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城电影厂使我想起电影《蝴蝶梦》,那是我最热爱的黑白片之一,女叙述人的声音怀旧地在荒草丛生的小路上响起,一直通向已被大火烧毁的城堡,七零八落的残墙自远而近,寂静而荒凉。
我听他们说,明年将要发不出工资了,厂里将要卖地,连摄影棚都要卖了,他们说这是真的,连厂长都这样说了。我问卖什么地呢?他们说:就是录音车间旁边,你原来宿舍后面的那块空地。
他们怕我不记得这块空地,从窗口远远地指给我看。我从杂乱的房屋的空隙看到那地上的青草已经有半人高了,可以想见那空地全都长满了这样的青草,它们藤蔓修长,互相缠绕,在整个电影厂颓败破落的景象中散发着荒凉的气息。
N曾经在这块空地上补拍过几个镜头,那是一场夜景,我曾经坐在我的窗前,彻夜看他怎样指挥摄影、灯光、演员。他们在十二点开始工作,N喜欢在夜晚工作,午夜正是他脑子最活跃的时刻,在我跟他所厮守的那些铭心刻骨的夜晚,我对他的习惯了然于心,他总是要在清晨才能入睡,到中午才能起床。
我的房间正对着那块空地,在半夜十二点的时候,我所在的楼一片黑暗,我担心他们那个组的人会看见我,我特意把随意垂着的窗帘拉好,窗帘本来没有实际的意义(我在四楼,窗外是一片荒地),是招待所原有的财产。我一直住在招待所里,我对公家的床、桌子、椅子毫无感情,但我总要一再提到那窗帘,墨绿色的,厚而坠的平绒,一经进入了与N有关的场景,就成为了我记忆中必须的道具。
他们把灯打亮,在沉睡的黑暗中他们就像电影,我的房间离他们有一百多米,但他们发出的声音我听得一清二楚,我十分奇怪,后来我发现这跟他们身后的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有关。这墙有四五层楼高,宽如两个球场,这是电影厂的景观之一,我想在别的地方可能没有这样奇怪的墙。我在电影厂四年,一直没能弄清楚那墙是什么,我觉得那个方向是摄影棚所在的地方,由此推想这样奇怪的高而宽的墙也许正是摄影棚的墙。厂里的摄影棚很长时间以来都闲着不用,像球场那样大的房子多年来空空荡荡,积满灰尘与蛛网,像是藏匿着无数饥饿的鬼魂。
谁都不到那里去。
除了他们。
他站在天棚上,天棚的边沿,这使他看起来像是站在那堵奇大无比的墙头上,墙头上有浅灰的铁扶杆,这种奇怪的场景只有两个地方能够看到:一是梦中,一是电影厂。
我听见他们的声音在空地上弥漫,他们说要抽烟,没有烟就支持不住了,他们的哈欠声在安静的夜晚特别响亮,特别地睡意浓重,他们的动作随之也像梦游一样。
他们是他的合作伙伴,摄影、美工、灯光。他们是他的四肢,他是他们的头脑,没有他,他们就是一些零散的沙子,在一些特殊的时期,他跟他们紧紧粘合在一起,于是由沙子而变成了混凝土。我们总是听说某某片子是某人导演的,却很少听说是由谁来摄影的,于是电影厂的人们都认为,整个剧组的人都是为导演工作的,但谁能心甘情愿地为了别人出名而好好工作呢?谁能控制住为别人工作时偷懒的念头呢?只有靠义气,只有结成铁哥们。
在特殊的时期,他对他们言听计从,在这种时候,他们一跃而成为了他的大脑。他们说:要抽烟。
他的声音像回声一样从天棚上传下来。
他说:我这里有。
他又说:我用绳子吊下去给你们。
我站在我房间的窗前,心怀嫉妒地看着那根细如游丝的绳子从天棚上缓缓落下来,它的一头在他的手中,另一头绑着一盒烟。
他细心地问道:有火柴吗?
他们说:有。
他和他们的声音在空地上异常清楚,从我的阳台冰凉地传来,蛇一样从我心里爬过,我绝望地想到,对他来说,他们比我重要得多。
那时候我已经做了一次手术,把跟N的一个孩子做掉了,身心俱挫,黯然神伤。跟N见面的机会非常少,他整整三个月跟他的组在外景地,我常常整夜整夜地想念他,设想各种疯狂的方案,想像自己怎样在某种不可思议的行动中突然来到他的面前,想像自己如果真的一旦到了他的跟前,又是如何装得若无其事,只是以一个剧本责编的身份,不让他的搭档们看出一点痕迹。
但我总是未能实现我的那些疯狂的计划,我永远只能在幽闭的房间里才能有从容的思维和行动,一旦打开门,我就会慌乱,手足无措,我费了多少年的时间来克服我的这个弱点,至今仍未奏效。我想,我也许天生就是为幽暗而封闭的房间而生的。
我只有写信,在幽闭的房间里摆弄文字是我的所长,我给他写了无数信,把我那些疯狂的念头通通都变成了文字,像火焰一样明亮、跳跃、扭动。出于自尊,同时也出于某种不自信,我只给他寄了两封。我先寄出了一封,三页纸,含蓄、生动、略有调侃,让人看了就想回信。我等了半个月,又等了半个月,整整一个月过去还是没有回信。
我不知道该怎样度过见不着他的剩下的两个月,我又给他写了一封信,说我想念他,我甚至提到了那个被打掉的孩子,因为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照片、信件、誓言以及他人的流言,如果我不提到孩子,对我来说,一切就像是虚构的,是我幻想的结果。我希望有流言蜚语,来证实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给他寄走了这封信,这封信简短而有力,有点不顾一切。我想他会给我写一封短信的,一封不是情信的客气的短信。我手头没有任何一点他的字迹,我需要一样写在纸上的东西,以便作为信物,放在枕边或其他秘密而亲切的地方。现在我才知道,那是多么可笑的想法。
他曾经向我借过一本书,马尔克斯的《族长的没落》,当时我正在责编一个将要由他执导的剧本,他说要从书中找点感觉。他把书还给我的时候我发现书中夹着两张纸条,上面有几个用铅笔很随意写的草字,这是他找到的感觉,他忘记把它们取下来了。
这使我如获至宝,两张字条上的字加起来不到十个,而且,如果我理智正常,我会发现那字写得多么难看,多么词不达意,代表了N城电影界低下的文字水平。但我什么也没有发现,我想这是他的亲笔字啊!夹着他的字条的那两页,字字生辉,充满灵性,我反复抚摸那两个页码,试图从中找出有关爱情的暗示,但我没有找到。
我把这纸条作为我的一级宝物,我不知道如何处置它们才妥当,放在枕边、抽屉或者跟小时候的照片放在箱子里,我总是感到不合适。我一刻不停地想着要看、要抚摸、要用鼻子嗅、用嘴唇触碰它们。
我对它们一往情深。
