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师也认为是?”
“照世俗的标准,当然是。当时明朝已经那样腐败,是非不明、宦竖当道,守东北的大将熊廷弼,刚冤枉杀掉,传首九边、田产籍没、家属为奴。而袁督师却还来跳这个火坑,他不但不买朝廷里奸臣的账,并且杀了毛文龙,断了奸臣贪污的财路,这样做人,岂不正是傻瓜干法?从袁督师死了以后,我们广东人,再也没有在朝廷里有那样举足轻重的地位了,也没人要做一大痴汉了。”
“在近代中国,为国家做大事很难,政治中守旧的势力和小人势力太大了,这两大势力都是明明摆在那儿的,所以想为国家做大事,什么下场也都可以事先看得出来;既事先看得出来,还要不怕死、还要做,除了是一大痴汉外,还有谁肯干?凡是肯干的人,都要准备悲剧的收场。”
“没有例外吗?”
“例外?在近代中国历史上可太少了。有的人也打破守旧的势力,做点大事,但他必须安抚好另外一个势力,就是小人的势力。像明朝的张居正,他不安抚小人的势力,他就不要想有作为;但安抚了小人势力,他自己又算什么呢?就算这些是不得已,但最后,张居正做的大事,落得些什么呢?他一死,订的法制给推翻了,家给抄了,大儿子受刑不过自杀了,家里大门被封,人出不来,十几口给饿死了,剩下的充军了,整个的下场是悲剧。”
“听法师谈话,想不到法师对中国历史这么有研究,也想不到研究的结果,是这么悲观。”
“先生过奖了。悲观倒是真的。因为悲观,才做了和尚;做了和尚以后,才知道了多悲观。哈哈。”
谈到这里,一个小和尚走了过来,只有十五六岁,长得眉清目秀,在眉清目秀外,却又有着一股英气。他向和尚合十为礼:
“师父,万寿寺的法海和尚来说,他们寺里要为宫里李总管的母亲做佛事,想请师父走一趟,替他们捧捧场,不知道师父肯不肯赏光?我告诉他我们师父初五没空,我们自己也有佛事要做,走不开。”
“你答得很好。”
“可是他说他要见你。”
“你说我这边有客人,走不开。”
青年人赶忙向和尚摇手:“法师,我没有事,我只是随便走走,你请便、你请便。”他把右手侧向前,掌心向上,做了请便的姿势。
“不要紧,”和尚举起右掌,向着青年人。“我不太想见他。”转过头,“普净,你答得很好,就照你那样说下去,把他送走。”
“可是,他说要见师父。”
“普净,你自然有办法。你去吧。”
小和尚面露了慧黠的笑,向青年人也打个招呼,转身走了。和尚望着他的背影,欣赏地笑着。
“我这个小徒弟,父亲母亲全在河南旱灾里饿死了,他八岁就被哥哥带着,千辛万苦逃荒到京师,走到这个庙门口,他哥哥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一下就来,你饿了,先吃包袱里的窝头,他说只有一个窝头了,我等你回来一起吃。他就坐在门口等,等到快天黑,哥哥还不回,他急了,在外面偷偷抹眼泪。被我看到了,问他,他只知道是逃荒来京师的,不知道京师有没有亲戚,打开包袱一查,里面卷了一封信,是他哥哥写的,写给庙上和尚,说实在没能力照顾这个小弟弟了,请求庙上收容这个小孩,算做许愿许进来的小和尚。当时我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让他住在庙上。他倒也有宿慧,听话,不打扰人,自动搬桌子扫地,好像并不白吃这碗饭。只是晚上常常偷偷流泪;有时在庙门口张望,等他哥哥回来接他,但他哥哥再也没回来。就这样八年下来,他在庙上自修,书念得很不错,人也聪明伶俐。”
“我刚看他,就是一副聪明相。”
“刚才是万寿寺的和尚来,万寿寺先生知道吧,就是西直门外那座大庙。”
“我没去过,听说过。”
“那庙可比我们这座小庙神气多了,光后面千佛阁,就有佛像好几千,其他可想而知。刚才说的宫中李总管的母亲做佛事,李总管先生听说过吧?”
“莫非就是李莲英?”
“就是他。他现在是中国第一红人,皇太后信任他,一切言听计从。他为他母亲做佛事,由万寿寺来办,万寿寺想约北京各庙的和尚来捧场,我们不能参加这种谄媚权贵的事,所以才有刚才的一场。”
“法师的作风很不简单。”
“出家人,按说看破红尘才对,可是北京的许多出家人,也许离京师官场太近了,竟染上了势利眼的毛病,见了大官一副脸、见了小百姓另一副脸。不过出家人势利眼,也由来很久。”
“这大概是佛教在中国流传,一直得到大官帮忙的缘故。”
“先生说得有道理。记得那个笑话吗?一个穷秀才,在庙里看到老和尚对大官恭恭敬敬、对他不恭敬,就质问老和尚,老和尚说:‘你搞错了,我们禅话,恭敬就是不恭敬,不恭敬就是恭敬。’那秀才立刻给老和尚一个嘴巴子,说:‘我们秀才,不打就是打,打就是不打。’哈哈。”
“哈哈。”
“说到这里,倒要借问一句,先生你是穷秀才吧?”
“差不多。”
“那我运气很好,到现在还没挨打。”
“法师客气。哈哈。”
“我还没请教贵姓?”
“康有为。《书经》里‘康济小民’的康;《礼记》里‘养其身以为有为也’的有为。”
和尚点着头:“真是志士豪杰的名字。《孟子》里说:‘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康先生有所不为,而后成为康有为,我要向您道贺,这年头,有所不为的人太少了。”
“在乱世里,做到有所不为,已经不容易。比如说,法师不参加李总管的佛事,就已经不容易。”
“不同康先生客气,的确不容易,不晓得以后要给庙上惹来多少不方便。我这样做,庙里有些人就不赞成。在乱世里,只是消极的做点不同流合污的事,就大不易。至于积极有为一番,就更别提了。何况,站在佛门的立场,有为是无常,所谓‘一切有力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更显得无可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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