不上媳妇的老光棍,爱往寡妇院里扔死猫──你可以去调查沈姓小寡妇嘛,看她院里积了多少死猫?实在解决不了问题,就偷偷摸摸夜里拿着咱家的一头母牛出火。半夜咱家里常有凄惨的牛的「哞──」的叫声。最后弄得那头牛见到老三就发抖。最后这头牛就生生被老三给迫害死了。咱是穷苦人家,有一头牛是容易的吗?但老三不管这个。后来牛死了,老三也死了,大家那个舒畅的感觉,就像欢庆胜利和获得解放一样。我们今后可该过一段踏实、放心和夜里没有牛叫声的生活了。我们可该睡一个安稳觉了。这是俺姥娘的话。但到了郭老三嘴里,事情就不一样了。郭老三把自己过去的无意行为,现在摇身一变,当成了关系解放方面的先驱、先例、先锋和后现代。他把自己当成了回故乡的同性关系者之鼻祖甚至他连同性关系者也看不起,只是自己的生灵关系大军还没有回故乡,才百般无奈地借用一下这些同性关系者。借着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热潮,也将自己改头换面当作同路人地要卷土重来。刚才在休息室见到那些同性关系者,他故意大大咧咧地上去跟人家「哈罗哈罗」地打招呼,可惜人家都不认识他,楞着眼睛感到奇怪,弄得他有些尴尬。但他也真给锻炼出来了,对这种尴尬毫不在意,反倒对我们说:「这没什么可以幸灾乐祸的,蛤蟆还不认识蝌蚪呢。」又开始跑到会议室忙活,夸张地用自己的牙帮助服务员开汽水瓶子,然后隔着桌子递来递去。等会议一开始,他正襟危坐地摆在那里,一副等着别人给他追认烈士的表情。当然老人家心里还是有些发虚,同性关系者对他不相识,故乡的人对他的生前又了如指掌,谁知道能不能拿这编造的事迹混过去呢?心里真是没有特别大的把握。这时他又觉得同性关系者选择的故乡也出了问题,怎么就偏偏选择了真正和真心所以就容易暴露真相的故乡呢?怎么就不能四海为家、反以他乡为故乡呢?当然如果是那样的话,他的鬼魂能不能跑到别的故乡去,别的故乡的恶鬼野魂给不给他签证、给他签证他买得起买不起机票,都是问题。既然这样,我就暂时把这故乡当作那故乡吧。就让自己的目的不纯的魂灵在这混乱的故乡上空飘荡吧。我毕竟是善良的。郭老三坐在会议桌前想。虽然他也知道这句话对于现实世界的空洞无力。这时他倒尴尬和虚弱地看了我一眼。还是他的重外甥跟他一样善良呀,他交换眼神找对了人──我在回报的眼神中,给了他一丝鼓励;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他立即又还回来一个感激,还夸张和讨好地用一只眼睛给我打了一个飞眼。这时我叹了一口气,会议怎么还不开始呢?人就再介绍不完了?但我这口气被还没介绍的人闻见,他们立即大怒。赶着你是被介绍完了,就显得不耐烦了对不对?不介绍我们,参加会议的人如何知道?我们还怎么参加会议?再说了,客人还没有介绍呢,同性关系者一个还没有出场呢,他们不到场,我们就是现在开会,顶个球用!亏你还是一个文学大腕,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在关系上也不是一把好手,趁早闭上你的嘴巴,无论对事业还是对你自己,都好多着。主席座位上的猪蛋,这时做得倒真像一个主席,用铅笔敲了敲汽水瓶,威严地说:闭上嘴巴,继续介绍。我羞愧满面,赶紧闭上嘴巴。人呢,就继续往下介绍。我时我爹又画蛇添足地站了出来,走到猪蛋身边。趴到猪蛋耳朵上说:这孩子就是这样,人一多他就疯,他再不合适你告诉我,我立马扇他。倒是人们对他的多此一举表现出了不满,「嗡嗡」一阵议论;猪蛋也对他皱了皱眉。使他老人家也感到有些尴尬。这真是:有福人有福还聚福,尴尬人偏遇尴尬事。

  刘全玉俺姥爷,欧洲教授。没穿西服,倒穿著休闲装。一头不多的银丝,笔挺地向后梳着。脸上戴着一架宽大的金丝眼镜。他来故乡参加座谈会,没有到俺家停留,也没有提出见俺姥娘。不像有些发达国家的总统,一到一些不如他们的国家,就提出会见一些持不同政见者。刘全玉没这么做,轻车简从;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当然,他也没像一些肤浅的海外华人一样,见一亲人给一红包。我们才是冤呢,白是他的亲戚,一个红包也没有收到。前孬妗对这一点就很不满,说:俺二大爷上一辈子是个很讲骨肉不分金钱也不分的人哪,怎么一到欧洲去了几年,就变成这个德性了?我们讲男女授受不亲,他们讲金钱授受不亲,看来还得老孬猪蛋他们,到他们那里闹一场革命才好。就是不给红包,你不给活人可以,怎么连到我坟上烧个纸的兴趣也没有了?过去我生前在街上走,他也常装作无意地盯着我的大奶看呢。有时还说:侄媳妇,过来让我抱抱孩子,抱抱咱们的后代,接着趁接我怀里孩子的功夫,用手背蹭一下我的xx子。事到如今,倒是一点情谊也不讲了吗?他来参加这个会议,他也是同性关系者吗?到了欧洲,他在这方面也发展了吗?对于种种议论,刘教授充耳不闻。刚才在会场之外的粪堆前,有些记者特别是欧洲和美洲的记者对这些也很关心,一股脑向他提出了诸如此类的问题,老人家拄着镀金拐仗,微微一笑,忙而不乱地反问:难道这些问题,跟这次会议有什么关系吗?这也是学术问题吗?如果问我对故乡的感受和观感,我在欧洲的课堂上不是已经讲过《最后的离别》了吗?我所有对故乡的思考、情绪、对世界的世界观和方法论,都在里边了,如果大家对这个问题还继续感兴趣的话,就请去看一下我的讲义就是了。据我所知,这本讲义并不难找,它已经在世界上发行了一百多种文字,不管是英文本还是中文本,不管是简体字还是繁体字,无论是大陆版还是台湾版,都是可以在大学的图书馆找到的,我这里就不再啰嗦了。能不啰嗦的事,我就不啰嗦;能不说话就可以解决的问题,我就不说话,这是我的原则。把聪明留到肚子里多好。他的回答,引起了记者们的鼓掌,说到底是教授,回答问题都显示出学问、机智和智能。这时欧洲记者和中文记者又为老刘学问的归属发生了争议,欧洲记者说,老刘刚到欧洲的时候,学问还没有这么大呢。一切都是到欧洲现学的,白种人和黄种人就是不一样,这也牵涉到关系问题──其实这个问题,也可以作为这次会议的非正式和非官方的一个自由讨论的题目呢。这种说法,大大伤害了中文记者的民族自尊心,说老刘的学问怎么能说是到欧洲学的呢?你到我们中国随便找一个五岁孩童,都可以回答出这样的水平;我们把老刘输送到欧洲去,纯粹是为了提高你们的民族素质和文化水平,为了提高你们回答和辩论问题的学问和智能,我们是发扬了国际主义精神呢!过去老刘在我们这里是什么?就是一个普通村民;为什么一到了欧洲,就成了你们的教授呢?你们就把奉为上宾和大师了呢?为什么他在这里不显山不露水,一到你们那里,就写出《最后的离别》了呢?如果他在我们中国的课堂上讲这个,我们想他也就一个听众,那就是他自己;为什么一到你们那里,你们别的教授就没有饭碗了呢?这还不说明问题吗?如果我们再输送出几个,你们就要倾家荡产了。我们把事情把握在这个分寸,是对你们客气,你们如果再花马掉嘴给我们说东道西,指南打北,我们不行就给你们输出几个记者,恐怕下次来参加会议的,就不是你们了吧?倒说得欧洲记者脸红耳赤,默默无言。这也算给民族争了光。刘全玉这次回来,虽然没有给亲人带来什么,但是给民族带回来一些荣誉。如果我们从讲大道理不讲小道理当大道理和小道理发生冲突的时候我们要服从大道理的角度出发,从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的角度讲,我们也只能平心静气地对待现在高雅而不理人的刘全玉了。刘全玉坐在会议室,也是两眼高看天花板,不理众人,只是用胡梳梳着自己唯一还保留着民族气节和故乡风味的山羊胡子。他不理我们,我们还真不敢主动上去与他搭讪。谁知道他这些年是个什么变化呢?谁知道他的水有多深多浅呢?对于已知的东西,无论深浅,我们都看不起;对于未知的东西,无论深浅,我们都充满着畏惧。我们还是由他去吧。我也该回家劝一劝俺姥娘了──不要在那天哭天抹泪和黯然神伤了,他已经是非他而我们还是我们,就是现在生把你们撮合在一起来一个夫妻重逢,剩下的也只有痛苦的堵塞而没有重逢的欣喜了。姥娘,我们放下他也罢。从今往后,也就是咱们娘俩儿个相依为命了。我们唯一还敢跟他在一个会议室对坐、敢跟他共同讨论一个世界上的问题,也就是看到他还保留着永远不变的山羊胡子;就像还保留着他过去的肤色一样。这也可以看出他并不是一个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的人呢。他还是有乡情乡音的。这山羊胡子,就是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的明证。有了这一点,我们就对世界放心和大胆多了。可等后来我跟老刘混熟了,老刘也放下他矜持和教授的架子了,我们可以一块喝酒和打麻将了,可以称兄道弟和面红耳赤了,一次我们在塞纳河旁散步,我见他老人家无事又掏出胡梳梳胡,看着这山羊胡,我想起了多年之前在故乡开过的那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座谈会,我旧事重提,问他老哥这山羊胡一直留着是什么意思,是思念故乡和童年情结的持续吗?没想到刘老哥「噗嚏」一声笑了,说这是哪跟哪儿呀,你们别在那里自作多情了;我这山羊胡子留着,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纯粹是因为欧洲的女孩子看到东方的这个,觉得特别性感罢了。听了他的话,我半天愕然。对多年前的一段人生经历,又感到它有些可怜了。

  女兔唇村民。兔唇,露齿,村里的风流娘们之一。历史上曾参加过大王小麻子的选美。本来她难以当选,后因驴家狗家鹬蚌相争打出了狗脑子,他们兔家渔翁得利,竟给选上了。但选上以后,好景不长,夫君小麻子就被太后柿饼脸姑娘给捉住了;一声令下,小麻子就被刽子手袁哨和帮凶小刘儿给正了法,脑袋生生给劈下来一半──这也是袁哨在历史上留下的一大遗憾:我怎么只劈下来一半呢?应该像削萝卜一样削一个完整的;老袁家做活,是没有这个先例的。接着就把这段没劈好的责任怪到我头上──因为我的下手没有打好。他是师傅,我是徒弟,我能说什么?小麻子直到现在,还有没事爱将头耷拉在一边的习惯。一次小麻子和袁哨碰到,在一起开玩笑,小麻子就对身边的姐姐们说,他的这个毛病,就怪这个袁哨,历史上做事不周正,给人留下后遗症。袁哨不好意思地笑了,恰好我也在旁边的水坑前玩尿泥,袁哨接着就转指着我说,还是怪这个小屁孩,当时他端接人头的盘子「匡啷」掉到地上,吓了我一跳,接着红绸子大刀就偏了,劈了一半。我当时也就五六岁吧,赤身裸体,一身的泥,看他们在远处说话,就将一只泥手伸到嘴里,站在那里傻笑。女兔唇与小麻子,在一起睡过三个晚上──接着大军就到了;这三个晚上,据小麻子和他的马弁小蛤蟆说,两人根本没找到什么乐子──在没找到乐子的情况下,女兔唇就成了村中的寡妇。既然是这样,女兔唇就对世界百思不得其解,没有什么乐子嘛,我作为前辈已经实践过了,为什么这么多人还前赴后继地跑到那里集中呢?更令她愤愤不平的是,既然两个人没有找到乐趣,怎么现在已经不是他夫君的小麻子,还这么日日夜夜地在追逐一些女孩子呢?他是一撇下我就在别人身上找到乐子证明毛病出在我身上呢,还是他在以苦为乐,故意这么折磨自己的神经呢?这也是后现代的一种呢。我的夫君,虽然你现在花天酒地,乐不思蜀,反认他乡是故乡,但在我心中,还是没有忘记你在那三个夜晚的追求和追求之中的痛苦。从这一点出发,女兔唇倒对现在同性关系者有深刻的理解和同情,同意他们现在回故乡。她说,同性关系者为什么搞同性关系呢?就是因为男女在一起没有什么乐趣嘛;男女之间没什么乐子,于是就出现了男男和女女,就是这么简单。没想到她这个出于一厢情愿的理论,倒是深得同性关系宣传部门的欢迎。说女兔唇大婶到底是老精灵,什么事情一说出来就既通俗易懂又切中要害,比我们深刻制造的宣传词好多了;我们的宣传词就照大婶说的改吧──如此一改,倒是比过去文诌诌和干巴巴的口号更能唤起民众呢,更能使一个高雅的运动普及化呢。于是之后同性关系者在广告牌上书写标语,就出现了这么一句话:干嘛夜夜痛苦?不如去搞同性。出于对知识产权的保护,同性关系者还付给女兔唇250美元的创意费。现在女兔唇从在会议桌前,涂着口红,穿著貂皮大衣,口里吐着烟圈,一副对世界了如指掌的样子。女兔唇在吸烟的时候,右手还露出一根长长的竹指甲,这指甲是干什么用的呢?刚才在场子外边,一些记者也提到这个问题。女兔唇倒也大言不渐地说,她已用这竹指甲,挖死了十个对他不怀好意的男人。记者们听了,都面目改色,男记者一哄而散,只留下一些女记者。这些女记者又向她提了许多问题,把她奉为女权主义的先驱。女兔唇这时仰着唇,哈哈大笑,说我当时挖他们的时候,也就是觉得解气,我这里没什么乐趣,你们还强迫我干什么?这不是找死吗?──他们还以为姑奶奶是给他们说着玩的,甚至是故意挑他们的兴呢──哪一个女人有上来就脱裤子的,不都是扭扭捏捏,非让别人把他们的裤子给脱下来?他们也把我当成了这样的人。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是从来不开玩笑的,我说挖死你们,就挖死你们;当时我也就是一时感情冲动,还没有上升到理论的高度,说是要搞女权。如果搞女权就是挖死男人,那我觉得也太容易了,世界上不要许多女权,有我一个就够了。大家觉得她说话憨厚可爱,虽然她挖死了几个人,大家还是哈哈大笑地给她鼓了掌。有时你憨厚可爱,在世界上也显得独树一帜哩。杀人都显得轻松。这时又有人提出她第二个丈夫牛根的处境。女兔唇又哈哈大笑。说,这个丈夫也不例外,也被我挖死了;看看,现在变成了我脚下的一只卷毛狗。接着还抖了抖狗脖子上的铁链子。脚下的狗,马上就「汪汪」叫了两声。女记者们看着那狗,都哈哈大笑,我看了却有些辛酸。因为这个牛根,生前是人的时候,却和我是好朋友呢。