因此我总是等他的信。我知道他在离N城三十公里的一个湖泊风景区拍外景,他们全部人马都在那里,在那里吃、住、干活儿、胡闹。我想他跟我谈论过那么多高雅的话题,先锋的电影、戏剧和文学,颓废的人生,时髦的名字(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罗兰·巴尔特),以及大麻。大麻也是时髦的东西,据说真正献身艺术的人都要抽大麻(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他我藏有这种东西)。我一厢情愿地想,在他的组里,那些流氓无产者出身的搭档怎么能跟他谈论这些高级、深奥、时髦的话题呢,他一定深感寂寞,寂寞而无聊。
于是我更加一厢情愿地想,我的信含情脉脉地掠过湖面,像燕子一样轻盈地到达他的手里,他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读我的信,温情在他的心里涨起,等等,我不想再继续如此庸俗地描述我的幻想了。其实我毫不自信,我隐隐预感到,我的第二封信的结果会像第一封信一样,不会有任何回音的,他一定是担心有只言片语落到我的手上成为日后的把柄,他既不爱我,也不信任我,这些我全都悲凉地感觉到了。但我又总是想,不会这么一败涂地,凭着多次的彻夜长谈和牺牲掉的一个孩子。
我把第二封信发出后,一时感到精疲力竭,我再也没有力气像等第一封回信那样来等待了。等待的日子一日长于百年。在第一个月里,我的盼望、力气和柔情全都消耗尽了。等待就像一个万丈深渊,黑暗无比,我只要望一眼就足以放弃一切愿望。为了逃避等待,我一定要离开N城,这是等待之地,是他的信应该寄达的地方,我只有逃离此地才能越过这个深渊。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有请探亲假回B镇。我把信发走的当天就回到B镇了。在B镇,我可以幻想着他的信已经寄达N城,只要我回厂就能拿到,这避免了我一天跑两趟收发室。
我以为我到了一个真正可以安憩的地方。
现在我发现,本章叙述至此,我一直还没有提到一个重要的角色,我故意不提她,但她的阴影总是在我的四周浮动,她的形象面容像鬼魂一样使我害怕,她的力量直抵我的笔尖,她使我的爱情故事具备了必要的因素,使我的恋爱生涯增加了色彩。
一定是要有夹在中间的女人的,或者是她夹在我和N中间,或者是我夹在她跟N中间。
这夹在中间的女人不是他老婆,这跟第三者无关。我认识N的时候他是一名坚定的独身主义者,三十四岁的单身男人,这使我眼前总是出现无数的女人,她们亮丽风流,随风而至,我跟N之间,就隔着一条她们飘浮于其中的河流。在彻底不眠的夜里,我闭上眼睛就看见她们在透明柔软的水流中央轻盈地歌唱,河水从她们的脚下流过,她们明亮幽黑的眼睛布满我夜晚的房间,她们艳丽的裙裾拂过我的脸颊。这些女人我一无所知,我总是在虚无中看见她们,她们在我的眼前鱼贯而过,面容模糊,腰身婀娜,三围性感。她们使我妒火中烧。
我怎么能提到他的剧组而不提及他的女演员呢?那个他踏破铁鞋、走遍全国的文艺团体千里挑一挑出来的美丽的女主角。我的小说中经常出现N,他有时贯穿始终,有时擦身而过,但我从未提到她。
董翩。
这个名如其人的名字美丽耀眼地发出钻石般的光芒,它白昼般地照亮了我隔壁的房间以及那个雾气蒸腾的卫生间。
她被剧务领来,她说她刚下飞机,她叫董翩。听到她的名字我愣了一下,这是多么出奇制胜的名字。她住进我的隔壁,一股幽香立即弥漫了她的房间。我在隔壁闻到这股香气,感觉到它们是穿墙而过的精灵。招待所打扫房间的女人对我说:真奇怪,怎么同一个房间,女人住就香,男人住就臭。我说大概女人用香水,男人抽烟。她说不对,那香并不是香水的香,那臭也不是烟臭,说不清是什么臭,总之是一股浊气。
此话甚得我心。
不知道董翩为什么没有被安排住高级宾馆,凡是到N城拍片的演员、主角,或稍有名气的主创人员一律住宾馆。剧组总是有钱,制作成本也逐年提高,常常是全剧组不分高低上下一律住宾馆。董翩十分年轻,她落落大方地告诉我,她二十岁(美丽而又落落大方的女孩真是太少了,凤毛麟角!)。我想N将要拍的是一部艺术探索片,也许经费紧张。我对董翩不住宾馆却住在了我的隔壁这件事想了又想,虽然有各种解释,但我还是感到了这事充满玄机。
隐隐的幽香漫过我的床头,我把它看做是利剑的光芒,上好的剑,刀刃雪亮锋利,寒光闪闪,横空出世,闪耀在我和N之间的幽暗地带。
有哪一个男人能抵挡得住一个既年轻又美丽的女人呢?在这个时候,所有的男人都是动物。每当我的男文友夸我气质如何好,每当碰到这种暗藏着另一句潜台词的夸奖时,我总是对他们报以宽容的一笑。我知道,有董翩在,一切精神和气质,一切时髦的话题、高雅的书籍,甚至大麻,一切,统统都是狗屎。
董翩是被找来扮演仙女的。N要拍的是一个神话片,大家都以为他的这部片子拍成后会拿到一个什么奖,当时他是厂里呼声最高的青年导演,有风声传出,有一位若隐若现的女人要为他在法国搞一次个人影展。这个女人神通广大,业已成为法籍华人。大家认为,影展的事无疑会给N带来巨大的成功。于是所有的人都隐隐觉得,仙女董翩在此片中将要一举成名,她被仙女以及将要到来的奖杯所围成的光环瑰丽地笼罩着,更加美如天仙。我的优点和弱点之一就是总把对手完美化,我从来看不到对方的缺点,我常常克制不住地要对人夸奖我的对手,我从不说对手的坏话,我衷心地认为她们比我好。我常常为此痛苦万分,但我从不会找出自己的一个长处来击败对手的短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自虐心理。
后来N的影片拍出来没有获得成功。人们纷纷发现,是女主角找得不好。大家说,这女孩的脸太大了,一点儿仙气都没有,毫不飘逸,分明就是一个现实生活中的俗人。大家说,你们看看这部片,从头到尾,女主角没有一个镜头是正面的,除了远景,连中景都是侧面的,这说明N也知道,这女孩的正面要不得。
我的心里无比畅快,有落花流水之感。
N的这部片子便因此被迫改了一个既俗气又肉麻的片名,以便投放市场,结果只卖出了三个拷贝,奖也没有评上,整个一个大赔本买卖,既不得名又不得利,全厂分不到奖金,怨声载道。N大败。
我的心里无比畅快,我喜欢N失败,失败得越惨重越好,最好是坐牢,这样他就能为我所得了。或者不必坐牢,只需挫折就够了,挫折中的N要找人谈谈发泄他的苦闷,他只能找到我。一个成功的N只能离我越来越远。
这些都是后话。让我回到董翩的话题。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N跟董翩有特殊的关系,虽然在电影圈中,导演跟女主演的暧昧关系是很普遍的,甚至有人对我说,导演跟女演员,肯定就是那样的,那是一种必要的关系,一个导演应该爱上他的女演员,这样戏才会有光彩。
我无法猜测他们,一点儿根据都没有,他从来没有到招待所来找过她,一次都没有。她说到他的时候每次都落落大方,我从她的脸上找不到半点儿忸怩、掩饰、羞涩,如此落落大方的女孩真是十分罕见。
