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镇在两道山岭后边,是个万亩大小的盆地。盆地里的河叫乌河,水不深,可水急,只能走木排和竹排,不能走船,多轻的船也不行。河心里净是房子那么大的石头,水冲上去撞得很响。乌河在山谷里拐上七七四十九道湾,最后流到柳镇的西边,成了苍河的r一脉了。
为了行排,河上没有矮桥,只有一座吊桥。没有吊桥的地方,人们得蹬水过河。从码头去榆镇的路有二十里,它一会儿在河那边,一会儿在河这边,坐不上轿子骑不上马的人,只能拎着鞋赶路。夏天发大水的时候,这条路干脆就没了。没路了也不怕。榆镇和山外边断绝来往是常有的事。榆镇是丰衣足食的好地方,我们怕什么呢?跟苍河上下数不清的村镇比比,榆镇在我们榆镇人的眼里简直就是天堂了。
现在想想,这种孤芳自赏实在是毫无道理。整个盆地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曹家的老少,一种是曹家的佃户。榆镇是天堂也是曹家的天堂,跟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有什么相干呢?!我算个什么东西字我把自己当个人儿,到头来不过是曹家府里一条饿不着的狗罢了。
那时候,不瞒你说,只要能在曹府里做事,做狗我也乐意。
不为别的,就为曹老爷待我太仁义了。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我三岁给曹家喂鸡,五岁给曹家养猪,九岁给曹家放马。别人十六岁了是苦力,在曹家的屠场、纸场、扇场里做活,我十四岁就做了曹老爷贴身的跟班,穿好的、吃好的、用好的。我还图什么呢?我从跟曹家的家禽打交道的时候开始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那么多年混过来,我觉着我差不多就是曹老爷的一个儿子.他老人家怎么看我我不管,我有我自己的主意就是了。
偷偷地给一个老地主做儿子,这叫什么事?
你说得很对,这是悲剧。
我在码头上认出二少爷,为什么要哭,为什么拼命磕头,秘密就在这里。他愁眉苦脸的样子,让我心疼,也让我觉着亲近。
那天我在人群里为他开道,求他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他想了想终于这么做了,我很满意,我成了他手里的拐棍儿,可以硬梆梆地拨拉那些挡道的饥民了。他们不断哀求:亲爹!您救命:我真想踢他们。实在没的吃了,吃腿上的肉么里这么低三下四的,哪配活在世上。二少爷的脸色很悲枪,不知道怜他们呢,还是怨他们,他穿过人群的样子像逃跑。
他说:这里也弄成这个样子了!
我说:去年涝,今年又旱了。
他说:榆镇的米仓怎么样?
我说:满着呢!
他说:为什么不多娠一些呢?
我说:娠了不少了。县城有咱们家开的粥棚,逢五逢十生火,大少爷哪个月也得跑两趟。
他说:为什么不天天生火?
他气冲冲的样子把我闹傻了。
他又说:人是逢五逢十才吃饭的么?!
我说;朝廷都没有办法了,靠咱们张落有什么用。把米娠光了,咱们吃什么?
他说:要吃大家一块儿吃。
二少爷还是过去那个莫名其妙的人,我想我得留心。上路以后,我求他让我背他上山,他不肯,我又求了一次,他还是不肯,只答应把胳膊搭在我肩膀上。我怕他胳膊抬高了累着,故意弯膝弓背让身子矮下去。我的脸离地面那么近,两只手一伸就能爬着走路了。
洋人一直跟在旁边。我和少爷说话的时候,他就听着,看我们俩的嘴。我们不说话的时候,他就吹口哨。他吹得很响,像一根笛子。二少爷心情不好,不怎么跟他说话,说个一句半句也是叽哩咕噜,他听了以后使劲点头,样子很厚道,,还有点儿傻。他到路边树林里累累坠坠地撒尿,让我大吃了一惊。我眼尖,什么也别想逃过去。我突然想起一r裱子说的那句话,我没出息,我又梦见在船E:撅着屁股摇稽的女人了。
你仔细看看我的老脸,它下贱吗?
人下贱不下贱,是看不出来的。比如你是好孩子,你在想什么,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不会想着扒女人的裤子吧?
我年轻的时候经常这么干。
在梦中。
对。全部。
例外的情形,我以后会告诉你。
我们半夜才到家。跟我们同行的有几百个饥民x他们抢着帮助二少爷运行李,赶都赶不走。行李中有五、六个木箱子,大的像瓜棚,小的像鸡窝,,事后我知道那是一套造火柴的旧机器.
本来是要雇脚夫的,不料饥民们一拥而上,抬着机器就走,像一大窝蚂蚁。我告诉少爷,让这帮人赖在愉镇白吃白喝就麻烦了。少爷不理我,过了半天才白我一眼。
他说:这不是很好么。
饥民们很懂事,很卖力,也很小心。我们还在山腰,那些机器已经上了山顶了。山顶上有曹府的家丁,他们轮班拦截入境骚扰的饥民。这一回他们没有拦住。有二少爷撑腰,饥民羊群一样冲向榆镇,他们托着木箱子在镇街里走,吵吵嚷嚷像只过节的队伍。
有人提前报了信儿,曹家的仆人们打着灯笼火把迎出来。整个镇子都给吵醒了。我听到了大少爷曹光满的声音。隔着乱哄哄的人群;我看见他站在曹府门楼的高台阶上,让火把映得满面红光。他在各方面都是与二少爷相反的人,他的笑声能把房上的瓦片震下来。
他说:光汉里光汉州你在哪儿呢了我们好不容易挤到他跟前。他一把抓住了弟弟的胳膊。俩人一个热一个冷,让人看了真不舒服。
哥哥说:你叫人认不出了。
弟弟说:噢,是么?’哥哥问:这洋人是干吗的?
弟弟答:机师。我的朋友。
二少爷向洋人咕噜了几句。
洋人说:你好I难听极啦,像猫叫。我们进门楼的时候,觉得事情不对头。
二少爷沉着脸,他肯定后悔了。饥民们往门楼挤,越来越像一群疯子。他们拍仃木头箱子,齐刷刷地喊:一哩二哩三,拿饭来I四呀五呀六,拿肉来I七啦八啦九,拿酒来ti你拿酒来l’I二少爷脸都绿了。
这就是报应。
如果有人叫你亲爹,你不要当回事。
别相信那些赞美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