  牛根鬼魂。生前是村民,现在是人脚下的一只狗。由于是狗,在会议室里没有座位,只好卧在桌下,卧在他的主人女兔唇的脚边;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临时将身子直起来,把前爪搭在桌沿上,「汪汪」地叫上一阵,再急忙将身子缩回去。当然,他在发言之前,不但要请示会议主持人,在请示会议主持人之前,还要先请示主人。所以他的狗权相对于我们的人权来说,在世界上更要多一层障碍。在寻常的日子里,在太阳比较温暖人的心情又比较好的情况下,已经是狗的牛根在主人出门又不带他的时候,常常钻出门洞跑到我这里来聊天。有时聊着聊着,他就长叹一声,说:我过去是人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不是人;谁知现在成了狗,我才知道就是那不是人的日子,也比做狗强上百倍了。你们现在受了丁点委屈,就闹人权,那么我们狗该怎么办呢?看看我脖子上的链子,这是什么时代的标志?这是奴隶社会井田制时代的产物。你是我朋友,对我念旧情──谢谢你小刘儿,才这么平心静气地跟我说话;如果不是朋友呢?你们就满街筒子撵我们,撵得鸡飞狗跳;我们恋爱发生关系的时候,你们还用棍子从中间抬我们。说着说着,狗就潸然泪下。我在旁边也为朋友嗟叹不已。但往往到了这时候,狗又「噗嚏」笑了,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当狗也有当狗的好处,没有那么多牵涉;过去我当人的时候,女兔唇常让我半夜学狗叫,弄得我声嘶力竭,痛不欲生;现在我当了狗,女兔唇却没让我学过人叫。什么是解脱呢?这就是最大的解脱了。当人能好好当人,当狗能好好当狗,就是人生和狗生最大的满足了。虽然狗不如人,但有时候人也不如狗呢。人我是一矬人,但在狗里,我却是一头有思想的狗呢。不然也不会在我成为狗之后,一个文学大腕的人,还和我是好朋友,在阳光明媚的春光里和我坐在这里闲扯篇。你说是不是小刘儿?我忙点点头。他满意地说,这对你也许没什么,也就是在无聊的时候与狗同乐,但在我就不一样了;我可以回去给狗们起码是搞文学的狗们吹上半天呢;这对我在狗的群体和社会中的地位,会起到潜移默化的稳固的作用呢。你是在无意之中帮我呢。接着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看得我心里倒有些辛酸。我想起了牛根是人的时候,他还没有娶女兔唇没有受她迫害的时候,他是一个多么温顺的牛啊。在我小的时候,他牵着我的小手,走在故乡的河边。春天的风吹在他和我的脸上,掀着我们的衣襟;我们在河边默默地走着,我们心中有许多涌动的情感呢,我们内心有许多隐秘呢。我们想对世界说些什么,但我们又不知该怎么说,只是相对着渐愧地一笑。谁没有这种没接触女人之前的难言和骚动呢?当我仅仅因为年龄关系和这个世界还不成比例的时候,在我被成年人看起来还无足轻重的少年时代,唯有你,我的牛根大哥,和我平等地拉着手,走在温暖的河边。牛根大哥,这种少年时代的情景,永生永世记在我的心中。我觉得是恍惚是昨日,没想到你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十来年了。你的儿女都长大了。大家议论起你家,也开始议论起你的儿女,他们成了话题的主角,而你随着时间连话题都消失了。我为什么在这里写字呢?就是为了你及和你相同的其它一些我所怀念的所爱或者所恨的人。这里没有中间地带。后来你嫁给了女兔唇。很快,我再见到你,你就有些口吃和衰老了,赤着上身,两眼发痴,背着草筐在河边走,见了我都不认识了。头发也雪白了。你被一个人,就戕害到这种程度吗?牛根大哥,你在这世界上吃苦了。你就是变成了一条狗,你也是我的好朋友。谁来阻挡这生灵的界线,我就跟他没完。我抚一抚你的毛,我捋一捋你的尾巴;我松一松你的铁链子,我紧一紧你的蹄甲。牛根大哥,在今天的会议上,你少说话多喝汽水;自助餐上你多吃菜少吃馍。我从桌子下边悄悄看了他一眼,他也善意地向我摇了摇尾巴。此时此刻,我们俩就一块脱离了会议,又到了河边。我在河边走,他摇着尾巴在后边跟着。这时我知道,他拉着我的手走在故乡河边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已经长大了,他已经衰老了。岁月的流失,已经把我们的心长长地分开了。当我还是人的时候,牛根大哥就真的成为狗了。我从今往后见到狗,别人在那里打狗恋爱,我袖手旁观,不跟着别人下手,就是对牛根大哥最好的纪念了。牛根哥哥,再见。

  女地包天村民。牙齿和女兔唇正相反,女兔唇嘴唇开裂,露着上牙齿;女地包天下边包着上边──严丝合缝,滴水不露。时刻给人咬牙切齿的感觉。看她老人家面相凶,其实心倒善良。历史上和女兔唇有过相同的经历,在大清王朝参加过选美。和女兔唇的区别是,女兔唇被选上了,女地包天落选。为这落选,气得三天没化妆,也没吃饭;地包天包得更严了。但在小安子带着官军和八个洋人返攻延津的时候,大敌当前,历史却给她提供了一个机遇,选美又把她给候补上了;不过这次夫君不是大王小麻子,而是县官韩。这是行将覆灭和土崩瓦解的统治者,在收拾自己遗物之前所必然要干的一件事。进县衙的当天晚上,她就被县官韩干净利索地办掉了。从县官韩那里传出的消息和女地包天事后流露出的表情看,事情办得很好,两情相洽洽。因为女兔唇在事情之前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事后倒变得和蔼可亲,有了心灵美。为了这个,直到如今,县官韩还在嘲笑小麻子:看看,水平还是不一样吧?你鼓捣女兔唇几天,给社会造就了一个浮躁的不安定分子,我却把一个原来对社会咬牙切齿的人,变成一个温柔善良足不出户笑不露齿的沉浸在往事回忆中的窈窕淑女。什么是水平呢?这就是水平。现在的小麻子,看过去的贵族还开这种玩笑,不懂事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道理,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丽丽玛莲大酒店是如何对待姐姐们的,还在拿一个乡下人的标准去解释和说明过去的世界,不禁也感到好笑。但这种事情两句三句话如何解释得清?让他错误地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于国于民于今天,也没有什么坏处,于是不再解释,一笑了之。可怜的,百年之前的县官韩果然上了小麻子的当,把小麻子的微笑,当成了一种默认。后来为此吃了大亏,到了世界上吊和清算日,过去这点吹嘘的资本也和「二指」连在了一起,糊里胡涂成了一种罪行,死到临头还没有醒过闷儿来,这是后话,暂且不提。但这并不影响当初女地包天被他改造成了一个淑女。这又是老韩始料不及的历史贡献。在我们这个千疮百孔的故乡,就像三月不闻肉味一样,淑女也多年不见了。女地包天一到会场,就成了出席今天这个座谈会的唯一淑女,成了会中熠熠生辉的美和善的化身。这对小刘儿也有好处。在一个长篇巨制中,如果连一个美的化身都找不到,不是也会使一些善良的同胞和非同胞们感到失望吗?世界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你对世界就没有一点发现吗?我有发现,我有智能──老韩无意之中帮了小刘儿的忙,小刘儿又恬不知耻地把这个发现当成了自己的发现,女地包天不就是一个吗?她就是我们故乡美丽而羞涩还有一点天真的少女。会前女地包天还娇滴滴地说,这样的会我还参加吗?别把我污染了,别把我带坏了。村长猪蛋又做了许多解释工作,说别看你天真,你也代表一方面人呢,你不去参加会议就缺了一方面军,就显得没有代表性和很不完善和很不民主呢。西方又要舆论我们啦。看自己这么重要,女地包天才抬起毛毛眼说,猪大叔,既然你这么鼓励我,我也不能给脸不要脸,故意在那里摆谱子,那就肤浅了不是?本来我身上大有不胜,正好那个这两天也来了,但为了我们的事业,我还是克服一下困难去吧;下边多垫两层纸就是了;不过我可知道的不多,什么同性不同性,一听到性我就脸红;到会上该我说的我说,不该一个大闺女说的话,到时候你们可别逼我。猪蛋忙点头,说只要你能到场,就是全国人民的福气,哪里还敢指望你发言和做指示呢。于是,女地包天移动三寸金莲,用面纱半遮着面,羞羞答答地来了。坐在会议桌前,果然一言不发,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抬眼看任何人。不是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那种。那种人在女地包天面前,显得多么地肤浅。

  老吕伯奢鬼魂。历史上曹成的朋友。因为误会被曹成所杀。据老吕说,所杀是误会,所杀的原因也是误会呵;这段历史是误会中的误会,这桩冤案是冤案中的冤案。现在卷土重来,想借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浪潮,将两次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最终希望的结果并不是只抓住凶手老曹就完了;如果是那样,就和普通的报仇血恨没什么区别了,就把这次事件的意义降低了;我老吕不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我老吕不是一个受不得个人委屈的人;我这次将灵魂重新飘回故土的目的,除了抓住凶手──当然凶手也不能让他逍遥法外,还是为了对历史和故乡负责,为了这样的悲剧不再在故乡的土地上重演。既然是这样,我就不单要追究老曹的责任,接着还要往下追──我说句大胆的话,再往下追,故乡也逃脱不了干系呢。为什么这块土地上会上演这种悲剧呢?为什么这块土地上会出现老曹这样的人呢?仅仅是历史的偶然吗?如果这样判定,因为一时懒惰而不去寻找它更深层次的原因,我想这种悲剧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历史上重演。这样下去了不得呢朋友们。我们还不该因此引起警惕和防患于未然吗?既然是这样,我建议我们在这次讨论会上,首要的议题,就是讨论我这个历史的悲剧及它所产生的原因。弄懂了这个,就弄懂了其它。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道路就畅通了。思想就解放了。人民就安居乐业了。在安定的情况下,搞什么不成呢?没有一个安定的环境,别说是搞同性关系,就是不搞同性关系,我们规规矩矩地搞异性关系,恐怕也搞不到哪里去。过去我是异类,你们和老曹一起把我谋杀了,我离开了故乡和人们,你们清静了──我可以保证你们的清静,但你们幸福吗?你们不幸福的原因并不是你们不想幸福或是你们没有做这方面的努力,你们一切都做了,但你们还是在痛苦的泥泞中挣扎。为什么呢?就是思想的讨论没有展开,理论的先导没有确立,你们每个人心中都潜存着心理障碍和愧对历史的感觉。你们嘴上不承认,但你们心中有负担──凶手比被谋杀者的思想负担,往往还要大许多呢──我是来解放自己吗?不,我首先是来解放你们。我是来替同胞卸包袱了。先天下人之忧而忧,后天下人之乐而乐。为了大家,我个人受点委屈没有什么。但话说回来,如果大家不拿我的委屈当回事,这个大家到底值不值得我去为他们受难,值不值得为他们充当思想和实践的先驱,就值得历史和先人们反思了。在一个温暖的春天里,风吹着我们的面庞,我们把一个搞同性关系的先驱给杀掉了;直到杀掉,我们还不知他是我们的先驱,还以为杀了一个异端,杀得好,杀得对;又用馒头蘸着他的人血,去医治我们的痨病。这是多大的悲剧呀。为什么不能注射青霉素呢?为什么就要吃他的人血呢?今天我们要搞同性关系了,以为是一场革命,是一种时髦,但我们忘记了曾经为此奋斗过的我们的先人。我们就这样忘本和忘记历史吗?我们是一群背叛和叛徒的后代吗?但这还不是这场误会和悲剧最可悲的地方。最可悲的地方还在于,我是一个实验的先驱,我是一个同性关系者的鼻祖,但直到今天,大家对于这一点,还没有一个统一的认识和固定的说法呢。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一个名份呢。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可怜就可怜在这个地方。我的死因还不明呢。只有首先将我的死因平反,才能谈得上其它。我脚下的路还很长。我只是刚刚发过宣言,万里长征刚刚走出了第一步。我在故乡的土地上感到累。刚才有记者问我踏上故乡土地的感受,我的感觉就是:激动而又悲凉,希望和失望并存。我要看这次座谈会开得怎么样,如果开得好,能一条条一个一个步骤解决我的问题,能打开我乱麻一样的误会的谜团,当然首先是将曹成就地正法,然后承认我的鼻祖地位──既然承认我的鼻祖地位,今后同性关系者的运动如何发展,包括谁和谁配对,谁和谁解散,谁和谁重新组合,都要听我的。而且我对所有的同性关系者,都享有初夜权。如果是这样,我就接受你们;否则我就一不做,二不体,要大闹这次会议──连同性关系者鼻祖的问题都不能解决,同性关系者的徒子徒孙还回这个故乡干什么?抱着这种思想,会议桌前的老吕,就显得怒气冲冲和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好象历史、故乡和我们大家都欠他许多。他既然摆出这种姿态,我们看着他,还真有些心虚。就好象几个朋友在一起,突然有一个朋友不高兴──刚才还好好的,跟我们有说有笑,现在一言不发,用报纸遮住了阴沉的脸,我们也感到心虚一样。好象他的不高兴,是我们引起的一样。我们想拼命找词,逗他高兴,能将损失给找补回来。老吕看我们心虚,更加自然地双臂抱肩,傲视群雄。连会议主席猪蛋都有些气馁和不自然,故意指着老吕脸前的汽水说:喝汽水老吕,如果喝不惯我们槛外人喝的这个,你也告诉我,我让小路去给你拿你们鬼魂常喝的符水。老吕从报纸后微微扬起了脸,对我们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令我们更加诚惶诚恐。