相反我疑心她是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她住进招待所的第一个晚上十点多才回来,我想像她跟N幽会去了,我在我们的套间里四处走动,焦灼无比,我走遍了前后的阳台,远眺近望,均看不到她的身影,卫生间里她沐浴后的水汽的清香还未消散,我呼吸着它们,心里充满绝望。晚上董翩回来的时候,告诉我她去南园宾馆吃饭去了,剧组给她和另外两位演员接风,厂领导也去了。我放心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下午她告诉我她去试妆。第三天下午她告诉我全剧组开会。她总是让我放心。我并不是这个神话片的责编,跟她一点点关系都没有,我想,这真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
她的打扮毫不俗气,她穿什么都好看,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穿了一条深色花的紧身短裙,外面罩了一件又大又长的男式衬衫,头上戴了一顶非常大的草帽。她使我的眼睛一亮,有哪个女孩能将一件最没有韵味的男式衬衣穿得如此随意、洒脱、大气、别出心裁呢?这决不是一般市井女孩所具有的,我想这董翩定然出自一个颇有教养的家庭。
总之这是一个完美的女孩。我的朋友老黑是省报文艺部记者,曾奉命采访过N的剧组,在现场看了几个镜头的拍摄,她说那女孩化了最好的妆,又打了最恰到好处的灯光,真是美得不得了,拍手的特写的时候,灯光打得这女孩的手指像一种半透明的玉,我看了都动心,更别说男人了。老黑说。
在N城,老黑家是我周末的避难所,周末是N肯定不会来的日子,他说他要在家陪母亲,他家里只有母亲和他。我跟N是一种地下关系,平时他总是在中午一两点之间到我房间来,这个钟点空气中总是布满了浓睡的气息,四周没有一个人,单车棚、走廊、楼梯全都处在一种心惊胆战的安静状态中,他脚步轻捷、动作快速、一步跨两级楼梯、像贼一样潜至我的门前。很久以后我才想到这个问题,他为什么要偷偷摸摸避人耳目呢?他为什么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经常到我这里来呢?
在那些中午,我总是睡在床上,披头散发,中午是我精神最不好、状态最差的时间,我是那种不睡午觉就像生病一样难受的人。而午睡时间恰恰是N的清晨,他总是十一点半左右起床。他在这个时间来,肯定总是看到一个面色蜡黄、蓬头乱脑、睡意未醒的憔悴女人,我现在想,那是多么不堪入目,多么让男人爱意顿消的形象。当时我不太想到这些,我从来都没有想到可以让他在门外稍候,我则可以洗脸梳头,把房间整理一下,如果我要隆重地迎接他,我还可以换上一件好看些的衣服。
但我全然不顾,我一点也不知道女性应该在外表作些修饰来取悦男性,我以为仅有一个平等的精神和爱就够了。我一心想的是不能让他在门口久等,我虽然不怕,甚至有些希望别人看见他来找我,但我知道N怕人,我也就替他怕起来,而且我满心想看到他,一听到那特别的敲门声我就立即从睡梦中跳下床,我总是在梦中就能辨别他的敲门声。我连鞋都来不及穿好,常常是光着脚就扑到门口,让他一眼就看到我的迫切之情,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傻的女人了。
N从来没有在中午看到我的时候眼睛一亮,我把这归结为我的白天状态不好。我是那种只有在夜晚半明半暗的灯光下才能显出魅力的女人,光线对我有着十分强大的塑造作用,我对光线异常敏感,害怕强光,在任何场合,我总要逃避明亮的光线。我的一个女友注意到,甚至在等候公共汽车的时候,我也要躲进电线杆细长的阴影里,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连路灯的光线我都无法忍受。这是她告诉我的。所以我喜欢夜晚见人,如果是白天,最好是在地下室里。
肯定不是因为需要光线暗淡来遮盖我在五官或皮肤上的不足,我的五官很有特点,深目丰唇,有异域情调,我的皮肤细腻而富有光泽,这点已经被许多的女人夸奖过许多次了。我指的是另一种东西,类似于神采那样的东西,在过于明亮的光线下它们深藏内里,使我看起来木然平淡,只有在暗淡的光线下,我的神采才会像流水一样流淌出来,光芒与魅力也就随之附着全身。有人说,我在夜晚的灯光和在白天的阳光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我只有少数的几次才在夜晚与N相对而坐,我的优势在他那里丧失殆尽。
总是等他来找我,我却不能去找他。我总要费心猜想他周末的晚上去干什么,跟谁在一起。有一个简单的办法,就是打电话到他家去,但我十分不能坦然,打电话就像面对死亡,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得体,说什么才能自然。事实上我不管说什么都紧张,说什么都声音变调,不管将要说什么,我总是两腿发软,手心出汗。事隔多年,当我心如止水,我才明智地看到,爱情真是无比残酷的一件事,爱得越深越悲惨。我想起德国著名导演法斯宾德的影片《爱比死残酷》,我一直没有看到这部影片,但这个像太阳一样刺眼的片名就像一把尖刀插进我的生命中。经历过残酷爱情的人,有谁能经过刀刃与火焰、遍体鳞伤之后而不向往平静的死亡呢?能穿越爱情的人是真正的有福的人。
我不敢在厂里给他打电话,我担心总机会偷听,担心会串线,我将要向他说出的话都是珍珠,我要让它们在我所设想的空气中抵达他。我总是到一个我认为安全的地方给他打电话,不过在那些最绝望的时刻,我会想不起这些,人家听见有什么要紧呢,除N以外别的什么人我一概看不见,只看见电话就像一个深渊,我无可挽回地对着它失声痛哭,说不出整句的话。我哭泣的声音在厂里空地的荒草上飘荡。
我总是在老黑报社后门的传达室给N打电话,那里灯光暗淡,人迹罕至,是我心仪的好地方。
周末他总是在家,电话一打就通,总是他接。这使我放心和感激,我就此认定他没有别的女人。在电话里我不能说别的,永远只能说买书的话题,买了一本什么书,作者是谁等等。很多的时候他就照样去买一本。我很不满足这种局面,这是他形成而且控制得很好的局面,这种局面的效果是使我们之间没有恋人的感觉,尽管我们都已经有了一个打掉的孩子了。
我只有在空虚的周末上老黑家,老黑家跟N的母亲的单位只隔一条马路,越过这条马路走上一个斜坡就是N的家,到老黑家过周末是否有离N近一些的意思?
