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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少奇系列文集

二十七

  10月16日下午,对陈伯达来说,是他政治生活中最辉煌的时刻。

  全体参加中央工作会议的人,都集中到人民大会堂东大厅,听取他的重要报告。用毛泽东的话来说:“你的报告是对两个多月来的运动的总结,集中到一点,就是告诉与会者,什么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他心跳得很厉害。但是他竭力装出若无其事、沉着老练的样子。很快,他发现他的两个靶子来了,刘少奇和邓小平几乎是一前一后同时到达的,他俩并不知道陈伯达讲话的内容。这更使这位秀才政治家兴奋,以便出其不易地发起一场进攻,他认为他一定会获得成功。

  陈伯达有了足够的理由证明他的判断将完全正确。

  时间到了。

  当林彪宣布他讲话后,他头一句话就是:“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取得很大胜利,资产阶级反对革命路线宣告失败。”

  他很想领略一下他的讲话所引起的反应,但他很难看得出来。会场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轻易走动,也没有任何人大声说话或发表意见,就连掌声都没有。他只好照本宣科了:

  “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决定的十六条,纠正了前一个阶段的错误路线,即资产阶级的路线。但是,错误的路线,还可以用另外一些形式出现。无产阶级的革命路线与资产阶级的反对革命路线的斗争,还是很尖锐,很复杂的。斗争一直围绕在群众的问题上……”

  刘少奇不动声色地听着,不时地作着笔记。

  邓小平环抱双臂,微闭着眼睛躺在沙发靠背上,好像睡着了,其实脑子还在飞快地盘算着各种对策。

  “……毛主席提出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路线,是让群众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的路线。可是,提出错误路线的代表人,他们却是反对让群众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他们在这个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中,把国民党的‘训政’搬来了。他们把群众当成阿斗,把自己当成诸葛亮。这条错误路线要把无产阶级文化革命引到相反的道路,变成不是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而是资产阶级反对无产阶级。”陈伯达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咕咱了一番工作组的错误后,又提出了当前所谓路线斗争的新动向。“工作组虽然撤走了,但是,那些不赞成毛主席路线的人,仍然可以利用职权,用其他形式来代替。例如,在一些学校、机关中,有那样的人,他们完全违背党中央指示的巴黎公社原则,预先指定,暗中操纵,成立所谓‘文革筹委会’、‘文革小组’、‘文革会’,或者是别的什么组织,甚至当各地大量的革命师生来到首都见毛主席的情况下,也有的地方组织一批人跟着前来,宣传自己反对中央十六条的决定,企图打击那些来京的革命师生……”

  一连串的问号在刘少奇脑海里旋转着,他听得出来,陈伯达是指他在清华大学的活动。叶林撤出工作组后,清华大学的师生选举自己的女儿刘涛作为校文革筹委会的主任,他们的许多活动显然又记在了他的名下。把它作为错误路线的新罪行,这能联系得上吗?

  突然,陈伯达全文宣读起毛泽东8月5日的《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了。而在前不久,即陈伯达8月24日在北大讲话,周恩来9月10日在首都红卫兵座谈会上讲话,都说要禁止传抄这张大字报。怎么现在陈伯达又突然在大会上公开这篇东西了呢?

  刘少奇显然又吃了一惊。

  陈伯达话锋一转,沉下脸来大声指责说:“毛主席批评的,就是指刘少奇,邓小平两人。但是,他们至今仍然顽固不化,对毛主席的批评,置之不理,而是你搞你的,我搞我的。这不是资产阶级的本能在他们的头脑和行动中起作用,又是什么呢?”

  要在往常,刘少奇是肯定要站出来说话的,起码要反驳他几句。现在,他忍住了,他知道陈伯达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其实他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究竟什么是马列主义,什么是革命路线的内容,他自己未必就能真上懂得。那声声慷慨激昂的语句把他拉回现实,他从一闪即逝的回忆中又清醒地意以到自己所处的地位,看来,自己一定要面临一场面对面的交锋了。

  刘少奇非常清楚不这样做的后果。那样一来,自己马上要付出可怕的代价,甚至要流血。

  陈伯达很会在大众场合下塑造自己的形象,他不需要那副威风凛凛、冲气非凡的外表,但满篇讲话中却透漏出不容迟疑和逼人的内容。刘少奇和邓小平几乎同时摸到了他讲话中真正值得思考的地方:

  “不久以前,有一位同志给我与信,尖锐地提出问题:‘十六条以前是否全国凡属派了工作组的地方都犯了路线错误?十一中全会以后,各地部在对待大串连、多数少数关系等问题上,犯过这样或那样的错误,是否都要承认是继续执行了‘反动的错误路线’。”陈伯达下意识地把目光对准刘少奇,含着嘲讽的意味笑了笑,颇有一副权威的风度说,‘我想,这位同志提出的问题,实际上是对错误路线的认识和估计问题,对待消除错误路线影响的问题。我不妨在这里就这些问题,发表一些我的看法。”