  柿饼脸姑娘村民。早年贫穷,后来显达。在山西大槐树下时,是一个拾柴禾妞;也是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后来与剃头匠六指谈过恋爱。到了大槐树底下告别爹娘的时候,两人又被朱和尚活活拆散。在迁徙路上,六指多次黯然神伤,「呜呜」的哭声像一管箫,响彻在乌云移动的夜半天空。弄得老曹都掀起衣襟擦着泪说:本来我是一个心硬的人呀,没想到世上还有真正的爱情;座中泣下谁最多?江洲司马青衫湿。流民到了黄河边,波涛汹涌,渡河无舟,朱和尚也着了急;这时六指站了出来,吹大多余的六指,一下套在对岸的老槐树上,将河两边的天地拉得合了拢;大家渡过去,他回头找他的柿饼脸去了。看他那么大力气──当时还是一个较量体力的年代呀,黄河岸边多少王公贵族的处女要嫁给他,他不动心,执意要回去寻找柿饼脸。但等他回到大槐树下,柿饼脸已另嫁他人,使他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这悲剧性的故事虽然有些老套但也意味着经典,于是在我的故乡和故乡的故乡到处传颂。就像小麦丰收到处传颂的喜讯一样。平空使我们枯燥的生活多了一些感叹和嚼头,也使后来的欧洲教授刘全玉讲起课来多了一段提神的酵头,「我的悲剧性故事并不是孤立的。」接着就可以拿六指和柿饼脸的故事旁征博引。一个柴禾妞,能这样通过一个剃头匠书写和改写的历史,也算是有造化了。果然,后来柴禾妞成了太后,在故乡青青的麦田里,动员全体人民,跟她一块玩捉斑鸠;在捉斑鸠的时候,恰好──真是无巧不成书──又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六指哥,两人抱在一起痛哭,又在历史上留下了一段动人的佳话。说到这里,柿饼脸姑娘咳嗽一声,斜着看了郭老三、吕伯奢之流一眼说: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境界高低,不是靠自己总结出来的,而是要靠历史来说话哩;许多人给历史留下的都是包袱,都是需要解开的疙瘩;需要现在的大家跟他一块回到过去的纷乱的狗屎堆里;说起这狗屎还洋洋自得,成了要挟今天和倒打一耙的理由;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感到吃亏和冤枉呢!怎么我给历史和后代留下的都是佳话和动人的回忆呢?在别人大闹名份和地位的时候,我闹什么呢?如果是这样,从今往后,我也不对历史和后代负责了。我也要胡说八道和胡作非为了。我也要乱搞关系了。反正不是乱打一锅粥、一切都没有王法了吗?说到这里,在历史上留下许多佳话和美丽传说的柿饼脸,倒显得气呼呼的。接着又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说:如果要平息我的怒气,那么在讨论同性关系者回故乡之前,必须先讨论以前在历史上留下佳话和美德的人,怎么给她补助、补贴和文明称号,使人家在心理上有个平衡。就像历史的冤案要平反一样,历史的补偿也应该先发下来。接着为自己灵机一动想起这个要求而兴奋,为用自己的智能给别人出了个难题而激动,一下子脸蛋激动得红彤彤的,在那里左盼右顾,招摇过市。这一要求的提出,也令我们当然首先是猪蛋瞠目结舌。这是前任村长们欠下的账,现在由我来偿还,怕也有些不合适吧?但老人家嘬了两声牙花子,不敢公开对抗柿饼脸。如今的村子,思想是越来越难以统一了;每个人都提出了自己的历史和要求,众多的历史就散碎了一地;每个人都憋了一肚子坏和憋了一肚子尿,故乡不尿到一个壶里,等着猪蛋来收拾。想到这里,猪蛋也有些委屈呢。你们都有历史和冤案,我就没有历史和冤案了吗?你们都找我平反,我找谁平反去?入娘的,历史冒顶了呢。历史已经冒过现实了呢。如果不正本清源,不制定几条思想和夜壶原则,抑制一下历史,现实就成了一地碎片了──那才村将不村呢。到了那个时候,故乡才成了非故乡呢!要站在这个高度看问题。猪蛋想到这里,突然有一种高瞻远瞩的感觉;回过头来再看会议室中的芸芸众生,又有一种曲高和寡的孤独。这时不由哀叹一声:这一群xx巴人,不是好弄的(后来这句话被他的前任贾祥提出指控:说这句话剽窃于他──1990年,村里发生了楼塌事件,他吊着伤胳膊在一边在村里猪狗中走,一边对小刘儿说过这段话;由此又引起一场知识产权的风波──此是后话,暂且不提)。接着对柿饼脸,就像对风波中挑头闹事的人一样,倒是气呼呼地瞪了一眼。这是猪蛋今天的第一次大胆。

  沈姓小寡妇历史上的美人,现在迟暮。因为她,历史上曾发生过官渡之战。老曹和老袁打得头破血流。直到如今,这也是她炫耀和成为历史名人的资本。虽然已经迟暮,但过去美人时爱招惹是非的毛病并没有改;直到如今,她一到哪里,哪里就别想平静──当然已经是另一种混乱了。美人是历史悲剧的制造者呀。可惜后来生不逢时,风尘沦落,下嫁给民间艺人、吹鼓手瞎鹿。昔日朱户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侯门深似海。现在到了一破烂大杂院,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头上爬满了虱子──这样的日子,让人怎么过?我要生活在生活的潮头上,我不愿成为沈在水底有渣滓;我要生活在红灯酒绿之中,穿著开叉的旗袍,我不愿给瞎鹿喂猪喂鸡──弄得两只手都皴了,不敢动绸缎;我原来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出动,现在我白天得到大田里去踹猪粪,历史不是颠倒了吗?风平浪静的村庄,怎么能锁住一个美人的心;黑洞洞的牛屋里,怎么能回味往事的万丈光芒?瞎鹿,你毁了我哩。你唢吶吹得好,你长笛叫得欢,你手上的板子打得「啪啪」地山响,月亮被长笛和唢吶的二重奏都吹低了,世界在你面前一片凄凉,但这一切顶个球用!能当饭吃吗?过去你只能在我们家的竹帘之外唱个堂会,怎么现在就成了我丈夫呢?我对这变化猝不及防。接着就在迁徙途中的瘟疫之中生下小麻子。为了小麻子,你跟我闹得鸡飞狗跳,怀疑他的出处,怀疑我有作风问题。老娘就是有作风问题,又哪点对不住你呢?我找的任何一个野汉子,都比你有体面。后来就生生把孩子给逼走了。等孩子有了出息,成了大资产阶级,你又匍匐在人家的脚下摇尾乞怜,害得我也跟你丢人现眼走了一趟──成了历史的笑料。虽然你在梦中成了影帝;但打碎这个梦你又是什么?我日常生活的支撑点在哪里?找不到支撑点的生活,过得多么盲目和没有着落。生活中就不能发生些大事吗?这些大事就不能发生在我们身边让我们搅和搅和吗?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同性关系者,和我当年在历史上一样,一帮凭着脸蛋和身条就可以成为大明星的姐妹们和兄弟们回来了。我沉睡一千多年的神经终于苏醒了。我可见到我的亲人了。我将密切注视这场运动发展的一举一动,一草一木,我对它细枝末节的一丝一毫的变化也不会放过(说到这里,她的面容变得恶狠狠的)。──今天我来,就是要看你们这个会怎么开。如果开得合我的心思,我就微笑着看世界;如果开得和我对这个事情寄托的理想不说背道而驰就是有所违背,我丑话说到头里,也要闹它个底朝天。我沉寂压抑这么多年,也该找一个历史时机闹一闹了。我这颗明星也该再一次升起来让你们看一看了。还有一点我也事先提醒你们,假如我要闹的话,也和一般人不一样;一般人闹也就小打小闹──要求个人平反和昭雪;而我在历史上微微一笑,就会引起官渡之战和特洛亚战争。你考虑国计民生,你考虑生灵涂炭──但是世界不答应,不这样打一下,血流成河,这个事情就交待不过去。厉害就在这里,所以我劝你们在这个风头上和风口浪尖上,你们惹谁生气都可以,平反不平反没什么大的差异;但你们最好不要惹我,一惹我就不是我个人的问题了──我个人倒没什么,惹了也就惹了;一个瞎鹿都可以惹我,世界上还有谁惹不得我呢?──但是如果因为惹我由此爆发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从太平洋舰队上发射战斧式导弹,人们重新生活在战火之中,那时再报伤害了多少无辜,伤害了多少平民,多少儿童和妇女死于战火,就和我没有关系了。在这种原则和前提下,你们开你们的会,我在此旁听就行了,我当一个没嘴葫芦──但咱们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说完这个,沈姓小寡妇一扯裙边,一撩大腿,果然又恢复了往日贵妇人的风范:坐在那里目不斜视,一言不发,接着真变成了一个葫芦。看着这葫芦,又使村长猪蛋为了难。葫芦比人,往往更难对付呢。按下葫芦起了瓢。我们是把她当葫芦呢,还是把她当瓢呢?我们正要把她当葫芦或者当瓢,这时葫芦又说:何况我和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组织者和承包者──大资产阶级小麻子,在历史上还有过母子关系呢;没有我哪有他,没有他哪有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我们哪里还有机会在这里平心静气地进行学术交流和开理论研讨会?世界上没有空头的理论,理论总是为现实和一些人服务的。那么我们这次研讨到底应该为谁服务呢?为毫不相干的人,为没头没脑的人,为毫无来由的人,为纠缠在历史上个人的恩恩怨怨里扯不清要平反的人,为那些没头鬼和没头没脸的鬼魂,还是为我呢?刚才我扯了一大篇也有些散碎,忘记进入法律和会议程序,现在我把为谁服务的问题正式作为一个提案提出来。我建议编成001号,会议一开始,大家先来讨论这个。说完,微微一笑,又变成了一个葫芦。猪蛋又傻了眼,呆在那里。这时曹成趴到我耳朵边说:通过实践检验,看来猪蛋当这个村长有些吃力。我明白了他的用心,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县官韩村民。历史上曾当过县官。过去他当县官时,也曾经贪污腐化过,现在退出了历史舞台,倒一下变得廉洁了;常对现在的官们,提出些不切实际的要求。过去他当县官时骑马,现在非让人家骑羊;过去他当县官时也搞过婚外恋,大敌当前,还利用职权抱着女地包天睡觉;现在开始大讲出席酒会、舞会和三陪的坏处,要大家廉洁自律;倒是和反腐倡廉的提倡不谋而合,于是又成了他旁征博引的一个理论根据。一开始县里的官们出于对他的尊敬还笑着唯唯应付他,后来看越招惹他越上杆子,一开始是三天提一回意见,后来变成了每小时提一回;一开始只管三陪,后来连人家和老婆一星期来几次他也计算,就显得有点过份了。于是不再理他。再去找人罗Dc,就让通信员把他给赶出来。这时的县官韩,望着县衙喟然长叹。真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凉。于是他开始将满腹的牢骚和对现实的不满,用在了顺口溜的创作上。理着光头、穿著对襟黑棉袄、腰里缠着一条蓝布带、下边穿著一条大裆裤,在集市上走过,手里打着两块瓦,在那里给人唱莲花落。这时哪里还能看出他曾经当过县官?他倒开始与人民政府为敌。譬如他讽刺道:

  一个乡长五十万

  一个县长一百万

  左手掂着盒子炮

  右手掂着避孕套

  一顿饭一头牛

  屁股底下一座楼

  喝起酒三斤五斤不醉

  搞起女人三个五个不累

  …………

  他这么唱来唱去,唱得全县人民哭笑不得。也使县上的领导很为难。抓他进监狱他唱个小曲不够条件,让他在外边他四处乱窜。最后大家只好把他当成一条家里养的杂毛狗,现在老了,看它一辈子看门护院的辛苦,我们不好杀它就是了。但这条老狗,反过来又把这当成了倚老卖老的资本,把我们当成了软弱可欺,继续在那里编他的莲花落。这莲花落积得多了,久而久之,又开始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诗人,还要自费出两本诗集。他的这一举动,倒是气坏了欧洲教授刘全玉。对他内容的反动和低级趣味,刘全玉和故乡人民一样不屑一顾,只是在这形式上,未免和刘全玉在欧洲课堂上讲的《最后的离别》有似曾相识之处,这让刘教授受不了。刘教授气愤地说:诗歌的名声,就是让这些人给糟踏了。他那能叫诗吗?他写的那些东西,能和我的《最后的离别》相提并论吗?但令人可气的是,在人们的眼光里,他和我一样,反正都是个诗人;岂不知诗人和诗人之间,差别大着呢;诗和诗之间,差别也大着呢。就像球星和球员、明星和戏子、伟大作家和一般作者之间是有区别的一样。他写的那些破烂玩意,也就是用来一时解气,不会有任何流传价值;他顶多算个民间俚语和流言蜚语的收集者,我怎么能和这种人共同聚集在一杆诗歌的大旗下呢?羞煞我和我的先人。我明确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有我无他,有他无我,要他要我,要顺口溜还是要《最后的离别》,你们自己选择吧!说到这里,刘教授用拐棍捣着地,从白镜片后鼓着金鱼眼睛,严肃地看着我们。弄得我们也有些惊惶失措。县官韩是我们的乡亲不错,但我们现在的县官都管他不住,我们能奈他何?老刘,就算了,咱们这个故乡,你发小时候,没有发迹的时候,不也在这里呆过?什么情况你知道;一条发了失心疯的杂毛老狗──老人,无聊编些莲花落,虽然违反了你们诗歌界的规矩,但我们也就是顺便听上两耳朵,怎么能和您的《最后的离别》相提并论呢?你倒是原谅他也罢。我们呢,今后也劝一劝他,不让他再继续创作和收集就是了;以前收集和创作的,也少唱少念就是了。这样好说歹说,才把刘教授给劝了回去。但县官韩并不以我们背后给他做了这么多工作才没有使他遭殃为念,依然我行我素,继续在创作和朗诵他的诗歌。浑身在集市上滚得越来越脏。最后把自己装扮成一副文人无德和魏晋的名士风度。吃一个面包,弄得浑身是渣;吃一顿饭,弄得衣裳前襟上汤汤水水的一片油污。吃过喝过,仍在那里编曲儿。这下我们就没办法了。他陷在他毫无希望的诗歌创造中不能自拔。这时我们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他只是作为一个老人堕落,我们可以不管不问;现在他由一个堕落老人,又堕落成了一个无聊文人,就该引起我们的注意了。老人堕落只是堕落个人,诗歌堕落可要影响一代人;虽然我们的祖先也有这种先例,混不成贵族,就堕落成了无聊文人,有的还堕落得特别好,特别伤心,由此写出了千古绝唱的名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何必曾相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但县官韩不是这种情况,他从贵族的队伍中堕落出来,不但堕落了人品,莲花落写的和收集的也不怎么样──俺姥爷刘全玉教授都说不好,难道还不应该定论吗?他能给我们孩子留下什么?于是我们准备给他来一个整体和理性评价,贴上一个固定的标签。今后我们看他,就不再从他这个人出发,而可以省心地从一个固定的概念出发,盖棺论定和一棒子打死,顶多在评价世界上另一个败类时,拿他做一个譬喻罢了──从此他成了一个干巴巴的概念和比喻,对于他活生生的人生来说。也是一种折磨呢。他今后努力不努力都是白搭。他以变化开始,最后以我们给他一个不变化的概念和评价为终,最后把他从我们的生活中剔除。现时的官员听到这个建议也很兴奋,说:这样处理好,也是给社会除了一害呢。接着提出要求,评价和定论的时候,能不能简明扼要,用一两个字,最多不要超过三个字,不浪费那么多口舌──像他的莲花落一样,就把他盖棺论定,一棒打死──琅琅上口,才好普及;同时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看到我们的工作得到了领导的重视,我们心情一时激动,就大包大搅地给应承下来。但真到总结和评价县官韩时,又让我们犯了愁。他这个人也不太好总结呢。他这个人看起来简单,其实翻翻他的花花肠子,他的历史也挺复杂呢。有了评价大家省心,但在评价的过程中,我们也颇费思量呢。「休辞辛苦。」欧洲教授刘全玉听说这件事,也从欧洲打来电报鼓励和要求我们。但我们评来评去,没有结果。不是低了,就是高了;不是深了,就是浅了;不是左了,就是右了;再不就是一切倒是全面了,但又面面俱到,超过了三个字,不符领导要求也不利于没文化的村民烂记于心;也有提炼出三个字的,但往往不是太雅,就是太下作,和关系扯到了一起──我们这些村民无所谓,但欧洲教授会怎么想呢?像女地包天那样的窈窕淑女,见面能不能叫出口呢?别人可以不考虑,但教授和淑女还是要考虑的,不然历史和故乡会发展到何处呢?最后绞尽脑汁,还是一无所获,大家只好精废力尽异口同声地说:「既然找不到合适的,那就先『挂起来』吧。」这时大家又英雄所见略同地发现,这个无意之中的「挂起来」,用到县官韩身上,不是挺合适挺残酷和挺有排除感的嘛?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大家在粪堆旁的会议室里,都抚掌而笑,心情顿时轻松下来,准备向县上和欧洲报喜。但这时会议室前蹦过一只蛤蟆,又使事情起了变化。这只蛤蟆在大清朝和县官韩在县衙一起共过事,现在正好蹦过这里,听到众人的议论,落井下石地出了一个馊主意,说「挂起来」好是好,但毕竟有些主观色彩,这个主观不是县官韩,倒是参加会议的人了;还是不妥。大家刚刚松下的心,又被提了起来。大家想想,小哈蟆说得也有道理。正因为有道理,大家又把自己不能起出贴切名字的愤怒,转脸倾到小蛤蟆头上。你好象比我们聪明许多嘛。你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呢?你是大聪明,还是小聪明?你看我们起的不妥,你起一个让我们看看。而且应该给他限制时间,就像老曹家的孩子自相残杀一样,从现在起,你走七步,把这个名字给起出来。如果能起出来,我们就佩服你;如果起不出来,可别怪我们不客气;我们踩破你一只蛤蟆,就像捻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以为揭破我们的愚蠢是那么简单的?你陷入我们的圈套了呢孩子。可怜这只小蛤蟆,蹦了几步,也是性命攸关,也是急中生智,他竟想出一个生动贴切的名字;他说,你们过去给县官韩起的名字所以不妥,皆是因为你们都太认真了,自作聪明的不是我,而是你们大家;你们一定要起出一个代表你们水平的名字,你们又把自己的水平想象得特别形而上,总是从哲学意义出发,就忽视了在生活中的感觉了。凡是从哲学意义上出发的艺术家,总以为自己对世界认识和把握得了如指掌,岂不知所谓认识和把握,在这个世界上是根本不存在的;世界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和让我们始料不及。所以你们写出来的作品和起出的名字,都是概念化和挂起来的。世界上有永远不过时的概念吗?但我不是这样,我对待生活和艺术,从来不自作聪明,从来不从概念出发,我总是相信我的感觉;生活之树长青,感觉永远不会落后;我这样做看似没有自己的思想,其实这种没思想就是最大的思想。我觉得给一个退休的老人──老狗起一个外号,起就是了,还用什么思考和思索吗?不就是老韩吗?老韩那个样子不是从思想到外表一身脏嘛,这很简单,我们就叫他「脏人韩」好了;现成的名字在这里放着,为什么不用?他已经不是县官了,再叫「县官韩」确实有些不妥。说到这里,正好到了第七步。听了他的话,我们都似醍醐灌顶,一下见到了阳光。觉得这名字起得果然妥切。初看过于通俗和大众,但仔细琢磨,这外号用在县官韩身上,想起他目前的形象,又有一种特别的意义呢。这几个字用到别人身上,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形容;但用到县官韩身上,就使这几个字的文本意义扩充到了最大限度。它使自己和承受的对方,都发出惊喜的呼叫。我们在起名字的时候,果然犯了一只蛤蟆所说的错误了。我们并不是没有这种水平,而是在运作上,有了思路上的偏差。正因为这一点,我们心里又特别不平衡。我们不能就这么顺顺当当地把小蛤蟆起的这个名字给通过了,我们不能惊喜。这让领导和教授知道了会怎么想?于是面对小蛤蟆精心思考的结果,我们既不说话,也不表态;既不露出愤怒,也不露出惊喜。这样万众沉默的场面,别说放在一只蛤蟆身上,就是放到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要发毛。果然,小蛤蟆心里开始打鼓,开始怀疑自己的正确性了。我说的也不妥吗?我说的也出了偏差吗?到了七步了吗?你们准备怎么处置我?果真要一个大皮靴踏破搓碎我吗?接着一个庞大的气身子(原来是一只气蛤蟆),现在缩小成一个像七星瓢虫那样的小身子,接着又变成了一只水中的小蝌蚪在那里向我们摇尾乞怜。人在危险的时候,都愿意回到子宫中去呀,都愿意摆出幼小时候的姿态呀。看到他这样,我们心里才得到一些满足和平衡,这才承认了他对县官韩的说法,撤销了我们的「挂起来」,换成了「脏人韩」。但在我们上报的文件中,并没说「脏人韩」是小蛤蟆的发明,而说成是我们集体智能的结晶。小蛤蟆看到自己已经有了生存的希望,在众人眼前活下来已是命大,早已忘记自己的人权、自由、发明和创造了。我们不追究他,他也就不敢追究我们了。县领导对这名字倒很赞赏,说「脏人韩」好,一下子就从身份上和我们区分开了。欧洲教授对这名字却大不以为然,说什么「脏人韩」,干脆叫「睁眼瞎」算了,有这名字箍着,今后就难以写诗了。但教授鞭长莫及,县里既然定下来了,县官韩也就成为「脏人韩」了。大家已经叫开了。脏人韩对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持极力反对的态度。他老人家也是长期不当政,文件看不到,信息不灵和不通,对世界的发展和新生事物的产生,都处于茫然和潜意识中的抵触状态,一听说一帮搞关系的人要回到故乡,他就以为是回来了一批妓女和妓男,他一身脏地在集上说:这不是给已经贪污腐化的官僚,又提供一个犯罪的土壤吗?接着又要编曲,唬得众人一哄而散。老人家现在坐在会议桌前,还摇着头长吁短叹。为了发泄自己的愤怒,开始一把一把往下摘自己的粘鼻涕,接着毫不犹豫地抹在了久违的公家的会议桌腿上。

  小蛤蟆蛤蟆。村民。据他说,他家祖上曾当过铁匠。1958年大炼钢铁的时候,他用炼铁的技术,指挥过故乡的人民在原野上炼钢,最后炼成了1008个废铁炉。平日在村里,爱充人物头,爱张罗,但往往酒席张罗好,坐席的名单里并没有他。众人杯盘狼藉的时候,见他一个人远远地躲在墙角探头。给县官韩改名字的时候,他也出头露面过,名字也起了,最后落得七步之中差点丢了性命。面对着偌大的世界,他常常感叹:人和蛤蟆最可悲的地方,就是怀才不遇了;满腹经纶,找不到一个买主;张罗半天,没人分你一杯羹;你们是不识庐山真面目,我又真人不露相,我们哪里有过什么交叉呢?山僧独在山中老,唯有寒松见少年……说着说着,往往英雄泪沾襟。小蛤蟆人生最辉煌的时候,是在大清王朝,他给大王小麻子当卫兵。那时红眉绿眼弟兄们个个青春意气、指点江山。大家一彪军马回到了故乡,就好象现在同性关系者回故乡,小蛤蟆三天换一头羊。而且不是山羊,不是老羊,都是嫩嫩的小羊羔。正是从这一点出发,在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争论中,他对俺舅爷郭老三有些意见,于是也来参加会张罗。过去他张罗的是现实,现在他来张罗历史。郭老三说他是生灵关系的先驱,就彻底伤害了小蛤蟆的感情。就是对郭老三这段历史的真伪不予追究,但我们在时间上还是有先后的。在你民国初年搞生灵关系之前,我在大清王朝,就夜夜搂着小羊睡觉了。焉知你在民国搞的这个生灵关系,不是受我思想的启发和拾我的智能的牙慧呢。也许郭老三会说,虽然我和小蛤蟆在时间上有先后,但我在民国俺家的牛棚里和老牛和睦相处的时候,并不知道你小蛤蟆是谁,并没有受你的启发而是无师自通;两个互不相关的实验者,得到了相同的结果,能说是盗窃他的版权受了他的恩惠吗?何况我关系的是小牛,你关系的是小羊,我们相互不搭界。──承认时间的差异,接着再与我狡辩,跟我含混,郭老三,你用的就是这种策略对吧?我这次来参加研讨会,就是要把这个含混给搞清楚。牛和羊到底有没有区别?是谁开创了人类历史的先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次现实的盛筵上有没有我的座位?一切的历史源头,都要给我搞清楚。但我又是一个和平主义者,这是我和会场上一些大吵大闹人的区别。我的要求并不高,我的所思所想并不过分,只要你们承认我是郭老三的先驱,我就马上偃旗息鼓,也承认他是同性关系者们的先驱。这样我就不用费劲了。有了他,就跑不了我──他是这帮孩子们的先驱,我又是他的先驱,自然而然,我不也就是这帮孩子们的先驱了吗?他想计算我,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不用再去给人们和社会张罗什么了,等他们把酒席张罗好,我去坐主位就是了;过去我张罗半天,最后吃酒的时候没有我;但那都是些小事,这次我在大事上做个漂亮的让你们看一看。就像小刘儿家的祖上,过去当村长的时候,谁家请客,都得给他摆上两个臭鸡蛋。我就是吃这臭鸡蛋的人。我就准备守株待兔。我就准备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但最后事实证明,这次小蛤蟆又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臭鸡蛋没有吃着,酒席上没有他,落得个失望和尴尬的下场;本来他在历史上的证据最明显,不管比起曹成或是吕伯奢,比起郭老三或是女兔唇,他都应该成为同性关系者和生灵关系的鼻祖,但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和平主义者,别人在那里大吵大闹,他在那里做七步诗;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一个蹦来蹦去的蛤蟆,并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也因为他在历史上给我们留下的印象──他那个操性,怎么能和鼻祖联系在一起呢?他在宴会面前,顶多算一个服务生,怎么能和我们平起平坐?于是猪蛋快刀斩乱麻,等一切张罗好,再一次将他从历史的盛宴前给赶走了。郭老三之流倒是从中渔利,坐在酒席前大吃大喝,得了不少历史的便宜。小蛤蟆又变成了一只蝌蚪,在水中向隅而泣。后来希望倒是来到过小蛤蟆面前一回:在大团圆结束的时候,在世界上吊日来临的时候,大家都在忙着上吊;上吊之前,大家都在保卫自己神圣的根本,都在做钢铁裤衩子;小蛤蟆以前炼过钢,倒在这方面异军突起,门前车马拥挤,一时成了故乡的明星,也赚了不少外汇。为打这钢铁裤衩子,许多人还得夹塞和开小蛤蟆的后门。可惜的是他接着也要上吊,有这些外汇和名声,又有什么用呢?倒头来还是一个尴尬。死时倒是惦念的比别人多,比别人痛苦。当他把绳套套在自己脖子上时,像伏尔加河畔的马车夫一样忧伤。他嘴里忧伤地唱道:「为什么我在世界上,忙来忙去总是一场空?……」这时大家倒觉得他有些可爱。他是世界上吊日时,显得最可爱的一个。

  瞎鹿村民。当今世界的影帝。曾是沈姓小寡妇的丈夫。在丈夫任上,曾为自己是不是戴着绿帽子苦恼。为了情绪的发泄,他把一切才能都用到了拉二胡上。世界上往往有这种情况,在一种事情上遇到挫折,就在另一桩事情上特别富于爆发力。一般的大音乐家,都是聋子或瞎子;一般的大贵族,都是白痴或疯子;一般写关系写得比较好的作家,都是生活中的关系压抑者。瞎鹿既是关系压抑者,以前又是瞎子,所以他成了当今的影帝。许多影评家多年来一个重要的用于养家糊口的探讨话题就是:像瞎鹿这样的巨星,几百年才能产生一个,他为什么就产生在我们这个时代呢?怎么就便宜了我们呢?和伟人生活在一个时代,就是我们的缘,我们就对生活特别有信心和不感到孤独。接着就大处着眼,开始社会的经济的人类和类人的论述。分了好几个小标题。当我看到这些文章后,不禁哑然失笑。还是和瞎鹿叔叔不熟的缘故呀──对事情不熟的时候,就容易大处着眼。瞎鹿也说,他们在写文章时,弄得似乎和我很熟的样子,有时连姓都没有了,就是一个「鹿」字就完了──你说小刘儿,「鹿」是他们叫的吗?谁见过这些孙子呢!现在也拿我骗吃骗喝了!接着就有些矫情的长吁短叹: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呀,我感到有点累。我赶紧唯唯,说:叔,都是为了活着,咱们不与他们一般见识也罢,还是您的身子要紧。──这些理论家就是忘了从小处入手。其实他们只要到瞎鹿混乱的卧室看一下他日常的裤头,就一切全明白了。当然,瞎鹿平常很难接触呢;你见不着瞎鹿,哪里见得着他的裤头呢?如果我不是他的乡亲,有些往日的情分在;如果我不是一个文学大腕,奠定了见他的基础,就是我,恐怕见他也难呢。影帝的名声,就像总统一样,到哪里都引起一片欢呼,他还需要特别召见谁吗?我一开始见到影帝,也有些胆颤心惊呢。毕竟不是大清王朝和朱元璋时代的迁徙路上了。把旧日的情感移用到今天的人,那才是一个傻冒呢。影帝所以还能接受我,肯花时间和我在一起说长论短,就是看中了我这一点──从来不说往事和事情的起因。他有时常常感叹:「如果世界上到处都是小刘儿这样的人,该多好哇。」这是影帝对我的评价。看他这么说,不管他是否出于真心,我在下一次出版我个人专集的时候,就把影帝这句话,印到了书的封底上。没想到还真起了作用。一下子多销了25万册。我见了影帝,怎么能不拿他当恩人待呢?更别说当年冯·大美眼到中国来开模特会时,他在亚洲大饭店把门,看我没票,开后门将我放了进去。虽然有时我们在一起也闹些小的别扭,但谁家的马勺不碰锅沿呢?这是我们名人之间的事情,用得着你们常人来搀乎吗?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空子可钻。当然了,影帝也是人,也有常人身上所有的一切弱点。瞎鹿在日常生活中当过王八,所以他在一切女人面前都产生着畏惧。他再不敢接受女人的爱了。他使多少家乡的和外面世界的女人失望啊。他欲是想接触这些女人,他的心就离这些女人越远。他见了女人就叫「阿姨」,他见了女人就泪流满面。他一到晚上,就只能和蝙幅和老鼠呆在一起;他关系的解决只能靠他自己。当然,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也正是由于这一点,他在银幕上,就塑造了形形色色的情种形象。我们以为瞎鹿的生活就这样下去了。没想到他自从邂逅俺孬妗之后,心中的大火竟一下给点燃起来。长期压抑的心灵,一下子爆发也了不得;长期干燥的老房子,一下子着火也没个救。后来听说俺孬妗是同性关系者,他痛心疾首的程度,不亚于对世界的绝望。他从另一个角度,又开始理解自己对孬妗冯·大美眼的追求。他说,如果冯不是同性关系者,我追上追不上她,伤心只是我自己;现在我追上她,就不但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她自己呢。爱情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就是忘我,就是为了对方──她的一点一滴和一颦一笑。为什么冯搞同性关系呢?就是对异性关系失望和失去信心呗。老孬在这上头是有责任的,好好的一个姑娘,他把人家逼得搞同性关系。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在这上头都是有责任的;一个世界级的模特和大艺术家,我们就看着她从我们的怀抱给滑脱出来吗?挽救这个危机于千钧一发之时的任务,现在由谁来承当呢?不论是从资历,还是从水平,那就只能责无旁贷地是我了。我电影可以不演,我影帝可以不当,我可以丢下这个既成的世界,也要追随孬妗和这个同性关系者队伍,一起回到咱们的故乡。我一定要像在银幕上一样,在生活中也做出一个奇迹,把冯从同性关系者的怀抱中再夺回来。这时冯和我在一起,就不再是和我一个男的在一起了,而是和我们所有的男人在一起。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我的行动。我的胜利,就是全体男人的胜利。说到这里,瞎鹿又有些悲壮和入戏的味道。现在坐在故乡牛屋的会议桌前,影星帽已经摘掉了,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但使人感到可悲的是,据我所知,他的这点意思,直到现在,俺孬妗冯·大美眼还不知道呢。也许她看过瞎鹿的片子,但还不知道他对她在心里的追求和为她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但正因为这一点,瞎鹿就显得更加悲壮了。