老黑是我愿意倾诉的对象,这是N城文化界既有名又有家庭幸福的唯一女性,在N城,几乎所有小有成就的名女人不是已经离婚就是即将离婚。老黑说不上漂亮,但她充满智慧和自信,她跟领导吵翻后立即举家调到广州,在这个南方最大城市的一家大报干得有声有色,一举获得了高级职称,把原单位的领导气得半死。这真是一个出色的女人。在老黑和董翩之间我总是左右摇摆,一会认为女人的智慧是最要紧的,一会又觉得女人只需美貌就够了。
我告诉老黑关于孩子的事情,我说我是多么后悔多么伤心。我像一切留不住男人就想留住男人的孩子的女人,眼泪汪汪地对老黑说我想生一个私生子,老黑马上很积极,呼应说:生!我来给你侍候月子,她随口又把食谱报出,说要刚打鸣的公鸡用姜酒炒了炖给我吃,又说用黄豆炖猪蹄喝汤发奶,还盘算了尿布童衣各需多少,像是私生子已经生下来了一样。
这使我感到轻松。
这是残酷而沉重的爱情中难得的境界,在整个过程中绝无仅有。有一次我跟老黑谈N,她正色说道:这么好的感情给他,真是可惜了!我说这辈子我不会再爱上别人了,不管N发生什么事情,他结不结婚,反正我一辈子爱他。这些话出自一个三十岁女人的口中多少有些滑稽,老黑用恨铁不成钢的语调对我说:唉呀不会的,怎么会呢?你现在是鬼迷了心窍看不见别人,优秀的男人多得是,你以后慢慢就会看到了,看到之后你就会发现N身上有许多毛病,慢慢你就会淡了,然后你就会爱上别的男人,会结婚,会有一个孩子,用不着生私生子。
我觉得老黑一点都不懂得我的爱情的深度和纯度,我绝对不会爱上别人了,我不是一个见异思迁的女人,我的爱情举世无双。
老黑到她的卧室去睡觉,我独坐她的书房,倍感孤独。
我体会到爱情就像一股你无法控制的气流,它把人浮举到空中,上不着天下不到地。我毫无睡意,胡思乱想,最后我决定到门口值班室给N打一个电话,问他在干什么。到了值班室我忽然又没了勇气,徘徊了一阵,竟走到了街上。我过了马路就往N母亲的单位走,心里乱乱的不知该跟门卫说什么,门卫倒没把我叫住,于是我走过那个长长的大斜坡,来到N家所在的宿舍楼跟前,我站在树叶阴影下仰望他家窗口的灯光,直到夜深才走。
这是一个十分滑稽可笑的场面,只有在古典浪漫主义戏剧里才能看到,跟现实相去甚远。但是这个女人长期生活在书本里,远离正常的人类生活,她中书本的毒太深,她生活在不合时宜的艺术中,她的行为就像过时的书本一样可笑,只有遭此一劫才能略略地改变她。
站在平台望灯是我的爱情生活中的重要一幕,我更多的不是到老黑家时去N的母亲家守望,更多的是在电影厂里。N在厂里有一套宿舍,在宿舍区深处的新楼第八层,在我宿舍的过道、阳台、楼顶平台以及卫生间里都能看到他的窗口。
在那个时期,我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到阳台、过道、楼顶、卫生间,看他窗口的灯光。只要亮着灯,我就知道他一定在,我就会不顾一切地要去找他,我在深夜里化浓妆,戴耳环,穿戴整齐去找他。我穿过楼前的空地,我总是怕人看到,我走上八层的楼梯,在他的门口总是双腿发软,我总要把耳朵贴近他的门听声音,我担心碰到别人。他的屋里总是有人,一般他住在厂里的时候就是他要工作的时候,他的工作方式就是跟他的合作伙伴谈他将要拍的片子。在这样的夜晚,我总是听到他的门里传出别人的声音,我只有走开。
我下八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耳环摘掉,把妆洗掉,我的妆白化了,衣服也白换了。
在他出去拍片的那两个月中,我猜想他也许会回来一两次的,既然外景地离N城不远。我便常常在夜晚到楼顶看他的窗口,当时是夏天,我可以装做乘凉。一夜又一夜过去,他的窗口总是黑的,但我还是一夜又一夜地到平台去。有一个晚上,当我洗完澡走到楼顶时,突然发现他的灯亮了,我欣喜若狂冲他的窗口叫了一声。已经十分晚了,我的声音像一声怪叫,他走到窗口向我招手,我来不及化妆打扮就一路小跑跑上他的八楼。那个夜晚我们在一起,那些落空的夜晚便全都有了意义。
对我来说他无所不在。
我甚至不用到平台去就能感觉到他是否在房间里,这种感觉准极了。我为了证实这种感觉,就反复到平台上去,搞得自己什么事情也干不成。
最令我精疲力竭的是那些无端臆想的眺望。
有一次,我看到他的自行车跟一辆红色的女车并排放在一起,一辆女车就是一个女人,就是说,有一个女人跟他在一起。我充满嫉妒,痛苦万分。我几乎每隔一分钟就要到过道的窗口看一次,我决心看看这个女人是什么样子,看她是不是漂亮,是不是时髦。但我突然发现N的车不在了,那辆红车还在。我刚刚松了一口气,但我立即又想,也许他去给她买吃的东西了,痛苦重新回到我的身上。我继续每隔一分钟就到窗口看,他的车果然又回来了,还是放在她的车的旁边。我想这一定是真的了,他一定跟她有关系了。中午的时候我再次看到他的车走了,红车还留在那里,这次我想,也许是他让她单独留在他的房间里。
只有亲眼看到是谁在骑这辆红车。
我死守这个窗口,终于在傍晚的时候看到一个矮个的胖男人骑着这辆红车出来了,他上车的时候很艰难地跨着腿。
这一切无聊极了。
我没有力量克服自己,我总要到那里去,看他的自行车在不在。
我不能告诉他,不能让他知道,我也不能告诉老黑,我要故作潇洒。
现在N城电影厂荒草丛生,昔日著名导演和明星进进出出拍片的繁荣景象一去不返了。厂大门冷冷清清,以往坐满摄制人员的石凳石桌也已布满尘土。石桌旁丢弃了一些破旧的木板和砖头,以及变形的旧道具,一片颓败之气。
他们说厂里要卖地了。他们说厂里明年就要发不出工资了。他们说幸亏你走掉了。厂里整整一年没上片了,导演和摄影都没活儿干,美工还可以给人搞广告,文学部的人也可以给人写点小文章赚钱,只剩下导演最惨。导演高高在上的日子过去了,不知N怎么样,如果他不去拍广告,恐怕以后吃饭都成问题了,但我碰到谁都没问,我不关心他的吃饭,我已经不再爱他了。他们说我比几年前显得年轻,状态好多了。我想这都是因为我从爱情的折磨中逃了出来,爱情使人衰老,爱比死残酷。我现在远离爱情,平静度日,每天有充足的睡眠,能吃下饭,不焦虑,不嫉妒,我是比从前显得年轻多了。
