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牺牲完,还能不能再牺牲?
抑或已经一无代价地彻底牺牲了?
选择牺牲
最近台湾上演一部叫做《异域》的电影,是根据柏杨的小说拍成;这本书我在初中就看过,细节全忘了,只有一个把人头挂在高竿顶端的画面,印象十分深刻。
我没有去看电影的《异域),但又买了一本书,晚上临睡时翻几页,每次读到一个段落,把书放回床头柜,都觉得手上好沉好沉,心里也有一种莫名的沮丧。《异域)对于我,成为“抑郁”的代名词!
但我还是把它看完了,甚至读完之后,仍然随时拿起来翻翻,翻到哪页,就从那里读起,奇怪的是,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动。
那书是描写战乱时期滇缅边界苦战的辛酸史实,文笔并不精致,但话说回来,战争又何需精致?!我常说:没有比面对面战斗更真实的人生!战争使人面对生命、面对死亡、更面对生死之间的抉择————
投降?还是战死?
苟存?抑或牺牲?
在《异域》那书里再三提出这个问题,也表现了作者的愤懑。我记得最清楚的情节是,从死亡边缘捡回半条命的残部没有栖身之所,那些在战争中途开溜的长官,却建起了华宅。令人感动的是,书中的主角虽然可以退享荣华,却毅然决然地走回异域。使人想起歌德的那句名言:
“我有敢于人世的胆量,下界的苦乐,我要一概担当!”
今天早上,收到你母亲的信,里面有一段话,居然正是我读《异域》的感触:
“当你要为某种理想牺牲的时候,不要只憧憬那份理想,也要衡量一下,怂恿你去牺牲的人,值不值得为他那么做?他有没有给你应有的支援?抑或只想利用你的一腔热血?”她在信尾强调:
“为理想牺牲的机会大多了,人的生命有限,你要选择牺牲!”
可不是吗?我们一生有许多需要牺牲的机会。从小处看,牺牲睡眠、牺牲娱乐、牺牲利润……每天走在路上,看到商店最常用的词,就是“牺牲”。
但是往人处看,牺牲也可能是“牺牲自由”!“牺牲家庭”!“牺牲生命”!
据说二次大战时,日本神风特攻队“自杀飞机”的驾驶员在出发前,先去检视自己的衣冠柞冢然后登上塞满炸药的飞机,他们是为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者做了牺牲!牺牲得尸骨无存!
我以前看过一部《楚留香》的武侠电影,其中有个情节始终难忘。
负伤的帮主逃进仆人家的井底秘室,仆人驾着帮主的座车冲下悬崖自杀,使敌人相信帮主也随之身亡。最可悲的是,那仆人在牺牲之前居然下了毒,不是毒他自己,而是毒死他的妻子和两个小孩,以免家人泄露帮主的行踪。
看那母亲拥着两个幼子死亡的画面;看到自杀机队员到坟前给自己上香的纪录片。我不禁想:
这牺牲值不值得?
我知道最起码在牺牲者的心里,认为“值!”
问题是,冷静思考之后,许多牺牲,并不一定有价值。
高中时,当我已经获得台北市演讲比赛冠军,又得到全省第一名之后。有一天学校突然又要我临时参加比赛。当时你祖母说:“已经有了那样的荣誉,就应该好好保护着,不能勉强出战!”
可是学校说,拖了很久,找不到适当的人,所以非请我出马不可,要我勉强为学校出赛!
我出赛了,仓促成军地出发,结果是:
惨败归来!
当时怂恿我出赛,把我捧上天,说:“你是天才,没问题的!”,那些主任、组长们怎么反应?
他们只耸耸肩,笑笑:“想不到!想不到!”
他们真正没有想到的,是那失败对我心灵造成的伤害!
最近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一个高中女生为热恋的男朋友跟父母闹翻,离家出走,既牺牲了学业,又牺牲了家庭,她以为能建立另一个美满的家,却没想到男孩嗜酒又嗜赌,到后来竟把她卖了!
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新闻,据说到风化区常可以听到这种为“爱人”牺牲的故事。
我没去过风化区,却听过一位黑道人物说:“碰到老仇家上门,我根本不在乎!但是只要见到不满十八岁的小孩来寻衅,我就立刻逃。因为他们未成年,杀人大不了送去感化,所以常被老家伙们利用来当杀手。少年人血气旺,被捧一捧、激一激、提枪冲锋,打死了。还自以为是英雄呢!”
你不是也说过吗?
“学校里高年级的坏蛋,常怂恿低年级的去传递毒品,然后给予奖励,表示‘小哥儿们够看!’那些低年级生居然还沾沾自喜,得意地大摇大摆!直到被抓,还以为这种牺牲可以提升自己在哥儿们间的地位。”
前面那些纯情的女孩子,为老大卖命的少年杀手和传递毒品的低年级生,不都笨得可笑吗?他们是牺牲了,只是为不值得的人做了牺牲!到有一天,真能为国家、民族,或崇高的理想牺牲时,反而失去了机会。
自杀获救的人,日后总能找到一片光明的天地,这时候让他们回想当年自杀的行为,都有愚不可及、侮不当初的感觉。所幸他们获了救,还能悔!如果没获救,怎么办?!