  孬舅现在在座的是魂灵,人并没有到场。俺舅当着秘书长,日理万机,这种乡村小会,世界上每天要开千千万,他都有时间去参加吗?给故乡题个词可以,故乡的会,就不一定要参加了。大人物从来不开小会或只开小会,这种鱼龙混杂的大杂会,派个秘书来就行了;秘书不来,派个耳目就行了。谁是秘书长的耳目呢?我们不知道耳目是谁,但我们知道耳目就在我们中间。我们没有给孬舅留座位,但我们知道孬舅就分明坐在这里;他的气息和鼻息,弥漫在会议室之中;他的一颦一笑,牵动着我们的心。他用眼睛的余光和嘴角的牵动,控制着这次会议的开法,及它的发展、走向和最终结果。他没有在这里,比在这里还让我们担心、悬心和不放心。他在这里,我们看他情绪好的时候,还可以跟他开一个玩笑,借此调节一下紧张的气氛;现在他不在,连玩笑也不能开,我们就只能在他魂灵的压迫下发言、表决和做出决定和决议了。谁知我们所做的一切,符不符合他老人家的心愿呢?他老人家如果是一般人,我们不怵他,也不允许他这样以灵魂身份来参加我们的会议,但他是秘书长,是我们的当代英雄,世界各地都允许他这么做,动不动就派秘书长特使,最后能在我们故乡,给他老人家留下空白和难堪吗?何况他老人家这次和往常不一样,往常都是给别人办事,事情办成办不成,只是一个过程,和老人家本身没有太大的关系;波黑和波不黑的战争调停不了,秘书长俺舅还能去打仗吗?你他妈爱打不打。我话说到了就算尽了责任。但这次不同,这次会议开好开坏,直接牵涉到秘书长的利益呢。他是同性关系者回故乡工程的受害者呢。俺妗这么一赶时髦,使俺舅没了老婆呢;使俺舅戴了绿帽子、红帽子和黄帽子呢。俺舅在故乡人面前没面子呢。俺舅是怀着仇恨,大笔一挥,同意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俺舅在这工程里面,藏着巨大的希望和歹毒呢。这次会议和整个工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呢。俺舅的灵魂坐在这里,也是如坐针毡呢。我们失败了,就是一个人或一件事的失败,他失败了,就会使整个人类受到挫折;下届的秘书长,说不定就当不成呢。谁愿意让一个老婆都保不住的人,来替我们保护世界和世界上的我们大家呢。得从这个高度来看问题。我都替俺舅的现在和将来捏着一把汗。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对呆在我们中间的孬舅的灵魂,又有些同情了。将心比心,高处不胜寒呢。他毕竟是我们故乡出去的优秀儿女。现在儿女遭到了困难,我们故乡再不心疼他,哪里还有人心疼他呢?任何政治家的竞选,不都是把故乡当作他的起点和基地吗?我们的故乡,决不能比别的故乡差;我们这里毕竟出过许多英雄人物,如曹成、袁哨、沈姓小寡妇、孬舅、猪蛋、小蛤蟆、小麻子、小刘儿……就不一一列举了。我们不能愧对这些历史。虽然我们不能把历史当作包袱,但包袱里面总有些内容吧。我们总不失为一个素质优良的故乡吧。什么是我们的态度,这就是我们的态度。连我们故乡最不懂事的白蚂蚁,在这种气氛下,都变得懂事和不张扬许多。见到孬舅的灵魂进来,他都看到了孬舅表面无所谓其实内心很紧张的心态,都对孬舅产生了一丝同情。当时他正在抽水烟袋,忙停止自己的抽,将烟袋递到孬舅面前:「老孬,看你一头汗,肯定不是紧张的而是工作累的──都是为了故乡和我们大伙。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先抽袋烟定定神。」老孬呢,这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蹲在墙角「咕噜」「咕噜」抽了一阵,头上的汗渐渐落了下来。接着开始用目光扫视我们。他一扫视我们,我们这时才感觉到,虽然这是我们的故乡,但我们的地位,原来也不平等呢。他是秘书长呢,他高高在上呢,他的目光,是那种大人物和领导人目光。在他的目光下,我们马上变得猥琐,现出了原形。这时我们又起了愤怒,你现在有了困难,想起了我们故乡;没有困难的时候,你享荣华富贵的时候,我们哪里见得着你的影儿呢?我们跟他,原来不是一个阶级;我们同情他,才是妓女同情老嫖客,纯粹一个傻冒呢。这时我们又有些埋怨白蚂蚁,你在那里吸你的水烟袋自得其乐,为什么还要送给他?这不是自轻自贱吗?不但给你丢了脸,也给故乡丢了脸──显得我们的故乡,特别不自尊和不自重似的。想到这里,我们对孬舅的灵魂又有些冷淡。在这种温暖和冷淡气氛的交替变化下,孬舅的灵魂又变得不安了。就像在骤然变化的天气下面人容易感冒一样,人一感冒就变得焦燥一样;孬舅这时也变得焦燥了。他对这次行动的胜败,也一下变得没有信心和没有把握了。这时看我们和会场的目光,又变得混乱和不安,甚至有些渴求了。我们接受上次教训,这次倒都沉稳不动。故乡真是一块盘石呀。孬舅的灵魂这么感叹道。接着在鞋底上,磕了磕手中的烟袋。

  小麻子和孬舅一样,也是派灵魂参加,过去的村民,历史上人类的叛徒,现在的大资产阶级和上流社会的拥有者。造过反,被人杀过头,几百年后,摇身一变,又是一个英雄。我生为人上人,怎么能做浑浑噩噩的社会渣滓呢?生当做人杰,死也为鬼雄。当然,人上人、贵族,都不是别人恩赐给你的,都是自己通过奋斗挣扎上去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幻想天上掉下一个馅饼,那是空想社会主义。伟人和凡人的区别,就在这里。什么贵族,什么文雅,什么温良恭俭让,历史上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历史就是英雄的历史。如果你是一个英雄,三千宠爱在一身,大家都觉得好,羡慕;如果你是一个小流氓,街头强xx一个妇女,判你个十年八年的。如果说我对社会有什么透彻的理解没有,对人类的历史发展有什么研究没有,如果说我奋斗到现在,这一切是盲目的呢还是有什么理论指导,我的回答就是这个。守株待兔,瞎猫撞个死耗子的事情,在人类历史的发展上,已经是不存在了。敌我对阵,双方打仗,一切都在我,并不在对方呢。我说打就打,我说不打,你再挑衅也没有用呢。我从来没有悲观过。我觉得人类历史的发展,到处是一片光明;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所谓悲观──除了给别人留下笑料,留下相互安慰的籍口,小麻子都被杀了头,我们还活着,让别人更加心安理得地苟且偷生,别的就没有剩余了。所以我死的时候,也昂着头,不给你们留任何籍口。活着就是活着,活着还是死去,不是我思考的问题。不行灭了你,不行办了你,没事和姐姐们在一起调笑调笑,不比什么强?我对世界是乐观的,小麻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挥着手势,正走在丽丽玛莲的白地毯上,浑身一丝不挂。现在他来参加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理论研讨会,虽然和孬舅一样,都是派灵魂来参加,但两人的神情和情绪大不一样。小麻子一点也不紧张,将身子仰倒在椅子上,将腿搭在会议桌上,仰天抽着马包肉,里面还夹着白面。吐一个烟圈,又吐一个烟圈,灵魂在屋子里乱飞,像个快乐的少年。当然,孬舅紧张有紧张的道理,他身在其中;小麻子除了身不在其中之外,他的观点也很明确,他就是把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当做一个工程──话挑明了,也就是贩卖几个野人。除了在回扣方面他准备与人争执之外,别的方面不准备与人发生任何不愉快。理论方面的研讨你们尽可以敝开说,价格方面,就是我跟老孬和猪蛋之间的事了。你们以为你们的会议和艺术创作很重要吗?你们只注意了事物的表面,没注意事物的背后;你们的一切高尚和光明正大,都建立在背后我们的龌龊的讨价还价上;世界上的一切事情,概莫能外──这就是世界的底蕴。什么冯·大美眼,什么巴尔·巴巴,什么刘老孬,瞎鹿,在我眼里也就是一群猪猡。我是用望远镜和取景器看你们的。我是不会在你们的会议上指手划脚的。我要的是行动。除了行动,我不相信任何东西。我不相信天上会掉下馅饼。就好象对姐姐们一样,小麻子这里不相信眼泪。我讨厌过程的前奏和铺垫。我们日常的愚蠢就在于,把本来简单的事情给搞复杂了。把本来很清纯的姑娘给搞庸俗和婆婆妈妈了。把可爱的少年给变得讨人厌了。把猫呀狗呀都弄得变性了。把异性关系者们都变得同性关系了。于是就有了同性关系者回故乡了。当然这一切都跟我没有太大的关系,除了它的商业价值之外。从这一点出发,也许这复杂和变化还是好事呢。所以我的心灵特别轻松,我的灵魂在这房里任意飞翔。任你们会怎么开。──因为不管怎么开,最终都逃不出我的手心;管你娘嫁给谁,我都跟着喝喜酒。──小麻子的魂灵,来参加这次会议时,采取的就是这种大流氓大资产阶级对世界不管不顾的毫不负责任的态度。他进门在签到薄上签到时,就有些聪明和放任过度,故意把自己的名字写得龙飞凤舞、汤汤水水和前后颠倒,把个小麻子写成了「麻小子」,而且又故意在那里念来念去。我们就觉得这戏有些过了。这实质上是对我们大家进行有意的调侃和挑衅。但大家鉴于这次会议的召开,召开会议的所有费用,场地费、汽水钱、中午的免费午餐,都是这位大资产阶级赞助提供的,所以我们也是敢气不敢言。倒是反给他陪了一些笑声。这就使这次会议的气氛和味道,有些像放得过久的烧鸡一样,开始变质和发粘了。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就是这样的烧鸡,我们还是上火蒸了蒸,多加一些辣子,炒巴炒巴吃了。还有专门为这臭烧鸡而来的呢,譬如我爹。人家是大资产阶级,我们是浑浑噩噩的贫民,我们能奈他何?有变质的烧鸡吃,也比没有鸡吃要强啊。这就是我们的现实态度。当我们从理论上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们就变得心平气和多了。就好象我们比小麻子多具备多少涵养似的。我们站在了高处,他倒被我们原谅了。我们又可以心平气和地开会了。不要因为小麻子的一时无知,去影响整个工程的进展。我们的情绪又高涨起来。刚才介绍了许多国人,现在也该介绍外宾了。这时猪蛋平静地敲了敲杯子,开始介绍外宾。由于外宾刚到,彼此不熟,猪蛋一下子还摸不着头脑,不知该怎么介绍。好在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无论男女,都是同性关系者。至于个性,猪蛋振振有词地说,反正以后他们要在这里长期待下去,和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接触时间一长,自然相互就清楚了。外宾呢,也请你们暂时原谅,我这么做绝不是出于狭隘的民族主义,如果我们搞异性关系到了你们的故乡,我相信你们的村长和会议主持人,也会这么做。大家还不熟悉嘛。一切还有待于实践嘛。在外宾中间,请允许我先介绍女士。女士优先嘛,噢,对啦,这同性关系者,也无所谓男女了,他们是非男非女──我也就借此把工作方法简单化吧。我还是挨着一个一个介绍吧,挨着男的是男的,挨着女的是女的──就像刚才介绍我们故乡的故人一样。这样也就彼此不分了,也就相互拿着不当外人了,也就更有利于民族团结了。您说这样行吗妗?猪蛋将脑袋伸向冯·大美眼。冯·大美眼微笑着点了点头。猪蛋放心了,拍了一下惊堂木,又开始为我们介绍今天到会的外宾。