来北京不到半年我就把N淡忘了,我本来坚信我会爱他一辈子的,我想我离开他他就会爱上我了,至少他会对我好一些,至少他有时会想到我,距离总会带来一些想念。我想我将给他打长途电话,在他生日的时候打到他家里,我当然还要给他写信,隔着这么远,他一定会给我回信的。我担心写到厂里会被别人发现,我走之前特意问清楚了他家的邮政编码,他把他姐姐的地址告诉了我,让我把信写到那里去,这个地址后来我基本上没有用。
这么快就把N忘了使我感到吃惊,我真正体会到了爱情的脆弱多变,我曾经坚信,我是可以为N去死的。六月的时候N正在北京,我在N城听说那边常有流弹,我便一次次地想像N被流弹击中的情形,他在街头被子弹击中,修长的身体像在慢镜头中一样缓缓地倒下来,鲜红的血从他的胸口喷涌而出,天无限的蓝,太阳是黑的,我感到心如刀割,万念俱灰。我想在他的追悼会上我以什么身份出现呢,我穿什么衣服呢,我将穿一身白色连衣裙,或一身黑色连衣裙,同时我又想,如果他这次不死,如果他在冬天里出车祸死,我将穿黑色的毛衣和黑色的长筒靴子,我将在众人面前痛哭,我不可能止住我的哭声和眼泪,然后我将照顾他的母亲,听她讲他小时候的故事,这就是他死后我最大的精神食粮,我会告诉他母亲我曾经怀过他的一个孩子,为了他的事业我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像他的死,于是我的眼前再次出现了乌黑的枪口,我紧紧盯着这黑洞,我想只要有一颗子弹飞向他,我一定惊叫一声扑向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这颗子弹。我感到自己的胸口热乎乎的,鲜血从心上呼啦啦地流出来,然后倒在马路上,他将眼含热泪把我抱起来,我则在他怀里幸福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心急如焚,连夜赶到市中心的邮局往那边挂长途电话,我要告诉他,我愿意为他挡子弹。电话终于接通的时候,他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他说他们都在守着电话机,他们没有粮了,让我跟厂长说说情况,他们要下馆子,我心急如焚,满腔的热情表达不出来,刚刚带着哭腔说完:你千万不能出什么事啊!他就说: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就先这样吧!
我在深夜里独自骑车回到厂里,一路上胸口满是被子弹击中的感觉,以及他抱着我的尸体从大街上走过的幻影。
我想我真是太可怕了,不到半年就淡忘了N,我到北京后只给N寄过一张明信片,我把明信片寄到厂里,我想厂里的人肯定都已经知道我跟他的事。明信片明明白白地写着一些平常的话,以保证我的自尊,我知道在这场恋爱中我为了爱情的确顾不上自尊了,这是爱情对我的伤害之一,我想我还是要往他的家里给他寄信的。
但我一直没有写,开始时我还给他寄过两次报纸,那上面有我的文章,很快我就懒得寄了。
这使我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当初我是不是真正爱过?我爱的是不是他?我想我根本没有爱他,我爱的其实是自己的爱情,在长期平淡单调的生活中,我的爱情是一些来自自身的虚拟的火焰,我爱的正是这些火焰。
认识N的时候我三十岁,这是一个充满焦灼的年龄。自二十五岁之后,我的焦虑逐年增加,生日使我绝望,使我黯然神伤。我想我都三十岁了,我还没有疯狂地爱过一个男人,我真是白白地过了这三十年啊!我在睡梦中看到自己的暮年骤然而至,我的头发脱落,牙齿松动,脸上布满皱纹,我的身上从未接受过爱情的抚摸,我皮肤中的水分一点点全都白白地流失了,我的周围空空荡荡,我像一个幽灵在生活着,我离人群越来越远,我对真实的人越来越不喜欢,我日益生活在文学和幻觉中,我吃得越来越少,我的体重越来越轻,我担心哪天一觉睡醒,我真的变成了一个幽灵,再也无法返回人间。
我离正常人类的康庄大道越来越远了,如果再往前走我就永远无法返回了。这个意识使我悚然心惊,我还没有生活过,我不愿意成为幽灵,我必得拯救我自己,因此我发誓我一定要疯狂地爱一次,我明白,如果再不爱一次我就来不及了。
在我二十九岁的时候,我想我一定要在三十岁到来之前爱上一个人。但我远离人群,对真实的男人我一无所知,我像一切不谙世事的女中学生一样虚构了一个偶像,我虚构的偶像跟她们的毫无二致,当时正时兴高仓健,我就毫无创造性地爱上了高仓健,我爱他的身材高大,面容冷峻,我根本不知道,一个冷峻的男人对女人意味着怎样的灾难。
在我三十岁生日到来之前的一段日子里,有一天,部主任打电话让我到厂里来一下,当时我还没搬到厂里住,一般只在周一到厂里开例会,平时没事不用上班,就呆在家里写东西。那天不是星期一,主任说:有个本子,你来吧!我那天心情不错,自我感觉良好,略化了化妆,就披了一件式样古怪的短呢大衣出门了。短大衣做得像一件飞毡,颜色鲜艳,只有一个口袋和一个扣子,这件古怪的衣服为我增色不少,我又穿了一双高跟长筒皮靴,弥补了我个子方面的弱点,看起来大概也是小小的有些挺拔。正是冬天晴朗的下午,我一路顺风骑车到了厂里。上了楼,一眼就看到办公室里主任的对面坐着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后来N告诉我,他的身高是一米八三。事情总是这么奇怪,我自己身材矮小,却偏喜欢高大的男人,光一个身高就能征服我,我想我是多么的浅薄,多么的追逐时尚,多么的注重形式,难道形式比内容重要吗?
