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吴伟业这首长诗,是极尽揶揄挖苦之能事,特别是后面四句:“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简直就是神来之笔,诛心之句:吴三桂因一貌美年轻女人背父弃君,石河大战之后,气急败坏的李自成在秦皇岛范家店当即虐杀了一直押在军营当人质的吴三桂之父吴襄,可以想象刚刚损失数十万精兵的大顺军会怎样怀着刻骨仇恨“伺候”这位吴老爷!逃回北京后,李自成仍旧笼罩在自身败怒狂极的情绪中,把吴三桂全家三十七口寸磔而死。以剃发背国、全家成灰的代价,换来“一代红妆照汗青”,字里行间,刀笔戳入心肺骨髓,已把吴三桂一生事业盖棺论定。
从明末清初这段历史,可以见出有三个爷们拍案而起跟“红颜”有关,首先是心机叵测的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其次是董御史强索宠爱歌妓而按捺不住的王得仁,冲冠一怒“惜”红颜;最后就是本文的主人公李成栋,冲冠一怒“报”红颜。而且后两位行事略同,先前是卖身投靠,为清廷鹰犬,起事反正后一心一意,孤忠可鉴,死而后已,确实不辜负“红颜”,于家于国,于忠于义,令人扼腕嗟叹,真正是个堂堂正正的爷们儿所为!
为了使本文层层剥茧,给永历帝和那位先与“红颜”搭上干系的吴三桂一个交待,我们再回溯至那凄风苦雨的1662年,即清康熙元年,南明永历十六年。十六年来,艰难苦恨繁双鬓,南逃北亡一游龙,刚届不惑之年的朱由榔已经落入吴三桂之手,对这位昔日的大明良将仍抱怀有一丝天真的幻想,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永历帝满怀凄怆,提笔做书,字字血泪,在纸上写道:
“将军新朝之勋臣,旧朝之重镇也。世膺爵秩,藩封外疆,烈皇帝(崇祯)于将军,可谓甚厚。讵意国遭不造,闯贼肆恶,突入我京城,殄灭我社稷,逼死我先帝,杀戮我臣民。……
而将军忘君父之大德,图开创之丰功,督师入滇,覆我巢穴,仆由是渡沙漠,聊借缅人以固吾圉。山遥水远,言笑谁欢?只益悲矣。既失世守之河山,苟全微命于蛮服,变自辜矣。乃将军不避艰险,请命远来,提数十万之众,穷追逆旋之身,何视天下之不予哉?岂天覆地载之中,独不容仆一人乎?抑封王赐爵之后,犹欲歼仆以邀功乎?……”
没落帝王,流离龙子,低首乞哀,字字有血,笔笔带泪,言中辛酸委屈,铁石心肠之人也会有所触动。不仅仅是哀求一己之生,永历帝也从吴三桂自身着想,一针见血指出:“将军自以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为厚而反觉其薄!”试想,连对家门世受其恩禄的旧主都肯斩尽杀绝,不留一丝情面的人,新主子在“赞叹”之余,内心深处真的不会起疑心吗?万世千秋,“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人也!”
然而,刚狠凶戾、心机叵测的吴三桂将军为了向清廷表现他的“一腔忠勇”,断然要把永历和他年仅十二岁的太子斩成两段,使之身首分离。最后,连和他一起作战的满族人爱星阿和宗室贝子卓越罗都心中不忍,劝说“彼(永历)亦曾为君,全其首领可也。”这才保全永历帝有个全尸而死的下场。但绞死永历及其太子后,吴三桂仍下令把永历父子焚尸扬灰,即使有杀父杀子之仇,也不会做出如此绝情寡义之事。这样一个奸贼,让人相信他曾“冲冠一怒为红颜”,肯定令人疑窦丛生。康熙十二年(公元1673年),老贼吴三桂竟也厚颜以“为明报仇”为名起兵,虽然前前后后折腾了八年,但在他起兵之日起就已注定了他败亡的命运!
如此相较,人品顿分高下。比起一生叛君叛父叛友叛国的吴三桂,李成栋将军那发自内心深处、满怀深情、蹈死不顾的为“红颜”而激的“冲冠一怒”,确有让人激奋、让人信服、让人敬佩的一面!
八旗满州在人关时只六万兵丁,到顺治五年才不过十万余丁,而竟以区区十多万丁最终灭亡二百七十多年拥兵数百万、人口近三亿的大明朝,着实发人深省。在王朝摇摇欲坠之时,“数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反而是被圣人归为“难养”之类的女子义薄霄汉,挺身而出,出现了赵氏姑娘(或张玉乔)以及众位反清英雄烈母贤妻的动人场面,她们或以义激,或以身殉,令中国历史凭添了奇丽的动人风景。封建史家对女子总是吝于笔墨,对这样一个刚烈红颜忍辱偷生、义激枭雄乃至最后舍身成仁的原因和过程更乏深入细致的剖析,扼腕叹息之余,使人想起美国作家米勒对妇女的评价——“女人看似柔弱、沉默,其实她们比男人更加坚韧,道德和良知更加坚定,能够面对人生巨大的变迁和伴侣的兴衰浮沉,并能在关键时刻比男人更果决、更富有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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