  呵丝·温布尔同性关系者,女(以同性关系史之前的性别区分,以下同),美国黑歌星。大背儿,鼓眼,长脖,丰臀,尖嘴。一曲《小刘儿小刘儿我爱你》,在歌曲排行榜首位上,共持续了432个星期。她那婉转的黑歌喉,唱起对小刘儿的感情,变幻莫测,美妙绝伦。一会儿尖锐如游丝,直插云霄和你的心灵;一会儿又变得异常的丰厚和宽阔,用她的黑手掌,轻轻地拍打和抚慰着你的后背;一根根指头,在梳理着你的头发。本来这是一首老歌,世上爱小刘儿的人太多了,她属于老歌新唱。她也没有见过小刘儿,只是听别人说这个孩子怎么怎么可爱;谁知她在千万里之外,中间隔着太平洋,就一下动了真情呢?过去她还不是那么红,现在因为小刘儿,一下就红得发紫,红的透血了。连例假一下都不正常了。这时她还能不搞同性关系吗?说起来她本来也是一个清白的孩子,这次搞起同性关系,一发而不可收,小刘儿在里面也有很大的责任呢。她这次跟随同性关系者队伍回故乡,一方面是因为同性关系,同时还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异性关系呢。她想看一看当初把她引上艺术巅峰的人,到底长得什么样子。我对故乡没有贡献吗?我就是藏着不说就是了──小刘儿这时也有些矫情起来。这位黑歌星,将发辫一层层地盘起来,堆在头顶,如同堆了一头的蛇。看到她这个发型,过时的剃头匠六指又兴奋起来。谁说我的发型过时了?我的发型在故乡是过时了,但它又发展到欧洲和北美洲呢。这个呵丝的歌我听过,唱得果然不错,从今往后,我准备在我的美发厅里,一天到晚都放呵丝的歌。听着呵丝的歌,盘着呵丝的发型,作为一种艺术创造,人生不过如此,还能怎么样呢?这位黑歌星呵丝·温布尔,整天没有烦恼,从餐厅到卧室,都是乐哈哈的。据说她在搞同性关系之前,关系史并不复杂,也就是爱跟人群宿,至于跟多少人发生过关系,也显得不重要了。她在大红大紫的时候,光保镖就换了几十个。而保镖呢,一个个都是身材魁梧的壮汉,这就可想而知了。黑歌星也有过婚史,但在结婚之前跟人群宿惯了,难免对婚姻就有些不耐烦。她一共跟八个人结过婚,这里面有黑人,有白人,有黄种人,也有危地马拉的土著。结来结去,她觉得世界上的男人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一切都显得太单调了,该换一换口味了;这样不但对人生,就是对艺术,也是一种新的转机和灵感启发点。当她在威尼斯开演唱会时,俺孬妗呢,也正在那里开一个模特表演会,两个世界大牌明星,在威尼斯的水坑边,就有了第一次历史性的会见。威尼斯的水坑,和俺故乡的水坑,没有什么区别;威尼斯的粪堆,和俺故乡村头的粪堆,也没有什么区别。两人在这种温暖的环境中,在我们故乡的轻轻拂面的晚风中,一见如故,一拍即和。当天夜里,两人就到了一起。黑歌星呵丝,从这个晚上,得到了多少年都没有得到的前所未有的好处。她甚至有些后悔,早知这样,我为什么不早一点搞同性关系呢?我还答理那么多腐蠹肮脏的男人干什么?一腿一胸的毛,哪里有一点美感呢?看看我们女孩子的皮肤,看看我们女孩子的柔韧。我算是明白这个世界了。孬妗,谢谢你。

  村里有个姑娘叫孬妗

  长得粗壮又有劲

  我和她来到小河边

  说着说着就火烧身

  天崩地裂见真谛

  说不出的好处赛男人

  谢谢你,孬妗

  谢谢你,孬妗

  ……

  成了黑歌星最新演唱的流行歌曲。马上风靡了五大洲,跃居排行榜之首。连南非上幼儿园的孩子,嘴里都唱这首歌。我说生活是艺术创造的源泉吧,你们还不相信;这一脱离男人,新的流行歌曲就出来了。从此,黑歌星就拋弃了世界上的一切,欧洲、非洲的别墅都不要了,跟着俺孬妗满世界地疯跑,推行同性关系回故乡的运动,唯孬妗马首是瞻。刚才没进故乡会议室之前,在村头的粪堆旁,有记者向她提问:你拋弃了欧洲和非洲的温柔富贵生活,为了一个关系,跑到这小刘儿的艰苦的故乡,你不觉得自己有些天真吗?你将来就不会感到后悔吗?你是风靡世界的黑歌星,就是搞同性关系,大西洋岸边洛杉矶的别墅里不是一样可以照搞吗?用得着跑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吗?是不是另一种低迷呢?听到这样的提问,我们的黑歌星朗朗地笑了,一笑起来就没个头,最后笑得弯了腰。等她直起腰来说,这个问题提得是多么幼稚。你们都还在幼儿园吗?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贪图富贵,而是为了一种理想。现实的享受和心中的理想比起来,显得多么不重要啊。这时我已经从纯个人的利益中解脱出来了。我这么做,是为了全人类,是为了使全人类的人,都看到搞同性关系的好处──呵丝都不顾一切和拋弃一切地搞了,难道它还没有魅力吗?同时我也是为了同性关系运动有一个更加健康的发展。过去大家都是分散着搞,偷着搞,在厕所里搞,不是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别墅可呆可搞的。作为一种事业,我们不但要考虑贵族,也得考虑穷人吧。这样它才可能有更大的代表性和更加有利于推广。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家园,我们的目的是,首先在故乡推广同性关系。先把故乡变成清一色的同性关系王国。我们有了王国,有了自己的天地,有了自己的制度和法律,有了自己的国旗和国歌,我们不就可以自立于世界之林了吗?我们不就可以代表这个国家,到处周游和访问了吗?那时整个国家都是我们的,何止现在的几幢别墅。不丢掉一些坛坛罐罐,我们怎么能得到更大的东西呢?如果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就是我一个同性关系革命者的回答。说到这里,我们的呵丝还来了一点小幽默──她接着莞尔一笑说,当然,我这次来故乡,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个人目的,这个故乡对我所以有吸引力,还因为我在搞同性关系之前,曾唱过《小刘儿小刘儿我爱你》这样一首歌,但这个故乡的小刘儿,我还一直没见过呢;听说他现在也出息了,混成一个写字的大腕,我这时来见他,也不算不对等和忒让人寒碜了;我这次也想在工作之余,会会这个曾让我在历史上一天天思念而没有见过的真正的男人。当然,现在我已经改变关系了,我现在再见他,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了。大家哄堂大笑,都为这精彩的回答鼓起了掌。到了会议室,黑歌星和我第一次见了面──我对她刚才的回答,暗存感激;她刚才的那段话,又可以掐头去尾地印到我这本《故乡面和花朵》的封底上,连同那首《小刘儿小刘儿我爱你》的歌词。──我们的目光终于碰到了一起。这也是历史性的相碰吧。她对我微微一笑。这一笑是多么地灿烂。我感到天地一片光明。过去我爱着俺孬妗,现在我又爱上了呵丝。世界的好女子竟这么多。但这些好女子,说变就变,都变成了同性关系者,又是多么地可惜。除非她变成男的,或是我变成女的,我们才可能相遇和一了心愿。看着她的笑,我估计我回答的笑有些复杂的可怜,我为这一回答一直后悔不已。还不知呵丝怎么想呢。看着我这可怜样子,呵丝倒是善解人意,对我一点也没生气,只是觉得我好笑,怎么我过去朝思暮想和日日为他唱歌的人,竟是这样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东西。也许是越想越觉得好笑,最后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在会议桌那头弯下了腰。看她揭穿了我的本质,我没有生气──我怎么能会对呵丝生气呢?倒是在我旁边还跟我隔着两个座位的白石头,刚才看到我和呵丝眉来眼去,也许出于嫉妒,也许不了解我们之间的内情和我们虽然没见过面但在心中早已发生的复杂情绪的前前后后,这时在那里不知深浅地对他爹白蚂蚁说:「这个女子见人就笑,一笑就弯了腰,多么地没有思想,我看她是一个傻冒!」听到他这句话,不是我发怵他爹在他的旁边而我爹虽然也在旁边而不会帮我,我真要跟他再打一仗。谁知这时我爹过来了,要帮我打架;但他打架的目的又令我哭笑不得。他说:「看那外国妮儿与你眉来眼去的,我这里还攒了点人民币,你能不能借此和她倒一点美元?」又像当年的沈姓小寡妇。这时我就直想打我爹。但呵丝仍无所谓,在那里哈哈地弯腰笑。这时看起来就有点像傻冒了。

  巴尔·巴巴同性关系者,男,南美的球星。搞同性关系之前,一直在欧洲俱乐部踢球。没什么文化──从小就顾踢球了,直到现在,连个初中文凭都没混上。虽然他球踢得漂亮,但仍被俺姥爷刘全玉看不起。俺姥爷也在欧洲混事,但他就有文凭,他是诗学和历史学博士,现在是终身教授。他对巴尔的评价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虽然我们都是名人,但我耻于与他为伍。巴尔倒也没有非要和俺姥爷搀乎在一块。后来在同性关系的大潮中,我与巴尔裹在了一起,一次说起往事,问起俺姥爷,他说他以前在欧洲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这时我就有点替我姥爷气馁,你再看不起人,你毕竟知道人家是球星;你再高雅,人家竟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还牛×个什么?人家都不知道你,你不是白看不起人家?我觉得巴尔虽然没有文化,但作为朋友,倒有非常可爱的一面。人要那么多文化干什么?我们不都是被文化给戕害的吗?你刘全玉一有文化,就把俺姥娘给甩了,我还不知道你的狼子野心!巴尔过去在欧洲踢球时,不但球踢得好,女人也搞得十分潇洒;最后在欧洲撒了一片种子;每隔三天,就有一个金发女郎抱着孩子来找巴尔认头。如果是一般人,特别是有文化像俺姥爷那样的人,还不把他给愁死,非躲起来上吊不可。但巴尔不是这样,当然一开始还是有些应接不暇,有些慌乱,但后来就见怪不怪了。就应付自如了,就觉得好玩和开心了。渐渐又发展出一套理论,每三天认一个孩子,哪里认得过来?历史上什么人认自己的孩子认不过来?也就是各国的皇上了。虽然现在世界上帝制已经濒临绝种,但在关系方面,我又使它死灰复燃。该踢球就踢球,该认孩子就认孩子,互不影响嘛。你看巴尔多么潇洒。相比之下,俺姥爷倒显得有些猥琐了。当了一个欧洲教授,就成了历史的负担,到故乡来开会,三过家门,也不敢进去认俺姥娘一下,生怕俺跟他狗打连连,一嘟噜一嘟噜地让他办出国手续,他哪里如巴尔半分呢?巴尔的孩子可以认爹,我们这些孩子却不能认姥爷。我们不是比巴尔的孩子,还更加流浪世界吗?我们是站在巴尔一边呢,还是站在刘全玉一边呢?当然,巴尔也有缺点,巴尔爱吸毒,巴尔爱对围着他宿舍的记者开枪。我们看他在绿茵场上,在隆隆的战鼓声中,他就率着他的军团在前进。他左盘右带,他指东打西。他扬起一只手臂,就可以掀翻一个世界;他的任意球和角球踢得,直让对方人仰马翻。但他最后的归宿,却成了同性关系者。这是偶然的吗?这是盲目的吗?也像黑歌星呵丝一样,是异性关系搞腻了,想大隐隐于市,现在要搞同性关系了吗?为什么我们的故乡,对他也有吸引力呢?是像俺姥爷一样,他的祖先也和这块土地有什么联系吗?这是记者将话筒伸到巴尔面前,向他提出的问题。同时他们又担心他向他们开枪,只把手伸过来,将身子撤得远远的,准备巴尔拔出猎枪时,他们好一哄而散。但这次不是在欧洲,这次是在我们故乡,巴尔,我的好朋友,看在我的面子上,没有拔枪,而是显得从容镇定,不急不躁。他抿着嘴唇、俏皮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把搞同性关系,又当成了人生另一个绿茵场;我什么都不考虑,我只考虑我自己;我什么都不管,我只管把我的球踢到门里。众记者见他说得俏皮有理,都频频点头,不再难为他。这消息当天晚上被BBD报导出来,巴尔的父母在南美的电视上看到了。过去他的父母不赞成巴尔搞同性关系,说,如果当初我们也搞同性关系,你小子从哪里来呢?你好好踢球就是了,名利双收,为什么要搞同性关系?南美也是一个挺传统的地方,我们是一个很讲面子的家族,搞这个真是辱没祖宗哩。但巴尔这孩子就是不听,非要显示自己的独立人格。看着他打起背包要出远门,要到亚洲的兔子都懒得拉屎的小刘儿的故乡,两位老人一下就回到了大明朝。就好象在山西的大槐树下,看到儿子被朱和尚迁徙了一样,那个痛心疾首和痛哭流涕。但儿大不由爷,巴尔走了也就走了。爹还痛下决心地对娘说:「让他走,让他走,他不走也是在家里给我们惹祸,动不动就对人开枪,动不动我们就被传唤到法庭;他走了我们清净,他在家的好处我一点都没有想到!」这是巴尔留给爹娘的印象。爹娘正在家中坐,BBDNews通过卫星就到了他们的家中。父母从电视屏幕上,又看到了他们的巴尔。以前他们从电视上也天天看到巴尔。世界上的大球星,哪里会看不到?看到也没什么惊奇。但这次不同,这次他不是球星了,而是一个搞同性关系的新兵。看他在电视上又和记者在一起,老爹娘又悬心和担了心。以前他爱对这些人开枪,这次还开吗?这可不再是欧洲的法官和监狱了,这次是中国。第三世界的监狱,里面可没有抽水马桶。但等他们看完报导,他们放心了。他们感到有些惊奇。巴尔似乎变了嘛,巴尔似乎长大了嘛。这是因为到了小刘儿的故乡呢,还是因为搞了同性关系呢?看来同性关系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巴尔一搞同性关系,说话比以前文雅多了嘛。以前动不动就给我们闯祸,他一出门我们就担着心,现在出了远门,倒变成了一个谦谦君子。说话也有分寸了,甚至还有一点幽默。如果他能变成这样,我看搞一阵同性关系也没什么坏处;看穿了,搞什么不是搞,只要他人变了,我们后半辈子也就有了依靠你说是不是?老爹将头歪过去,征求老娘的意见。老娘也是频频点头,点着白发苍苍的头。两位南美老人,同性关系者回故乡活动还没开始,他们的思想倒是提前通了。以后面了冯·大美眼给人做工作、疏通思想的一个后进变先进、思想转变教育大家的典型。凡是再开会,每次讲话稿中,都要提到这一点。你看人家巴尔的爹娘,过去也不通,现在怎么就通了呢?搞同性关系的效果就是好,搞了同性关系的年轻人,都变得孝敬父母。用这个理论,迷惑了一大批思想不通拉年轻人后腿的老人。BBD也用这个做广告:我们这个News没有别的,就是一个真实──就好象小刘儿常说的我这个人没有别的优点就是一个老实一样,过去对世界不理解的,一看BBD就理解了;看它可以减少犯罪和自杀。过去的球星巴尔,和BBD结合在一起,又一次在世界上出足了风头。但我们也得承认,巴尔也确实变得有涵养了呢。他到了我们的大会议室里,大眼一抡,看到一个东西,他很喜欢。这是一个什么东西?就是白蚂蚁手中的水烟袋。白蚂蚁这时已从孬舅灵魂手中将水烟袋要了回来,自己躺在椅子上,在那里闭着眼睛「咕噜咕噜」吸。吸一口,吐一口,怡然自得。巴尔以前没见过这个,觉得这东西好玩,按欧洲人的习惯(在欧洲呆了那么长时间,还能没有点欧洲习惯吗?)有什么想法就表达出来,不掖着藏着,于是自作主张走上去,要借过来弄一口玩玩。白蚂蚁醒来,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恶鬼站在自己面前,把他吓了一跳。他想生气,但弄不清此人的来路,他又不敢;后来才明白他是要借自己的烟袋。但巴尔在白蚂蚁面前,可与孬舅不同;俺舅是俺村的,远亲不如近邻,我借给他,你是哪里来的?我认都不认识你,我的烟袋为么要借给你吹?你有爱滋病吗?唾液可也是传染的。你自备水烟了吗?你是只借我的烟袋和我烟袋里的水呢,还是我连烟丝也得给你老人家备好呢?我荷包里的烟丝剩得可不多了。于是装聋作哑,抱紧水烟袋执意不借。白蚂蚁不借,和他不知巴尔的人生和底细也有关系。他平常也没有什么文化,不看足球;我们会看足球的,却替白蚂蚁正经担着心呢。小心他拔枪。小心你的脑袋。这也是南美的江洋大盗呢。他动不动就拔枪就好象我们的孬舅动不动就说「不行挖个坑埋了你」是一样的,刚才你对中国的大盗是那个态度,现在轮到南美了,你却这样,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你也是前门放狼后门进虎呢。白蚂蚁的天灵盖,肯定要被一枪揭下来是无疑了。我们就等着瞧好吧。有好戏瞧喽。刚才他还联合儿子欺负我,这下我可遂了心愿。但巴尔又一次使我们失望了。他小子变得真有涵养了。白蚂蚁这样对他,他仍没有生气,而是说:1(以下一段文学,手上的文本是乱码——无痕茶楼注)