我第一眼看到了N的身高,第二眼看到了他的面容,第三眼看到了他的气质,他的五官长得跟高仓健一模一样,高鼻梁,脸上的皮肤较粗糙,显示出岁月沧桑的痕迹,他的气质深沉冷峻,简直比高仓健还高仓健。
我一眼就看中了他。看一眼我就知道我将发疯地爱上他。我看到他也看了我一眼,我明白无误地感觉到他看我一眼时眼睛一亮。我暗暗庆幸自己穿了这件毡式的短大衣,我想N虽然见过不少时髦的女演员,但他以为今天将要见到的肯定是一个又丑又土的女文人,他意外地发现这个女人的衣着是如此大胆和富有个性,这超出了N城的水平。在后来的日子里,N总是对我说:N城人全是农民。
我的衣服给了我极大的自信,我微笑起来,我想,那一刻一定是我最有光彩的时候。我听见主任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N城的才女多米,这是我们最有潜力的青年导演N。
我们对望了一眼,几乎同时说:怎么同在一个厂子里,以前竟没有见过。似乎都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我在心里说:让上帝保佑他没结婚,让上帝保佑他没有女朋友。很快我就知道了他正是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而且不多不少正好大我四岁。我想这正是上帝送来给我的,我等了整整三十年就是为了等他啊!我如同一个性能良好的自燃体,一点点阳光就使我奋不顾身地燃烧起来。我毫不矜持,不顾自尊,一无策略地爱了起来,刚刚交谈了两次就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交给他。跟他交谈的内容使我喜出望外,他读的书竟正是我读的书,这使我对他大大地产生了好感。那时我刚刚从北京组稿回来,买了一批新书,我以为N城不会有人有的,他却说他有,我马上就觉得他跟我是同一类人,是N城的精英分子,我想我终于找到一个知音了,我想他是在N城唯一能跟我交谈的人,而这个人像高仓健,这是多么难能可贵。我像一切幼稚的女中学生一样通过交换书名人名来谈恋爱,他说现在的国产片是如何糟糕,国内演员的素质是如何低,观众的趣味又是如何俗,他把我认为不错的国产片批判了一通,认为这是媚俗的问题,他说他独立拍的第一个片子拷贝为零,说他是为二十一世纪拍片的,现在的观众看不懂他。
我便对他五体投地。我那时坚信,拷贝为零的导演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导演。
他开始讲他的计划,他说他以后将辞职,带上十六毫米的摄影机去流浪,随意拍摄自己真正想拍的东西。我说有流浪诗人和流浪画家,还没听说有流浪导演的。我说我要写一个长篇,写你的流浪与电影界的精神窒息。他却又说要放弃电影,改写小说,一开头就写他辞职,然后给所有跟他有过交往的女人拍电报,说永别了,我已消失。
我忽然难过起来,想哭,我的脑子里汹涌而出的是臆想的大批女人,我想她们到底是些什么样的女人呢?
他问:你怎么了?
我勉强笑了一下,却马上就哭了。
他说:你又笑又哭,疯了。
我不说话。他说:我是注定一个人流浪的。
第二天他又来了,他带来了音带,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鸟》,还有《查拉图斯拉如是说》。我告诉他我也要当导演,我要去考电影学院,我说一个女人到了三十岁才打算当导演,这是长篇的第二副线。他说:你想当导演?是想把男人抓在手里吗?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带了葡萄,第二次来就给我带书,他送给我刘晓波的《选择的批判》,这是那年最畅销的书,青年知识界人手一册,N城一时脱销,他说他多买了一本,随后他还送过我《菊与刀》、索尔·贝娄的《洪堡的礼物》、伍尔芙的《到灯塔去》、萨特的《理智之年》、索尔仁尼琴的《悲怆的灵魂》。我之所以把这些书名罗列在这里,是因为它们全都消失在N城了,我说过的那场大火把它们烧毁了,冥冥中保佑我的神灵让我不再看见它们,让我从此平安度日。
他还应我的请求带来了他小时候的照片。我常常凝望他的那张百日婴儿照,幻想着能生一个跟那一模一样的孩子。
我无穷无尽地爱他,盼望他每天都来,来了就盼望他不要走,希望他要我。其实我跟他做爱从未达到过高xdx潮,从未有过快感,有时甚至还会有一种生理上的难受。但我想他是男的,男的是一定要要的,我应该做出贡献。只要他有几天不来我就觉得活不下去,就想到自杀。我想哪怕他是个骗子,毫无真才实学,哪怕他曾经杀人放火强xx,我都会爱他。我想,如果他真的去流浪,我就养着他。
我总是等他,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抽烟抽上瘾,我的大部分钱都用来买烟了。我总是买摩尔烟,他不喜欢女人抽劣等烟。
偶尔有一两次,我跟他谈到结婚的事情,我太想跟他结婚了,他说结婚只是一个形式,我说我非常想要这个形式。他说:他不是一个适合结婚的人,他是独身主义者,他将永远不结婚。这使我失望极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说握握手吧,我知道他这是安慰我,我把手伸给他,他握了一下,说你的手心全是汗。
我希望能发生奇迹,能够改变他的想法。我想通过婚姻把他捆在我的身边,只有婚姻才能做到这一点。当然两个相爱很深也可以不结婚,但他并不太爱我,何况爱情是很靠不住的,就连波伏娃与萨特,到了晚年两人也分开了。
没有永恒,甚至也没有一个时段,只有瞬间。一切都在流动,从一个瞬间到另一个瞬间。
所以在他看来,结婚是愚蠢的。
但我无法离开他。我觉得他的一切都无比神奇,他可以连续二十四小时不吃饭,只喝咖啡,我便认定他是一个超人,他那么高,我也觉得是一个奇迹,他身上的皮肤非常光滑,像女人的一样,白而细腻,他的腰出奇地细,在侧卧的时候可爱地凹陷下去,他的肌肤有一种隐隐的体香,像少女一样发出香气,又具有男人独特的气味,他的体香是一种奇怪的混合,非常好闻,让人心醉。