假使有一天,你面临牺牲与否的重大抉择,希望你能好好想想:
你牺牲的对象值不值?!
你牺牲之后可不可能悔?!
你牺牲完,还能不能再牺牲川
抑或已经一无代价地彻底牺牲了?!
学校拔了一个楼梯间给我们,于是我们划
地为王,在里面抽烟、睡觉……
叛逆少年
今年春天,我应邀到台北一所高中演讲,没去之前,里面的老师就吓唬我:
“别把学生估得太高了,今天的高中男生可不比从前,他们自以为了不得,什么大都不看在眼里。尤其可怕的是,他们居然黑白不分,譬如举行班际的合唱比赛,明明表现杰出的,他们却发出嘘声;至于那荒腔走板的,他们反而猛鼓掌叫好……”
当天我到台上,场面果然不含糊,前面校长讲话,我没听清楚几个字。轮到我演讲,虽然安静了不少,却老觉得好像有蜜蜂在下。令人不解的是,尽管不少学生在下面讲话,但说到好笑的事,又会立即有反应,偶尔问问题,连坐在最后面的学生,都能提供正确的答案。
这件事,令我十分不解:难道那些十六七岁的大男孩,有一心两用的本事?一面聊天,一旁又能听讲?
我很快获得了答案——
好几个听讲的学生写信给我,并相约到我的画室。
“你知道我们听你演讲,听得多辛苦吗?”一个学生见面就说:“我们得一面彼此交谈,一边又集中注意力,发挥最灵敏的听觉,抓住你说的每个字!”
“那么,你们何不安静下来了或纠正爱说话的同学呢?”我问。
“那还了得?不是要被骂‘爱红’、‘爱现’了吗?会被人瞧不起的!所以每个人都想安安静静听讲,却又不得不装作很不甩的样子!”
我没有责怪他们,因为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高中时代的自己。
我曾经为了怨学校省电,白天不开教室后面的灯,而故意在督学来的时候,发动好几班同学点蜡烛,用讽刺的方式表达抗议。
那时编校刊的同学,由于学校拨了一个楼梯间供我们使用,于是划地为王,在门上贴着“成功(成功高中)代有才大出,各领风骚两三年”。房间里除了桌椅,还摆上毛毯,有时故意溜课去睡觉。以引得其他同学喷喷称大胆,而自以为英雄。
甚至有人故意躲在里面抽烟,当训育组长进来,不好意思纠正,笑问“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味道”时,得意地拍组长肩膀:
“还是我们年轻的组长上路!”
尤其不可原谅的,是当时有些同学,居然会制造出“某几个老师,联手打学生!”“某老师同性恋!”“某主任贪污……”之类的谣言。而且话一传开,就众口烁金,虽然没有任何人能证实,却一个比一个斩钉截铁,一个比一个咬牙切齿!
谁敢挺身而出呢?如同前面所说的,即使你想叫别人不讲话,也不敢哪!
向权威挑战,是多么英雄的事?!不论对与不对,这种挑战的勇气就是值得叫好的!不是吗?
问题是,包括我在内,大家为什么不想想,敢于逆流前进、独排众议。如同司马迁为李陵辩护、韩愈谏迎佛骨,虽然落得被阉、被贬的命运,不更是一种英雄的表现吗?
而且那表现更孤高、更果敢、更节烈!它不是随俗从从,而是为正义与良知发言!
其实岂止十六七岁的大孩子有那种盲目的英雄式行为,大学生也可能如此。
记得我有一年教课,班上有个男生不但公然迟到、早退,而且经常跟我莫名其妙唱反调。我知道他是想吸引女同学的注意,所以没大理他。直到有一天,好几个女生,一起忍不住地开了口:“你想不想听课?不想听就滚出去!”
这捣蛋鬼先一怔,接着夹起书本,冲出门去。每个人都相信,他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居然又出现了。在大家进教室之前,已经坐在角落。从此完全变了个人,下课还帮我收拾幻灯片呢!
学期结束,他得了A!那是他应得的,因为即使在他爱捣蛋唱反调的时候,每次平时考,他都答得很好。如同台北那批高中同学,他是一面表现反叛,一边努力地学习啊!
我变得很喜欢他,至今在校园遇到,还总是停下来聊聊。我知道这种有叛逆性的学生,叛逆期过后,往往能把那种特有的冲力,发挥到学问或事业上,而在未来有杰出的成就!
最重要的,是他能“知耻近乎勇”,在众同学面前幡然改过。不是有大勇的人,如何办得到?!
年轻人!你也有叛逆性吗?那并不坏!但你更要知道:什么情况,是需要大勇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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