  卡尔·莫勒丽同性关系者。女。欧洲某王室公主。搞同性关系之前,是个心毒手狠的女人。王室容易出这种动物。她本人就够著名的了,但她的一个行动,比她本人还要著名,那就是著名的操刀一快。好好的一个贵族,一下成了全欧洲最具争议性的人物。什么操刀一快?是刽子手袁哨那种操刀一快吗?性质相同,但下刀的位置不一样,袁哨是杀人家上边的头,莫勒丽是割人家下边的头。袁哨杀的是人民的公敌、不杀不足于平民愤的人,而莫勒丽割的却是她世界上最亲的人,也就是她的丈夫。而且是趁睡觉时间。自出现了莫勒丽事件,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夜里睡觉都提心吊胆。世界由此变得让人不放心许多。我们还是看一看当时报道这场轩然大波的新闻吧。我们选择的又是BBD,请相信它的准确性。

  BBD报道厄瓜多尔出生、委内瑞拉长大、移民到欧洲被认定是王室出身、是上个世纪皇上到厄瓜多尔访问时留下的种子在这个世纪复活的24岁的公主卡尔·莫勒丽,今年6月一天的清晨,在弗吉尼亚洲马纳萨斯皇家别墅中的厨房里拿起一把历史上袁哨袁大人留下的鬼头刀,然后返回卧室,一下将她熟睡中的丈夫的器官切断。在丈夫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中,警方到了。警方当时顾不得凶手和被害者,着急的是割下来的东西哪里去了。这是证据呀。最后,出动了雷达、闪电、探测器和探雷器,终于在后花园的狗食盆里寻获到它。但这时寻到已失去意义,拍了照,仍可以继续喂狗。我们经常吃狗,这时让狗吃人也没什么不可以。正当警察拍照后懒洋洋地把这东西甩向空中狗已经腾空跃起衔到嘴里的千钓一发的时刻,欧洲著名教授据说也是著名中医刘全玉这时也在海滩度假,闻讯后舍已救人,穿著一三角裤衩,三步当作两步地跑了过来,把东西一把从狗嘴里抓过来,飞身返回卧室,妙手回春给驸马再续尘根。用稻草灰止住血,拿泥巴糊巴糊巴就固定了。用的全是小刘儿故乡的民间偏方。但据驸马新闻发言人后来说,虽然接是接上了,固定也固定了,但功能难免会打折扣。而且当时手忙脚乱,也有点接歪了。但正是因为这新奇的角度和不合常规的做法,又吸引了大批的欧洲和美洲女人蜂拥而至。警方也开了新闻发布会。别人都开了,我们为什么不开?不开是白不开,于是就开了。但我们警方只讲破案,不讲案外;只讲公主,不讲那个让人家割了和阉了的窝囊废。不理这样的灰孙子也罢。我们警方是干什么的?就是为了保卫这些形形色色的窝囊废吗?我们的日常工作,就是这样没起子吗?我们对我们工作的严肃性和窝囊性,倒是发生了怀疑呢。我们能这样判案吗?我们虽然为他伸张了正义,但我们佩服的还是那个公主。据警方发言人说,从现场作案的情况看,公主下刀的手法,非常的熟练和老道;看来做这种事情,也不是头一回了。这令我们感到欣慰和高兴。起码有了这种人的存在,我们就有了用武之地和不会丢掉饭碗。这使我们想起了中国山东的韩复矩──他也是我们的同行,一个丢牛的,一个偷牛的,让老韩判案。到底该谁有罪呢?丢牛的可怜巴巴,偷牛的满面红光。老韩一看这个就来气。把丢牛的打20军棍,奖偷牛的20光洋。你那么个大个人,连一个牛都看不住?你呢,下次还偷他的牛。我堂堂韩司令,总不能站在窝囊人一边吧?(当时我们站在村头粪堆旁听广播。听到这里,脏人韩竟用袄袖抹了一下鼻沟里淌下的鼻涕,恬着脸说,历史上那个老韩,其实和我是一个人。我们当(以下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乱码——无痕茶楼注)

  BBD继续报道卡尔·莫勒丽被判无罪之后,在欧洲,在美洲,在非洲,在亚洲,在辛辛那提洲和在澳洲,在大西洋和在小刘儿的故乡,在办公室,在粪堆旁,在街头巷尾,在餐馆酒吧和妓院,迅速呈现两性对抗局面,只要男女同处一室,双方立即开始划清立场,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办公室传出女职员呖呖莺声,叫好喝采;男性员工则愁眉深锁,垂头丧气,中午休息时因担心不测只好趴着睡觉。「世界男性组织」创办人薛尼·席勒认为,无罪开释卡尔·莫勒丽,意味着全世界的男人都可能成为妇女施暴的牺牲品。女性攻击男性的暴力事件已经越来越多,连秘书长在卧房的位置都得不到保证,现在这个判决只会火上加油。而女权运动分子的意见却大相径庭。加州蒙特利尔公园市副市长、华裔骆美心认为,陪审团的审决十分合理,阉夫案将唤起社会对妇女权益的重视,挫灭虐待妇女者的气焰。从这个角度看,操刀一快为世界女权运动「写下了新的一页」。接着两个人大打出手,骆一刀下去,又将薛的东西给割掉了。骆又被判决无罪,薛躺在医院里,只好号召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喝醉酒的时候,没有关照的时候,大家都趴着睡觉。趴着睡觉,如今在世界上成了一种时髦;报纸电台都在宣传男性趴着睡觉的种种好处。人们在大街上走路,男走左,女走右;女人腰里个个挂着小镰刀,弓箭在手刀在腰;男人个个护着自己的前裆。最后这个习惯传染开来,传染到皇宫和各个国家的领导人。他们在接见人的时候,也个个捂着自己的前裆;偶尔抠一下鼻孔,赶紧又把手放回去。特别是男总统见着女首相,男总统更得担心一些。他们不是没有警卫,但他们的警卫也是男的,他们每个人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总统了?

  BBD专访卡尔·莫勒丽你为什么开割历史的先河(主题)男人有哪点对不住你让你这么失望(次副题)纵观莫勒丽的历史姊妹们该动手了(次副题)卡尔莫勒丽被无罪开释后,目前仍然神色忧郁。忧郁不是后悔自己开割,而是担心世界上这么多男人,如同菜地里的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长一茬,何时才能割完?不割完这些韭菜,她是不会收工的。太阳快落山了,菜园子周围庄稼地里的人全都收工了,但我们的卡尔,还在那里忙活。从这里路过的外村人说,太阳落山了这孩子还不收工,因为什么?是个童养媳吗?当然,回答是否定的。她不收工,是因为她的心,并没有随着太阳的落山而得到解脱,太阳落山了,得到了解脱──为你们这些灰孙子忙活了一天,这下我可该歇歇了;但这轮太阳,这时又压到了卡尔的心上。当然,到了晚上,还有月亮,她的心受着双重的折磨。什么时候是一个头呢?什么时候能得到解脱呢?她找不到办法。她心里的折磨没法说。卡尔说,她24岁复活,24岁找到了爹娘,24岁结婚,她24岁之前干什么了?这是她心中从一接触男人就开始苦恼的问题。24岁,是一个千秋万代的岁月,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是恋父情结吗?是要杀母娶父或杀妇夺夫吗?是与奸夫共谋毒杀亲夫的潘金莲吗?是西门大官人吗?是不知不觉从现代的欧洲到了古代的中国吗?人们还裹着小脚甩着水袖吗?水袖里还藏着手绢或是藏着情书吗?过了约会的时间吗?都是我们所关心的。火车上或飞机上,大腹便便或腰如扬柳,一看到是这么一帮男人在我们身上爬上爬下,还矫揉造作地变幻着花样,我就感到啼笑皆非,我就欲哭无泪。我对世界是从无有过失望。不要问我对我的亲夫有什么,不要问我对他有什么仇恨或是过不去的情结,我对他没有什么;我不是出于嫉妒,也不是出于消沉,我不是荒淫无耻,也不是纵欲过度心烦,不是矫枉过正,也不是故意跟婆家或是娘家过不去,因为一些矛盾,故意给他们断子绝孙。我操刀一快不是为了我个人,我面对的是整个世界;我代表的不是我自己,我代表的也是整个世界。至于对象是谁,对于我已经不太重要,当时谁是我的亲夫,就该他个傻蛋倒霉。操刀一快,我似乎割掉了整个世界,也割掉了我心头的负担。就好象小刘儿在书中写到,他多么盼望袁哨叔叔再一次把鬼头刀砍到他头上──他是一个懦弱的孩子,一刀下去,砍掉了他的头,也砍掉了他的懦弱,他眼中的泪唰唰地流,他就可以重新做人了。我也是这种想法,操刀一快一次,就可以重新做人。令我苦恼的是,(以下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乱码——无痕茶楼注)

  BBD报道月全蚀和日全蚀终于发生在卡尔·莫勒丽身上(主题)引咎辞性莫勒丽说:她得到了最大的解脱(副题)一直困扰在卡尔·莫勒丽身上的问题,终于在她自己身上得到了解脱。解铃还需系铃人,过去只割别人的人,现在终于割到了自己身上。割掉就轻松了。一副轻松表情的莫勒丽,似换了一个人,容光焕发地站在我们面前。我们可以不回忆她的往事,但是我们得重视她的今天。莫勒丽终于告别了昨天,告别了割与被割的历史,割断了历史,加入了同性关系者的行列。往事如烟,以后再不会犯罪了。以后我再睡觉,是和女的在一起,哪里还有东西给我割呢?以前每割东西,就闹得天下大乱,警车围着我房子「呜呜」地转。虽然事后对我无罪开释,但这过程的混乱和麻烦,也够让我心烦的。世界上的东西就像韭菜一样,是永远也割不清的。既然我没这个能力,我不割还不行吗?我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我离你们远远的,我去搞同性关系,这总可以了吧?以后世界上男人的东西全丢了,也和我无干,再也从我狗食盆里找不到一星半点。我轻松地牵着狗,走在无男无女和非男非女的罗马大街上;我旁若无人,身边的人一概与我无干,我眼中的世界纯净一片,我的眼中不含沙子。男男女女花花绿绿的世界,你们熙熙攘攘南来北往,你们脑子中每天和每时每刻都转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念头和要去干些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你们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你们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让一个同性关系给我解决了。我没想到哩。看来我以前把世界想得复杂了。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车到山前必有路。至于我过去为什么要割男人,现在看来已经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不再割男人了。不割并不是我对男人又有了什么新的认识,是因为我自己现在变成了男人。我以割男人开始,最后自己又变成男人为终。历史转了一圈,又转了回来;苍蝇飞了一圈,又飞落到原处;说起来这事情有些荒唐,但却也符合历史的螺旋式发展呢。既然是这样,我奉劝以前和我一块割男人的人,那些女权主义者和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都从今夜12点开始,停止你们的镰刀吧。因为你们再这样割下去,就割到你们的祖宗头上了。转了一圈,原来男人是我们的朋友,我们自己才是我们凶恶的敌人。停止镰刀,莫勒丽借BBD,向世界发出了号召。这个号召一经发出,又在世界上引起一场混乱。信徒们跟着领袖往前走,领袖在中途叛变了,把信徒们扔在了半道,这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太阳眼看就要落山,我们大队人马怎么办?特别是那些下了镰刀正割到一半的人,这时正好到了午夜12点,到了规定的停战时间,我是继续割下去,还是就此停止呢?问题是不管继续割下去还是停止你的镰刀,割了一半的身体都在「嘟嘟」地流血,这比一刀割下来还让人痛苦呢。这些信徒们前面无路,后有追兵,只好坐在河边仰着脸在那里傻哭。男人们这时得意了,不管是已经被割了或是没有被割或是割到一半,都春风得意,要来倒打一耙和秋后算帐。连下身正在流血都忘记了。他们的复仇心多么严重。莫勒丽,你又多么像当年官渡之战中失败的袁主公,你正和我们一块坐在河边傻哭,这时一条小船箭一样地飞来,你抱着儿子上船逃窜;我们也要上船,却被你的卫兵用剑把我们的手指给剁断了。你坐着船箭一样地飞走了,留下我们这些跟随你的人任曹丞相的大军宰割。他们复仇的心多么地重,我们欲投降而不得,他们硬是把我们40万大军生生给「坑」了也就是活埋了。我举着流黄水的小手,说我以前还给曹丞相捏过脚呢,还是没有取得他们的原谅。莫勒丽和老袁的区别仅仅在于,老袁是从延津逃跑到了欧洲,莫勒丽是从欧洲跟随同性关系者大军逃到了延津。他们的共同点是,他们都脱离了自己的信徒。我们对他们的转变猝不及防。我们还沉浸在他们的号召之中,回忆着他们的风度和风范,他们的一举一动和举手投足,谁知他们早把这些像破鞋一样给扔掉了。我们拿他们当我们的亲爹娘,他们却没有拿我们当他们的亲骨肉。莫勒丽,你涮了我们,别看你现在微笑着坐在小刘儿故乡的会议室里。你把过去忘掉了,我们却还留在过去的泥淖里不能自拔。世上所有被割的男人组成三K党和吃人团报复起我们,我们到哪里去躲藏?把莫勒丽揪回来,把她现在长出的东西也割下来喂狗。这是所有还在割男人或割了一半进退两难的女人们发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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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同性关系者莫勒丽并没有理睬这些,仍心平气和地坐在会议桌旁。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已不是过去的莫勒丽。不要再把我当成革命领袖了。我现在是普通人。我不是那个以天下为已任的王室成员了,我是同性关系大军中的普通一兵。我自得其乐和顾不得那么多了。允许我退休吧。当然,这里不是欧洲,这里是小刘儿的故乡,我们这里还没有发展到割男人的地步,我们对她没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地方。我们现在能不能原谅和接受她的,倒是她搞这个同性关系合不合适呢。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她割不割男人,而是接受不接受他们来搞同性关系。世界灏渺无边,各地纠缠的问题相互不同甚至是根本对立。在别处纠缠不休的问题,在这里也许根本不存在;在别处不存在的问题,在这里倒产生了。老袁这时也往里裹乱,他倒是不管这些原则问题,这些大的涉及到世界和人生的问题他也弄不清,只是当他听到刚才的话题中莫勒丽有和他在历史的某一点上相似的人生困境,他不禁惺惺惜惺惺,情感大发。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要借此和漂亮的过去的王室成员莫勒丽套套近乎。咱们的出身也相似,我落魄之前,也是一个贵族呢。我和沈姓小寡妇,暗地里或明目张胆地来往过一段时候呢。为此我和老曹打过官渡之战。虽然最后我战败了,但战场和情场还有些不同呢。在战场上打败就是战俘,而在情场上,战败者往往能得到人更多的同情。我渡河的狼狈逃窜,和你在异性关系的战斗中狼狈逃窜到同性关系的行列是一回事。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何必曾相识?看你的小脸长得黄瘦,辫子跟小黄毛似的,你是个没爹没娘的要饭丫头吧?我用肥皂给你「嘎吱嘎吱」一洗,童养下来,两三年后,就是一个肥胖红润的大姑娘了。那时我们再一圆房,何愁床上没有好事?我看你现在所以要搞同性关系,纯粹怪你过去那个老鳖头丈夫。否则你为什么还要告别快乐来搞这吃力不讨好的同性关系呢?我和西方舆论是一致的,我对那个被割的老鳖头丈夫丝毫没有同情。卡尔,现在就牵着我的手跟我回家去,我们不参加这样违反人性的会议。我们可以先试一试嘛。如意呢,你就留下;不如意呢,你还可以再来参加会议。我的政策够宽的了吧?我就是这样的为人,不信问一下众乡亲。群众的眼睛自然是雪亮的。你问一句:「老袁这个人怎么样?」你就知道历史和现实的真相了。老袁说了这句话,就该有些后悔。他不知道这句话的份量和他要为这句话承担多么大的道德责任。他扬手一问这句话,大家立即响应。不过不是按他的想象响应,而是群起而攻之。我们在这里辛辛苦苦开会,为了一瓶汽水和一顿自助餐浪费了大半天时间;现在事情刚刚到了半道,你就想自己站出来先捞一个更大的便宜走人,不说你在村里的日常表现,你就是日常表现再好,也抵不过现在你从我们面前拿走的好处。从我们大家面前拿走好处,就和拿我们大家自己的好处没有什么区别。何况你平时在村中也是一个无赖,平时我们没有地方给你下蛆,找不着伤口给你撒芝麻盐,现在这种机会你自己给创造出来了,我们能不就坡下驴,顺水推舟和落井下石吗?于是我们所有的乡亲不管过去相互之间有多么复杂和微妙的矛盾,这时都众志成城和齐心协力地大声喊:「老袁这个人不怎么样!」白蚂蚁父子还格外在后面加了一句:「不管是在地里还是在床上!」一下弄得老袁好狼狈。这时卡尔·莫勒丽小姐微微一笑,提了提自己的裙边,甩了甩自己的水袖,向老袁递过一个媚眼,凉爽地说:「老袁大哥,这一切不怪我吧?不说我不跟你走,不说我现在是来搞同性关系而不是为了回到罪恶的异性关系,你的这个提议是多么地不合时宜;这算我听了你的话有几分感动,想改邪归正,想回到哥哥们的怀抱,恐怕也不能跟你在一起呢。我一个弱女子,刚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新地方,就是要托付终身,恐怕也只能托给一个可靠的男人而不是一个没有任何群众基础只是被众人嘲笑的小丑。俺的娘家好在也是王室,到了年底带你这样一个溜子去串亲戚,岂不要羞煞我也?你在说这一番话的时候,怎么不考虑到这一点呢?怎么不考虑考虑你目前的身份呢?」说的老袁面红耳赤,一下子变成了一只小松鼠,在那里找地缝想钻进去。边钻边感叹:「为什么故乡搞不成大事,这不就是原因吗?」又嘟囔:「下次遇着屠杀,可别怪我的鬼头刀不认乡亲了。上次大清王朝杀小麻子时,我还趁机救了一下小刘儿,下次连他也不留了。」一下弄得我也有些忐忑不安。城门失火,殃及池渔。