我还要再次提到他手臂上的疤痕,那圆形的疤痕就像一只眼睛,从过去望到现在。他说曾经有一个女孩一定要跟他好,他不打算跟她好,她说他不跟她好她就要去死,他说你说我怎么办?又不能打她,他对她说:我不能为了你放弃我的自由,为了我去死不值得,世上的好男人多得很,你一转身就能碰到。女孩说她只爱他一个人,如果他不爱她,她一定去死。N说他被逼到这个地步,他只好把烟头按在自己的手臂上,烫得皮肤冒着烟。他对那女孩说:我烫伤了自己,虽然这伤不大,但这会留下一个疤,一辈子都去不掉,我今生今世记住你的情分,这总可以了吧。后来那女孩大哭一场,绝望而去。
我总是抚摸这个疤痕,只要我看见他,我就会想起他的疤痕。我在黑暗中能准确地找到它的位置,我用指尖抚摸它的边缘和中心以及它表面细小的网络,心里怀着隐隐的痛楚。这个疤痕就像一个深藏内容的永不眨眼的眼睛,在夜晚睁大着。我看到许多女人的面容像花一样从那里奔涌而出。我对他过去的女人一无所知,他曾经与之做爱的女人,他曾经拥吻过的女人,他曾经为之单相思的女人,我对她们一无所知,但她们像空气,无所不在。她们在空气中飘扬她们长长的睫毛,她们黑色的长发在风中飘荡,她们凝视我,她们在说,既然她们中间没有人得到他,那么你也不会得到他。
我从认识他开始,就等待着失去他,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就像死亡。
在那些绝望的日子里,我仍然写我的小说。或者是他,或者是小说,二者必居其一。所以在他不来的日子里,我就拼命写作。那一段我一口气写了两个中篇,这是后来在提到我的小说时人家总要说到的两个作品。一位朋友曾经对我说,我与N的恋爱就像“文革”之于我们的国家,穿过苦难与炼狱,然后出现文学的繁荣。当时我常常一边抄稿一边哭。我对着镜子抄稿,我看见我的眼睛大而飘忽,像一瓣花瓣在夜晚的风中抽搐,眼泪滚落,像透明的羽毛一样轻盈,连一点重量都没有,这种轻盈给人一种快感,全身都轻,像一股气流把人托向高空,徐徐上升,全身的重量变成水滴,从两个幽黑的穴口飘洒而下,这就是哭泣,凡是在半夜里因为孤独而哭的女人都知道就是这样。
这种哭泣给人快感,比笑的快感更深刻。
就是在这个时期,我怀孕了。我去做了检查,确定之后我把结果告诉他。他第一句话就问:做手术很痛是吗?这话问得我全身冰凉。那几天他恰好外出了,他婴儿时期的照片被我扣住,我说我还要多看几天。我天天看他小时候的照片,我想我已经怀上跟他小时候一样的婴儿了,我对那个刚刚出现的肉虫子有了无限的感情,我想我要把这孩子生下来的,这是他的孩子啊!但是我听见他说:做手术很痛是吗?他又问:要不要打麻药?要多长的时间?要住院吗?最后他总结性地说:很烦人的,不好。我说应该烦的是我,是我在承受一切。他有所悟地问道:你想要啊?我说:我想要,我知道你是不想要的,让我承担一切好了,一概不要你管,我来生一个私生子,我自己把他养大。他毫无思想准备,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愁眉不展,只一味抽烟。我们僵持着谁都不说话。后来他说过几天他就要外出了,去半个月,要在这几天做出最后的决定。
这之后有两三天两人对坐着,反反复复说着一些同样的话。我要他表个态度,我说:你说怎么办?他说:我听天由命,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说:你逃避现实。他说:我承认。他说他是个厌世者,反正怎么样都没劲,没劲透了。他说过几天就要走,没时间耗下去了,让我赶快做出决定。于是我说:我决定要这孩子,一切都由我来承担,不用你付一分钱的抚养费。但有一点,我希望这孩子有一个正式的父亲,我不希望他受到歧视。
听完我的话他摔门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他来,一进门就面无表情地说:星期一就去打结婚报告。他说打完报告就去浪迹天涯(很像电影里的话),去做苦力,他将放弃电影,他已经解散他的摄制组了。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我将永远见不到他了。我对他的话信以为真,一时觉得天崩地裂,痛不欲生,我想假如此生我再也见不着他,一切还会有什么意义。我说你去流浪你会告诉我你去哪里吗?他说:不告诉。我说:那你留下几张你的照片,你从来没有给过我照片。他说:看这堆烂肉干什么,看那个孽种还不够啊!
世界末日了。我想。
星期一上午几点?说吧,照你的意思办。他说。
我说,让你放弃电影,我成了罪人了。
他说:你还患得患失,我现在考虑的是我母亲,我得瞒着她,直到她死。今年是她的本命年。
我的思路被他引导过来,一时竟觉得有些惭愧。他又说:女人都是从自己的利益考虑,包括撒切尔。你说你三十岁了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说精神和肉体都受到巨大损伤,那我放弃电影,这在精神上抵消了吧,我去做苦力,肉体也受苦。这下抵消了吧,你觉得平衡了吧。
我听得五内俱焚,大哭起来。我隐隐觉得,我可能要放弃我的想法了,但一想到要把跟自己血肉相连的孩子做掉,我就肝胆俱裂。看我哭得昏天黑地,他发急说:还要我怎么样?说吧,我去死行不行?我从楼上跳下去行不行?我不是人,我是猪,我是狗,行了吧!他边说边用头使劲撞墙,又到厨房大喝自来水。然后两人冷静下来,他又说:说吧,星期一上午几点?完了好各奔前程,你生你的孩子,我做我的苦力。但有一点需要事先说明,孩子我是不养的。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我反复想:如果我要这个孩子,我将永远见不到他,见不到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这样的选择使我全身都在疼痛,根本无法权衡利弊做出冷静的决定,我只是想:我将见不到他了。
忽然我说出了一句令自己难以置信的话,我说那我不要孩子了,也不要结婚。他一提气,立马说:有这个可能吗?我说如果这样,你就要照顾我十五天(我马上在心里想着这十五天是如何幸福的十五天,他每天跟我在一起,这样的一闪念心境竟神奇地变好了)。他却不吱声。我说:我不要孩子,也不要你照顾,你是不是希望这样?
他说:你怎样自己照顾自己呢?
我说:这是另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希望这样?
随你怎么想。他说。
他大概认为这是一个圈套,我并不诚心诚意改变自己的主意。于是他重新把脸板起来,说:星期一几点?