  陈伯达仲出指头,在舌头舔了舔,翻开另一页讲稿,很庄重、很严肃,那神态不亚于法庭上的法官给被告人宣读判决书。

  “第一,路线问题,要分开看。一种是提出的,一种是执行的。提出错误路线的,是错误路线的代表人,即刘少奇和邓小平两人他们要负主要责任。”陈伯达说,“第二,党内路线的斗争是阶级斗争的反映。刘、邓的错误路线有它的社会基础,这个社会基础主要是资产阶级。错误路线在党内有一定市场,因为党内有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还有相当一批世界观没有改造或没有改造好的糊涂人!”

  刘少奇感到屈辱。

  他下想辩白,他曾经用同样的语言批评过党内一些人,使他们不得不承认了他的批评是正确的,那是种纪律。现在,这些话又被人几乎原封不动地端了过来,扣在了他的头上,他却说不出话来,也许是批判从严,处理从宽吧。自己同毛泽东毕竟有过近30年的战斗友谊,毕竟是相互了解的,他难道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吗?

  “第三,派出大量工作组去镇压乍命的学生,这就是犯了路线错误,没有派多少工作组的地方,或者没有派工作组的地方,如果那里镇压革命的学生,同样是犯了路线错误。当然,其中有自觉执行的,这是少数。或音不自觉执行的,这是多数,这些错误当然有轻重之分。有及时改正错误或坚持错误之分……”

  许多人都很关心这个政策,都注意记下了这些,特别是那些被定为犯了“路线错误”的人,交头接耳,悄声议论起来。

  “第四,区别改正错误或坚持错误的标志,是对群众的态度,是否公开向群众承认执行了错误路线,是否给被打成‘反革命’的群众认真平反,并且支持群众的革命行动。”陈伯达加重语气,两手比划着说,“第五,如果不肯彻底批判错误路线、就不可能认真执行党中央的正确路线,即毛主席的路线。于是,第六点出来了,有些地方,有些同志,在十一中全会之后,还用各种形式,在许多问题上,继续犯路线错误。例如,对待大串连,对待所谓少数多数,对待所谓工农群众、机关干部同学生冲突等等,归根结底,他们都有挑动群众斗群众、学生斗学生的问题。”

  邓小平暗暗觉得可笑,这本来是运动中出现的正常矛盾,怎么把它和错误路线挂在一起呢?而且又怎么能记在自己头上呢?他注视着这一切,倒希望干脆把一切责任都堆到自己头上,越违犯了科学的界限,越能使人们看到了报告人的语无伦次和观点的荒谬……

  陈伯达还在继续滔滔不绝地演说:“第七,压制群众、打击革命积极分子的错误路线,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当然,这不是说,执行这一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人,就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洋东思想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只要自己能够改正错误,回到正确立场上来,执行党的正确路线,那就不仅可能是二、二类干部,也还可能发展成为一类干部。必须说明,即使原来的一类干部,犯了这种性质的错误,也必须承认犯了错误……”

  对于刘少奇来说,他深知这是毛泽东分化瓦解敌对势力的贯用策略。在强大的政治压力和威慑面前,即使自己并没有认识到错误,也会违心地低下头了,眼下他们不在乎自己看上去像个什么,而只企盼着能够顺顺当当地过关。对大多数人来说,只要看到中央的这种格局,旋即便作出了自己聪明的选择:先检讨错误,求得和中央保持一致,然后再考虑其他的事情。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个最严峻的考验。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经受这场考验。现在还在考验着我们每一个人,今后还将长期考验着我们每个人……”

  不管你承认下承认,陈伯达的这些话都像重锤敲击着大钟,震动着尽一个人的心。

  大厅里,200多位党的高级干部沉闷地听着这篇高论,没有人讲话,谁也不像过去那样敢小声议论,整整3个小时,他们默默地坐着。

  对于邓小平来说,不管怎样,第二夭终会到来,然后一切又跟头天一模一样;想办法应付过关,听汇报、接受批判、想法子玩玩牌娱乐一下、睡觉。这就是他目前的生活。

  一阵掌声响起,刘少奇抬起头来,又把眼睛抬高了一些,看到了那张轮廓分明、严肃的面孔,最后叹了一口气:陈伯达呀陈伯达,你难道将来就没有翻船的一天么?将来等人们用这种尖刻的语言回敬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滋味?

  刘少奇这么想。

  当然,他不会想到究竟在几年后,能够证实他的这种感觉。当然这是政治家的感觉。也只有政治家,才会有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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