  基挺·米恩南太平洋资深政治家。当过某国副总统。现已离休。过去在政坛上时,和俺舅刘老孬是好朋友。他说,他这次随着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队伍来到小刘儿的故乡,并不是冲着小刘儿来的,而是冲着他的舅舅刘老孬来的;哪里还找不来一个故乡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也是看得起我们,他也是小刘儿的舅舅了。他说他这么说,并不是借此要贬低小刘儿什么,恰恰相反,应该理解成作为同性关系者的新舅舅,看到还没有成为同性关系者的老外甥,几年不见,在世俗社会也出落得出息了,他心里也是高兴和替「我大哥」(老孬)高兴呀。虽不是冲他来的,但是从他身上,还是看到了大哥故乡的希望。这个故乡选得还是对头的。虽然男女相隔,隔行如隔山,但各行各业的道理大体是相通和相同的。说到这里,他还有些后悔呢。当他回忆、度量和打量往事的时候,一切也不是做得太妥当呢。过去在台上时,他通辑和镇压过两个他看着不顺眼的写字的,将他们判了死刑;现在下了台,看着小刘儿一帮人,还是一群很可爱的孩子嘛。身在高处不由已。假如过去自己在台上的时候,一些事情处理得不周到,出现了偏差,我可以向这些小兄弟道歉吗?基挺·米恩说,他出身在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和小刘儿姥娘家一样,他家祖上也给地主扛长活。在他当年竞选副总统时,他出外给选民们演讲,就常常提及这一点。他说,我的祖上,就跟伟大的艺人小刘儿写的他的家族和出身一样,我的姥娘,也是给地主扛长活的。一个扛长活的后代,现在也要竞选副总统了,你们选他不选他?如果不选他,就说明我们的生活还像受地主压迫一样黑暗;如果选他,就说明我们的生活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和我们的世界终于透出民主和自由的曙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下边一阵欢呼──基的讲话,给所有下层劳动人民,提供了一个翻身解放、出头吐苦水的模板。于是大家都选他。但他当了副总统之后,再给群众讲话,就换了一个腔调。这时有些油腔滑调,说我小时候不大爱读书,老挨老师的铅笔头,知道《大狗的眼睛》里有一个土匪叫路小秃吗?我就是那样的人。从小爱蹲在房上拉屎,让人们在下边接元宝;还爱把屎塞到正在生长的西瓜里,让它一长长个大臭瓜。后来就拉杆子成了土匪,就抓阄下夜,跟地主和新生资产阶级夜里闹着耍。后来变了天下,土匪成了国民革命军,我就参加了竞选和民意测验,当了副总统,以为当副总统是好玩的吗?其实还不如当土匪呀。土匪是世界上最轻松最自由的职业。换句话说,它就是一个自由职业者。换句话说,它简直就是一个临时凑成的Party──这个Party不是那个Party──几个可心的男女聚在一起,喝喝酒,跳跳贴面,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任他脑袋尖尖,也只能扒着窗户看一看,里边拉着一黑一红两道窗帘,到头来什么也看不见。多好的生活和多好的人生。但这种人生眼睁睁就结束了。历史不需要土匪。后来的Party,就成了一个政治圈子和政治争斗的场所。我们组织Party的目的是什么?不是为了乐和而是为了斗争吗?上学的目的是什么呢?不是为了给人增加愉快而是为了给人头上砸粉笔头吗?为什么不允许给女孩子写纸条?为什么不允许交头接耳?我从这个Party转到另一个Party,一下子还有些不习惯呢。现在Party的杀人数量,我过去当土匪时还没有这么过呢。你们明目张胆和胡作非为的程度,土匪连你们一半还不及呢。土匪也就是混个吃穿,混个女人;你们可好,战争都打到中东和沙特阿拉伯了。我们抢人还有些幽默当然也就是智能,你们是多么地直接、冷酷和没有趣味。我一边当着副总统,我一边在那里寒心。过去我当土匪时,觉得你们这些在红地毯上走来走去、整天能洗热水澡的人特别神秘、智能和光明正大,谁知当我和你们为伍之后才知道,你们个个都是大混球。我们凭的是感情和冲动,你们凭的是理智和算计;我们凭的是光明正大,你们凭的是阴谋诡计;我们凭的是团结,你们凭的是分裂。后来他们不让我当付总统了,我高兴得很。我觉得是一种解脱。我早就不屑于与他们为伍了。我不想再呆在他们的Party中了。但解脱以后,我接着又产生了新的苦恼。旧的Party没有了,新的Party又在哪里呢?不管什么Party吧,我一辈子可是没有脱离过帮伙。现在一下没有了帮伙,没有了朋友,没有了红男绿女,没有了夜生活,我还真有些不习惯呢。再到大荒洼去,过去Party上的朋友,那些好男好女们,现在早已烟消云散、物是人非、物在人亡了。虽然他们在你的脑海里,还风采依然。你多么想回到你的童年,你多么想回到你的土匪时光。但旧梦像剩粥一样,纵然是再热一热,恐怕也早已经走味了。就是这走味几十年的旧粥,你再也见不到了。但你不是别人,你是基挺·米恩,既然你不能回到过去,你就必须开辟未来。因为你不是一个平常人,你是一个具有世界声望的资深的政治家,你的传奇经历和在政治生涯中的独树一帜和笑话不断,要求你不能就此平庸下去呢。你必须有一个新的轰动世界的举动,来答复你的观众和你的崇拜者呢。你能就此不让我们笑了吗?这也未免太不严肃了。这时一个机会来到了我面前,一个新的Party来到了我面前。这个Party既不同于过去的政治Party,也不同于过去的土匪Party,既不是男男女女的贴面舞(以下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乱码——无痕茶楼注)Party之前,我担心的就是这个。等我上了这班车、和这车上的新朋友交往之后特别是来到小刘儿或是我的老朋友老孬的故乡之后,我的思想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个末班车,不是那个末班车。这个Party也不错嘛。世界是需要学习的。打通一个世界,心中就多了一份温存。为什么会在世界上感到孤独、凄凉和伤感呢?就是因为那个时刻你对某一部分的世界没有打通。如果大家都在忙着搞同性关系,哪里还会有那么许多斗争和动乱呢?社会所以动乱,不是因为Party多了,而是因为那种Party多了。而这种Party少了。我是赞成搞Party的,关键你是在搞什么Party。如果世界上每一个角落都是这种Party,一到晚上大家都关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或是在酒吧和啤酒屋搞这个,谁还会去时代广场游逛呢?如果我仍是副总统,我就不限制大家搞这个,而是提倡大家搞这个。这样我就省心多了嘛。我应该给大家多加几趟末班车。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想,我一个土匪3錾淼娜耍艘欢斡凭驳纳倌晔惫猓幼庞肿橹薖arty,在政坛上叱咤风云,老了老了,现在又搞起了同性关系;一般来说,一个人一辈子能搞好一个事情就不错了,现在一口气让我搞了三个,我对于人类和历史,还能不知足吗?想着想着,泪水就打湿了枕巾。刚才在会议室外的粪堆旁,有记者向我提问──说到这里,我得再说一句,刚才向我提问的记者,比我们同来的任何人都多。我过去是一个新闻人物,现在又搞起了同性关系,又是一个爆炸性新闻。这就是我过去历史的好处。这就是叠加。这是你们大家包括孬妗也无法出其右的。你过去不就是一个模特吗?我是什么?我是副总统。总统死于任上,我也就是总统了。当然,我这么说不涉及孬舅,我们过去还是朋友嘛。现在我要借此向孬妗提一个建议,我们这些同性关系者,将来事情搞大了,就得跟政界一样,设一个新闻发言人。得有组织和系统。不然大家就容易乱发言。这个新闻发言人的最佳人选是谁呢?我觉得只能是我了。刚才有记者向我提问:基挺副总统,你为什么要搞同性关系?我的回答很简单:为了留住时间和青春。我这个回答怎么样?当然,基挺副总统的这个回答,赢得了同性关系者一个满堂彩。真是出人意料。这回答真有些幽默和智能。到底人家当过副总统。把他留在后面介绍,作为一个压轴戏,还真是合适。将来他当新闻发言人。看来是没有什么疑义了。从此,同性关系者发动群众的另一个口号和在村里土墙上刷的另一条规定性标语是:为什么要搞同性关系,为了留住青春和时间。这口号还真发动了一批身患癌症和奄奄一息的人。同性关系者的队伍,由此壮大许多。这又是基挺副总统终身洋洋自得的一个话题。但基挺副总统还没有说完。我们以为基挺副总统说到这里,已经够完美的了;但基挺副总统还意犹未尽。他又对记者说,同是搞同性关系,但从我刚才的发言和态度,你们也可以看出,我和其它搞同性关系的人在目的上还有所不同;他们只是为了个人享乐,只是从个人和自已的利益出发,我却不同,我是为了一个事业,为了一个新的Party,为了解放全人类。虽然刚才也有人在那里拔高自己,说她搞同性关系、过去割男人或现在成为男人也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他人,但割人和Party的本身区别就说明,这里有一个大和小,个人和集体的分野。割和被割只能是个人操作,而Party却是集体的组合。我们中间也有很大的误会呢。我们层次不同,境界不同,对世界的猜想不同,光荣和梦想不同,情感和理智也不同,基挺副总统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去掉了刚才的天真样子,有了一副乾坤在握老气横秋的模样。他说完这一段,缓慢地转动着脖子,仍在那里等着人们的掌声。但这次效果就比以前差多了。只有几个老人,像老曹老袁白蚂蚁那种人,才稀稀落落鼓了几下掌。基挺副总统大为失望。可谁让他画蛇添足呢?他这几句话打击面不小呢。就是老曹老袁,也是物伤其类,出于对老基有同情,才拍了那么两巴掌;没想到这样倒引起了老基更大的愤怒。他对没有鼓掌的人倒没表示什么,对刚才鼓掌的老曹和老袁和白蚂蚁,倒是狠狠瞪了几眼。这使老曹和老袁大为感慨。两人相互在那里说:看来以后好人难做了。白蚂蚁也感到委屈,也想扎上去跟他们俩共同诉说,没想到老曹和老袁又想与他分出层次,根本不接纳他的情绪,看到他的脑袋扎了过来,俩人赶忙闭口不说了,做出刚才什么也没说的样子。这又使白蚂蚁大为感慨。如果说他们三人都有委屈,那么白蚂蚁的委屈就是双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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