我说既然你这么不情愿,就不去算了。
他说我不是跟你不情愿,跟谁都不情愿。所有的婚姻都不好,所有的孩子都不好。
我终于知道我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了。我知道我只是为了爱情才做出这样的选择。
为了让他放心去拍电影,我一刻都没耽误,星期一就去做了手术,手术前我自己硬撑着去买了大米和挂面,准备做手术后的粮食,这些本该由他去做的,但我没去麻烦他。我让他陪我到医院去,坐在手术室门外的椅子上等我,我想这是他起码要做的。但他在医院门口就溜走了。
手术后他也没有陪我,只是给我买了一盒人参蜂皇精,我说这东西吃了会上火的。他说中国人动不动就上火。饿惯了,没劲。
孩子没有了,他可以放心出去采景了,我说:这下你轻松了吧?他说:变态了。我说:这孩子只活了四十九天,是你杀了他。四十九,这是一个不吉利的数字,孩子阴魂未散,你要当心。他说:我会暴死的。我作恶多端。然后他就外出采景去了。
月子里我常常哭泣。我知道我做了一次很本质的选择,一个孩子确确实实是没有了。世界上的概念只有两个,存在与非存在。我想我永远都不会有孩子了,我失去了孩子同时也失去了他,我没有他的照片,没有信,一切就像一场幻觉,连做爱都是,因为这是无法证明的,除非留下孩子。哪怕是被人议论一下,流言蜚语,这也是一个痕迹,让别人知道我跟他的关系,就确定了这种关系的存在,几个人的记忆总是比一个人的记忆更为可靠。只是记忆中停留着无可挽回的失去的爱情。
在月子里我神情恍惚,我想因为我得不到他,所以觉得他是不真实的,我又想:他如果能为我所得他就不是他了,他敢于不为任何女人所得到是他最优秀的素质,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有了特殊的魅力。我爱他就想要得到他,正因为我得不到,所以才一定要得到,但他如果为人所得就将不是他了,我不需要一个不是他的男人。我宁愿他不是真实的,宁愿他只是一个幻影,他来自我的内心而不是我的身外,只有这样他才能为我所独有。女人就是女人,女人总是死死抓住男人,男人却想挣脱一个获得更多,越多越好。
男人和女人没有共同的目标。
我对他充满了怨恨。但十几天过去,我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便又十分想念他了。他在一个下雨天的夜晚突然来敲门,他穿着一件军用雨衣,头发湿漉漉的。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上午刚到。我想他是一直惦记着我的啊,他是爱我的。放弃了孩子,却获得了爱情,我想这是值得的。
在后来的日子里,为了给他将上的片子做案头准备,他让我陪他到图书馆查资料。这是他第一次请我公开跟他干一件事,我一时充满了幸福之感。我一天换一套衣服,每天精心化好了妆就等他来,然后一起去图书馆八楼查地方史志,又一起上街吃米粉,一起去复印,一起到厂里,甚至有一次,他趁母亲不在家,还把我领到了他家,并且动手给我做了一顿饭吃。我想,这些都是爱情有了保证的根据。
夏天到来的时候,有一个中午他跑来要我给他的片子写歌词,他将要上的是一个神话歌舞片,一共有十首歌词,原剧本的歌词很不理想,这关系到这个片子的成败,他让我帮他重写歌词,而且连夜就要赶出来。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能写好呢?他说:在N城,除了你还有谁?这话使我很感满足。我随即换上了新纸,先听他说一遍规定情景,听完就写起来。那天天气十分闷热,起码有三十七八度,他躺在我的床上大口喘气,我趴在桌上写,他的歌词既要新鲜,又要明白如话,又要有味道,又要有民间色彩,自然还要押韵,而且一首要跟一首不同,有蚂拐(方言,青蛙)出洞歌、蚂拐受孕歌、小蚂拐出世歌等等,奇奇怪怪的,总之难度很大。那天我为爱情而写作,思维特别活跃,偶尔还有神来之笔,到吃晚饭的时候竟写成了四首。他一看,挺满意,当即就去替我买晚饭,让我继续写,争取晚上赶出来。晚饭后他仍陪在旁边,一会儿问我要不要抽烟,一会儿问要不要喝咖啡,要不要喝点儿葡萄酒,我从未被如此服务过,这使我兴奋异常,到了半夜就把十首歌词全部写成了,看了一遍,甚为得意。
他将这十首歌词抄了一遍要带走,我一眼看见漏了一个字,顺手抄起笔就要添上,他赶紧抢过来自己往纸上写。我满腹狐疑,他却走了。
第二天看见他我就说:这歌词是我写的,做字幕时要署上我的名字。
他说:你不要署,问题会搞复杂的。
我说:这是我的正当权益。
他想了一下,说:我从拍摄经费中给你弄四百块钱稿费吧,名你就不要署了。
我说我不要钱,我要在你的片子里署上自己的名字。
他却生了气,说:不就是几首臭词吗?干脆你拿回去,我另外找人写。
我被吓住了,一时没说话。我想他是要让人认为是他写的,不然为什么我在稿纸上添一个字他都那么紧张。
他又说:等以后出盒带再署你的名吧。我心里想你又不是拍通俗商业片,还出什么盒带。但我还是说:算了,不署就不署。我想N其实是一个很虚荣的人,他要让人家看到他把原剧本改好了,而且歌词也写得很漂亮。我想我可以原谅他的这点虚荣。
发生了孩子的事情之后我没有悬崖勒马及早回头,反而更加深陷其中,我想我连孩子都牺牲掉了,我还有什么不能牺牲的,打掉孩子就像挖我的心。但我还是一次次迁就他,我看不到他对我的不好,我只想我的爱情崇高而纯洁。我深陷其中。
很快他就出外景去了,在长达两个月的漫长等待中,我给他写信,他没有回,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晚上,我的知心女友从N城东郊的艺术学院赶到西郊的电影厂,她说要告诉我一个重要的事情。
她满怀怜悯地看着我。她说:多米,你千万不要难过。我马上感觉到了,我的身体开始发飘,我的两腿都软了。女友抱了我一下,她说:多米,你不要当回事。
我全身发软,虚弱地说:不要紧,你说吧。女友说艺术学院有一个跟她不错的女孩亲口对她说,前一段N常去找她,还跪着向她求婚,赶都赶不走。女友说,这绝对是真的,因为她在那女孩那里看到N的照片了。这话如同万箭穿心,五雷轰顶,我一下两手冰凉,眼睛发直。恍惚中又听见女友说:我特意问了她时间,正是你做手术的那段。
我只是软软地坐着,一滴眼泪都没有,却不知怎么突然笑了起来。我大笑不止,笑过之后仍木木坐着,想想笑笑,笑笑想想,就像疯了一样。其实我心里明白,只是控制不住,一味地想笑。
我立即就像一个弃妇,一夜之间苍老了。我整整一个星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我不想吃饭也睡不着觉,我整夜吸烟,我的脸上新长了许多细小的皱纹,我的嗓子全嘶哑了,整个没有了样子。那时候厂里要重新办工作证,我勉强去照了一张照片,是在厂里照的。这张照片惨不忍睹。
我每天对窗枯坐,窗子的外面是那片他曾经在那上面补拍镜头的荒地,它黑暗深远,寂静无声。我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那里缓缓升起:爱比死残酷。
我想我此生再也不要爱情了。我将不再爱男人,直到我死。
他们说你还是走了好,厂里都要卖地了,你看见那块空地了吗?他们到窗口指给我看,空地上的荒草已经长得很高了,我问:这地卖了干什么用呢?他们说:听说买主将要在这上面盖一幢高楼。我想,用不了多久,这块空地将会被挖开,红色的泥土从深处被挖出来,土腥气将弥漫在空气中,钢筋水泥将要与这土地凝结在一起,然后长出一幢高耸的大楼,像巨大的铁钉钉在地上。我曾经在这块空地上整夜凝视过的N,他的身影,他的伙伴,以及他们在夜晚打亮的灯,它们因脱离了这块空地,而变得支离破碎,它们像一些幻影,在我的视野中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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